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仪这四个字一经吐出,帐内群豪俱面面相觑,一时间,一个个居然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用或激动或振奋或感激莫名的语气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说话的人太多,一时间也分不清谁说了什么。
也先一颗心怦怦乱跳,厮杀和抢掠固然能为他谋得极高的权利,但若想长久的保住自身地位,就得让人打从心底里服你,就得让人们觉得,只要跟你,便能活得好。可是自古以来,马上能打天下,却不能治天下。他不通文墨,不懂权衡,故而这十年,东西蒙古在他手下,可谓是乱七八糟,每每各部日子过得怨声载道时,他这个做太师的,除了组织人马到汉人的地界去抢去烧之外,别无他法。现如今张静仪所提到的互市,那是包括他在内,所有蒙古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若能通过自己而同明朝建立固定的贸易往来,则东西蒙古各部,必对自己感恩戴德,届时不仅他的地位能得到空前的巩固,假以时日,他甚至可以进一步染指脱脱不花的可汗宝座——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望向互市的另一方——大明天子朱祁镇。皇帝既没有反对的意思,也没有赞同的意思,而是两眼虚望上方,好像透过帐篷可以看到穹顶似的。他不知道,此时朱祁镇的心,已然飞回到三年前的奉天殿了。
那天朝会上,都察院数名御史联名弹劾兵部侍郎于谦。他拿起奏章,一本本打开来看,激烈的言辞如同洪水一般,澎湃而出,有指责于侍郎不守祖宗章法的,有指责于侍郎大奸似忠的,而更多的指责则是说他曲通外国,是个十恶不赦的,应该千刀万剐的卖国贼。而于谦之所以招致如此激烈攻击,无外乎就是两个字:互市!
突然,朱祁镇转过头望向也先:“三年前便有人跟朕提起过互市,彼时朕虽有心,但却无力,结果这事就没办成。那颜知道为什么吗?”
也先不说话,等着他把话说完。
朱祁镇:“不是因为满朝文武和内阁的激烈反对,而是因为,跟你们打交道,朕心里没底。——张姑娘,你这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啊,若是朕为了回朝而答应跟他们互市,一旦出事,就是动摇社稷的大事,可若要朕拒绝,又置明蒙两地的百姓于何地啊。朕心中之踟蹰,卿知否?”
此言一出,也先不得不说话了:“陛下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朱祁镇:“若是我们这边毫无提防的拿着棉帛、茶叶等物跟你们交换,你们却拿刀子捅我们,怎么办?”
也先还未说话,帐内的将领便叫嚷了起来:“谁若敢这么干,我就拿刀剁了那王八蛋!”
“不错,谁若是想趁此闹事,我定不饶他……”
……
也先一揖到地:“只要陛下能允了此事,我立刻派人护送陛下回京,我瓦剌生生世世为大明的属国,绰罗斯.也先永为陛下的臣子,忠心不二,誓死不渝!”
朱祁镇闭目沉思,土木堡一役,让他从里子到面子,悉数丢了个干干净净。即使他在这边保住了帝国皇帝的尊严,即使回去得不花一文钱,不割一块土地,可终究不体面。一经回朝便提出要跟瓦剌互市,天知道六科十三道那些言官们要用怎样激烈的言辞指责甚至攻击自己。可若是拒绝,除了两地再起兵端之外,便只有向瓦剌赔款、割地甚至称儿称臣了——若真要他那样做,还不如干脆死了。说到底,这就是一个里子和面子不可兼得的事:若想安然无恙的还朝,就得舍了这张脸让人家去骂去踩,若舍不得,就得被困瓦剌当阶下囚。
他向帐内诸人逐一望去,但见原本仇视着自己的面孔,现如今都写满了期盼甚至乞求。显然,蒙古人盼这一天盼了不是一年两年了。若能经过他之手而促成此事,则蒙古上下必对自己感恩戴德。如此,蒙古这一强大的敌人,就变为强大外援,届时君权稳固、四海升平,于人于己,于国于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当然,他要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挨言官的骂,但这也不是无解,只要把于谦推到前面去,凡事让他去顶着,届时挨骂的便是于谦而非自己了。
百利而无一害!真正的百利而无一害!
想到这里,朱祁镇终于拿定主意:“好!只要那颜真心实意,哪怕是顶雷,朕也去做。但——互市毕竟不是小事,牵涉到很多细枝末节,朕需要跟臣僚商量。”其实,所谓的臣僚,无非是于谦一人而已。
也先:“可若是我们前脚放陛下回京,陛下后脚就翻脸不认,怎么办?”
朱祁镇:“朕是天子,怎会失信于人?”
也先不答,两眼直视着朱祁镇。作为一个统领东西蒙古几近十年的人,背信弃义的事,他见得多了。
朱祁镇:“你想怎样?”
也先:“要有人做人质。
朱祁镇苦笑道:“朕现在就只有自己……”
也先:“听说陛下有三个儿子……”
朱祁镇:“最大的才两岁!”
也先:“可以让皇妃一起跟来,我们瓦剌别的没有,地方有的是。”
朱祁镇:“不行!”
也先微笑:“陛下还是再想想吧。”
场面又陷入僵局。
一突然间,一个声音响起:“把张姑娘留下来,你走!”
此言一出,满座大哗。
毫无疑问,张静仪虽是人中之尤,但拿来做人质,却根本不够资格。
也先倏地转头,说话的人居然是二弟伯颜帖木儿!只一瞬间,他便明白了二弟的良苦用心——尽管此举未免过于儿戏。
朱祁镇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她?”顿了一顿之后,他复道:“拿一个公爵的女儿做人质,知院莫不是吃醉了酒?”
“张姑娘做人质,你走!”这几个字,被伯颜帖木儿说得斩钉截铁。
朱祁镇欲待开口阻止,周边一瓦剌贵族已然抢先了一步:“就算这姑娘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但也只是暂时的。一朝回朝,后宫那么多美人,哪里还会记得她?”
“没这规矩!”另一贵族也出言阻止。
……
伯颜帖木儿在也先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也先脸色变了一变,闭眼沉思了一会后,倏地睁开眼睛,向朱祁镇道:“陛下若有诚心,就把张姑娘留下来做人质。如果没诚意,就算了。”
“一个女流之辈,你们留她干什么?”朱祁镇强笑。
“一个女流之辈,陛下留她干什么?”
“遇到事情就把女人给推到前面去,这样的事太师做得,朕却做不得。郕王是朕的手足,与朕从小一起长大,朕拿他做人质便是。”
“看来张姑娘在陛下的心里,比自己的亲兄弟还重要啊。”
“互市是多么大事的,你就要一个女人,这……未免太过儿戏。”
“国家大事,如何就不能儿戏?”
“皇长子!”朱祁镇一咬牙,“朕拿皇长子做人质便是。如果这也不行,那就算了。”
“看来陛下是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朱祁镇将头一偏,不予理睬。
“张姑娘,”伯颜帖木儿将目标转向张静仪,“皇上为了你,连江山都不要了,你是不是该劝劝他?”
“我可以留做人质,我只是不明白,知院为何放着皇子、亲王不要,偏要选我。”
“这重要吗?”
“我怕你们使诈。”张静仪单刀直入。
伯颜帖木儿怔了一怔之后,大笑道:“姑娘倒是直言不讳。”笑了一会之后,他复道:“你也看到了,皇帝为了你,宁肯不要江山。不选你,又选谁?”
朱祁镇厉声道:“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信口雌黄!朕只是看不惯你们无端欺负一个刚没了父亲的弱女子罢了。”
伯颜帖木儿笑道:“姑娘,你看到你们皇帝的反应了。还有比你更适合做人质的人吗?”
“行!我做人质便是。”张静仪浅笑,“若你们使诈,我见招拆招就是。张家的女儿,就是不怕别人使诈。”
伯颜帖木儿大声道:“好!爽快!”
“不行!”朱祁镇终于急了,是那种如丧考妣的焦急,“若把你留下来,跟和亲有什么区别?朕回銮后,以何面目见满朝文武、列祖列宗?朕堂堂一国之君、七尺男儿,临了居然要靠牺牲女人来救自己性命,你让朕怎生看待自己?”
张静仪淡然道:“陛下言重了,只要明蒙得以互市,臣女就能安好无恙。哪里就说得上是什么‘牺牲’——”
“可你会一生一世被困在蒙古!朕在心里发过誓,无论怎样,都要带你回家。若是为了自己能回家,朕就不顾誓言,把你永远的抛在外面,你让朕怎么跟自己交代怎么跟令兄、令姐交代?”朱祁镇一激烈,语速便变得很快。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保护本族女人不被外族人欺负,而这样激烈。
望着言辞激烈的皇帝,张静仪本能的躲闪开来。不是不感动,而是不能,不敢。
在经过短暂的沉思之后,她用略带诗意的语言和语气说道:“蒙古有什么不好?那里草原、绿地,一开一片花。我可以纵马驰骋,无所顾忌。那里的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条条框框,没人说身为女子就应该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在蒙古,我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兴致来了,还可以过一把非汤武薄周孔的瘾,不会有人就此而指责我是大逆不道——兄长和姐姐知道我的脾性,他们只会为我高兴。”
明明是生生世世留在异域他乡做人质,她却能把它说得好似无端捡了个宝似的。如此用心良苦,只是为了让那个人回家回得没有丝毫负担。听到这里,也先痛苦的闭上眼睛。
朱祁镇抱着万一的指望,试探着问道:“只是因为这个?”
张静仪愕然:“什么?”
朱祁镇沉默了。一切都已明了,再坚持下去反而显得自作多情。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况且,她原就是那种受不得一点拘束的人,一旦到了蒙古那样天大地大的地方,日子岂非过得要多舒展就有多舒展?
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既然彼志在于此,他又何苦强求?——不如归去!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还是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难过。不是为她,是为自己。
恍惚中,隐约听到伯颜帖木儿的声音:“为明蒙互市,干!”话音刚落,一碗酒就端到了他的面前。朱祁镇想也没想,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美酒醇厚甘冽,他却感觉是在喝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