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吴郡
白墙黛瓦,青石为阶,依河成巷,桥街相连,河埠廊坊,过街骑楼,穿竹石栏,水阁临河,此乃江南春日景致。
清晨,江南烟雨蒙蒙,似薄雾般笼罩于黑墙白瓦的吴县城。
大雨如注,拍打在院墙楼阁上噼啪作响,如战场上的金戈之音,很难想象春雨也会如夏日暴雨般狂野。
或许雨本没有感受到的那般大,不过是因为寒风太紧了些,才会让雨水很容易便浸湿了衣裳。
大伞如盖,将宽阔的街巷挤压的拥挤不堪,豆大的雨滴顺着伞沿落下,珠帘也似,在地上摔得粉碎。
明灭不定的火把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映照得一个个青衣锐士面上杀气凛然。
吴郡陆府府邸门前,在部曲甲士面前,似乎也感受到了初春的寒冷,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架马车在十余骑部曲的护卫下自街道那头迅速行驶过来,府门外的守门戟士纷纷让到两边,为这架宝马雕车让出场地。
马车在门前停稳,马车旁一名甲士早早下了马,手中打开一柄足有寻常雨伞两倍大的油纸伞,躬身撑在车架前。
陆绩从马车上不急不缓走出来,看了一眼夜火中显得十分森然的府门,抬脚迈上府前的台阶。
陆氏乃江东世家豪族,即便昔日家主陆康殒命于庐江,族人死伤过半,也是在吴郡根深叶茂,不过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早已恢复往日辉煌,陆氏府邸占地极大,园中有林园各作不同,林中见林青翠互依,曲水四绕恰逢荷亭,青草漫潭复闻鹤唳;遥遥极视,突见一栋院楼,高约六丈,尖亭为顶,极是妙绝。
陆绩此番告辞回家,正是看望适才回家的子侄陆逊。自从赤壁一战,周瑜火烧百万曹军,曹操仓皇北顾,江东境内山越悉数皆为平定,而定威校尉陆逊以感染风寒为由,向幕府告假后返回吴郡静养一段时间。
陆绩对府邸轻车熟路,径直入内,内府中很快有人来领他进去,七绕八绕经过无数亭阁楼台后,被带到先前陆逊养病的那座小楼前。
陆绩刚至,就碰见陆逊之妻孙氏,高髻蝉鬓、曲裾襦裙,端的上是贤良淑德,她面露惊喜,轻轻万福道:“妾身拜见叔父!”
陆绩问:“伯言身子骨可好些?”
孙氏答道:“夫君尚好。”
陆绩略略放心,更不停步,径直上楼,遇到贴身婢女柳儿,问:“伯言公子何在?”
柳儿喜道:“家主回来了,伯言公子尚在书房——”
陆绩不待柳儿说完,大步走到书房门前,见屏风遮隔,便轻轻唤一声:“伯言——”
屏风后立时传出陆逊的声音:“叔父且入内!”便是搁笔、整理书卷的窸窸窣窣声,
陆绩快步进去,就见侄儿陆逊正推案立起,温润如玉,浓眉刀唇。头戴青纶巾,内着雪色单衫,外罩青纱绢袍,腰间束着一条月白玉带,无愧为江东陆郎,容颜体格虽然比年初清减了不少,但气色尚佳,陆绩提起的心一宽,问道:“伯言可好些?”
陆绩虽为其叔父,实际上年纪比陆逊年纪还小,然而长幼尊卑礼不可废,陆逊起身作揖轻声道:“劳叔父费心,逊偶染风寒,并无大碍。
陆绩见状,总算放心下来,对陆逊道:“非也,若只是此等小病,伯言何以告假而归?”
陆逊不置可否,忙吩咐婢女柳儿侍茶,他随即与陆绩相对而坐,少时侧旁有茶釜正煮茶,清香袅袅,煮茶的婢女柳儿眉宇间有风情万种,虽然着装淡雅,却也掩盖不了她本身的妩媚之气。
陆逊却对此置若罔闻,轻轻摆摆手,命其退下。
陆逊看着陆绩,轻酌一口清茶道:“不瞒叔父,偶感风寒只是小疾,却闻吴侯兴兵北伐,幕府诸事繁忙,倒是叔父劳累了!”
“伯言笑谈了,幕府由顾公坐镇,一切皆井然有序,我不过一介清闲散职,自然不用操持庶务!”陆绩神色平静。
陆逊不紧不慢沏了茶,将茶盏推倒陆绩身前,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吴侯对我陆氏忌惮尤深啊!”
陆绩听出了话外之音,问道:“伯言对吴侯颇有怨言?”
陆逊抬起头,看向北方,目光深邃,不经意问道:“敢问叔父,对于吴侯此番北伐,吴中各世家大族作何高见?”
陆绩笑道:“自大都督火烧百万曹军,吴侯乘势兴师北伐,欲将淮南划入囊中,近日来捷报频传,北伐大军浩浩荡荡,九江郡内沿途州县望风而降,降者日以千数,大军将至合肥,今江东世家诸公皆言此去必定功成,攻取淮南指日可待。”
独独陆逊不以为然,颇有深意道:“曹贼折戟赤壁诚为普天大庆,然恐更贻江东之患。”
陆绩大惊失色,追问道:“伯言何出此言?”
陆逊道:“夫能顺应天人者以济时艰,非圣人与英雄不能为也,当自省莫若度德量力,观今日之事,殆非时贤所及,必将经营分表,疲民以逞,吴侯乃守城令主,非孙伯符之帅才,既而才略短浅,戎机画策非其所长,难以争衡天下,若穷兵黩武,财殚力竭,智勇俱困,安得不忧及江东乎?”
陆绩不屑道:“伯言意指圣人非吴侯,敢问何人可谓圣人?”
陆逊眼神闪烁不定,以至最后他索性闭上眼,伸手按压眉心,随即用手沾上茶水在案几上写上一个名字。
“刘琚?”陆绩惊得眸色一动,“伯言莫不闻刘折冲早已罹于海难,人尽皆知,何故此等妄言?”
陆逊将陆绩的脸色变幻看在眼里,摇曳的烛火中,青丝碎发下慵懒的眉头微不可查皱起,心知其难以置信,随即轻声将昔日与刘琚密谈之事娓娓道来。
陆绩听罢闭着眼,身影如浓雾中的青山,伟岸而又模糊,失笑道:“我等小觑刘折冲了,伯言莫非心意已决,欲将我陆氏阖族荣华富贵押在刘折冲身上?”
陆逊坚定地颔首道:“叔父,有何不可?且相信侄儿一次,陆氏素来为孙氏所忌惮,我陆氏欲光大门楣,除了投靠刘折冲别无选择,刘折冲乃盖世英雄,兼为汉室帝胄,若辅佐其中兴汉室,叔父亦算得偿所愿,终身可为汉臣。”
陆绩点点头,好奇问道:“不知眼下刘折冲有何图谋?”
雨势渐大,击打在紧闭的窗外,鬼哭狼嚎一般,屋中却格外安静,帷幄低垂,红烛无声,陆逊嗓音低沉,接着道:“荆州乃天下腹心,也是群雄眼中之肥肉,恰逢刘荆州新逝,人人争相食之,反观刘折冲早已洞若观火,手执刘荆州遗命,文聘,王威与黄忠等荆州宿将咸为效命,若欲取襄阳则如探囊取物,刘琮小儿与蔡瑁岂不束手就擒?而其却舍弃襄阳,南撤江夏,此乃将欲取之,必固与之,非圣主难以建独断之明,何也?”
“向曹军示之以弱,引其南下,以长江天堑为屏障,与曹军隔江对峙,耗其锐气,待天时人和地利之时,巧施连环计,顺势让大都督当枪使,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大破曹军。”
脸色变了变,陆绩咬牙道:“伯言,可是刘折冲未死?”
陆逊微不可察地点头,长身而起,一扯那屏风,豁然出现一副荆州舆图,他的手点在舆图上,从不同位置划过三道弧线,最后落在江陵之上,对陆绩道:“一路上,逊接到最新斥候探报:大都督亲率五万大军北上,与刘备大军合力攻取江陵,然江陵守将徐晃乃当世名将,须臾间唯恐难以破城,倘若此时刘折冲兵分两路,命庞统所部西路军进攻大都督,东路军辅以水军转运之便,经汉水登陆南阳侧翼,往后包抄,如此南北夹击,东吴大军危矣!”
陆绩微微色变,“刘折冲此乃欲将我军困死在江陵,以铁壁合围之势,使得我等不得不与其决战于此!”
陆逊淡笑道:“岂只是决战,刘折冲欲将刘备,徐晃与我军皆聚歼于江陵,毕其功于一役,此乃群狼围猎之法。”
刘琚两路进军路线,皆已用箭头标注在舆图上,形成一个合围圈,陆逊手指落在圆圈中间,继续说道:“刘折冲布局之大,堪为瓮中捉鳖,眼下以江陵城为中心之包围圈已形成一半,此乃今我军所处之地,窃以观之,若沔城与乌林有失,则我军东归之路皆已堵死,突围的路线上布满敌军,只有勠力向北,然襄阳只有曹军,可谓进退无路。”
“刘折冲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借出海观海景之名假死脱身,而后远遁湖海之间,隐于幕后,如此一来荆州便成无主之地,刘备仗刘琦之名,自与我东吴并争江陵,曹军坚守江陵城,何尝不是周旋其中?人人皆以为自身掌控大局,却不知人人皆为刀俎鱼肉。”陆绩自嘲一笑,本以为刘琚乃当世雄主,今日方知还是小觑了此人,真乃盖世英雄。
“叔父一言中的。”陆逊眯起双眼,望着屋檐,“本以为吴侯一心攻取荆州,拓定江表,成鼎足之势,为了这个大局,即便心知江夏左近尚有数万大军,却心高气傲,欲建军威,功盖父兄,料定江夏陷入内乱而无后计,轻军冒进北上淮南,以至于吴中空虚,一旦江陵有变,必定付出惨痛之代价,可惜东吴数万忠魂只能埋骨他乡,小觑刘折冲者悔恨难及啊!”
陆绩脸色苍白,静静看着案几上的茶盏,一动不动,不言不语,一想到陆逊所言若成真,不知江东多少妇孺泪洒巾。
“伯言为何不上书进谏?”
陆逊双手交叉放在胸腹前,手指微曲,轻轻敲击,一遍一遍分析局势,梳理脑海中的思路,“叔父,适才皆乃我臆测之言,并无半点证据,以吴侯对我陆氏之忌惮,图之奈何?只会反而对叔父不利。”
陆逊理解陆绩的心情,动了恻隐之心,劝慰道:“叔父,中兴霸业有所牺牲在所难免,若为庸主穷兵黩武,江东儿郎马革裹尸者不知还要折损多少?若辅佐圣主,据有荆扬之地,西征巴蜀,奄及南海,而后招贤纳士,与民生息,广积粮秣,兴旺百业;远伐山越,明示天威,所谓江南富而天下养也!尊此王者之道,立百世之基,则汉室可兴也。”
陆绩被他说得心动,“若复我大汉盛世,在下此生无憾也!若以伯言所言,刘折冲有混一四海之志乎?”
“然也,破曹军、克江陵、复荆州,此等大局犹如棋局,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皆预谋已久,刘折冲落子绝不会浅显易懂,大都督本应谨慎应对侧翼之敌。”陆逊反复呢喃,沉吟半响,双眸打开,目光逐渐深邃,“我江东大军尽出,破曹军、攻江陵,又征战淮南,但直到吴侯兴兵淮南,刘折冲皆未曾有过半分异动,盖因引军入瓮须静待良机,为何不待三家斗得你死我活,速速出兵北上,倘若——”
“倘若如何?”陆绩问道,
“倘若刘折冲志不在此,又该当如何?”陆逊眉头皱起,在舆图前来回踱步,“刘折冲素有问鼎中原之志,视荆州为根基,今急于出兵不过为了避免荆州糜烂过甚,惟有稳固荆州后方,如此刘备之流皆为拦路虎,不得不除之而后快,刘折冲苦心筹谋,以至于谋划做得深不见底、天衣无缝,皆为陈兵许都,向天下示威也!”
陆绩瞠目结舌,“此非妄言乎!曹操虽败,许都左近尚有十余万大军,刘折冲举兵北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也。”
“非也!”陆逊注视着叔父陆绩,从袖中取出一张密信,推至其身前,严肃的说道,“刘折冲与我作别之时,曾嘱托我其已在河北落子,逊不才,便遣族中亲信部曲暗中北上打听消息,方知眼下袁氏复起,与辽东公孙康,乌丸单于楼烦举兵十余万攻打蓟城,眼下河北风云色变,吴侯陈兵淮南,关西诸侯蠢蠢欲动,曹丞相眼下尚自顾不暇,刘折冲此番意欲陈兵许都,其意为何?实则非我等可妄自揣测。”
陆绩将密信点燃,扔入铜炉之中,局势终于明朗,眼下看来刘琚方乃最隐忍、最不动声色,同时布局最大之人。
刘琚果然乃当世圣主,他是真正在以天下为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