饥饿和寒冷，早已经让她麻木了。
那是如此之麻木，以至于她根本感觉不到杂货摊主用木棍施加在她身上的痛楚。
她感觉不到侮辱和喝骂，也感觉不到他人的指指点点和带着非议的目光。
宛如木偶一般。
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死死护住她怀中偷来的，应该只有十多枚银币的钱袋。
十多枚银币，大概是一个普通家庭三日的开销，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
同时，这也是药剂店中，一小瓶康复魔药的价格。
教会提供的圣水虽然免费，但是除了清洗伤口和缓解痛苦之外，毫无用处。对疾病的效果，甚至还比不上乡间草药师配置的草药。
而从帝国来的魔药，大概完全不同吧。
或许，就真的能治好妹妹的病吧。
或许，自己就不用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天天消瘦下去，直至在痛苦中离世了吧。
或许，只要多忍耐一会儿痛苦的话……
痛楚和疲惫，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意识。
直到……
“住手！”
“那边的那个大叔，我家大小姐请你住手你听见没有？”
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成功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也让一脸愤然的杂货摊摊主，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的一滞。
泥泞中的小女孩，艰难地抬起头来，发现围成一圈的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路，让两位身份明显不凡的少女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做男装装束，穿着白色衬衫与黑色双襟上衣，腰间配着一把细长刺剑，闪耀着清冷的辉光，映照着同样清冷的面容。胸前佩戴着的洛清家家族徽记，在上午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另一人，身着月白色金边连衣裙，外披着一件鹅黄色的小棉袄。虽说装束略显稚气，不过当感受到她周身若有若无的神圣气息之后，自然不会有人会去在意这一点。
“这是领主家的徽记！”
“是洛清家的三小姐！”
“洛清家的人来解决问题了！”
周围顿时安静了许多，杂货摊摊主也将沾了几分血迹的木棍扔到一边，搓着粗糙的双手，不安地站在一旁。
“我是洛清家的三女，洛清教会的名誉牧首，威廉海勒明娜·伊薇·都·洛清。”明娜那清脆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丝压迫。这种压迫，虽然主要是来自洛清家和教会的权威，但无可否认的是，也有几分，确实是源于正处于场上焦点的主仆两人。
明娜轻轻一挥手，也不见她吟诵祝词，就招来一团乳白色的光团，其中涌动着强大的神圣力量。随后对着泥地中的女孩一指，这团光便向她飞去，融入了她的身体中。
久违的温暖和安心之感，从小女孩的内心深处，如泉水一般涌现而出。身体的痛楚和疲劳，也宛如潮水一般褪去。灰蒙蒙的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
“现在，在我对这件事情做出判断之前，请这里的各位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需知我是洛清教会的名誉牧首，在我面前说谎，相当于在女神像面前说谎。为了你们自己的灵魂考虑，请各位不要有所欺瞒。”
念完官方说辞，明娜顿了一顿，在心中权衡了一下，然后指向杂货摊主。“从你开始。”
“是、是，大人，不对，小姐，请原谅我的失礼。”杂货摊主显得非常紧张的样子。“小的是松果巷的汤姆，一家老小就靠着这杂货摊头为生，小的向女神大人发誓，没做过什么不法的营生，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这里的也都是街坊邻居，都能帮小的作证……”
“我家大小姐问你的不是这些。”海瑟薇在一旁冷冷地提醒道。
“是、是。”杂货摊主汤姆慌忙点头哈腰地道歉。“今天早上，小的和平常一样出来开摊，好不容易遇见了个贵人，赚得了十七枚银币，正准备给家里添置几件厚实点衣服。”
“但这个小东西，”他用厌恶的眼神看了扶着附近的矮墙，勉强站起身来的小女孩一眼，“趁着小的一个不注意，竟然拿了那袋银币就跑。幸好小的及时发现，追了上去，要她把钱袋子还回来。可这小东西偏偏死活不还，所以……所以小的寻思着替她的爹娘给她个教训。”
“我倒是可以替这位摊主作证，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威廉海勒明娜小姐。”一位穿着明显比周围的百姓体面许多的中年男子，走到杂货摊主的身旁，出言道。
“敢问您是？”
“帕弗尔·科林，旅行家，同时……姑且也能算是学者吧。”他微微欠身一礼，微笑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区区十七枚银币能造成这么大的骚乱。不过，这场骚乱的始末，确实和这位先生所说的无二。那边那位小女孩确实窃取了这位先生的钱袋，这位先生也确实先予出声警告，警告无果之后，再动用的武力。根据联盟的法律，他确实有权力这么做。”
有理有据的说辞，外加颇具魅力的外表，让围观的百姓不禁点头。
“感谢您愿意主动在女神面前维护真相与正义，科林先生。”明娜表面上礼貌地微笑道。
至于内心的活动么……委婉一些表达出来，大概是这样的：
能不能允许我冒昧地糊您一脸圣光以表达我对您这种明显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类型的愉悦犯以及您偏偏就是要妨碍我光明正大偏袒那个小女孩的行为这两者的深恶痛绝的心情呢？
“这是每一个女神的子民神圣的义务，威廉海勒明娜小姐。”科林再次欠身一礼，颇为令明娜火大地微笑道。
略微调整了一下心情之后，明娜望向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的小女孩。“对他们的说辞，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别担心，女神教导我们，即使犯了错的人，也有为自己说话的权利。”
“小、小姐，”小女孩虚弱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哭腔，“他们说的都对，是我偷了东西，您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可是……可是我的妹妹她……”
“冷静一点，从头说起。”海瑟薇依旧是冷冷地提醒道，不过语气之中却隐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是。小姐，我叫汉娜，住在镇外的农舍。我的妹妹一年前得了怪病，我们为了治病花了好多好多钱，可是还是没能治好，只能看着希尔她一点一点虚弱下去……”
“你的父母呢？”明娜问道。
“他们……自从爸爸死后，妈妈靠着给别人洗衣服赚钱，勉强能让我们吃上饱饭，但根本没办法给希尔她治病……”
“我想起来了，”人群中的一人出声说道，“这是猎户老乔恩家的女儿，自从老乔恩死后，孤儿寡女的几个一直都过的很辛苦，他们家的小女儿也好像确实得了个怪病来着。”
“所以，”明娜向说话的人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之后，继续对汉娜说道，“你偷了杂货摊主汤姆的钱袋，想用这些钱给你的妹妹希尔治病？”
“是……”汉娜低下头，不敢直视明娜。
“那么很抱歉，虽然你的理由非常高尚和正当，但你的行为还是触犯了女神的戒律。你必须将钱袋还给杂货摊主汤姆，并在你所受的伤好了之后，清扫市场大街十五天，在邻里的见证下为你的恶行赎罪。”
“……”
大概，这就是女神大人的旨意，我……确实也不能奢求过多了吧……
归还钱袋之后，汉娜浑身无力地倚靠在矮墙上，心中默默念道。
毫无疑问，这是真的是非常轻微的处罚。毕竟，在这个时代，将小偷活活打死，或者砍掉一只手，都可以算是正常情况，遑论只是做半个月的社区服务。不过，这也意味着，她的妹妹，完全失去了活命的可能。
“然而，”明娜的话锋陡然一转，“杂货摊主汤姆，你真的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么？”
正拿着钱袋，喜笑颜开的汤姆顿时一愣，说道：“小姐，小的——”
“从世俗的法律上而言，你确实有权利用武力取回你的财产，但女神教导我们，待人应以鲜花和面包，而非刀剑和棍棒。”明娜满脸圣洁地在胸口画了一个三角圣徽。“对你的邻居，更应当是如此，不是吗？”
“但是——”
“而且，”明娜出声打断了他的发言。“你看看她瘦弱不堪的样子，你觉得，你真的有必要向她举起棍棒吗？而且是那样丝毫不顾忌她性命的殴打吗？倒不如说，我对你为什么这样做，反而产生了一丝好奇。”
“小、小姐，小的、小的根本没有要打——”
“昨天晚上在酒馆，因为赌博输了钱，带头闹事的，似乎是你吧？”海瑟薇冷冷地掐断了杂货摊主语无伦次的辩解。
“那个——”
“看来，你对汉娜明显超出必要的加害，是为了发泄昨天晚上赌输了的不满吧？”
“这、这不是——”
这时，一位中年妇女匆匆从人群之中挤了过来，满脸愠色地走到了杂货摊主的身旁，然后狠狠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这**，昨天给老娘输钱就罢了，现在又给老娘犯事情！”之间她强行揪着杂货摊主，向明娜主仆两人说道，“对不住啊，小姐，我男人给您们惹麻烦了，您看要把他打一顿就打一顿，该关几天就关几天——”
“我家大小姐还没有发话，请你安静。”
“是、是……”
“在世俗的法律下，你的确没有什么错。但是请不要忘了，在世俗的法律之上，还有女神设下的那永恒的戒律。”明娜对那位中年妇女的搅局可谓是颇为满意。隐藏着嘴角的一丝得意，大小姐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能因为自己的愤怒，伤害他人的身体，你违反了女神的戒律，杂货摊主汤姆。”
“小的知错……”
“因此，你需要向汉娜她赔偿五枚银币，作为疗伤费用，你可愿意？”
“那个，小姐，小的斗胆问问，能不能把我关几天，或者打一顿出气什么的，这钱……”杂货摊主苦着脸说道。
“我家大小姐已经做出了决断，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你以为这是你在做生意么？”
“唉呀，你这**还磨蹭个什么！”旁边的中年妇女摁着他的脑袋，强行让他点了点头。“我们愿意，愿意！”
“很好，那么这件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吧。”明娜向众人宣布道。
五枚银币吗……如果我再饿几天，做几天苦工的话，大概也能凑出足够的钱了吧……
汉娜的心中浮现出了一丝希望。
虽然依旧非常渺茫就是了。
“另外——”
明娜大小姐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即将散去的人们纷纷驻足，将视线投了回来。
“女神教导我们，爱我们的邻居，就如爱自己，邻居有困难的时候，我们自然应当全力帮助她。因此，我将以个人的名义，捐给汉娜的妹妹希尔二十枚银币，愿女神保佑她。”
汉娜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毕竟，幸福来的太快，快得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时间，她彻底忘了身上的疲劳和伤痛，忘了之前的恐惧与不安，甚至忘了向明娜和海瑟薇两人道谢。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妹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