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总是格外温和,照在甘露殿前的玉石台阶上,反白出一片光亮,殿前空旷,眼见红瓦勾金的翘檐下,悬着的铜铃竟也纹丝不动,四周皆是风止树静,而进出往来的宫女内侍们,亦都面无表情,犹如同出于一个模板的雕刻一样,千篇一律……一脸疲倦。大殿门口的侍卫倒是不同,他们个个身形魁梧,且精神奕奕,又有由殿内透出的习习微风吹起他们佩刀上的红缨穗子,不时飘拂,真是好不神武。
李建成与梁暮凝立在殿前,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才见那位内侍总管张公公由殿内出来,直至他们二人面前,恭敬一躬道:“有劳太子殿下久候,只是陛下此时正在批阅秦王殿下刚刚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所以……。”张公公话说到这里时,便不由抬眼的看了下李建成,他牵强一笑,不再作声。
听到这话,李建成心下便是一紧,他十指不由攥拳,眉目却依旧显得风轻云淡,嘴角微翘着没有出声,他稍有犹豫后,即要牵起梁暮凝的手,一起离去。
“这位公公……。”只是还不等李建成动作,梁暮凝却先上前一步,朝那公公微微俯身召唤。
张公公先是一愣,而后忙回礼道:“夫人客气,实是折煞咱家了……您若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梁暮凝点头浅笑,“陛下公务繁忙,我与太子本不该在此时打扰,只是……太子殿下有心,知道大唐开国至今,陛下虽福泽万民,但心中却也一直有一心愿未了,而奴家不才,尚有一解陛下心结之法,才同太子殿下一起前来,特献上此物,一为表忠心、二为尽孝道,所以,还请公公成全……。”她说罢,便由掌下流云袖中取出一个锦缎方盒,递给了那公公,又道:“有劳公公将此物呈给陛下,他看后,无论喜欢与否,也总是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梁暮凝说话间,声色柔和,不卑不亢,且言语亦是彬彬有礼,实是叫人心生敬畏。
那总管太监拿着锦盒先是端详了一下,而后又细细的上下打量了梁暮凝一番,他本意是想回绝,毕竟陛下此次有意为难太子的行径,他是心知肚明的,可见梁暮凝如此,却是挑不出半点不从的理由,想来,还有太子在旁,他也不好太过执拗,所以,只得将手中拂尘一扬,掂了掂盒中之物,无奈道:“好吧,那咱家就再跑一趟……。”
李建成没有说话,而梁暮凝也只是朝他微笑点头,眸中神采依旧。
这一回,那张公公进殿不过半刻功夫,便是匆匆出来,步到梁暮凝跟前先是深深一躬,而后道:“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刚刚怠慢了夫人,还请您不要记挂才好……。”看他一副打滑赔笑的样子,倒是很难与他之前不可一世的样子联想在一起。
“公公此话从何说起,奴家倒不觉得公公曾有怠慢的……。”梁暮凝徐徐一笑,也不奇怪,似是她已司空见惯了。
“夫人文雅大方,倒是咱家显得失仪了……。”
“公公过谦!”
“……。”
张公公怔住,随后点头道:“陛下有旨,宣夫人殿内觐见……。”他说罢,又转身朝李建成恭敬的说:“陛下旨意只召夫人一人入殿,所以,还请太子殿下先行回宫等候!”
李建成眉心紧蹙,寻思半晌也不说话,他只看着梁暮凝,见她神情淡然,眸中并无怯懦彷徨之色,便放心许多,但只留她一人在此,心中又总觉不妥,于是他矛盾着心情注目看她,见她笑容依旧,也正凝眸看他,微微点头,示意无碍。
“好吧……不过,你一定不要太……。”李建成本想对她稍稍嘱咐,却不想梁暮凝忽的扬手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们四目相望,千般心意,已是尽在不言中了。
踏上甘露殿前的玉石台阶,绯红的裙裾长长的拖在她的身后,脸侧净黑的长发随着她的移动而动,头上流苏髻下,一枚赤金打造的孔雀钗亦是映着日上光华,流转摇曳,此刻,梁暮凝微扬脸庞,徐步前行,她孤独而骄傲,无依而自豪,她琉璃般的眸子中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坚毅和温柔,犹如那天际拂晓的霞光,耀眼夺目,又如一袭清风,撩人心悸。
甘露殿内雕梁画柱,既不似太极殿的庄重,也不同两仪殿的严谨,这里五开的格局全然通畅,粗大的楠木柱子支在厚重的石础上,清漆浅涂,木香微微,恰与地上石础粗厚的纹理相互映衬,温雅而不失威仪,该如帝王之家应有的大气磅礴,这里已然全部显现。
一身华服,梁暮凝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先是屏息跪下,而后双掌交叠俯首叩拜,道:“奴婢郑氏,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李渊声色微沉的淡然说话。
梁暮凝应声缓缓仰首,眸光亦是慢慢迎上李渊诡异而深沉的眼目,她神色不带半点恐慌,甚至,嘴角似还有浅浅的微笑。
殿上,御座前涂金香炉镂空的炉盖中冒出缕缕香烟,合着御座后金碧辉煌的孔雀翚扇和金龙屏风的光华,李渊正红光满面的坐在当中,只是在他看到眼前这人后,心中便先是一惊,不过即身为帝王,他就自有他可掩藏心中疑惑的方法,所以,此时的李渊仅点了点头的喃声道:“原来是你?”他言语虽是疑问,但神情间却无半点疑惑,似乎这一问不过形式,而他心中其实早已了然一样!
“陛下认得奴婢?”
“倒是有些印象……。”
“那是奴婢的福气了。”
“……你倒是很会说话……平身吧……。”
“谢陛下!”
“……。”
李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皆是礼节规范,想来,就算真正的名门闺秀,怕也不抵她万分,只是……“此物、你是从何得来?”李渊忽然向梁暮凝发问,且他手中所拿着的、正是她刚刚托张公公送进来的缎面锦盒。
“陛下睿智,您既认得出奴婢,自也是知晓奴婢这物件地由来了……所以,奴婢是断不敢在您面前卖弄的!”梁暮凝说罢,即是垂眸一笑,她紧接着又上步翩然一个万福,说道:“陛下承袭天命,以李唐代杨隋而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视为圣明,而荥阳郑氏历代先祖在上,亦皆是辅佐圣主明君之臣,所以,奴婢既身为郑氏子孙,自该与先祖同辙,完成陛下心愿,使李唐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这一方江山,成天下之主!”
“这‘传国玉玺’象征天下继承之正统,倒的确是朕想了许久的东西……不过,朕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就凭我是太常卿郑元寿之女,是您的儿媳、大唐即将册封的太子妃……。”
“……有胆有识,倒也担得起太子妃的这个头衔,只是朕在准予之前,尚想确认的是、你与我儿世民,又是何种交情?”
“……。”
梁暮凝原本淡漠,但听李渊这问,她即愕然抬头,只见他慈眉善目间,正摇有意味的把玩着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