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早已不再凛冽,却还是吹的眼睛干涩不适。
大片的火烧云占据了仅剩的天空,如此一来,就连阳光都是红色了。
犹记当年苏家被屠满门时,天空似乎也是今日这般鲜红。
当年慕容劾初掌大权,为起杀鸡儆猴之效,一夜便屠了苏家满门。
莫说男人,就是老弱妇孺都不曾放过。
只可惜苏家满门忠良,却落得这般下场。
在那场大屠杀中,无论是平日严谨务实的父亲,慈祥宽容的母亲,还是宠她入骨的哥哥,都无一能够幸免。
她也一样。
苏木凝视着那片火红的天空,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身后的车夫已经将马车牵回了马厩,相府之外只余她们主仆二人。
阿岚从苏木身后探出头来,“这火烧云烧的真是漂亮,倒是像极了家主与夫人大婚的那日呢。”
苏木听得下句,不由轻笑着问:“是吗?”
阿岚见她有疑,脸色愈发的一本正经:“阿岚何时说过谎?”
苏木故作沉吟,而后微微笑道:“是不曾说过。”
一名侍女从府里出来,适时打断了她们,“夫人,天不早了,家主请您回府用膳。”
阿岚没搭理她,苏木更是恍若未闻,那侍女看了一眼苏木,朝其拜了一拜,便晓事的先退了。
半晌后,苏木似有眷恋的望了一眼天空,“罢了,进去吧。”
阿岚半扶着她,好没正经的笑道:“是,夫人。”
等苏木她们到正厅时,只见着孙嬷嬷在布菜,却不见张良的踪影。
“老奴见过夫人。”
苏木接过侍女呈上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后,才拧眉问道:“家主去哪了?”
她这话,自然是在问孙嬷嬷。
除了苏木与张良,这孙嬷嬷可算是前院的总管事。
她颤了颤自己已然垂老的眼帘,“禀夫人,家主临时有事要处理,便折回书房去了。”
阿岚摸了下鼻子,稍稍侧目,问:“夫人,要不要……”
“不必了。”苏木移步到桌前,“我们先吃吧。”
“是。”孙嬷嬷神色不变的布好最后一道菜,然后规规矩矩的退到一侧。
苏木全程安静的用膳,一直到膳后才吩咐伙房另备了膳食。
苏木嫁入张府仅有一载,除了与家主相敬如宾之外,她还常会出府走动,或许所有人都觉得,有此举动的,必然是个不甘寂寞,性子欢脱的主儿。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苏木的举止处处彰显着大家闺秀才有的优雅与大方,但她性子孤僻,从不与人深交;会说笑,却总是浅淡的很,看着柔柔弱弱,府中的人却会下意识的不得罪她。
“夫人,您真要亲自送去?”阿岚眼睁睁看着那些侍女将菜肴一道道装盘封好,却又不敢上前制止。
苏木重新检查了一下食盒中的菜肴,确认无误后关上盖子,问道:“有何不妥吗?”
“那倒,没有……”阿岚撇了撇嘴,没理了。
可是明明夫人也不喜欢家主,干嘛还要费这心思去讨好?她实在是搞不懂夫人的做法。
书房外,南风本是抱剑而立,此时看着迎面走来的苏木,神情略显诧异,却也没有让开的打算。
苏木看了一眼横在自己身前的剑鞘,低眉未言。
阿岚见他动剑,顿时炸了毛,刚想冲上去与他较量就被苏木给叫住了。
“夫人,他……”
“阿岚。”苏木回头看了她一眼。
阿岚曾是苏家长子苏迟的侍女,苏家灭门时她有幸逃过一劫,事后她本可以自行离开,却偏偏选择了留下。
可以说,她是自苏家败落起就一直跟在苏木身边,这么些年下来,她谁的话都可能不听,却唯独不会不听苏木的话。
阿岚略是丧气的道:“我知道了……”
“谢夫人体恤。”南风微微颔首,收了剑鞘,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侧。
任她们在书房外候了足足一柱香,阿岚的腿都站麻了,书房里才传来张良不急不躁的温润嗓音:“南风,让她们进来。”
饶是如此,门外的南风还是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他并未想到主子会同意面见这位名义上的夫人。
苏木提着食盒独自进了书房,而阿岚则是与南风一起,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苏木进入书房时,只见一白衣男子正于案前拾卷而阅,身侧院门大敞,微风携着雨后的杏花香气弥漫整个厅室,如此静好的场面,着实令人不忍打搅。
可苏木向来是不解风情的。
“听嬷嬷说,你半道折回书房处理要事。”苏木放下那食盒,一路垂眸走至案前,“可是朝中出了变故?”
张良先是摇头,然后一挥大袖,将案上的密函毫不避讳的给了苏木。
张家人才辈出是世人周知之事,只是自张父死后,张良便将府内门生尽数遣散,大有避世之意。
至于那封密函,苏木只草草的看过一眼便将其放下了,倒不是因为她一目十行看的飞快,而是那密函统共便只提了四字。
苏木略是不解,“使臣到访不是常事么?如何要用密函传讯。”
张良自顾研读着书卷,腰背挺拔,瞧着颇是严明,却又怪他生的过分好看。
因今日不曾出门,及膝的墨发仅用一支玉簪束起,仍有多半蜿蜒在地上,此时他跪坐在案前,双目微垂,专心致志的看着手中的书卷,半晌才抬起头来,道:“这件事被他们隐瞒的很好,以南风这般身手,侦察数日,也只查到此人现已进入阳翟境内,除此之外,此次的使臣到底是什么人,高矮胖瘦皆不知晓。”
若只是个使臣,又怎会整的这般神秘?
苏木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既是如此,你可要插手?”
张良放下手中的竹简,“我已派人暗中调查。”
既然对方的身份尚且不明,苏木也便不再过问使臣之事,只是在旁看他提笔作画。
画中女子是个美人。虽无五官,苏木却知那不是她。许是因为对他无情,故而心里也没什么波澜,想他这般年纪的男子,有个心仪之人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惜被自己绊住了手脚,连个名分也给不了人家姑娘……
画到相貌时,他忽而放下笔墨,如她所想,总算是下了逐客令,“夫人可还有事?”
苏木摇头,只当他是因为画中女子而迁怒于她,“家主莫忘了用膳,苏木告退。”
直待苏木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南风才转身进了书房。
南风是习武之人,耳力自然也比常人好些,方才他们的谈论他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他虽不知那苏木与主人到底是何关系,使得主人对她毫无戒心,但他作为下属仍然无法接受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计划中。而且,那女人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主人。”南风看了一眼案上的食盒,然后很快收回视线,道:“这膳食如何处理?”
张良为画中之人添上最后一笔红唇:“……扔出去罢。”
南风神色微顿,“是。”
看主人这样子,或许真的是他多心了。
南风拿起食盒退了出去,正巧碰到小桃从院外路过,南风是家主最信任的下属,又时刻不离家主左右,府里的下人对他总是要敬畏的多。
小桃弓身朝他拜了拜,道:“见过南风大人。”
“嗯。”南风敷衍了一番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小桃叫住:“南风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南风皱眉,对她的阻拦有着明显的不悦。
小桃察觉到他的怒意,故而不再与他对视,而是埋头退了一步,她看了一眼南风手中的食盒,也未多想,便道:“奴婢正要去伙房,若是南风大人不嫌弃,这食盒便由奴婢拿去还吧。”
那方无言。
等小桃抬头时,南风早已不见踪影,只留那食盒在地……
“小桃?你不是要去前院吗,怎么又折回来了?”伙房的嬷嬷从窗口看见她回来,连忙擦干手问道。
小桃闻声看去,对嬷嬷笑了一笑,“刚路过书房时碰到了南风大人,看样子是要来还食盒,反正我也闲的无事,便帮着拿来了。”
“这样啊。”嬷嬷哦一声,又道:“府上这么多丫头啊,果然还是你最懂事了,总是晓得怎么讨人欢喜。”
“我哪有嬷嬷说的那般机灵,嬷嬷您老爱打趣我。”小桃笑着进了屋,嬷嬷正埋头洗菜,无心顾及她,小桃也便很快收了笑意。
刚才提着食盒就觉得重量不对,此时打开食盒一看,夫人所备的菜肴家主竟是原封未动的还回来了。
“嬷嬷,林大哥今日来过了吗?”
“你说那个老屠夫的儿子?今日还没来呢,你不说我倒忘了。”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辰应该也快到了。”
小桃低眉,轻手将食盒盖好,道:“喜子不在,我去给林大哥开门吧。”
“也好,钥匙就挂在门后头,你去拿吧。”嬷嬷应了一声没抬头,继续洗着她的菜。
林屠夫是前院孙嬷嬷的远房亲戚,采买的下人深知这一点,所以除了日常买肉会照顾其生意,张府每天还会把余下的剩菜剩饭装桶给其做猪食。
小桃提着食盒绕到后门,把所有菜肴都倒进泔水桶里,才去开了门。
门对面那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男人见是她来开门明显有些意外,挠头问道:“今个儿怎么是你来开门?喜子那闷货呢?”
小桃笑的一脸无害,“喜子被嬷嬷派出去采买了,嬷嬷年纪大了,后门又锁重,自然是要我来代劳。”
林瘸子哦了一声,憨憨的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小桃干净的裙摆,道:“你到一边坐着吧,这潲水味儿大的很,你一个姑娘家的,别被熏坏了。”
小桃稍稍退到一侧,不甚在意的笑道:“我就是个奴才,哪有林大哥你说的这么娇气。”
听着这话,林瘸子黑黝黝的脸上顿时满是怜惜,也不再说什么,可能是怕熏着她,装了潲水就与小桃告别了。
小桃送别林瘸子,提着空食盒回了伙房,刚打开食盒准备刷洗盘子,就见嬷嬷从伙房里间出来,“这是夫人给家主送去的食盒?”
嬷嬷略显惊讶的看着食盒中几乎空空如也的菜盘子,然后愠怒道:“府上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就知道妄自猜度主子。家主与夫人的感情明明好的很嘛。”
小桃只是微笑着宽慰,“既然家主与夫人都不计较,嬷嬷也莫要操心了,小心气坏身子。”
屋外传来些声响,是喜子回来了。
“嬷嬷怎么了?”喜子拎着一大篮菜肉粉包回来,疑惑的问道。
嬷嬷接过那菜篮子,随手翻了翻,道:“没你什么事儿,我让你买的糖粉你给买了吗?”
喜子冲嬷嬷扬了扬下巴,“这回我可真没忘。哦,对了。”
喜子转头看了一眼小桃,“前院那边的孙嬷嬷已经在寻你了,你还是赶快过去吧。”
小桃颔首,对嬷嬷拜了拜,道:“那小桃便先回了,嬷嬷早些歇息。”
小桃路过西院时,院里还是灯火通明,她站在墙外,风吹树枝,万千花瓣随风飘落,带来阵阵花香,小桃这才发现,原来西院竟是种了满园的杏树。
而院中,只有苏木一人,端坐于杏花树下,似乎不消多久,便又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