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爱说“时来运转”,其实,时如昼夜,常来常往,抓住昼便阳光无限,遇上夜便黑暗无穷;运似车轮,常走常转,得时者随俯仰而皆妙,失势者任语默亦无佳。这话儿也对得上高洪的景。
高洪小学毕了业,勉强上到初中,诸般都在人后,只在男女之事上超在人前。初中生虽还是孩子,但他裤带下的物儿却颇具规模了,那是他唯一的骄傲,不时要拿出来卖弄。班上有个叫杨小梅的女生,长得比较秀气,他有心贴近,也拿出来展示,却被告发,这成了学校一件大丑闻,再加上他学习太差,没毕业便令其退学了。他父亲也恰在那时去世,家里十分困难,不知道是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偏偏马安定县长下乡去见了,心里不忍,弄到县人委去当了通信员。
又不知是不是天将降大任于高洪,要先苦其心志。他当通信员时,正值中国历史上的“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肚子,钱和粮票显得特别金贵,但高洪毕竟有些奇处,仿佛有特异功能,手上也长了眼睛,哪个封信里要夹了粮票和钱,他一摸就知道,知道了就拆了拿走。不想这次塞翁得马,福中伏祸,叫马县长知道了,没表扬,还狠狠批评了一顿,调到了县商业局。在县商业局,又显出他的早熟,十六七的人,每天只在“十姐妹商店”里和女售货员搅和,又被调到县供销社。县供销社女的少,目标容易集中,他便盯住了尚秀秀。尚秀秀是供销社主任张科亮为他侄儿准备的媳妇,恼了,正好查出他管的库房短款,恼上加恼,就把他弄到羊路供销社去了,公社供销社的冯明才觉得他不好领导,想了个办法,送瘟神似的打发到了鸡肠子河代销点。
鸡肠子河生产队,属于羊路公社青草湾大队,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本来就是穷地方,再加上人少,代销点的营业额也就勉强能维持一个人的生活,有时连他一个人也养活不了,但那时都是铁饭碗,生计是不用发愁的。
一分钱做成大买卖
高洪在鸡肠子河好些年,觉得非常憋屈,时常幻想能发一笔大财,或当一个大官,但这些只在梦里才实现过。但他到底是有些奇处的,曾经用一分钱做成一桩大买卖。村里有一家地主,老两口加小两口共四口。老地主和地主婆自然都是“地主分子”,是农村的阶级敌人,专政对象。小两口虽不是“分子”,但也是“预备分子”,将来转正,也还是阶级敌人,所以人多以“小地主”呼之,连姓名都省了。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能乱说乱动的。“小地主”被队长派到外地修水库去了,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小地主”媳妇并不漂亮,但年轻,也就带几分光。
虽是地主,也还是要吃盐,少不得和高洪要打交道。一次,那媳妇来代销店里买盐,手里捏一把钢蹦儿,都是一分二分的,交钱时有一分钱滚到柜台的木板缝儿里了,硬是取不出来。当然不能说是高洪放刁,交到人家手的钱确实少一分,人家不给盐也是有理的。那媳妇无奈,说抓些盐出来吧,高洪摇头说不行,称好的不能再动。那媳妇说她再找人去借,高洪还说不行,只要她出了门,他就不承认了。
那媳妇说:“那你说咋办?”高洪一笑,说:“你身上有钱。”她抖抖衣服,说:“没有。”“有。”“真的没有。”“真的有!——要不你让我摸,保准摸出来。”
就这样,高洪用一分钱做成了一桩人肉买卖,你说奇也不奇。
被女人激发出来的“定身法”
高洪似乎并不是个机灵的人,但也有例外,凡事只要与女人挂上钩,他的创造性就会被激发出来。小地主不在,老地主高洪没放在眼里,高兴时也不等天黑就直入其家,这自然会被老地主发现,但老两口不敢得罪,只跪在门外求他离去。高洪在屋里睡着,嫌烦,发狠要治一治两个不知趣的老东西。
那时,阶级斗争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地主分子隔三差五就要被拉出来批斗一番。一次批斗完,高洪让大家散去,说他要再训训话。人都走了,他命老两口站在一个石槽里,脚下倒了水才开始训话。正是三九天,滴水成冰,话未训完,老两口的脚都结结实实冻在石槽上了。
他发了不许乱说乱动的命令,就去与那媳妇睡觉。那媳妇不敢,着急道:“不敢,批斗会散了,他们两个就回来了。”高洪听了,得意地说:“回不来,你放心。我给他们施了定身法,我不念咒他们不能动。”
他磨磨蹭蹭玩够了,才让她拿了锹去铲老地主和地主婆。从此,再也无人敢管他们的事了。
母鸡打鸣
高洪是能够得过且过的,本来,白天有饭吃,晚上有小媳妇睡,他倒也乐颠颠的,以为天下的幸福,莫过于此。可天意难测,过了时间不长,“小地主”回来了,高洪不敢再去,幸福的日子忽然到了头,就又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然而,寂寞无聊中,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县上开始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原先当官的,都被打翻在地,原先挨过整、受过批的,都得了势。这使高洪很激动,心急火燎地想到县上去看个究竟。
他当然不关心什么“革命”,也不关心什么“文化”,更不关心是哪个“阶级”的,使他兴奋的,是听说这次是“打倒当官的”。他早就觉得,自己之所以被“流放”到鸡肠子河,是冯明才的迫害;所以到羊路供销社,是张科亮的迫害;所以到县供销社,是县商业局胖局长的迫害;所以到县商业局,又是马县长的迫害。归根结底,大根子还在县上。他一肚子的义愤,恨不能把这些混蛋统统打倒,过去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岂能轻饶了他们。
他刚锁门准备走,不知谁家的麻母鸡在院里觅食,竟像人哭似的“呜呜呜”打了一下鸣。高洪的手不由一哆嗦,愣一阵,拾起个瓦片,恨恨向鸡甩去。没打着,母鸡呱嗒嗒一声叫,飞逃出去了。高洪却愣在那里,人都说母鸡打鸣不吉利,还去不去?他不由想起昨夜的梦,想找个人商量,想了想,竟没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
他没法儿了,抽屉里取出个钢蹦儿,双手合十夹在手心里,闭住眼,想在心里找个神祷告祷告,帮他判断吉凶,无奈他平日只怕鬼,却不怎么信神,这时要请神帮忙,却想不起来该求哪位,只好稀里糊涂,阎王、玉帝地乱念一通,然后往桌子上一丢:是国徽;再丢:是伍分;再丢,又是国徽;再丢,又是伍分。
他无奈了,觉得神不帮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不敢走,也没心思开门营业,就到处乱走,磨蹭到天快黑了才回来。
造反有理
高洪犹豫了一天,第二天终于忍不住,还是去了。
快到县城时,高音喇叭里就传出了“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一下拖拉机,他立即被满天的大音、满墙的标语和“大字报”吸引,眼睛刚扫到打倒“张××”“马××”的大字报,耳朵里立即又钻进“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的声音,头脑很有些应接不暇。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恨不得浑身都长上眼睛、耳朵。
忽然,北街传来一阵“打倒”的呼叫,还伴有“当——!当——!”的破响。高洪是爱看热闹的,立即提了帆布包直奔响声去。
一队古怪的行列过来了。高洪最先看到的是几尺高的旧报纸糊的尖帽子。破响声——不知是洗脸盆或洗脚盆——就是从这支队伍里传过来的。两边是散乱的跟着看热闹的人群。高洪还没很看清高帽子上倒写着并打了红“×”的黑字,就从身影认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马县长——现在的马书记……第三位是县商业局的胖局长……第七位,也认出来了,是县供销社主任张科亮……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他的血在身上涌,在头脑里涌,心里仿佛有个鬼在支使,整个人便和这支古怪队伍化成了一体,手不由自主便跟着举起放下,放下又举起,口里也由低到高发出了“打倒×××”的声音,脚也跟着队伍前进了。他心里有股快意,有股恨意,但还没想是不是该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然而,他感觉到队伍外的人群中有什么在吸引着他、刺激着他。一转脸,他愣了,好像是尚秀秀?不,确凿是尚秀秀!他脚下一滞。这小婊子竟长出一幅狐狸精的面孔来了,在围观者的人群中,是那样突出,那样扎眼……她一定是在关心她的叔公公张科亮而随来的……小婊子,不跟我好,偏要跟姓张的侄儿好!热血涌向高洪的头脸,他两眼都快喷火了。
有一个人,手里提支钢鞭,押解着队伍前进,这时正走在张科亮身后,那支钢鞭在马县长头上绕,在胖局长头上绕,在张科亮头上绕,绕得人心上痒痒的,高洪心里替他喝了几声“打”,他就是不抡下去。高洪忍不住,向前冲了两步,想夺过来自己抡,可一眼看到那钢鞭头上有个核桃大的铁蛋,他一愣,心想那铁蛋要抡人头上,还不把人打死!他停住了脚,左右看看,见另一个小伙子手里也提着一支钢鞭,头上没有铁蛋,便笑了笑,说借用一下,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就拿了过来,追上去照准张科亮肩背上就是一下。因是从后面抡的,张科亮没防备,“啊——”的一声惊嚎,身子弹了出去,连纸帽子都甩掉了。回头一看是高洪,知道不好,拔脚飞逃,肩上、背上早又挨了几下。高洪还未解气,追着打,张科亮直往队伍里钻,队伍整个都冲乱了。
高洪正追,却被人拉住,看时,是县拖拉机站的李歪嘴,他在鸡肠子河时就听说了,李歪嘴现在是“司令”。李司令说:“行了,你不能老揪住一个打。你得听我的,从头上开始,听我的口号,我喊打倒谁,你就抡谁,我没喊的,你不能乱打。”他把高洪拉到了队伍前面。
队伍又前进了。排在最前面的是马县长,随着一声“打倒”,他身上挨了重重的一下。第二个好像是一位新调来的副书记,高洪不认识,手便轻了点。第三个是县商业局的胖局长,高洪老实不客气地给了一下。后面的又轻了。
打着打着,他忽然想,我又不归李歪嘴管,干嘛要听他的?他向人群里一扫,尚秀秀不见了,牛劲忽然泄了气;再找张科亮,发现他在队伍后面龟缩着,头上没了纸帽子,反觉比那些有帽子的还狼狈,碰到高洪的目光,立即惊慌起来,一副要逃的架势。高洪心里便有些看他不起,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你也有今日!他把钢鞭交给原主,装作脱衣服的样,退进了围观者的行列。
这一战,高洪名声大振,“保”“造”两边,没有不知道的。
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干什么,便有人找来了,都来请他“参加”。各种“野战军”“造反兵团”“司令部”,高洪根本闹不清谁是谁,但有一点他是明白了,就是都想请他“收拾”那些“当权派”。所谓“收拾”,就是批斗时上台“架土飞机”,必要时拿钢鞭“抡”他们。平时,当然还可以贴“大字报”,打旗,喊口号。这些当然都没问题。那时,闹得最凶、势力最大的是孙铁一派,正好县供销社反张科亮的姚玉虎也是这一派,高洪便“参加”了。不久,县上夺权,孙铁当了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后来又兼了副书记,高洪高兴,觉得参加对了。
其时,张科亮已经搬出县供销社,和其他“走资派”一起了,高洪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他的房子,也不回鸡肠子河去,就在县城“造反”了。
他高兴的是,这次终于报了仇,还解恨的是,也找了个机会,给尚秀秀脖子上挂了一双臭味很浓的破球鞋游了街。只是这“小破鞋”出落得比先前更丰满了,似乎也更能勾引男人的目光,实在是一件“他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