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合着多种药材和各式古怪炼丹材料气味的古怪气味从丹房敞开的门里往外涌,隔着老远就能闻得到。
大鸿胪蔡邕本来是要面君的,被这股气味一冲,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他远远地停住等了一会来适应这股气味,以免在君前失仪。等觉得差不多了,他继续低头朝前疾行,在门前青石板上下跪叩首,高声道:“臣大鸿胪蔡邕,奉旨觐见陛下。”
不多时,门里走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这是皇帝身边最受宠信的十常侍之一,中常侍张让。他尖着嗓子道:“陛下宣大人入内。”
蔡邕赶紧起身,先朝张让深躬行礼。张让也躬身回礼,他这才疾步朝丹房深处走。今上沉迷方术多年,往日里十之八九的时间是呆在这座丹房之内,几乎不上朝,偶尔会在这见几个亲信大臣。蔡邕就任大鸿胪已有五年,五年中面圣不过七八次,次次都在这里,对此地已然熟识。越过那座巨大的丹炉,左侧开有一扇小门,门内就是皇帝起居之所。
冀州太平教起事的消息传到的时候,皇帝正在此服用仙丹,猝然惊厥之后无人敢移动,只能令医官在此处医治。三天以前皇帝才醒来,但病势沉重,不能起身。此时洛阳城内局势微妙,皇帝随时可能大行,羽林卫全军戒备,卫尉更是连续数天一直守在宫中,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座丹房。但很少人知道,皇帝醒后第一道密旨是下给蔡邕的,而他此行正是缴旨。
蔡邕跪伏在地,透过玄色的纱帐只能看到床上一团黑色的影子。影子只是在他叩首之后抬起手挥了挥,周围侍立的几个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只余下君臣二人。
皇帝一直没动静,蔡邕只好自己先开口:“臣进宫之时正遇到大将军,观大将军面有愠色,可是刚来见过陛下?”
榻上总算有声音传来,“何卿是来向朕汇报黄巾匪患的。”
“臣听说贼势虽浩大,却都是些鸡鸣狗盗之流,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先前已派卢植,皇甫嵩,朱儁各引一军往击贼,均连连奏凯。想必不需多少时日,此乱即可平定。”
榻上只传来悠悠一声叹息。蔡邕继续道:“只是为何大将军面带不快?”
“无他,何卿进言,劝朕斥退诸常侍,朕未许。”
蔡邕心里一惊,但听皇帝语气,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忧虑,似是完全事不关己,便大着胆子道:“臣以为,大将军所言乃是正议,经年以来,灾异频仍,是天示以警。人言蜺鸡堕化,乃是妇寺干政所致,诸常侍名为内官,实乃是陛下之家奴,本来就不可授之以权柄。”
“卿所说朕也知道。可若不将权柄授家奴,朕该授予何人?何进么?卿可是忘了梁冀之故事了?”
蔡邕顿时噤声。这是个妖魔般的名字,出身外戚,顺帝之时即任大将军,此后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前后立了三位皇帝,其中更是毒杀了其中之一。直到先帝年长,才联合宦官之力杀了他。现在的何大将军和这位梁大将军很多地方很相近,外戚,妹妹是皇后,都拜大将军,如今皇帝重病缠身朝不保夕,一旦驾崩,若何大将军再扶立幼主,那便是历史的重演。蔡邕不敢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说错一句都可能是族灭的下场。
榻上皇帝粗喘了几口气,问道:“朕让你找的人,你找到了么?”
蔡邕赶紧回道:“臣已经找到云台山门武宗宗主,为免惹人注意臣没敢直接带进宫来面见陛下,只是宗主说他自有办法进到宫中来面见陛下。至于云台文宗……请陛下恕臣不力,无论臣如何查访,也找不到这一支的踪迹,似乎在百年前文宗就音讯全无了。”
“无妨,此时此刻文宗之力无关紧要,要扭转乾坤只能依靠武宗。蔡卿这几天辛苦了,先下去吧。稍后会有赏赐送到。”
蔡邕拜谢而退,丹房内只剩下了皇帝一个人。屋内一角燃着的香炉冒出缕缕青烟,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些烟不再飘散而是在香炉的顶上聚拢成团。不多时,烟气褪去,自其中出来一个人。这人慢慢走到纱帐旁边,只是躬了躬身,低声道:“云台武宗六代宗主,拜见皇帝陛下。”
帐中皇帝对他如此凭空出现不以为意,反而赞叹道:“朕早知云台武宗之主身怀异术,本领非凡,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过誉了,些许末技,不足以匡扶社稷,拯救苍生。我云台武宗真正所长,乃万人敌之技艺。云台武英,足可决胜于军前,扶危匡乱。”
“朕一直知道。云台文英武英并出,可保我大汉江山万万年。只是文宗已很多年杳无音讯,不知宗主可有消息?”
“回陛下,文宗武宗平日里来往不多,个中详情,我武宗所知也不甚详细。陛下知道,文英治国,武英戡乱,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赖历代贤君治世,我大汉天下承平,只需文英在朝,不需武英出世,武宗一直避世而居,与外界往来不多。而据臣所知,文宗所培养的文英一直会隐瞒身份踏入仕途,协助历代君主治理天下。只是……想必陛下您也明白,文英虽身怀经纬之才,也需有识才用才之主。譬如一器,人君若运用得当自可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然而若弃之不用,文英亦无用武之地。恕臣直言,自和帝起,外戚宦官交替,国柄委于外人,小人充斥朝廷,贤能之士自保尚且不能,更无以一展抱负。文宗所培育的文英虽才能异于常人,想来也难于幸免,若连续数代文英在宦海之中覆顶,文宗一脉也就断绝了。”
帐内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朕也早有预感。这些年以来朕曾暗自留心,如果文英真在朝中,朕早就该发现了,但只见朝中诸公,尽是些尸位素餐之徒,不能解朕心中忧愁。卿对于先帝朝时,于温德殿内挖出石碑之事,有何看法?”
“图谶之言,古来有之,不可尽信。陛下想必知道,武宗除了研究兵书战法以外,也研究奇术异巧,兼窥天道,臣研究此道数十载,于天道也略有心得,依臣看来,温德殿掘出石碑,只是上天向天子示警。若此后十五年间天子能体恤万民,勤修德政,灾祸不解而自消。而如今虽此灾已起,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要选用良臣猛将,谋略得当,些许贼匪不足为虑。臣听说朝中派出的数路平叛大军连战连捷,黄巾贼虽然势大,却也不能再前进一步,可见上天依然庇佑我大汉社稷。”
“朕也是这么想,所以才请卿来此。如今天下纷乱,社稷倾颓,朕看来,正是云台武英出山的时候了,武英入朝,朕必委以重任,命其总揽平乱一切事务。”
帐外的人沉默了好一会,才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气回道:“臣……臣没明白陛下的意思。”
皇帝听得一愣,心中浮出些不好的预感,“朕说的不明白么?”
“不,陛下……”宗主连忙谢罪,“只是云台武英数年之前已然出山,陛下您……不知道么?”
皇帝闻言大怒,“云台武英只遵天子诏令,没有朕的命令,是谁命武英出山的?”
宗主慌忙跪在地上,“回陛下,武宗所遵的是先帝的遗命。先帝驾崩之前曾传诏至武宗,令武英出山,但当时新的武英还未出师,于是先帝便令武宗一等到武英学成,便遣其下山。大约在四年前,本代武英学成,就已经下山了。”
听到这是先帝的命令,皇帝也不好再发脾气,只得继续问道:“那武英下山之后去往了何处?”
“遵先帝遗命,武英被遣往侍奉陈王。”
帐内突然想起一阵短促而粗重的喘息声,宗主赶紧撩开帷帐,眼看皇帝面色发紫,显然急怒攻心,呼吸不畅。他不敢怠慢,赶紧扶皇帝侧躺,按揉他身上数个要穴。不多时候,皇帝脸上紫色褪去,嘴里吐出一口浓痰,眼中复见清明。他示意宗主扶他坐起来,嘶哑着嗓子喊:“张让!张让!”
张让慌忙从殿外进来,一眼看见殿中多了一个人,不由得大惊失色,正要出声,皇帝开口道:“你亲自带人,去给朕抓陈王,一旦抓住,当即给朕将他处死!”
“陛下,这……”张让还想说什么,就听到皇帝一声愤怒的嘶吼:“还不快去!”
“是是是,奴才遵旨。”张让赶紧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待他离开了,宗主才开口道:“陛下,武英出山实在是先帝遗命,不关陈王的事,还请陛下不要迁怒于陈王。”
“朕自有处分。”皇帝余怒未消。
“况且……若陛下杀了陈王,武英将终生与陛下为敌。”
皇帝眼睛瞪了过来,“那便命他效忠于朕。”
“回陛下,在武宗之内,武英的身份尚且高于宗主。武英虽不能命令臣,臣也不能命令武英。而武英一旦出山,终身不事二主,这在武宗教导武英的时候是放在第一位的。毕竟武英之能万人莫敌,若轻易就会背主,他能如何扶保大汉社稷,就可能如何破坏大汉社稷。”
皇帝怒气渐渐消了,问道:“那依卿所见,该如何是好?”
“依臣之见,若陛下仍想用武英,则可将平叛之任委以陈王,若不想用武英,则只需要软禁陈王。臣以为即使没有武英,黄巾匪患也可以平定。臣返回武宗之后,即刻将着手培养下一代武英。”
“需要多久?”
“培养武英最关键的是找到最具有潜力的人,若一切顺利,十年到十五年后下一代武英就可以下山了。”
皇帝皱皱眉头,“这么久?武宗之内没有别的可用之人么?”
“武宗的每一代都会着重培养两个人,一个是云台武英,一个是武宗宗主,武英着重学习武技骑术,兵法谋略,入朝则可为将帅,武宗宗主则重杂学,用以经营与保护武宗。武宗在最初先选出两人,以同样的方式教育多年,选出稍胜者为武英,稍逊者为宗主,此后两人所学才有所侧重,所以武英能做到的,宗主大致也能做到,只是稍逊。但本代有些特殊,在一开始新武英与新宗主身份即已确定,本代武英几乎不会什么杂学,而臣的那个继任者几乎没学过兵法战阵,无法为将效命于陛下。至于臣这一代,武英已亡故,臣也是老朽,不堪用了。”
“罢了,”皇帝再次长叹一声,“卿退下吧,新武英之事,此后再议。”
“谢陛下。”宗主俯身叩拜,起身后想了想,还是说道:“臣以为先帝命武英下山侍奉陈王,必有其深意,还请陛下慎思,不负先帝遗命。”
皇帝在帐中无力地摆摆手。宗主再拜,重新化为一缕青烟,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