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这一带,平地数里,不乏田野,天色已暗,两侧的山腰上,竖起无数的火把,宛如星辰萤火。
丘陵地带山势柔和低缓,如虎豹在卧,如层云低垂。
静谧悠远的山林中,偶尔有飞鸟扑腾而起,似惊而鸣,声音传出老远,或有布谷鸟在唤,使人头皮发麻。
阴云低沉,遑论阴雨不歇,随着一声鸣镝声响彻天空,有人拦住了去路。
十余骑身着紫袍,拦住了谷口去路,泥水随着战马矫健的身影,践踏成残泥。
当先一人披着黑色披风,手扶横刀,待他脱下头罩,正是紫衣卫指挥使吕壹。
他身后约莫有十余骑,个个皆着黑衣,手握横刀。
狼与狐狸从来皆是斗智,皆因笑到最后者方是最后的赢家,直到马车身后,出现了一支举着火把的骑兵,哒哒的马蹄声如催命的鬼声,刺激着马车内凌统的家眷的神经,凌夫人将两个幼子搂在怀中,恐惧地与婆婆偎依在一起。
围成一圈的火把中,谷利默然片刻,决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直视着马队中的吕壹。
虽已深陷重围,即便是面对九死一生之境,明知拔刀即为丧命,然而谷利神情却坚毅却坦然。
他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眸里,未曾将周围手持横刀虎视眈眈的紫衣卫看在眼里。
吕壹面色得意,厉声道:“谷利,你眼下已是四面楚歌,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谷利冷笑道:“吕壹,你昔日亦不过吴侯麾下走狗,今日不过是换了个主人。”
面对谷利的嘲讽,吕壹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传到那位谷利耳中,“谷利,人各有志,何必勉强?昔日你高高在上,我在吴侯麾下连条狗皆不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今我在楚侯麾下得以重用,自然为主尽忠效力。”
“住口,你个叛主之贼!”谷利盯着面色狰狞,“狗就是狗。”
他微微仰头深呼吸一口气,颔首时睁眼凶横道:“吕壹,今日我的下场便是你的来日。”
吕壹不屑地笑了笑,拔出横刀,昂首挺胸道:“自古以来皆是成王败寇,谷利,你眼下不过是丧家之犬。”
“吕壹,谷某自问对你还算不薄?更是屡次向吴侯举荐于你为缉事校尉总督。”谷利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世道变了,人心不古!本以为你吕壹算是重情义之人,如今算某瞎了眼!”
“哈哈!你何必多言,吴侯虽乃雄主,楚侯却志在天下。”吕壹摇摇头,“我不屑于偏居一隅,做一个普通的缉事校尉。”
谷利冷笑道:“本还以为你乃稳重之人,不想还有此等心计。”
“良臣择主而事!”吕壹摇头,“世事难言对错,我等皆尘世间一介俗人,岂能视荣华富贵如无物,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吕壹概莫例外,昔日我为猪狗,惶惶不可终日,任人宰割,如今我只想一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再也不用看人眼色,仰人鼻息。”
谷利惨笑道:“我本欲走,你却要留我,看来今日你势在必得。”
吕壹眼神坚定,道:“得罪了!”
言讫吕壹大手一挥,四面八方,官道两端,无数火把由远及尽,百余骑围拢过来。
谷利恶狠狠道:“看来今日只能不死不休了!”
“似你这般精明之人,跟错了主人,只能成为供人驱使的命运,皆因你的自以为是。”吕壹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凡成大事者,必功于心计!你可知,为了拦下你,我令紫衣卫尽数出动,兵分数路去追击?江南乃我内卫司腹心,密探无孔不入,一旦其中一路发现你的踪迹,便发出暗号,周围数路便合围过来,区区调虎离山之计,便可瞒天过海,今日即便你能从我面前走脱,终究亦逃不过夷陵的天罗地网,你,早晚都得死!”
“活捉谷利与凌统家眷,余者杀无赦!”
谷利纵马从围上来的紫衣卫高高跃起,跃过众人的头顶,落在他们身后,俯身如陀螺一般一阵旋转,他身边的紫衣卫就一个个惨嚎着倒下去,随即他便在乱军中大开杀戒,所过之处皆是血肉横飞,唯见刀光血影,不辨其人。
“放箭!”百余骑围过来时,吕壹傲然下令,不忘戏谑地看着谷利,“三十步之内,便是你再快,百余骑弩箭齐发,断无幸存之理。”
百余骑得了男子的命令,纷纷瞄准丁黑,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刹那间,百余支弩箭,划破雨瀑,从不同角度,轰然射向场中央的马车。
唰——”弩箭齐发,在有意为之的情况下,谷利身旁的黑袍甲士皆纷纷中箭身亡,就连居中护卫的马车皆被射中无数的箭矢。
箭去无影,谷利闪电般拔出长刀,在原地急速挥动起来,一时清脆的撞击声如炸响的爆竹,在一瞬间连绵不绝。
围在车马中间,谷利拼命地拨打着飞来的羽箭,奈何箭矢密集,左腿还是中了一箭,轰然跪在雨地里,右手撑刀在地面,勉强支撑着身体不倒,嘴里的血一下下涌出来。
血顺着箭矢流出来,瞬间由小扩大,在他腿上湿了一片,就可以清晰看到血液染红了他的裤腿。
雨落下来,打在低头的他身上,雨瀑中,他躬着身子跪立。
正待两名紫衣卫正欲上前擒拿,谷利却忽然暴起,在半空中跃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下时,已是两名紫衣卫没了脑袋,只剩尸身喷血不停,而后倒下马背。
被众骑护卫在中间的吕壹,瞧见眼前这一幕,恨得牙痒,他一把拔出横刀,意欲上前与谷利一较高下,被手下拼命拦下,另觅良机,可用渔网生擒之。
一张大网从骑兵群中飞出,罩向谷利,他跳上一匹马背上借力,一跃而起,左脚却无法发力,摔了个大跟头,大网结结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使得谷利动弹不得。
吕壹打马走到近前,得意地看了困在渔网中苦苦挣扎的谷利一眼,又看了一眼躲在马车内瑟瑟发抖的凌统家眷,冷酷下令道:“尽皆押送,赶赴淮南主上行在,但凭主上亲自处置。”
“诺!”
钟离会战得胜后,楚侯曾向淮南境内各县发布通告,令其投降。
如今七日过去,各地陆续上表,纷纷表示愿意归降,重归江南管辖。
对此刘琚传命霸府,让留守官员斟酌新纳之地的人事调动,当然依照惯例这些郡县官吏不会有太大,皆留于原任,真正受霸府重视的,乃新置淮南刺史、别驾等高级官员和驻军的安排。
眼下稳定淮南乃大局,各地坐视观望者识趣归降自然省力,若是作困兽之斗,刘琚亦不会心慈手软,魏军大部主力全军覆没,地小、军少的地方郡县,他当然不会姑息养奸,必当以雷霆手段灭之。
离开军营,两人并未返回官衙,而是去了钟离城门,巡视城墙修缮情况。经过数日军民齐心协力,城墙大致已修缮完毕,破损女墙已为新墙所替代,垒上去不久的砖石颜色鲜艳,与旧城墙色差明显,虽如此,已融为一体,坚固非常。
刘琚在贾诩,诸葛亮等心腹的陪同下,在一众官吏、护卫的跟随下,立于北门城楼前,纵目远眺。
日在高天,正是午时,如今已至初秋时节,阳光早不复炽烈,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适而惬意。
城墙外自城门延伸出去的官道两侧,郁郁葱葱,随习风漫卷轻扬,近旁农田中,正有民夫在忙于侍弄庄稼,不时直起身擦汗,脸上似有愁容。远山葱绿一片,山石耸立,偶有人家,显得孤零萧索。
钟离城早已恢复正常秩序,街上人来人往,坊市间有店铺、摊位在营业,一片热闹平和之相,看着穿梭其中,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李从璟心态祥和,一丝笑意挂上嘴角。
忽地听到一阵喧闹之声,刘琚眉头微皱,忙命黄嗣前去察看,少时黄嗣前来禀报,城下有无数百姓声称要面见楚侯。
刘琚从内城望去,只见城下跪满了百姓,领头者乃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起身作揖道:“禀楚侯,我等钟离百姓苦盼王师久矣,今王师自入城以来秋毫无犯,先前拆屋梁以锻造箭矢,过后皆以银钱如数奉还,老朽活了大半辈子,未见过如此仁义之师,全城百姓皆感念楚侯恩德,听闻王师虽战胜魏军,却亦折损不少兵马,钟离儿郎皆欲投军于楚侯麾下,入此仁义之师,跟随楚侯匡扶汉室,拯救天下苍生黎庶。”
刘琚眼眶一红,后世岳家军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语,方获得百姓拥戴。
兵贵于精不在众,一直以来刘琚皆致力于打造一支军纪森严的仁义之师,得人心者得天下,获得民心,意味着会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甲与粮草,方可壮大实力。
而刘琚明白“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已经初见成效,他看着城下的百姓,朗声道:“诸位拳拳报国之心,孤心领了,然募兵之事乃国事,须从长计议,一旦募兵事成,诸位家中儿郎但凡附和条件者皆可从军入伍,眼下诸位各自回家操持好内事,算是尽了本分。”
城下百姓听到楚侯训话,皆各自散去。
诸葛亮此时附耳来言,城外有兵马前来,似乎是内卫司人马。
刘琚会意,遂率领一众文武出城,在吊桥外等候。
看着遥遥在望的钟离城,紫衣卫护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城外,而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囚车,囚车之内正是受伤被擒的谷利,经过数日的颠簸,谷利早已昏死过去。
囚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谷利幽幽转醒,他睁开干裂的眼睑,便见到了日日夜夜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楚侯刘琚。
披头散发的谷利冷笑道:“刘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谷某眨一下眼睛便算不好汉。”
刘琚眼神炯炯地盯着谷利道:“吴侯身死国灭,孤甚为痛惜,然吴侯并非孤所害,你为何执念与孤作对?”
谷利恶狠狠地瞪着他,道:“若无你背盟在先,妄起刀兵,我江东岂有今日?”
刘琚平静地看着他道:“卧榻之间岂容猛虎安睡?孤志在扫平天下,中兴汉室,吴侯欲觊觎我荆州在先,孤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耳,只有靖平天下,止兵戈,偃武修文,天下百姓方可重归太平。”
谷利眼中闪动着泪花,嘴中呢喃道:“呵呵!天下太平几时有?”
刘琚大袖一摆,负手看着他,淡淡问道:“罢了,念你忠心为主之情,死前可有余愿未了?”
谷利闻言一愣,从刘琚的眼中看出了释然,他的眼神飘忽地看着天空,看着草长莺飞,浩渺的淮河滚滚东流,泪流满面,往事如风般在脑海中回忆着。
昔日他还是豪强郑氏家的船奴,皆因犯了错,被他人陷害蒙冤,被府内家丁部曲殴打,还要被郑氏沉湖。
太湖边上,就在他被殴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他虚弱之际看到了他生命中的贵人,他骑着高头大马,一双紫眸静静地看着他,手中马鞭一挥,身后的甲士持刀而出,从恶奴的手下救下了他。
初次相逢便是注定一生的主仆情义,那一年,孙权不过十五岁,还是小小的阳羡长,他是个苟延残喘的卑贱奴仆,从此便跟在孙权的身边,再也没有忍受寒冷交迫与他人的任意凌辱,自此便发誓要用尽一生去报答吴侯。
“楚侯!”谷利第一次郑重对刘琚用了尊称,“将死之人有个不情之请,我自幼本乃船奴,因缘际会之下为吴侯收容,此等再生之恩,无以为报,今将赴死,死于淮河,亦算善终,还望楚侯成全。”
刘琚随即命人将其放出囚车,淮河汹涌湍急地向东奔流,滔滔不绝,一轮夕阳缓缓沉入江心,水面一片火红,手中脚上皆是镣铐的谷利万念俱灭,一步步昂首蹚入水中,河水逐渐漫了上来,腰身,脖子,直到双眼,他缓缓闭上双眼。
梦回太湖边,主仆一世情,但愿来生,还能为吴侯您鞍前马后,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