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仪此刻正用针缝合那娃娃脸的伤口,懒得搭理周边的污言秽语。
伯颜帖木儿:“走吧,皇帝陛下。”
朱祁镇不理会伯颜帖木儿。他将目光移向张静仪:“你竟不生气?”
张静仪:“开始时会生气,现在早就木了……”
她心中想的比嘴上说的要沉重得多:
煌煌二十一史,满纸写的其实都是吃人。你以为你出身高贵、腹满诗书、气度脱俗、玉洁冰清就能幸免吗?
不会!
他一抓她的手腕,将她往马边拖:“朕知道你不情愿,可眼下你只能跟着朕,否则,你一个年轻姑娘,只会比他们更惨。”他是皇帝!纵使兵败被俘,他是皇帝!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没谁敢把她怎么样。
伯颜帖木儿插嘴道:“我们瓦剌人也懂得怜香惜玉,别人不敢保证,但像张姑娘这般人才,却是安全得很。”
朱祁镇:“安全得差点被你们砍死……”
伯颜帖木儿:“有我在,她不会有事。”说着,他拿出手中铁蒺藜,运劲挥出,“啪”的一声响过,一只百米以外的飞鸟应声而落。不言而喻,他手上的铁蒺藜一旦挥出,可以轻易打落百米之内任何想要打落的东西——包括那名试图杀死张静仪的士兵手里的砍刀。
朱祁镇:“手法很准,就是没安好心!”
伯颜帖木儿:“彼此彼此……”
朱祁镇正色道:“英国公是我大明四朝老臣,曾为保卫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
伯颜帖木儿笑道:“都是男人,谁骗得过谁?”
朱祁镇:“朕原以为伯颜帖木儿知院能与众不同一些,却原来也是好色之徒。”
伯颜帖木儿哈哈大笑:“我不是好色之徒,我是蒙古汉子。”
张静仪挣开朱祁镇的手,拔下头上玉簪,将玉簪往伯颜帖木儿那里一递,冷然道:“这是汉白玉的,值得几个钱。”玉簪被拔下后,长发披将下来,瀑布一般流泻了一背。原本女扮男装时就美得超凡脱俗,长发这么一垂,把众人的眼睛都给看直了。
伯颜帖木儿的眼睛也有些发直,不过,也仅仅是有些发直而已。他对长兄的敬畏,远远超过了对美人的欲望。既然她是长兄看上的人,纵使西施再生,他也绝不染指。
眼见张静仪递来簪子,他伸手欲接,她拿着玉簪的手却突然往回一撤,向那娃娃脸俘虏一指:“我要他活!”
伯颜帖木儿将玉簪抓过,拿在手里看了一看,笑道:“果然是大家千金,出手就是大方……”说着,转头吩咐道:“备马,放人!”
那娃娃脸俘虏死里逃生,却不上马离开。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目视着张静仪等人,痛哭失声。
张静仪走到马边,本拟上马,但怀里抱着古琴,一时间有些踌躇。
朱祁镇将她抱上自己的马,与她共乘一骑。微风吹过,她流泻了一背的长发在微风下飘来荡去,有些发丝浮到他的脸上,他慌忙侧过头,仿佛粘上她的头发便会中毒一般。
她的旁若无人,他单从背影也能清晰看到。
刚才不顾一切甚至不惜舍了性命去救人的是她,自己好容易救的人被人杀死却一脸与己无关的人,也是她。
张辅这个女儿……当真让人好生难以思量……
朱祁镇没想到,他这一思量,便是许多年。
八年之后,当景阳钟再度因他而响时,他才在东厂的明察暗访中,获知了她的前世今生。
五年以前,当太后拗不过皇帝的执着,终于下达了纳娶英国公三女儿张静仪为妃的懿旨之后,张家上下便陷入到了万马齐喑当中。
英国公府自张辅以降,几乎所有人,都对这道懿旨存有极大的抵触之心,在英国公府看来,这懿旨与其说是要纳张静仪为妃,不如说是皇帝借强纳张静仪为妃,来满足自己报复张家上下拒绝自己的欲望——朱祁镇在后来同张静仪追忆往昔时,也承认了自己当初确有报复之心。
接到懿旨的那一刻,张辅满脸忧戚的看着自己的三女儿。彼时,她已许了人家,只待未婚夫婿准备充分,便即成婚。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明明已有良配,懿旨下来,生生改变了一切。
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皇宫,更何况——皇帝娶她,摆明了就是报复,根本就不会对她有丝毫的好。
但任凭张府上下怨念冲天,身处垓心的张静仪,却没丝毫动静,依然是一脸平静的该干嘛干嘛。问她,则说那是他们的事,跟自己没关系。
她若是有动静尚且不骇人,现如今没动静了,却把南征北战了大半辈子的名将张辅给骇得起坐不安了。
打仗的人都知道,平静绝非好事,平静就意味着有更大的危险在潜伏着,意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迸出天塌地陷般的变数来,把你打得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况且老三说的是什么话——你们爱怎样怎样,跟我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你骗鬼呢!
张静仪是大家千金,大家千金普遍没挨过饿、受过穷,而人若没挨过饿、受过穷,便普遍不会把财富之类的东西当回事。倘若一个从小就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家千金,打一出生就没受过什么委屈,没看过什么脸色,则普遍不会把恩宠之类的东西当回事。推而广之,也就不屑于把精力放在得到别人的认可、喜欢等劳心费力的勾当上。于是,张静仪平日里总是冷冷清清、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除了弹琴之外,便是读她那些老庄、嵇阮之类唯恐天下不乱的书。而混迹于老庄、嵇阮世界里的人,普遍比较有个性,而人一旦有了个性,便不大喜欢按照常规路数去走。
于是,有个性的张静仪从十岁开始,便混迹于道观、寺庙,同道士讨论老庄、嵇阮,同和尚谈论大乘、小乘。一个大家闺秀,整日价跟和尚道士来往,这本已是骇人听闻。更骇人的是,去寺庙的次数多了之后,她不知怎么的认识了一位精通医学的出家僧人,接触得多了之后,干脆跟人学起了医。
学医就得碰触人的躯体,如果有必要,还得解剖人的尸体……
一个大家闺秀,居然碰触人的躯体,解剖人的尸体……
对此,张辅采取的态度是,既然不是入宫为妃,且她的未婚夫婿也喜欢她的“瞎胡闹”,那么,有点个性就有点个性吧,横竖出不了人命,随你折腾。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在这边折腾得不亦乐乎时,太后纳她为妃的旨意就下来了,还说什么要她为皇帝开枝散叶——合计着人家辛辛苦苦养闺女十五年,就是为了给你传宗接代。
这下问题大了!
皇宫不是赶大集,自由惯了的人也没法忍受被束缚。一旦处理不善,马上就是人头落地。
况且,早就订了婚了,未婚夫婿又是一个能容得下她各种“瞎胡闹”的如玉儒雅少年。
板上钉钉的事,一道懿旨,说换就换?
再看身边的老三,却依然是我行我素的习医、弹琴。
张辅沉不住气了,把女儿叫来,听她的想法。
张静仪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无关。”
张辅哭笑不得:“什么叫‘跟你无关’?”
张静仪先是扶着老父坐下,后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父亲椅子的对面,然后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这么一坐,便有些促膝谈心的意思。
“爹爹是怕我学二姐?”张静仪收起了原先的无所谓。
“怎能不怕?可是,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张辅环视四周,确定安全后方开口:“你长姐和姑姑过的是什么日子,外人不知,难道我们不知道吗?明明心里头极度不情愿,偏生你什么都不说!我心里头实在是……”
“我没不情愿,”张静仪正色道,“是疖子总要出脓,皇上心里头有恨,横竖都不会放过我们。现如今他既已发难,且让他把这口气出了就是。”
“这不像你啊……”
“这是最好的出路!大不了就是不受宠罢了。女儿以琴为伴,有书相陪,哪里就稀罕什么帝王的宠幸?”
“我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他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他不会让你好过的,他……唉!”
“我们逃得了吗?咱们大明朝驾驭权臣的法子是什么,爹爹比谁都清楚:缇骑四出、暗探遍布之下,我们无所遁形。很多事我们以为做得密不透风,说不定早就摆在皇上的案桌前了。而二姐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与其说是她运筹帷幄的结果,不如说是皇室顾忌爹爹的劳苦功高而放我们一条生路。忍了二姐,已是他们皇恩浩荡,若我再有甚小伎俩,只怕到时候要新帐旧账一起算。爹爹固然有丹书铁券,可前朝的李善长何尝没有丹书铁券?咱们这位万岁爷……可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
张辅闭上眼睛急剧的思考,隔了良久,终于拿定主意:“他们已经毁了我一个女儿,我不能让把你也给毁了!”
张静仪不再说话,她发现,一直以来苍老疲惫的父亲,一霎时间变得刚劲挺拔起来,浑身上下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随时一战的霸气。
那次谈话之后,父女两人便都归于平静。
女儿是真平静,父亲也是真平静。
不久之后,朱祁镇便经东厂之手,收到一张龙蛇飞动的字:虽饰以金镳,飨以佳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彼时以为那是张静仪之手,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一切,都是张辅的蓄意安排:以女儿终身不嫁作为代价,为她换得一个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