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顾晓红告诉我她结婚的事情外,再次得到华姐的消息是毕业后的第十年。那是她的一个电话,从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传销窝点附近。
那是一个夏天,我正开车行驶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对于我来说,上下班就好比是出差走了又回来。我工作的单位是这个省会城市的园林管理处,负责整个城市的园林绿化和美化工作,却远在三十公里以外的城边上,原因是那里有我们自己的苗圃。因此,穿行城市、承受堵车便成为了习惯。堵车就堵心,再加上窝火的同时,还浪费时间。好在可以一路看风景,尤其是夏末的风景,街路两旁苍苍翠翠异彩纷呈。虽然还未到“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时节,但我每每想起这句诗才明白,原来我每天都沉浸“诗和远方”的氛围里,一时间竟忘记了终日里眼前的苟且。
诗和远方总能勾起人们些许关于青春关于美好的回忆来,即使你从来都不想回忆,但或许一个电话便能轻易帮你勾起来,就像玻璃杯里的龙井,开水一冲,一股脑地浮上来,飘浮片刻后,又一叶叶沉下去。然后,清水便换了颜色。透过黄绿色的茶水,仿佛看见大学校园里穿透树木枝丫的那些五彩光影……
接到华姐电话时本不想接,因为那是个陌生的号码。除了陌生,还是因为在路上,我担心被路口那些“探头”给摄到,既没余钱又没余分,即使有,谁又愿意轻易地被扣分被罚款呢?有时,路上经常看到有人超速行驶,每到那时,便犯“二”地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这货分儿多呀!”
我是个守规矩的交通参与者。因为主观上守规矩,就经常会因为不经意间的一次摄录被扣分而懊恼。电话铃声响了两遍时,我看了看车窗外,刚好过了一个路口,到下一个摄录区域还有些距离,于是就接起了电话。接这个“陌生”电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夏花”实在是动人,心情好,就会对所有陌生的事物亲近些,这是人之常情,或许更是人性的弱点。但这似乎违反了我对于陌生电话的一贯处置原则,在我看来,不显示通讯录里面名字的电话一律是骚扰和诈骗电话。
而我没想到的是,在欣赏夏花的美好心情里,却会接到夏华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哪位?”
我记得当时这是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这是我平时接听电话时必说的一句,一字不差,甚至把“喂”和“您好”紧密地连在一起,“请问”后面也省去了“是”这个字,简洁而干脆。这比较符合我的性格和做事风格。然而,我的性格和做事风格主要是对待工作,在情感的问题上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这,也是我和华姐那段情感经历夭折的主要原因。
“从文是你吗?”
整整十年了,我没想到会是这个声音,依然带着方言的语调很急切,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完全不像我脑海中沉积下来的她的一贯风格。
人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华姐的家乡在一条江边上,那里的江水或江岸也许是美的,要不然也不会孕育出那么美妙的声音来。她的声音别人说是有点“垮”,可我听来别觉得婉转动听,尤其是在她生气时说出来的话,加快了的语速让那种“婉转”更加妙趣横生,每每听来我总会忍不住想笑,笑又不敢笑,但脸上会有所表现,这就更引来了她的又一番加快语速的话。有时,我会故意挑起事端引她说话,就为了让耳朵享受一把这动听的“婉转”。
但接到那个电话时,我觉得她的声音再没有了“婉转”,取而代之的,是急切与惊慌失措。
在我的记忆中,华姐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给我的印象,她总是那么笃定,做事有条有理,不生气时说话也温婉柔和。那时我想,她年龄比我大一岁,多吃一年咸盐多走一年的路呢,我自是不及。
华姐的沉稳与成熟,也是我叫她“姐”的主要原因,除了年龄。而她,也真正像大姐姐一样,关心我、照顾我,每每让我想到家姐。或许,这也是我和她没有结果的原因之一吧。但那几年的时光里她却经常阻止我叫她姐。
我不知道现在的大学校园里男女同学都是如何相处的,那时的我们,一入校便很自然地认了许多“姐”和“妹”,却很少认哪个男同学作哥。后来听说过一句话:“先叫姐,后叫妹儿,叫来叫去叫媳妇儿。”我们班上到毕业时还真成了几对,当初那几个女子也是他们现在老公的“姐”或“妹”。想来那句话还真应了验,可在我这里却不灵。
上大学那几年正值九十年代末新世纪初,两个年代的交汇点,虽然没有像黄渤海分界线那样有着分明的区别,但周遭的变化像肥料发酵一样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改变着我们。
之所以拿肥料作比喻是因为我上的是一所林业大学,终日与花草、树木、肥料和虫子为伍,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以拿来作比喻。即使是种鲜花,也是半点离不开肥料的。
入校那年是一九九九年,尽管改革开放都已经二十多年了,但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学生来说,周身散发出来的依然是贫穷的味道。有时我想,当时的我们恐怕连出汗都有一股猪圈味。有些味道倒也没什么,关键是那时上厕所是件很惧怕和尴尬的事情,由于肚里没什么油星,上大号排泻出来的是干燥的硬邦邦的东西,在它们穿过身体出口的一刹那有种被撕裂的感觉,而一旦冲出重围,顿时又有种快感,释放后的快感。
抛开城市学生,我们这些农村生彼此彼此,你穷他也穷,谁也不必笑话谁。而城市生和农村生的区别并不仅仅体现在穿着上,最主要的是眼睛。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话非常有道理,眼睛是我们所有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
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农村生刚进入校园时目光是呆滞的、新奇的、懵懂的、忐忑的、羞涩的、欲掩还露的……还有什么,说不上来了,反正就是这样一种表现。这与城市生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的优越感表现在谈笑风生上,表现在不屑一顾上,表现在对周遭境况的熟视无睹上,就连我们为之新奇的教学楼、图书馆和用铁丝网圈起来的运动场他们都像视而不见一样。与我们不同的还有,这些城市生的热情和自来熟。你瞧吧,每有扛着行李、拎着装有脸盆网兜的学生走来,甭管男生女生,他们都会热情地上前打着招呼,询问哪个系的,帮着拿东西,指导到哪里报到等等。每到那时,总会有人像见着小偷一样抱紧了行李,或者不回答,即使说话也是一脸茫然地脸红一下,接着便任由这些小子们嘻哈笑闹地领着去找宿舍或者报到。
说这些其实是想说华姐,说她的与众不同,这个“众”指的是我们这些农村生。
华姐叫夏华。这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夏花,开在夏天里的花儿,总是娇艳美丽的。但几乎没有谁叫她夏姐,原因是那时候但凡被我们叫姐的同学都是叫她名字后面的那个字,可能这样显得亲切些。比如,顾晓红就被称为红姐,一直沿续到现在。
夏华来报到那天刚过中午,我当时正坐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上啃面包,旁边放着包有塑料薄膜的行李,行李上是尼龙网兜,里面是搪瓷脸盆、饭盒、牙具,还有一个粉红色的香皂盒。
因为几乎没有哪个早来的本届城市生或者往届老生搭理我,走累了,我不得不像在家里坐在田埂上一样一屁股坐在水泥花坛边上,望着即将在这里学习和生活四年的校园,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就拿出路上买的面包和汽水,吃着喝着欣赏着校园美景。其实有点虚伪,我哪里是在看校园美景啊,分明是在赤裸裸地看那些新来报到的女生,并在心里评价着这些走过眼前的女生的长相、身材与气质。这更像是刚刚放出牢笼的囚徒,而我的牢笼便是痛苦的枯燥高中。
如果当时我坐的地方对面有监控设备,一定会把我的一举一动全部录到硬盘里,证据在此,我定会无可辩驳。那时的我,目光是胆怯而又贪婪的。这或许有些矛盾。但对于我这样一个中学时代都不和女生说话的人来说,那时那地似乎释放了天性,抑或是因为陌生的境地让我胆子突然大了起来。
这是符合哲学规律的。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容易“忘我”,也容易“放肆”或“放纵”。所以才有了那句话:“群处守住嘴,独处守住心”。独在异乡便是独处,但没多少人会真正守住自己的心。我当时想,反正也没人认识我,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看几眼小姑娘嘛。这是种理所当然,也是种侥幸心理在作祟。人有时往往做事是给别人看的,因为,人,首先是社会人,其实才是个体人。环境陌生了,不用给熟悉的人看了,自然也就不会担心招来什么人的流言蜚语,索性就放纵一次自己。有时我想,这或许就是人性吧。每个人骨子里都是想要放纵的,不是放纵思想就是放纵身体。只不过有太多的顾忌,这才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阳光下的伪装里,只有在暗夜才会拿出来,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这种陌生环境下的自我放纵是人性的一部分,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你看,经常会有媒体报道说,哪国的留学生到了国外便花天酒地或者放浪不羁,于是,玉女形象尽毁,俊男人设崩塌。这都是陌生惹的祸。
那时,我也正在被这种陌生侵袭着,病毒一样不能自拔。尤其是当那个女子翩翩走来时,或许在监控镜头里的我是张着嘴、流着哈拉子的,嘴边或许还有面包渣,而另一只手上的汽水正歪着淌到了我的凉鞋上而浑然不觉。
其实有些夸张。不过,我这人有自虐倾向,总喜欢丑化自己,这样才觉得有些许的快感。说来我这种自虐倾向也与华姐有关。都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但在她这所学校里,我学艺不精,没有毕业,反倒添彩般的喜欢自虐起来。发现自己有这方面倾向时是在毕业以后,也就是我在她那所学校里中途退学之后。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