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是大明重镇,长城沿线九镇,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偏头关、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以宣府镇最为重要。出宣府城往北走几十里,即北元地界,入宣府城往南走三百余里,即大明京师。
一言以概之,宣府是大明防御蒙古南下的咽喉要地。
在朱祁镇的想象中,作为京师锁钥的宣府城,即使做不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也至少得墙高濠深,楼宇森严的气象。
然而真的达到宣府城外时,却发现真实情况同自己想象差距甚远。
城墙尽管高大,却多有破损,城外数十座大小城堡虽在,却已沦为敌手,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连日杀伐之后所留下的百姓残骸。——大明第一重镇宣府,已成为无险可守、无援可助的孤城。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叫也先的报复。
想到这里,朱祁镇将仇恨的目光看向身边的也先。
也先的心情也并不好,传国玉玺没有着落,凶手的踪迹也无从找寻,这也就罢了,偏偏宣府之行也困难重重。
在达到宣府之前,他曾经心存侥幸,或许可以借助护送皇帝南归的名义,让自己手下的两千精锐入城,结果,城门紧闭。及后,他又退而求其次,想着按照事先的约定,让他手下的三百精锐护送(或者说挟持)皇帝入城,结果,城门还是不开启。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杨洪出来接驾总可以吧,结果,城楼上跑出来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老气横秋的说什么杨总兵不在,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打出皇帝的旗号威胁时,给的答复却是,“我等但知守城,不知其他。”
就这么“敌不退,我不退”的耗到晚上,那边又给出了一个新的理由:天色已晚,不能开城门。
天色已晚?杨洪已别往?骗鬼呢!
连皇帝都敢敷衍——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也先忍无可忍,带着一众士兵试图靠近,结果城楼上那老头子居然让手下人开枪。
然后,震耳欲聋、密密麻麻的枪声便响了起来。火铳响过后,还要用弓弩招呼,弓弩射后,火铳再度响起……
火铳在弓弩的配合下,将宣府城下打得飞沙走石,不少靠得往前的瓦剌士兵因此而丧命。
也先纵马离开,他虽未被伤到,一时却也拿宣府没柰何。
……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先的心情不是简单的“恶劣”二字便能打发的,偏偏皇帝还拿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他自恨他的,一切等打发了杨洪再说。
“敢问陛下,对于杨洪这等无视君上之徒,该怎么处置?”也先黑着脸问皇帝。
朱祁镇冷冷说道:“一面烧杀,一面抢掠,一面又让人家开城门。你是想逼杨总兵做文天祥吗?”
“我不跟你吵,”也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劳师动众赶来,杨洪却偏要从中作梗,不让你回家。”
朱祁镇冷笑不语,也先这招借刀杀人未免玩得太低级,且不说他手下那些言官,单就后宫里的妃嫔,也比也先的功力深厚。
“现在怎么办?你说!”也先忍不住的吼了。
“杀人的时候你问过朕怎么办了吗?现在出事了,就想着借刀杀人?”朱祁镇的声音也严厉起来。
声音刚落,也先身后两名侍卫的长刀立马横到了朱祁镇面前。
侍卫拉克申喝道:“你去,把杨洪叫出来。”
侍卫俄日勒和克冷笑道:“你们南人算什么东西,杀就杀了,你能怎地?”
便在此时,朱祁镇身后的文武官员也站了出来。
吏部文选司郎中李贤正色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阁下若想辱我君父,先杀我李贤。”
锦衣卫指挥岳谦骂道:“你们就是一群无耻下流的畜生,你们,畜生不如!”
拉克申大怒,挥刀向李贤砍去,刀锋距离他头顶数寸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紧接着,身子便飞了起来,继而重重摔在地上。却是被皇帝身边的另一个武将张林给袭击了。
与此同时,俄日勒和克的身子也狠狠地摔在地上。攻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骂他的岳谦,那人也是个武人,偏巧脾气也很暴躁。
拉克申等二人爬起来,挥刀又战。那两名武官不甘示弱,赤手空拳的上前应战。明方武艺高强,蒙方刀刃锋利,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当然,这仅限于一对一的情况下。
朱祁镇叹道:“既然说好了两家合做一家,偏又互相打来打去。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杀个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倒也轻松爽快。”
这是拿互市威胁也先了。
“退下!”也先不怕朱祁镇,怕的是不能跟明朝互市。
拉克申等人退却到也先身后。岳谦等人退却到朱祁镇身后。一个小小的风波在朱祁镇的唇齿启动中,化于无形。
这一回合过后,也先又回到原来的话题:“现在回不了家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这边就是打了一场败仗,他们就立马不拿你当皇帝。我好心送你回朝,你反而把火都发到我头上。”
“你若是想对付杨洪,那请你自己想法子。你尽可以慢慢想,细细想,只是,请不要把朕牵连在内。多谢!”朱祁镇不理他的挑拨离间。
也先侧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朱祁镇,却见他脸上现出又是温柔又是愤恨又是强行忍耐的极为复杂极为矛盾的表情,怔怔的看着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骑人马奔来,奔到近处,勒缰下马,走到也先近处,低声道:“太师……“
也先下马,同来人一起走到远离朱祁镇等人的地方。
那人道:“可敦让我告诉你……”
原以为会是什么军国大事,结果又是长姐的一地鸡毛!
“不听!”也先打断了他,一脸的不耐烦,“这女人一天到晚除了疑神疑鬼就没别的事。”
那人为难道:“可敦说,你要再不管,她就把可汗给杀了……”
也先拿起马鞭,不由分说的就向那人抽去,一边抽一边骂道:“她是嫌我事太少还是死得太慢!正事都不够忙的又拿这事来烦我!你去,你告诉她,不如拿刀把我给砍了。”
那人道:“这话我可不敢说……可敦那脾气……”
“我这个姐姐啊,”也先收起鞭子,喟然叹息。
他的脑中浮现出一副画面,画面中一个脸色蜡黄、身材干瘦、略有驼背的中年女人,伸着枯柴般的手指,指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呵斥道:“你是不是又去找那贱货了?你说!你说!”这样的画面也先见到好几回,但他始终搞不清楚被中年女人咬着银牙啐着骂着的“贱货”具体指的是谁。
“罢了,还是照旧吧,只是别闹大……”也先又一次退步了。
那人刚离开,又一骑人马奔来,却是他的贴身随从树海,手里拿着一个信鸽,走到也先跟前,低声道:“郡主说,她收到一封神秘的来信,说有人预拟下毒,谋害大同王。另外,郡主还查到,当日与她交手的两名刺客,有可能是女真人。”
说着,他把一张纸条递给也先。
也先打开纸条,一边看一边沉思:“这丫头……她怎么查到的?”
树海:“郡主一向神出鬼没,她的心思岂是属下能猜的透的?”
也先沉吟:“忽勒孛罗……女真……”
“女真……忽勒孛罗……”也先皱眉。
突然,又一骑人马奔来,居然是乌兰其其格的贴身侍女多兰。
多兰一边喘气一边抹汗一边急切说道:“太师……大同王疯了……”
“什么?”也先倏地盯住了她,“好端端的,疯了?现在怎样?”
多兰:“他拿着刀子,直奔张姑娘而去……”
“张姑娘?”也先抓住了多兰的手腕,厉声道:“你怎么不早说,她怎样?”
多兰被也先抓在手里,疼得直冒冷汗,强忍着疼痛说道:“伤得很重,能否活下来,实在难说。“
也先厉声道:“那么多人,都是饭桶吗?竟不施救?”
多兰忍受着手腕处的剧痛,咬牙道:“大同王杀红了眼,根本不让我们靠前。有侍卫试图施救,结果他拿起刀子就往张姑娘身上捅。当此之时,救人,就是杀人。”
“拿刀子捅?她那么瘦的人……”也先疼的几乎要掉泪。
多兰:“大同王说……说要带她去找李澹然……”
“什么?找李澹然?”也先绝望的吼叫着,像是一头受伤的狮子,“死了?张姑娘她死了?”
多兰还未开口,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你在说谁?谁死了?”
也先闻声,不禁骇然变色。听到雷家站的噩耗,伤心绝望之余,居然忘了南朝皇帝。
张静仪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若是让他知道雷家站上所发生的事,记恨自己事小,明蒙之间的互市,很有可能就此而夭折。当务之急,必须要极力隐瞒张静仪所遭遇的一切。然而,她出了事,自己在情感上,又何尝不是身受重伤?
明明很难受,偏又什么都不能说,也先多历厮杀,自以为早就刀枪不入了,直到今日方知,自己终究还是过于儿女情长。
“是谁?”朱祁镇的声音在发颤。
“一个……”也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个不太重要的人。”
“她怎么了?”朱祁镇紧盯着他的眼睛。
“没……不……不是她……”
“她是死是活?”
“疑神疑鬼……“也先转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不屑一答。
“你说!”朱祁镇将目标转向了侍女多兰。
一语甫毕,也先凶狠的目光便向多兰射了过去,倘若她在言语中有暴露出张静仪的危情丝毫,不管她是乌兰其其格的什么人,立时砍翻在地。与此同时,明方重臣锦衣卫指挥岳谦、忠勇伯蒋信等人也将目光望向她,如果这女子在言语中有丝毫作伪,立时揪出来反驳。
如果有所欺瞒,明蒙之间的互市很有可能因己而夭折。如果不欺瞒,明蒙之间的互市则很有可能立时夭折。
历史仿佛在一瞬间化为两座大山,一左一右的向一个小人物挤去。
左亦是死,右亦是死。
这下,轮到多兰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