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着,又碰上那只灰猫在前面的道上慢慢地溜达。杜银花心里不顺,不说话。高举也不高兴,见猫,似乎更来了气,四下打量,没找到可以当武器的石头、瓦片之类,却见下院里赵四家的大花狗从后面跑来。高举爱逗狗,大花狗看见他,便跟过来了。高举一指灰猫,“嗾!嗾!”两声。大花狗飞身向灰猫扑去。猫紧奔几步,跳上墙头,穿房越脊走了。大花狗在墙下吠几声,又折回来眼巴巴跟着高举讨赏。高举从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朝狗甩了过去。一下打个正着,狗“嗷——”的一声叫,飞也似逃了。杜银花十分看不过,埋怨道:“你咋这么个人!好好的,你打它干啥!”高举说:“我看它烦!”又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路旁的墙上砸去,砸得墙上的土刷刷地往下掉。
快到小卖部门前了,忽又发现灰猫在园子墙墙上爬卧着,半闭着眼,享受着阳光,样子很悠闲。高举一见,怒上心来,觉得这家伙故意在向他挑战,又满地找石头,却见改生爷爷拄着一条棍过来,身后跟着他家的“疯子”。“疯子”是条猛狗。寒暄几句,改生爷爷拄着棍走了,高举轻轻地唤“疯子”。杜银花怕它的凶样,吓得直躲,连声哀求高举不要惹它。高举推她回小卖部里,顺手拿了块干馍,又出来逗“疯子”。
他一丁点一丁点地扔着馍,一直把“疯子”引到猫蹲的墙边,把馍捏碎了,撒在墙下,让狗一点一点地舔。他飞跑回去取了只煨炕的推耙,奔出来,弯着腰悄悄奔了猫去。猫警惕着“疯子”,没注意身后。大花狗见有吃的,也向这里奔来了。“疯子”以为是来抢食,发出威胁的呼声。大花狗也是有实力的,步子没有停。“疯子”怒了,狂吼一声向来犯者猛扑过去。两只狗立即厮打起来。
猫的不安增加了,伸一下懒腰,将两只前爪努力向前伸去,像准备上场的运动员做准备活动似的,还未活动完,却突然发现身后出现了一个比它身子大几倍的巨耙。它只来得及在思想上一纵,脚下却已空空,成抛物线状直跌下去,跌在正斗红了眼的两只恶狗身上。两狗立时罢战,一齐扑猫。杨义家的黑狗正在这时也赶到了,不由分说,也加入了战团。高举扔下推耙便往墙那边跑,只见一团飞舞的毛在狂吼惨叫中旋转,根本分不清是狗是猫。待看清前面有三条狗时,猫已成了一摊烂肉。地上是血,墙上是血,猫的眼睛圆睁,牙还龇着,肠子曳了一地。几只狗的脸上也满是血。几个小孩闻讯跑来看,却被那惨相瘆住了。
高举也被这惨相镇住,悄问身边的孩子:“这是谁家的猫?”一个孩子答道:“是福生奶奶家的。”
福生奶奶,一个没儿没女七十多岁的穷寡妇,听说晚上是搂着猫睡觉的。
高举跺跺脚,把几只狗轰跑了,指着一个较大的孩子说:“去,回去把你们家的铁锨拿来,把猫儿埋了,把地上墙上的血都铲了。完了来我给你糖。”
那孩子飞奔回去取来铁锨,先铲了血,让一个孩子提着死猫,他把地上的血和肠子铲在锨上,端了跟着,到赵四家园子里埋去了。埋完,回来领糖,高举从水果箱里抓了几个,塞给那个大孩子让拿去分。一挥手,孩子们都跑了。
杜银花都看在眼里,好一通埋怨。高举心里也颇悔,但不愿听她抱怨,发火道:“不就是一只猫吗,又不是你大你妈,叫唤啥!”杜银花瞪他道:“不是我叫唤,你那叫干啥啊?叫庄里人看见,不把你骂死!你到底咋了吗?”高举怒道:“我烦!”
快马轻裘过重关
难题推给了姑夫
六月的一天,杜银花带来了真正的好消息:“姑夫‘结合’(指“文革”后期组领导班子)了,官比过去还大,成县委常委了。”又说:“马书记调到省上去了,说他一只胳膊,在基层工作不方便,调省上研究什么食政策去了。”
仿佛推翻了“三座大山”,高举一下轻松了,抱起杜银花在地上转了几圈,满脸乱啃,嘴里“姑奶奶”“祖奶奶”地乱叫,把个杜银花揉搓得气都上不来了。
他开始实施盘算了几百遍的计划:调县城。
他和杜银花商量:“咱们得求姑夫,你说给拿点啥?”杜银花诧异,说:“给谁拿?”高举说:“给姑夫,给谁!”杜银花不解,说:“他是咱姑夫,又不是外人!”高举撇一下嘴说:“嘿,‘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你空口白牙就想叫人给你办事?”杜银花说:“他是咱姑夫!”高举说:“是爷爷也不行!”
他们拿了一条“恒大”,一条“大前门”,这是高档烟,一条三元钱,逢年过节才给县上的领导分配两三盒烟票,稀罕着哪!到县上,他却不敢当面给赖守义,让杜银花悄悄交给她姑姑杜秀芸。
杜秀芸是县妇联主任,见他们拿这么重的礼,又喜又不安,说:“你们来就是了,还拿这么多东西干啥。是不是高举想叫你姑夫办啥事?”杜银花边剁饺子馅儿,边把高举教她的话说了。杜秀芸揉面的手便慢下来,好半晌,才说:“唉,论理,这些事儿你们不说,我和你姑夫心里也记着呢。但是呢……你姑夫也有难处,他刚‘解放’,刚‘结合’,就为亲戚办这些事,怕人说话。不办吧,心里也过不去……这样吧,你姑夫来了我给说,让他想办法;你们呢,也不要急,让你姑夫等茬口。好不好?”
晚饭时,杜秀芸说了。赖守义低着头只顾吃饺子,一声不吭。高举和杜银花都不安,杜秀芸乘赖守义出去吐痰的当口给两人宽心,轻轻说:“你们不要管。晚上我再说。”
夜里,杜秀芸才把高举拿了两条好烟的话说了。赖守义一听,发火道:“拿烟干啥!你明儿让他们拿走!”杜秀芸火了,说:“噫,噫,噫——,说你能,还在缸边上走开了!就当了个常委嘛,有啥了不起的!人家哪个当官的不给自己的亲戚办事?谁像你!我看你不要给办!”
她转身自个儿睡去了。她知道他的脾气,嘴上说不办不办,其实心里还是记着的,所以,话一说完,她安心睡了。赖守义倒睡不着,他不是不给办,是嫌他们太急了,他刚恢复工作,又是分管文教口的常委,办事没有当组织部长时那么方便,但不办,情理上又说不过去……
第二天,杜秀芸还努着个嘴不说话。赖守义自然觉得,这他倒不急,只要事儿办了,她也就好了,所以,他只管去上班。杜秀芸嘱咐高举两人回去,说她会给再说的。高举只得和杜银花各自回去。
晚上,杜秀芸热了中午没吃完的饺子,故意把一盒“大前门”放桌上,可赖守义看都不看,吃完饭,从自己兜里掏出“黄金叶”来,慢慢地吸。杜秀芸心里冷笑,暗想,我看你能坚持几天!
一天,庞大卫来谈事儿,他是县武装部部长,县革委会里的军代表,挂着副书记的衔。杜秀芸进来,手里捏着烟,拆开来给两人一人一支,点燃了,她才把烟盒往桌上一扔。赖守义这才看清是“大前门”,再看自己手里,也是“大前门”,便生了气,庞部长一走,就朝杜秀芸发火:“你咋这么个人!我说不要不要,给退回去,谁让你拆的!”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杜秀芸心里得意,说:“那你抽着咋呢?你不抽我当然退,你把烟抽了,叫我咋退?”赖守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盒烟便在桌上放着,头一天,原样没动。第二天,还没动。到第三天,杜秀芸再看,少了一根。她偷偷一笑,晚上把烟装到赖守义上衣口袋里。
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当官
过了些时,高举和杜银花又来了,他们已得着姑姑的口信,没拿东西,只拿了点布票、鞋票、粮票、糖票、烟票,还拿了点日常用的肥皂、肥皂粉、茶叶等。赖守义回来,杜秀芸说:“小高和银花两口子来了,这次啥都没给你拿。”赖守义不说话。吃饭时他才说:“这就对了!你们要来就来,有啥事只管说,不要拿东西。”停一阵,又说,“小高的事,我考虑了。我是分管文教口的,眼下只能在文教口的单位里考虑,具体单位我这阵儿也不好说,只能看茬口了。”
杜银花高兴地一笑,忙往高举脸上看,高举自然也高兴。杜秀芸又轻松又过意不去,绷着脸说:“你们两个,叫你姑夫为难了。他刚‘解放’,才上任没多长时间,就给你们办这事,很为难的!人多了,说啥话的人都有。你姑夫要为你们背闲话呢!你两个也知道一点……”赖守义一挥手打断了,说:“行了行了,那些话再不说了。”
晚上,老两口商量高举的事,杜秀芸说:“小高原是供销社的职工,不能调到县社?”赖守义叹一口气,说:“你还看不出来?那和咱们不一样,那个的心叫糊涂油蒙严着呢!你看这次他们办的婚事,摆那些花架子干啥嘛!聪明人就不会那么干!买了那么多东西,哪里来的钱?咱们两个人工作着呢,如果叫咱们办那么一场事,老底子不都翻出来了!那是一笔不能算的账!心黑,还是个糊涂黑!我为啥为他办调动?我不是为了让他舒服,我是怕他再犯错误!供销社是和钱打交道的地方,你不把他和钱分开,以后谁知道会出啥事情!”杜秀芸说:“那也对,他调供销社也和张科亮闹不到一起。——你准备往哪里调?”赖守义说:“体委吧。他也只能在体委混一混,再能干啥!没■一点本事,谁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