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清平乐-年年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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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大陆】
**神女迦娜**
“诶?这是……”
当归,当归。当归,当归。
像木片一样的中药撒落在了地上。
昏暗的油灯,像那人一样咀嚼着这个字眼,慢慢地,缓缓地。油灯上烛焰随着油灯底座上的铁链摇曳,那嘎吱嘎吱作响生满铁锈的条状物衬托出了一份孤寂和荒凉。
昏暗的酒吧里,一位身着短衫的女子灌了一口酒,头也不回地把瓶子扔到一个贱兮兮的酒鬼头上,那人惨叫一声,从桌上摔了下来。女子冷笑一声抬手撬开柜台,又拿了一瓶酒,一仰头猛灌了下去。
待到酒瓶空时,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声响回荡在这片精神的荒原上。
“高音区的师妹啊……”
短衫女子轻语。
“你还好吗?”
**琴神千清**
这里有我不屑于祭拜的家伙们。神话,传说,和那些无知的信仰。
这是她对这个地方唯一的印象。
不对,糖葫芦很好吃。
还有庙会。
金色的长明灯划过长空,像天上另一条闪烁着温暖的色泽的银河。小庙有红色的墙,红色的顶,红色的门,红色的匾额。一切都是红色的。大人们挑着灯笼,拥有着与平常不符的快乐,姑娘们都身穿着与平常不同的襦裙,而不是一般的分上衣下裳的衣裙,发鬓被梳的柔顺而又美丽。孩童在嬉笑,不需要像平常一样,在寒窗前苦读四书五经。小庙边有吆喝着卖糖葫芦和小糖人的小贩们,小贩们旁边围着孩子们,孩子们旁边有一大片莲花,莲花边有清澈的湖水相伴。
孩子蹲下来,在池边的水里玩弄着一根他方才拔下来的野草,把它泡在水里,揉搓它的叶脉。之后似乎又不感兴趣了,想让它往湖中央飘去。在他尝试了很多,却总是把那细细长长的草根船弄翻,最后即使抓耳挠腮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孩子,你需要风。”千清轻轻地说。
然后她颤抖的手轻抚琴弦,几许晚风从手心冒出,向孩子吹去,轻轻抚弄着孩子的脸庞,像温婉的阳光倾诉着它的温暖。在他尚未做出任何反应之前,那根细细长长的草根已经飘荡着划到了湖中心。
孩子回过头,脸上调皮地一笑,手却闪电般伸出,又闪电般地抽回。只有一小道残影,以至于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一丝棕色闪过,同时鼻尖蹭过一丝淡淡的药味,但她没有注意,每次看到孩子的时候,她所有的警觉都会消失。
她笑了笑,转过身。
然后,那拥有着优美弧线的巨大羽翼,承托着它的主人一起飞向远方。
她受不了这个地方,庙会唯一能让她想起的只有她从未拥有的童年,和她从未享受过的,那份最为平凡的快乐。
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来。五年里,可能发生那么多事,她又怎么能确定,两位师姐一定会来?
只不过是她的执念罢了。
孩子目送千清远去,看着她那柔和却坚韧的羽翼从背后缓缓长出,再往下一拍,刹那间腾空而起,顺着清风和着流云而飞,仿若人间精灵。
他笑了,却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他在湖边站了起来,将手插进口袋里,往人群深处走去,然后转入一条黑暗狭窄,空无一人的小巷。
小巷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庙。
庙里,供着风神。
巷尾的小黑猫从阴暗潮湿的墙角边窜出来,看到眼前的孩子的身形,逐渐变成了一个长大的身影。
“喵——!”小黑猫惊叫一声,飞也似地窜了出去,一头撞到墙上,再晕乎乎地掉个头跑掉了。
这个十多岁的朗俊少年嘴里叼着稻草,歪歪斜斜的长衣耷拉在他的身上,一头浅色短发,细长唇勾起,那邋遢的样子实在没法恭维。
他朝着方才琴神消失的地方俏皮地笑了笑,然后突然化作青光钻进风神的庙宇里,不再出现。只有庙宇里供奉的那尊风神的雕像,点漆般的眼睛亮了一下。
十几分钟后,琴神,或者说,鬼刹,将会在一个小山坡上降落,她的口袋里,有一小片,黄色的,有着棕色纹路的中药——当归。
**神女菀絔**
雪白的信鸽会带来她母亲的消息。灰色的信鸽会带来她丈夫的消息。黑色的信鸽会带来她朋友的消息。
而她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信鸽了。
在“莲音”解散之前,轻巧的云雀会带来她二师妹的消息。在“莲音”解散之前,高贵的雏凤会带来她小师妹的消息。
而她已经有五年没有得到云雀和那小巧圣洁的凤凰的消息了。
五年,足以让她从一个花季少女,到成家立业。
她们不会来信了吧……窗前,坐在晨光中的女子微微叹息,合上眼帘。
然而,一只由自由的清风化作的云雀突然打断了她心头的执念。
它轻巧的羽翼披在身后,落在窗棂之上,一片精致的药材在云雀的爪子中,被攥紧。
当归。
【琴神-回忆】
“傻瓜小师妹千清,你的高音还没练好,怎么又偷懒啊?”
三位少女坐在树荫下,点点阳光透过树叶在她们身上闪烁。
“你管我?”千清吐了吐舌头。
少女的嬉笑声在空地里回荡,之后一位少女传来了几声轻咳,提醒两个少女安静点。
“咳咳,迦娜,你的角调要提高哦,昨天我在你窗外听了一会儿你的琴声,有个地方老是走音,待会儿我再教你一遍。”
“哦,哈哈,是吗。”
‘哗啦’
“迦娜!花鳞粉是用来制作膏药的好不好!不要乱撒!”
“你管我?”迦娜吐了吐舌头,学着千清的口气说道。
“嗯?敢学我?看来你是想死的早点了。”千清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追了过去。
“啊,不!等等!”
一声惨叫。
一位少年走近那位年龄最大的,也是方才训斥迦娜不要乱动花鳞粉的那位少女,轻轻在其额头上落下一个淡淡的吻。蓝衣一袭,高雅清洁。
当年,比莲音这个家的分崩离析更打击人的,便是这个少年剑客玄安了吧。
琴神变为鬼刹,现在一袭黑衣,面容被黑色的面具遮住,拍打着双翼降落在了一片空地上。她的双足碰触地面的那一刻,背后双翼就慢慢收紧,紧贴背部,并一点点融入,最后完全消失,变成了她背部的两个翅膀形的图案。
莲音是她的家,曾经是她无论身在何方都心之所向的净土。
莲音当初是由两个琴者,一个剑者组成的小江湖,他们游历天下,修身养性。某一天遇到了面带鬼刹面具动了杀念的千清。莲音救赎了她,没有让她犯下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的过错。千清后来加入了莲音,她那行正义事的名号‘琴神’就由此而来。
然而随着莲音解散,一切都变了。
因为少年的无情,让大师姐自此一蹶不振。随着大师姐的离开,二师姐不知去向,而她一人漂泊四方,不再相信。虽说生命的意义在于拼搏和奋斗,站于至高点的生灵永远是最孤独的,但千清不在乎,她不在乎自己是否处于至高点,也不管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大。余生飘渺,四海为家,仅此而已。
她半生漂泊,其实也想有一个能够回归的家。仿若败落的王族末裔,在暗夜中摸索前行,仅剩的骄傲与自己渐行渐远,最后被吹熄了唯一的火把。
就是那个叫玄安的少年摧毁了一切。
千清握紧双拳。
她墨色的眼眸紧盯前方,她行走四方时,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专注而紧张,此生仇敌就在眼前,脑海中的愤怒燃烧着她的心,当她的心逐渐被点燃,她的理智也在逐渐消散。
“师妹。”
那一温柔的声音将她从崩溃边缘扯了回来,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样。菀絔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清浅而娴静,仿佛一切如初,一切都从未改变。那是神坛下圣女的祈祷,神圣得难以置信,抚平所有躁动的心,那是天街小雨落在屋檐又滑落谁家的声音,超脱俗世。
千清转头,眼眶已然溢满泪水。
菀絔抱住她,嘴角扯开一个温柔的笑,“小傻瓜,想不想师姐啊。”
“喂喂,大师姐,偏心呐喂!”另有一个声音已然响起。
“欸,行行行,都抱抱。”
二师姐迦娜在她们二人身后歪着头笑了一下,千清瞬间呆滞了,忆起了当年,三位花季少女游历四方的模样,那样明媚而招展,那样精彩而曼妙。你我都是彼此的依托,彼此的救赎。
而前方一道漆黑的剪影闪过。
是他。
玄安。
他背后衬着最乌黑的树枝,最森冷的月光,身着最漆黑的暗夜,眸子里没有流光。他是黑暗于人世的化身,在夜黑风高的晚上展开狰狞的羽翼。他曾经也是无比温柔的少年,惩恶扬善,持剑斩妖除魔,在最美的年华中遇见了最美好的人。如今身入苦海,与曾经魑魅魍魉融于一体,难以辨明。
菀絔沉默。
在同样一旁沉默的迦娜瞬间却已经到了玄安身旁,只留下一道残影,手中的银白色的利刃已经划向玄安的心脏。玄安瞬间反应过来,用他自己的刀柄挡住了她锋利的杀气。
然而,迦娜将手中的空酒瓶举起。
“啪”
一声巨响。
狠狠砸在了玄安的头上。
酒瓶碎裂。
玄安也许是怒了,但他眼底却实际上并无怒色,腰间长刀抽出,猛地劈向迦娜。迦娜轻盈的身体暴退,手中利刃划向玄安。
玄安手中长刀却悄无声息地伸长,藏在刀柄中的那一截猛然暴露。原本那锋利的刀刃是不会划到迦娜细嫩的脸庞上,但经这一加长,瞬间就能抵到咽喉。
琴声骤然响起。
琴名,离幽。
剑名,天枢。
千清脸上黑色的面具悄然换成了白色。她望向对面的男子,他已不再年轻。岁月终究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韵律化为锋刃,在琴箱两侧出鞘,在空中锐角拐弯,没有丝毫停顿,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铮”一声轻响,它们与玄安手中利剑相撞,在剑身上划出一道道裂痕。玄安一顿,给予了迦娜后退的机会。
“谢啦,小师妹,不过你在有时间换面具的前提上,不能先救救我吗?”迦娜白了一眼千清。
“没时间,你们都死了最好。”千清气不打一处来。
迦娜:“……”
迦娜刚想启齿,千清和玄安就重新对上。千清的面前就有了三道残影。速度太快,以她的感知力,都尚未看清,那三道残影手中九把刀的残影已在她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所幸并不太深。
“三刀九影……你学会了……”千清惊道。
菀絔在霎那间挡在了千清面前,同样九道残影,三把刀。
“铮”
刀锋碰撞。
玄安刀锋向前一刺,却仅仅划破了菀絔长袖的袖端,刀锋锐利,却又带有温柔,似乎不想伤害眼前的人。菀絔避开,有自己的两道残影护住后心的她并不担心玄安击向她背后,双手握刀柄,狠命往玄安左臂劈去。
那两刀,玄安是含带有私人感情的,而菀絔又何尝不是?也许,她那一刀,是可以劈开玄安的心脏的。
玄安的鲜血撒了一地,全都是从他左肩的伤口处涌出来的,似乎动脉也被伤到了。
左臂齐根而断。
玄安痛苦地惨叫一声,但却在不为人知的时候露出了一丝苦楚。
若不是那个人,他绝不会揭开那早已结痂的伤口,绝不会让自己和菀絔再次重逢。
那个人拥有着非人的力量。
当年就是他,从最深重的黑暗中浮现,可却似乎比光明还要纯净神圣。他站在他的面前。在斗笠和面纱之下,玄安只看到他璀璨的金色眸子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只能听到薄唇之下的冷言淡语。
你须得远离菀絔,除非得我允许永世不得相见。
然后他仿若神祗地把他和菀絔出生和成长的无数个瞬间展示在他眼前,记忆仿若固态的时间。那个热恋中的少年呆立于地。他和菀絔本是一母同胞,在极为年幼的时候被战火分离,他们对自己的过往始终无从得知,那场战争将他们整个家族从大陆上抹去,只有这两个幼小而羸弱的孩子活了下来。玄安凝视着那张他和菀絔裹在襁褓里的全家福,握住了双拳。
那个夜晚他逃离了莲音,也逃离了菀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