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仪倏地起身,往屏风那边赶去:“我过去看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明日?他们哪还有什么明日?明日他就要走了。
早知道会对她这般依恋,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遇见,但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朱祁镇想也没想的,就随她转到了屏风那边。
“有贼!”那女子尚处于迷糊之中。
“郡主醒了!”一侍女惊喜无限。
“悄声!”另一年长宫女提醒道。
张静仪:“把药端来,喂郡主喝下。”
年轻侍女走到屏风另一侧端药,另一侍女接过药,喂郡主喝。
那女子在迷糊中大喊:“杀贼!杀贼!杀贼!”瞧模样,也不是一安分的人。
“贼早就被杀了,郡主喝药。”那年长的侍女一边安慰一边喂郡主喝药。
“对!都被杀死了,郡主好生休养。”那年轻的侍女安慰道。
“死了就好,”那女子睁开眼,望向对面的张静仪和朱祁镇,“这人是谁?还有这个,又是谁?”
“这位是大明皇帝,听说郡主病危,特来探望。这位是张姑娘,郡主的命就是她救的。”
“南人?南人!”那女子突然发起了脾气,“谁让他们进来的!来人,把这两个南人给我轰出去!”
“郡主……”
“南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这个狗皇帝!”
“好嘛……又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朱祁镇心想。
郡主仿佛看出朱祁镇的心思似的,怒道:“居然敢嘲笑我?”
“哪敢?”朱祁镇苦笑,“你忘恩负义,朕负义忘恩,我们可是同一个战壕的兄弟啊。”
郡主如同望着一个怪物一般的看着朱祁镇:“……有病!”
“这里有病的人的确有一个,却不是朕。”朱祁镇百无聊赖中,居然调侃了一句。
“也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朱祁镇忽然将目光转向张静仪,一张脸瞬间成了冰,“……”
想说的话有很多,偏生一句也说不了,噎在咽喉处,上不得,下不得,真希望她能像昨日那样,帮帮自己。
想到这里,他突然转身,大踏步向帐外走去——为了这个女子,他已发了一晚上的人来疯,难不成现在为了得到她的些许怜爱,还得放下九五之尊的架子,求她不成?
他是皇帝,他有很多很多女人,很多很多他喜欢的女人:皇后钱氏,典型的江南美女,她的身上,有一种小家碧玉所特有的纤细脆弱之美,不论是谁见了,都会忍不住的心生怜惜;除了皇后之外,他还有周嫔和宸嫔,这两个女人,一个娇憨活泼,一个简洁沉静,哪怕是心情再不好,只要见了她们,都会有心旷神怡之感;樊嫔宫女出身,她不年轻,长得也不好看,但她能给他一种别人给与不了的关怀和温暖;然后刘氏、赵氏、李氏、高氏……
那么多的女人,无一例外的都在等待着他——难不成现在为了得到她的些许怜爱,还得放下九五之尊的架子,求她不成?
也许是走得急了,朱祁镇忽然感觉头晕眼花,他努力克制自己,没用,还是头晕眼花。再往前走,突然小腹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努力强撑——无论如何都不能晕倒在她面前,太丢人!结果越是克制,小腹的痉挛便越是剧烈,一个站立不稳,身子一歪,便往地下摔去。
张静仪赶忙上前相扶,又扶着他在旁边的凳子上坐好。她将三根手指抵在他的关寸尺处,脸色益发凝重。——他又中毒了!
“晕了?”那郡主嘴上不饶人。
朱祁镇一脸的无所谓:“大惊小怪的……朕就是刚才走得急了……”
“哈哈哈……哈哈……”郡主一脸的嘲讽。
张静仪脸色越来越严肃,突然,那银针对着他的十指指尖便扎了下去,银针拔出,沁出来一滴滴鲜血,黑的!接着,她用手指蘸了他的血,用鼻去嗅,用舌去品。眉头益发紧皱。——他中毒了!
不必去问,一切就已明了,单只自己做人质,根本不可能放皇帝回宫。
事情一定是这样的:在一个天知地知你不知我知的时候,也先(抑或伯颜帖木儿)将毒药掺在酒里,骗皇帝吞咽下去。日后回京,若皇帝乖乖听话,那便罢了,如若不听,药劲发作,皇帝会生不如死。
“不就是中点小毒嘛,瞧把你给吓的……”朱祁镇此刻看起来简直是吃了灵丹妙药,“瞧瞧,这脸都绿了。哈哈哈……”
张静仪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取出瓷瓶内的一粒药丸递给朱祁镇:“吞下去……”声音有些颤抖。
“好嘛,能把你吓成这样,看来问题是有点严重。不过——”朱祁镇身上没力气,嘴上不饶人,“昏君嘛,就该是这样的下场,是不是呢,长平郡主?”
“我们出去说。”张静仪的声音依然在颤抖。
“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大不了的?”朱祁镇更加乐了,“你既然那么想跟也先走,直接嫁他好了。朕一个人回北京,死也好,活也罢,都与你没有丝毫关系。他日朕呜呼哀哉了,你也可以心安理得的说一句,‘我一概不知’。”
张静仪哭笑不得,顿觉不知所云:明明是剧毒,他居然高兴成这样。——就为了让自己为难?
“昏君终于遭了报应,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回去也没用,”张静仪干脆把话挑明,“我不知道怎么解这种毒,不知道谁能解这种毒……”
朱祁镇收起自己的玩世不恭,恍若托付终身一般的说道:“朕姓朱……”
张静仪怔怔的看着他,尽管心中有预感,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应对。
“……上祁下镇,字和靖!”朱祁镇用只有张静仪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张静仪感觉仿佛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皇帝把自己的表字告诉自己,是什么意思?
“朕没你不行,静仪!”她的剧烈颤抖让他顿觉气倍增,一咬牙一发狠,如抓救命稻草一般的抓住她的双手,正色道,“跟朕回宫,让庶长子或者别的皇子留做人质。死也好,活也罢,朕日后专宠你一人。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张静仪试图挣开他的双手,挣不开——垂死挣扎的力气还是很大的。她嘴唇颤抖得说不出来话——当然,惶急之下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他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低下了头垂下了眼。
朱祁镇如同没了退路一般,继续进逼:“我们,生同衾!死同椁!”
生同衾?那是宠妃的待遇。死同椁?那是皇后的待遇。生同衾而死同椁?那是皇后兼宠妃才有资格享有的待遇。她即使给他做妃子,但撑破了天也就是一贵妃,纵使给他生下皇子,但无论如何都没资格与他“生同衾而死同椁”,即使他坚持,朝臣会拼死反对,内阁会拼死反对——一个小小的妃妾而已,只配在皇帝百年之后,以殉葬的方式陪侍在帝后身侧!——祖宗的规矩,他身为朱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何也?要么,他疯了;要么……
张静仪不再躲避,坦然直视对面那双眼睛。他对自己的喜欢和依恋,她打从一开始便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不是不感激,实在是,帝王的心本就嬗变,何况他这样七八岁失怙孤儿般冲动、任性、自伤自怜又自卑的帝王?
那样炽热灼烈的喜欢,不遗余力的取悦,不堪一击的自我感动……实在是让人,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
忽然,屏风那边有声音传来。
“郡主醒了?”是也先!
“走,过去看看。”是伯颜帖木儿!
“也先!”朱祁镇倏地站起,“朕把皇长子朱见深留做人质,你放朕和静仪回家。”
“皇上来了?”南朝皇帝的出现,让也先感到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惊讶,但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皇帝居然直呼张姑娘的名字。
朱祁镇一字一顿的说道:“朕要带静仪回宫!”
也先不说话,向张静仪望去,但见她此刻正望着对面的烛火怔怔出神,仿佛周边的人都不复存在一般。
伯颜帖木儿怒道:“已然说好了的事,怎可随意变卦?——张姑娘必须留下,没得商量。”
朱祁镇:“又要把朕给毒死,又要朕跟你们互市,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吗?要么朕带张姑娘回朝,明蒙互市。要么,朕被你们给毒死,明蒙之间继续开战。两条路,你们自己选。”
也先和伯颜帖木儿面面相觑,心中都在想:“居然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郡主笑道:“瞧见了吗?这里有一个痴情皇帝……”一语未毕,咳嗽起来。
朱祁镇这次不理睬郡主了,一双眼睛仿佛挑战一般,盯紧了也先。
也先也没理睬郡主,他面色平静的望着皇帝:“此毒,除了我之外,无人能解,张姑娘也不行。如果没有解药,它就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你的肚肠里,住了下来,你杀不尽,赶不走。今日啃你几口,明日再啃你几口。你不会死,只会生不如死。”
伯颜帖木儿心疼妹子,三两步走到妹子床边,板起了脸,轻轻嗔道:“都伤成这样了,还要闹!”
郡主笑道:“别挡着我……”
“那朕就死。”朱祁镇把这话说得好像穿衣吃饭一般平常。
也先强忍着不看张静仪,努力把话说得好像穿衣吃饭一般平常:“如果那样的话,陛下就只有两条路选了。要么,陛下让她殉葬,她死。要么,陛下不让她殉葬,她生不如死。两条路,陛下自己选。”
朱祁镇变色:“你拿她来威胁朕?”
也先面色如常:“不行吗?”
“你竟拿她的命来威胁朕?”
“无毒不丈夫!我做得出来。”
朱祁镇将目光望向张静仪,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极美的姑娘,而由内而外所沁出的一种既干净又神圣的光芒,又让人不自觉的忽视掉她面庞的美丽,如此天人一般的姑娘,不该承受任何的委屈,更不该被人拿来当筹码威胁。更重要的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