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时辰的激战,被团团围住的三千青州水军连同战舰皆被焚烧一空,三千青州水军或被俘或被烧死,淹死者亦不在少数,精心训练已久的青州水军几乎全军覆没,数百艘艨艟斗舰连同所截住的粮草辎重船皆为烈火焚尽,水军高级将校皆以身殉国,无一幸免。
伫立在北岸水寨的魏公曹操看着下游的冲天大火,眉头直跳,总觉得心中有股不详的预感,忙遣斥候前去打探前线军情。
未及半个时辰,斥候飞奔来报,淝水之上烈火焚船,青州水军血流成河,全军覆没,水军将士的尸体遍塞河道,岸边浅滩上,也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尸体,散落着残刀断枪,可怖的伤口早已流尽了鲜血,被江水泡的发白,甚为惨烈。
“啊——”曹操骤然听闻此等晴天霹雳,手抚额头,头如针扎般疼痛,看来痼疾头风病又开始犯了,眼前忽地一黑,便向后倒去,武卫将军许褚急忙猿臂一探,将曹操抱在怀中,厉声喝道:“速召太医李当之前来为魏公诊治!”
群臣顿时慌成一团,不知所措,皆纷纷涌上前去欲一探究竟,关键时刻还须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马,魏国尚书令荀攸断然喝止,立马镇住了慌乱的场面,即令许褚将曹操搀回大帐,传召太医诊治,另一方面下令相府臣僚掾吏各司其职,不得惊慌,并宣布曹营戒严。
忙完这些之后,荀攸仍然不敢懈怠,不顾高龄前往淝水北岸布防,正值青州水军倾覆,士气低落之际,须做好万全之策,以防刘琚遣军趁胜追击。
软塌之上,曹操被李当之用针之后,缓缓醒来,精神大好,用完午膳,又进了些汤药,头疼也大为减弱。
太医李当之见曹操脸上血色恢复,在榻前躬身一揖,语重心长道:“魏公,此番怒气攻心,方引发头风复犯,微臣早已三番两次劝谏不可动怒,还望魏公谨记。”
曹操揉了揉太阳穴,挥挥手,示意其退下。
“遵命。”李当之不敢多言,微微一礼,整理好药箱,大步出帐。
许褚上前放好靠枕,搀扶曹操坐起,轻声劝慰道:“魏公,医者父母心,李太医言之有理,往后切记不可轻易动怒。”
曹操叹了口气,心中颇为感动,然而心中还有未竟的大业,眼下大敌当前,环顾新立的大魏国,关西西凉军,汉中张鲁与西川刘璋皆割据一方,自己一统天下的心愿不知何时方能得偿所愿。
更可气的是,东南楚侯刘子扬的异军突起,已经彻底威胁到大魏的存亡,刘子扬乃当世枭雄,绝不甘屈居人下,与自己划江而治,若是自己不趁着还有余力翦灭东南刘琚的割据势力,将来会给大魏社稷带来无尽的后患。
曹操微微躺下叹息道:“仲康,头风复犯乃痼疾,早已无法根治,然天下未定,强敌环伺,孤何尝不想放下庶务,卸甲归田,回到谯县老家颐养天年,不闻世事?惜乎孤自陈留讨董起兵以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方成就一方霸业,身后皆是仰仗孤得到荣华富贵的一干心腹部署,孤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如今方知孤已无回头路,要怪就怪这个世道吧!”
许褚听罢虎目含泪,心中一酸,作为曹操的贴身亲卫,只有他明白曹操心中的无奈,戎马半生的主公,南征北战十余年,方有今日,旁人看似风光无限,然而北方诸侯混战多年,早已疲敝,主公为此夙夜忧叹,兢兢业业,颁布禁酒令,提倡节俭,皆是为了让中原百姓的日子能够缓过来。
然而天下未平,大魏新立,虎狼环伺,战事频频,即便官渡之战最危急的时候,主公还能谈笑间嬉笑怒骂,最后顶住压力,大破袁绍,如今面对东南刘琚咄咄逼人的锐气攻势,背地里一直忧心忡忡,时常将刘琚引为平生劲敌,绝非袁绍,吕布之流可比,却从未宣诸于口。
为了子孙能够继承一个稳固基业,主公不顾年事已高,亲冒矢石,披坚执锐,只为翦灭一个个割据自守的诸侯势力,这份舔犊之情使人心中忍不住对这个老人生出一分怜悯。
曹操渐渐缓过神来,吩咐道:“仲康,前去召相府群臣掾吏来中军大帐议事。”
许褚犹疑了一下,还是苦心劝谏道:“魏公,且好生暂歇些时辰,再召群臣入内不迟!”
曹操虎目一瞪,肃然道:“眼下军情紧急,安能懈怠?仲康去吧!”
许褚不敢再言,转身离开大帐。
相府群臣皆轻手轻脚地入内,生怕惊扰了魏公,待群臣坐定,曹操缓缓睁开眼睛,骑都尉孔桂忙上前为他按摩,待缓过神来,摆摆手示意其退往一边。
“今青州水军几近全军覆没,大军士气低落,无力渡河,计将安出?”
曹操一言既出,席间诸将神情焦急,你言我语闹成一片,扰得人心烦,使得原本就紧迫的氛围,更甚了几分。
曹操躺在榻上,冷眼望着面前嚷嚷不停的诸位将领,不动声色。
之前参军傅干上书提议撤军,却被下令关入大牢,这下使得有心谏言魏公撤军者皆心有余悸,而另外一些人则在这纷乱的战局中抽丝剥茧,苦思应对之策。
曹操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低垂着眼睑,道:“你等尽管直言,孤绝不因言治罪!”
话音刚落,面对危急形势,吵吵闹闹倡议议和皆是文官,便是尚书令荀攸亦萌生了退意,他虽未说话,却紧张地看着魏公,等着他下达南撤的军令。
文主和,武死战,在账内分立两排,文武泾渭分明,文武之前虽已历协同作战,却各有自己的小心思。
“诸位皆是我大魏才智高绝之辈,今骤逢一败,未战先怯,只知逞口舌之辩,却无一实策,惜乎无一人为主分忧?”曹操病虎威犹在,群臣悚然,全都吓得跪伏于地。
曹操凌厉的眼神看向荀攸道:“公达,你有何见教?”
荀攸迟疑了些许,拱手道:“禀魏公,此等军国大事自当由魏公圣断,老臣不敢妄言。”
曹操看了他一眼,倒是与荀攸杠上了,人人皆欲明哲保身,遂意味深长地道:“公达,尽管直言,孤恕你无罪!”
荀攸硬着头皮,拱手道:“禀魏公,以老臣愚见,水军已无再战之力,与赤炎贼军相持日久,将士们必水土不服,易生疫疾,到时兵无战心,徒费粮草军械,实非上策,今惟有派遣使臣与刘子扬议和,不失为谋国之策。”
就连谋主之首的荀公达皆口出此言,一帮文臣皆齐声附议,曹操却心中有点不甘心,怒问道:“今孤数十万大军屯据于此,却无力克复淮南之地,徒使天下笑耳,天下人如何看待我等?孤如何向朝廷与陛下交代?简直是奇耻大辱!”
荀攸被驳问得哑口无言,明知魏公才从头风病重恢复过来,性情易怒,适才还是过于操之过急,默然无言,退回席间。
长史陈矫却抬起头来,据理力争道:“魏公,荀公之言不无有理,望魏公明鉴,今我大军虽未能克复淮南,却夺回重镇寿春,足以虎视淮南,此去秣陵不过七百余里,待来日我水军复建,羽翼丰满之时,才有余力席卷南下,眼下徐图后计,方为上策,今惟有与刘子扬虚与委蛇,卧薪尝胆数年,西定关中,以泰山之势雷霆击之,天下足定矣!”
曹操大怒呵斥道:“大胆妄言,何言有理?孤且问你,此番若是向刘子扬遣使议和,无疑示弱于敌,乃自弱之举,刘子扬乃何许人也?此等雄主野心勃勃,岂会为一点蝇头小利所惑?若其狮子大张口,朝廷尽数应允,则威严尽丧,大魏更是颜面尽失,关西诸侯见大魏羸弱,岂不如饿狼扑羊群起攻之?翌日刘子扬动辄兴兵北犯,如此两面受敌,该如何应对?”
曹操一席话不带喘气,累得咳嗽连连,孔桂急得上前抚背,为他顺顺气,略带责备地看着群臣。
曹操压抑住心中的怒气,环视群臣道:“主辱臣死,主忧臣辱,你等身为我大魏之臣,便是如此忠心事主?”
群臣凛然,皆跪伏于地,瑟瑟发抖,魏公句句诛心之言,简直是如芒在背,个个不敢生受,惟有吓得大汗淋漓。
就在群臣心惊胆颤之时,耳边传来了曹操的冷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孤要你等为我分忧解难,并非谏言行那媾和之策。”
尚书仆射何夔生性高洁,乃耿耿忠臣,禀陈直言道:“今国事不宁,关西诸侯谋反,眼下驱兵以涉淮南,兵疲马乏,两线用兵本就乃兵家大忌,骤逢水军倾覆,难有胜机,还请魏公三思,早做筹谋。”
曹操见是何夔出言附议,不甘问道:“何尚书何以见得?”
何夔拱手道:“天象岁镇在斗牛,利吴越,一不可伐,江南上下一心,楚侯乃当世枭雄,内患山越已定,二不可伐,我朝将士灭袁氏,击乌丸,下荆州,讨关右,兵疲将倦,军有厌战之意,民有畏敌之心三不可伐,江南水军精锐尚存,彼若凭借江淮以固守,坚壁清野,闭门不战,且江南多瘴气,北兵水土不服,长久相持,于军不利,四不可伐。”
曹操虎目一瞪,怒道:“荒谬!我大魏百万大军南下,旗鼓相望,前后千里,东西万里,水路并进,眼下不过折损区区数千水军,夫百万大军南下,稍遇小败便望风而退,我等有何面目面对陛下?”
何夔犯颜直谏道:“魏公三思啊!赤壁之战殷鉴不远,今为朝廷虑之,且当省息他役,惟务农桑,以广军资。修缮舟车,增作战具,令皆兼盈。抚养兵民,使各得其所;揽延英俊,奖励将士,则天下可图矣,还望魏公明鉴!”
席间的司马懿张开眼睑,用长袖抹了抹脸,忍不住为这位犯颜直谏的老尚书捏把汗,果然惹得魏公勃然大怒道:“放肆!安敢妖言惑众,惑我军心?甲士何在?给我拖出去!”
须发花白的老尚书何夔硬着脖子道:“魏公,议和乃权宜之计,只须保有寿春,来日进可攻退可守,何必拘泥于一时胜负?”
“拖出去,看押在行帐内!”曹操摆摆手,眼不看未尽,大抵能够消停一会儿。
听到何夔远去的呼喊声,主簿杨修看准时机跪倒进言道:“魏公息怒,老尚书公忠体国,却不识权变之道,刘琚自恃兵强马壮,历来有轻视中原之心,若不战而和,实则示敌于弱,南军日后必卷土重来,故而以微臣愚见,当奋勇还击,打几场胜仗,挫其锋芒,进而迫其罢兵议和,以彰显大魏恩威。”
杨修不负才子之名,同样的劝谏之言,却懂变通之道,三言两语便惹得曹操转怒为喜,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德祖老成谋国之言,然今我水军新败,不知诸位将军有何良策破敌?”
“禀魏公,末将有一策可助大军破敌。”
曹操大惊,视其人,却是虎豹营都尉曹休是也。
曹休乃曹操之族子,时值天下动乱,宗族四散逃离乡里,曹休年仅十几岁,丧父,独与一门客承担的丧葬,携将老母,渡江至吴,时值曹操在陈留举义兵,更易姓名转至荆州,间行北归,投奔曹操。
曹操本来对曹休与曹真颇为器重,放在自己的心腹军队虎豹骑中历练,期望来日能够独当一面,眼下见其开口,大喜问道:“子烈,计将安出?”
曹休自信道:“禀魏公,我军新败,士气低落,不宜再战!”
曹休素来与曹丕结好,杨修暗笑曹休之辈不通情理,适才何夔正惹得魏公大怒,眼下却明知故犯,果然魏公脸色一沉,却听到曹休话锋一转道:“盖因我军在淮南弃长取短,焉有不败之理?故而末将以为我军意欲取胜,必以野战攻城争锋,适才末将思及一策,足可断刘琚一臂。”
曹操复问道:“哦?有何良策速速道来?”
曹休抱拳道:“淮南防线以寿春,钟离,淮阴,盱眙四镇为主,今我军攻势止于淝水,若欲胜赤炎贼军,必先克钟离,据斥候来报,钟离乃咽喉之地,不过区区五千守卒,若攻下此城,拦腰折断,便可东向与青徐臧霸所部大军夹击庞统所部,可一战而定,庞统既破,刘子扬断难久守,只能饮恨而退。”
杨修却出班质问道:“敢问子烈将军,若我军若调兵异常,岂能瞒过敌军斥候?”
曹休自信笑道:“这有何难?魏公只须派遣使臣前往敌营假意议和,言明我军有意粮草不济,有意先撤军一部,以示诚意,足以使得刘子扬犹疑不定,足够我军调兵遣将,直扑钟离。”
曹操听罢,得意地大笑道:“哈哈!此乃吾家千里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