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秋雅’的丫鬟随即欠身向陈歆请辞,为其打点行住物件去了。毕竟以往住在内苑的人都是男子,现在换作陈歆住了进来,有不少细节都需要重新调整置办。
而且秦王的口信很是模糊,原话里连个具体住处的安排都没有,适时还是九爷做的主,让秋雅先领着陈歆来这淮竹苑。
陈歆本来还想着自己这都来到‘大观园’了,不体验体验剥削者的滋润生活实在过意不去,可惜就凭方才秋雅不多的话语,她的念头便被打消了七七八八。
只在话里多加了一个字,就让一句看起来无心的寒暄变得锋芒毕露,达到了试探与威胁的最高境界——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什么,而且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什么,既然你知道我知道什么,而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那你就乖乖的让我知道你知道什么,这样大家就都知道了。暂且不说一名仆役为何就能有如此性格,能让陈歆有一种梦回高中寝室的错觉,就单看双方交谈的话语,寥寥几句便定下主客之分,其中的博弈与交锋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她实在没法想象这样一位傲骨外露,毫无奴像的女子会怎样侍奉人,估计也没人敢留这异界聂隐娘在身边吧,那武景蕴倒是心大。
“哎呀,还是劳动人民最光荣啊。”解读完毕,中二癌晚期病人陈歆伸了个大懒腰,将不能继续腐化下去的遗憾驱散。
虽说半年来颠沛流离的军营生活让她身心俱疲——任谁整天与络腮大汉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的,都会生出隙心吧?可这厮还是很特别的,除了觉得累点想家外,别的想法都没有。内涵点说,这叫随遇而安,不好听的就是缺心眼。
显然陈歆本人对于自己的心眼大小毫无自知之明,反而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在确认秋雅离去,四下也是无人后,陈歆踮脚走出歇息的庭落,向着来时见到的美景摸索而去。
正值夏初,苑内佳木葱茏,奇花烂漫,东南还绵延着一座数米高的石山,水车横在山涧,花木深处泻有一带清流。陈歆再进数步,渐向亭轩,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汉玉为栏,环抱池谭。
看着眼前清澈潭水下的墨白卵石,陈歆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在住进渭城的宅院之前,跟着周军被围渭水的她一直是借着江水洗漱的。虽然刚开始很难为情,也担心卫生问题,但习惯之后就彻底放开了——主帅治军有方,营内少兵杂,更是无人敢冒犯于所有人面前从天而降的‘仙女’陈歆,以至于没有遭受群狼环伺待遇的她甚至还一度认为是自己长得不符合此方世界人类的审美,太丑了。
凭心而论,陈歆算不得倾国倾城,柳眉杏眼,却无媚态,蛇腰皙脸,稍显硬朗,更有可平天下的傲人之所,是那种拍着胸脯跟你称兄道弟,也不会显得违和的类型。
综上所述,再加上一路上舟车劳顿带来的粘稠腥汗实在难受,只见陈歆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后,双手偷偷伸向了腰间的白色裙带……
咳咳——即将完成耍流氓成就的她终究还是止住了动作,寂静的庭院里隐约传来一阵乐声,萦绕在耳畔,似是古筝,可不显脆朗,又如扬琴,却略有朝气。
对于异界音乐的印象只有沉闷大鼓的陈歆登时换上了好奇的猫心,追随着乐声便往北院而去。
……
不得不说,这秦王府的人气是真心少得可怜,一路过来,陈歆愣是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不过也正是因为秦王府内人丁稀少,更是不养闲杂,连着一名打杂的丫鬟看人都带着几分傲气,这才于洛京城里有了‘地处物外,素无白丁’的美名。
按捺住一睹弹奏者庐山真面目的冲动,陈歆于一处院落门栏前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庭院两旁各有一棵阔叶梧桐,正值枝繁叶茂之际,青绿的掌叶将温润的阳光打得剥离阑珊,同时也遮挡住了陈歆的视线。
于近处听的琴音,犹如九霄环佩,收拨画情,四弦如景,铮扣人心。给人一种‘泠泠七弦上,鸣音画沧桑。弹者心犹静,听者悲已生’的感觉。
衬着暖阳的柔光,陈歆竭力想要看清庭院深处的青衣女子,正当焦距即将对准的瞬息,青衣女子玉手双抚琴,中断了乐声。
“想不到府内还会有人来此听我拙奏,倒是稀奇了。
柔音入耳,陈歆打了个激灵。
偷窥被当场抓住,我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略显尴尬的咳嗽了几声,陈歆赶忙圆场道:“善哉善哉,凰栖梧桐,凤起求之,姐姐的琴音真是引人入胜呀,我也是情不自禁才被吸引到此地的。”
“哦?姐姐?”闻言青衣女子饶有兴趣的打量起陈歆,轻笑道:“许久没人这样喊过我了,嗯…听声姑娘不是洛京人士吧,可是秦王新收的女眷?”
“啊?”陈歆满头雾水,她怎么会这么认为,自己看着很像个服侍人的下人吗?明明我辣么聪明,大多数时候都机智的一B 。
虽有万般不乐意,可秉着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精神,陈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我是秦王的…额…友人,此次事因意外到访洛京,暂住府上的,叨扰到姐姐了,还请宽恕则个。”拱手作揖的样子活生生像个女秀才。
“秦王的女友?是这样吗?”女子掩面笑道,“我也是这府里的客,你倒不必此般拘谨。”
陈歆满头黑线,张嘴想要解释,又想了想,别人说的也没错,性别为女的朋友,可不就是女友吗——不过她真对秦王没兴趣,某些人想要强行撮合也没用。
陈歆咂咂嘴,话还是没有出口。
倒是女子来了兴致,温声先道:“听姑娘的话语,对弄弦之事,应是颇有心得吧?敢问是哪方的才女?”
“额……我姓陈,叫陈歆,从遥远的兔子国而来,是种花家的一名接班人。”陈歆很自然流畅的说明了自己的来历,显然已经熟能生巧,至于对方能不能听懂,那就不关她的事了。毕竟自己的破事很难跟个土著讲清楚,但凡对方是个明白人就不会再继续追问了,要是只想逼死她,那陈歆也没法子啊。
“姑娘也是皇室子嗣?兔子国,嗯,是我孤陋寡闻了,”女子莞尔道,“不过看姑娘的言行举止,此般随心不受拘束,想来必是个浩瀚大国,那些跳梁小儿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哈哈,过奖过奖,”陈歆背负双手,踮起脚尖,不好意思的低头回道,“也没那么好啦,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秦王西征刚归,先前也未曾听他说起过姑娘,那你们可是军旅途中偶遇的?”女子继续抚琴,抿笑道。
“啊?算是吧。”
“能入得三军帐内,姑娘胆色不逊男儿呀。”
……
陈歆莫名有种见家长的感觉,庭院里的女子虽然一直在商业吹捧自己,但还是掩盖不住那犹如婆婆般的既视感,这是要闹哪样啊?她看着也不比自己大吧,怎么就是有种长辈看晚辈的感觉?
陈歆觉得再这么说下去,自己真就成别人孙女/儿媳妇了。
失去与女子继续交谈的欲望,陈歆开始想着怎么找话让自己脱身。
好巧不巧,此时一声轻呼自远方传来。
“陈姑娘——”秋雅双手拢在嘴畔,冲陈歆喊道,见她回头,便小跑过来。
“陈姑娘…秋雅还…还要给你收拾厢房呢,转眼你人又不见了,”来人气息微喘,“见过四王妃——”
看到庭院里侧头拨弄琴弦的人,秋雅连忙欠身行礼。
青衣女子微笑着点头示意,秋雅倒是没再继续施礼,而是起身对陈歆说道:“王府司也在苑里等你呢,陈姑娘你快去吧。”
陈歆尴尬的望向青衣女子,见她抿嘴垂眼,也不在矫情,拱手道:“失礼失礼,原来是王菲,得罪了,那我就先告辞啦。”
看着陈歆不伦不类的言行礼节,女子不禁摇头苦笑,而后直直点头道:“姑娘随意,以后若是有空,也可来此‘思庭’一叙。”
“嗯,有空我一定常来。”陈歆也觉得这场面拱手礼有点不太合适,显得自己跟招财猫一样,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收手,迅速逃离了案发现场。
见状秋雅也连忙请辞,追随陈歆而去。
青衣女子目送着二人离开庭院,双手迟迟未动,恰逢一阵爽朗清风吹过,带起梧桐树上新叶的纱纱声,望见聒噪风旭后的女子黯然低头,继续抚琴。
良久之后,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