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沁乌尔大草原上的牧民、淳朴善良，自古以来就有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
他（她）们不拘小节、粗犷豪放、率真坦荡、能歌善舞，所到之处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以上种种的具体外在表现，可以归结为一个字，“喊”。
剪羊毛要喊、挤牛奶要喊、归拢牲畜要喊、看见熟人要喊、招呼客人要喊，甚至连睡觉也要喊（鼾声如雷）。
至于一年一度的‘阿克沁草场大会’，那更是要喊破嗓子。
地方太大风乱刮、牲畜乱叫狗起哄，不喊着说话别人听不到。
刘姥的喊声很有特点，声调一声比一声高。
这喊声如同滚过草原的闷雷，以每秒三百四十米的速度穿透数层墙壁传到后院东厢房。
正在东厢房门口大发雷霆的刘五四，下意识地翻了一眼远处。
远处天空阴沉，东南方向黑压压的一片云层、很低。
刘五四思维发散了一下，“东海又在下暴雨，今年的天气、反常啊！”
刘姥的喊声刚消，三儿媳苏妙琴拼了命的喊叫声、又从厢房内一声声传入耳中。
刘五四发散的思维瞬间集中，一下子想起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心急如焚，立刻继续大发雷霆。
“脐绕颈？怎么就脐绕颈了呢？产前检查了多少次都没有发现？啊、都没发现吗？”
“你跟我呜哩哇啦说一堆有什么用？你就告诉我，现在怎么办？啊、你说现在怎么办？”
滨州和美女子医院妇产专家王美珍看着刘五四直皱眉头，她听见刘姥的喊声，脑海里响起了一首歌：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时针它不停在转动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小雨它拍打着水花
……
每每想起这首歌，王美珍知道自己该冷静了。
至于产妇痛苦的喊叫，她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早已充耳不闻。
听得刘五四还在发脾气，无奈道，“是这样啊刘老，脐带绕颈在产前十分常见，约占分娩总数的20%～25%，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胎儿过于敏感，抵触、排斥外来干扰这一现象虽然不多见，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刘老您只管放心，在这儿签个字，我们打算……。”
“刘姥？”
刘五四思维又发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没看见刘姥。随即反应过来，此刘老非彼刘姥。
“我很老了吗？”
刘五四内心闪过一丝失落，打断道，“我不听不听不听！你们不就是想剖腹产吗？如果剖腹产，我请你来干什么？”
王美珍从事妇产工作二十年，接生过的婴儿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临床经验极其丰富。
她的左手，仅凭触摸就能感知孕妇肚子里成型的孩子处于何种状态，业内人称‘金手指’。
但如此蛮横无知不讲理、还对她翻白眼的产妇家属，她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王美珍知道：眼前这个老头的二儿子刘世贵，是和美女子医院的董事。
老头找董事，董事找院长，院长找主任，主任找她，她……。
王美珍叹了一口气。
论起助产、育儿方面的心得和见解，她是权威专家。但论起处理人际关系，她甚至还不如刚出校门的实习生。
医术精湛、业务娴熟的王美珍，每一台手术都做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完全没有‘金手指’医生天然的‘三气’（霸气、傲气、底气）。
人活于世，需要考虑和顾及的人事太多了。
这些人事，渗透在日常的方方面面。像滴水穿石般，在不知不觉中磨平了她的棱角、挫没了她的心气。
甚至有时候回到家想起这些人事，那感觉、比一天做十几台手术还累。
这些，她都可以忍受。
但总有一些人事，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劈头盖脑‘砸’在她的身上。
十二年前的一个夜晚，她所在的医院丢了一个男婴。
经过手机疯传，一夜之间滨州全城动员，无数百姓开始日夜不停地寻找。
三十六个小时后，警方根据线索，在城郊的一处荒坡找到这个男婴时，这个婴儿已经是虚弱萎靡、奄奄一息。
待看到这个婴儿，王美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自己亲手接生的那个胖嘟嘟、肥乎乎、力气大到自己几乎抱不住的小胖孩吗？
“人性之恶，可恶至斯！”
王美珍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几乎是噙着眼泪做完了抢救工作。
抢救的过程很顺利，但事情的结果很无奈。
这件和她毫无关系的事情，由于她是事发当夜的值班医生，且在值班时段内呆在了休息室，因此被系统通报批评。
“倒霉！”
“太倒霉了！”
知道这件事前因后果的人，无不发出这样的感慨。
不知道的人看罢通报，则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王美珍身心俱疲，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那首名为《滴答》1的歌曲，并根据歌词“整理好心情再出发”，离职去了和美女子医院。
本以为到了私立医院，可以静心做业务。没想到，‘人际关系’这张网、无处不在。
就好比眼前的这位，几乎把医院产科的手术室、整个儿搬到了自己家。
这是王美珍想都不敢想、也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
“谁叫人家有个好儿子呢？”
王美珍又叹了一口气，道，“刘老您不要着急，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存在一定机会……。”
正说着，又一阵‘闷雷’滚过，“刘五四、刘老秃，你给我出来！”
王美珍闭上嘴巴，目光下意识地从刘五四的脑门掠过。
刘五四摸摸光秃秃的脑门、略觉尴尬，“这个字，我不签！”说着踏上风火轮，“我相信，你是最棒的！加油！”
王美珍哭笑不得，冲着刘五四离去的背影焦急大喊，“人命关天，岂能儿戏？”
“无论如何不许剖（腹产）！”
刘五四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跑了。
“这个老头的心，咋就这么大呢？”
王美珍苦笑、摇头、叹气，脑海里再度响起那首歌。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寂寞的夜和谁说话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伤心的泪儿谁来擦
……
王美珍知道自己四十八岁本命年的这道坎，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