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之事在曹操心中早有决定,此番无非借卫觊之口来试探群臣的反应。
如此看来西征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眼下不过是板上钉钉。
果不其然,曹操长身而起,道:“此时孤自有主张,就此作罢,扬州刺史刘馥病逝,其位孤悬,孤有意遣温公补扬州刺史之缺,曼基,你意下如何?”
温恢大吃一惊,出班拱手道:“老臣年老体衰,唯恐不堪重任,还请丞相另择贤明。”
“温公切莫推辞!”曹操和颜悦色地宽慰道:“温公机敏练达,恩威并著,故能肃清一方,舍你其谁?扬州与江东接壤,扬州庶务亢杂甚于相府,遍观群臣,惟有你可托大事,你放心前往便是,有蒋济为扬州别驾,从旁辅佐,此人足智多谋,你等齐心协力,必能内安黎庶外御吴贼。”
其实扬州刺史的人选不乏蒋济与刘晔,然其皆为淮南旧部,实非曹操心腹,自从经历了雷绪陈兰叛乱,曹操便多了个心眼,诸如刺史等高位皆委以心腹,似蒋济与刘晔之辈,资历尚浅,难入曹操法眼。
温恢无言以对,只好出班谢恩。
议事完毕,群臣施礼之后鱼贯而出,而曹操复召董昭回来。
看着乌漆案下躬身而立的董昭,曹操露出期盼之色,“公仁,大事可为否?”
董昭作为曹操心腹,深知其所问,足见曹操对建藩之事势在必行,“丞相放心,万事俱备,只须恭候丞相谕令。”
董昭看着他,拱手道:“邺城宫室已筑城,只待丞相扶摇直上,臣等也好效犬马之劳。”
曹操少有地自负仰天大笑起来,道:“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董昭迟疑一下,硬着头皮谏言道:“臣有言禀奏,此事宜早不宜迟,自赤壁之战后,我军士气低迷,朝廷之内心怀异心之辈蠢蠢欲动,幸赖丞相英明神武,以雷霆之威荡平袁氏余孽,而今趁势称公建藩,便可凝聚人心,无往而不利。”
曹操起身走到窗前,负手道:“那此事便依公仁之计行事。”
金城太守府
此乃西凉诸侯韩遂的老巢,此刻他正在与关西一众诸侯使臣齐聚密议,当细作自关中探报,曹操欲大举西征汉中张鲁,关西各地皆人心惶惶,到底是交出兵权,下半生成为一个富家翁,还是放手一搏,称雄一方,在此存亡之秋,众关西诸侯是时候对外保持统一战线。
故而韩遂方将关西诸侯召来商量大计,不过眼下还未公开反叛,各部首领不便公开走动,只好遣心腹前来聚会,只有杨秋亲自来了,至于马超,其父马腾以及百余族人尚在邺城为质,马超投鼠忌器,孰敌孰友尚未可知。
太守府内气氛格外沉闷,韩遂虽备好了酒宴,然各方使臣皆各怀心思,未有人动手,虽然关西诸侯时常为了地盘争得你死我活,然毕竟分属西凉军势力。
若要交权归顺曹操,功名大业皆成过往云烟,若要不甘心束手就擒,忌惮于曹操势大,惟有齐心协力方有几分胜算,“报——禀主公,马超遣使书信于主公。”
韩遂纵横西凉数十年,老奸巨猾,见众人谋大事却惜身,心中一阵冷笑,待看罢书信畅快大笑道:“大事可济也!”
建安十八年秋,以马超韩遂为首,程银、成宜、梁兴、马玩、侯选、张横、杨秋、李堪等十余部尽皆起兵反曹,此次关中叛乱规模之大为二十年来所未有,还有太原商曜为内应,枹罕的“河首平汉王”宋建为后援,陇右与武都等地羌胡势力亦答应随时接应,活动于兴国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亦起兵响应,总兵力将超过十余万,一时关中三辅之地风起云涌。
而与此同时,许都皇宫之中,群臣似泥胎偶像般端坐两列,正进行着一场沉闷而忐忑的朝会,风雨欲来的压迫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太常徐璆、宗正刘艾、大司农王邑、光禄勋蒯越、大鸿胪韩嵩、少府耿纪、中尉邢贞,这些列卿无不是清流名士,抑或名臣之后,皆为汉室遗老遗少,个个地位尊崇,却手无实权,当关西诸侯起兵反叛的消息传来之时,卫尉卿马腾及其子骑都尉马铁、奉车都尉马休以及马氏百余族人早已下狱。
至于前太尉杨彪以足疾为由,未曾上朝,自从其子杨修入得相府为主簿,意味着弘农杨氏已上了曹家的船,准备在新立的魏国分上一杯羹,自己这个前朝老臣终将退出属于自己的时代,而另一位原荆州刺史,如今的谏议大夫刘琮却在,这个被骤然捧上高位的年轻人身体单薄,满脸唯唯诺诺之神色,与如今南方霸主楚侯刘琚相比,实乃云泥之别。
其余汉室遗老,一个个满头白发,手握牙笏,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宛如行尸走肉,与汉室社稷江河日下的暮气相得益彰。
而御阶之上一侧的锦榻,正是丞相曹操,而曹操的心思难测,他的嗜血,冷酷,威严,犹如无形的屏障,充斥着朝堂,充斥着许都,以至于整个北方。
大殿上宁静至极,连外面铜壶滴漏的回声都听得见,凝重的杀气使每个人都神经紧绷,皆因群臣心知肚明今日所议何事?
这是一次决定大汉王朝生死的朝会!
“陛下驾到!”随着黄门一声高呼,汉帝刘协身着帝冕,步入陛阶,端坐于御座之上。
百官山呼万岁,汉帝刘协逊礼平身。
尚书令荀彧按捺住心中的痛苦,紧紧攥着手中的笏板,双目直勾勾望着御座上的天子。
直视圣颜向来被视为大不敬,然而荀彧已顾不了君臣之礼,只想再好好端详一下这个年轻人,仿佛要把十几年的感慨和愧意化作目光投视在他的身上。
汉帝刘协如今三十二岁了,蓄起了修长的胡须,然其身居深宫数十年,毫无实权,形同傀儡,他只能拥有锦衣玉食,却懦弱得无法护住自己的贵人与皇儿,巍巍皇宫之中,却只有寝殿一点立足之地,到处皆是曹操党羽与耳目,堂堂天子窝囊成这种地步,然他的身体中却流淌着高祖皇帝的血脉,他不甘于束手就擒,才有了衣带诏之事。
而荀彧却太了解这位大汉天子,自曹操迁都以来,荀彧领尚书令,居尚书台,于内廷之中与刘协朝夕相处,没人比荀彧更清楚,刘协是一个多么仁慈、多么贤明的可造之材,在太平时节,他本可以成为一代英明有为的守成之主,本可以乾纲独断,中兴汉室,然而不幸的是,他骤逢乱世,遇到了曹操,那个曾经称自己为吾之子房的一代明主,自己一直视为周公在世的贤主,而今自己却不得不为了汉室大义与曹操走到对立面。
今年年初,董昭再次提出恢复禹贡九州之议,曹操的野心昭然若揭,进而谋取国公之位,昔日高祖白马盟誓非刘氏而不王,一旦一个公国的建立意味着势必要效仿朝廷另立百官列卿,岂非成了国中之国?
到时汉室被彻底架空,国不将国,与国灭身死何异?
而曹操眼下一系列的的布局,岂非处处效仿昔日王莽之路?
自赤壁之战后,北方岌岌可危,而通过平定袁氏之乱,曹操重新稳住了阵脚,重振声威,而他篡夺汉家社稷的脚步越来越快,一旦恢复九州,建立魏国,汉室倾危,荀彧自诩汉臣,今日朝堂之上,荀彧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皆要阻止此大逆不道之事。
“今丞相遭海内倾覆,宗庙焚灭,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风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群凶,为民除害,使汉室复立,刘氏奉祀,袁氏逞凶,丞相顺义讨逆,复保中原,此等扶保社稷之功,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臣斗胆奏请陛下,晋封丞相魏公之爵,以彰殊勋,效汉初诸侯故事,倚为汉室屏藩,则顺应民心,还望陛下恩准!”
百官大朝会一开始,董昭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向天子上奏,待陈奏已毕,那些附和之声还未来得及响应,尚书令荀彧便出班驳斥道:“昔日高祖皇帝白马盟誓非刘氏而不王,此乃祖宗成法,不可变也,丞相位极人臣,人所共知,本官窃以为丞相虚怀若谷,必相辞也。”
锦榻上的曹操闻听过后脸色铁青,不置可否,暗中使了个眼色,便如老僧入定般。
侍中华歆起身出班道:“令君此言差矣,今非昔比,古今往来可有如丞相此等匡扶社稷之功,莫如吕望周公,其匡扶王室之功亦封公建藩,丞相奉天子诏命以讨不臣,战功赫赫,有何不可?”
华歆乃当代名士,受朝廷几番征辟才来到许都,昔日华歆为豫章太守,就曾献地于孙策,士林传言此人畏惧强权,无风骨,只知谄媚惑上,以邀恩宠,昔日他对孙策逆来顺受,如今又成了曹丞相麾下鹰犬,在此关键时刻与自己唱反调,显然得到曹操授命,华歆之言虽短,却颇有道理。
荀彧无可奈何把牙一咬,索性挑明:“华公所言甚善,然昔日王莽改制也曾合并九州,乱易郡县之名,为害不浅,岂可不慎乎?”
王莽之名一出,群臣脸色大变,荀彧一言既出,简直是针锋相对,王莽篡汉,乃乱臣贼子的代名词,遗臭万年,无异于告诉天下人,何人改九州制,岂非当世王莽?
董昭满腹怨气,华歆一脸尴尬,然在如此敏感的措辞之前,皆不敢再妄言,任凭何人皆担不起这么大的非议,正思量该如何应对,偏偏在此时又有一个中年官员不紧不慢出班道:“令君何必如此拘泥不化?武王不讨殷商,何以开周朝八百年之世?高祖不胜项羽,何以定大汉今日之业?岂是自古有之?莫说九州制当复,以丞相今日之功,又岂能屈居列侯之位?今曹氏三子已为县侯,自古子不可同于父,以下官之见,九州制之后当复五等爵,开其公国以酬大功!”
荀彧一个踉跄,心中涌现一阵寒意,陈奏之人并非他人,恰恰是其女婿陈群,乃颍川士人一派的重要成员,如今却公然倒向曹氏,此举意味着颍川世家的分裂,更是士大夫道义的分裂。
荀彧环视群臣,一个个懦弱自保,贪生怕死,效忠王室的士大夫之节已荡然无存了,他看到的是只是一群蝇营狗苟,行尸走肉,以媚新主,希图幸进,成为新朝的从龙之臣,此乃礼乐崩坏的前兆。
他不想侍立此间,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于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汉室何去何从?
他恭恭敬敬向天子大礼参拜,起身后将牙笏往腰间一塞,颤颤巍巍地向殿外走去,当他即将跨出大殿的那一刻,一阵略带咳嗽的悲惨笑声中,阳光分外的刺眼,孤独的背影苍凉地倒影在大殿门外,“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今礼乐崩坏,天下何存乎?”
荀彧振聋发聩的质问声还余音在耳,礼乐何在?臣节何在?
曹操心窝一颤,袍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拳,青筋迭起,霎时间目光决绝,铁石心肠。
“文若,你我君臣何以至此?”
“……因天下士民之推戴,赏曹操盖世之奇功,今以冀州之魏郡、河东、河内、赵国、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等十郡赐予曹操,并封曹操为魏国公。再赐曹操以玄土白茅、九锡之礼,以示尊崇。魏国境内,任由魏国公自置治下群卿百僚,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度……”
许都城西南的许昌宫中,一派庄严肃穆之气,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排成两列长身而跪。
琼玉台上,汉帝刘协为丞相曹操加冕之礼。
礼毕,群臣见到曹操这般庄敬威严的气象,一下全都磕头山呼起来:“魏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曹操大喜,遍封群臣,麾下文武皆受封赏,普天同庆,而魏公曹操亦下达了第一道谕令: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