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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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这……”
她轻轻抱起了那个孩子,看到他满身鞭痕和污渍,衣衫褴褛,心疼地轻拥了他一下。
她身边环绕着的白金色光辉,证明着她神明的身份。而不同于其他神明,她身后拥有着六双翅膀,硕大而有力,每拍打的一下,仿佛空间都在震颤。
她并没有绝美的娇颜,脸庞的弧度也并非柔和清秀,但是,那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人心。下颚写满了久经的沧桑,鼻梁画满了她三十万年的岁月。她不像是那些在清水荷花,假山楼台旁的小家碧玉,而是在烽烟四起的战场上指点江山的红颜绝世。
墨岚,字绯辞,翼神。
怀中的孩子动了动,往她怀中又缩了缩,同时睁开了那让天地黯然失色的灿金色眸子。
感受到了什么,墨岚将孩子翻了个身,让他面对自己,只见他又悄悄把眸子闭上了。那孩子虽然满面尘土,但是五官精致出尘,眉角锐利,下颚柔和却也小有棱角。
“孩子,汝唤作什么?”
孩子睁眼,抬头看了看她。墨岚则被这孩子眼底璀璨的眸光和深沉惊到了。
“蓝澈。”他的声音小小的,软软儒儒的,但是透着一股坚定,似乎若是墨岚要伤他,他拼了命也会拉她一同去死。
“蓝澈啊。”她的声音柔和,听上去并无恶意。他的眼眸的确像是他的名字一样清澈。
怀中的孩子挣扎了一下。
……
翼神宫中的侍女们看见,她们的主上在刚刚诞生的星海中逗留了两天就回来了,怀中还抱着一个衣衫褴褛,被敲晕的孩子。
那孩子背上背着一把有他一样高一样重的剑,剑鞘破破烂烂,但是剑锋锋利,流光溢彩,剑背上刻着“斩情”二字。
后来当他醒了,换了一身衣服,是深蓝色的衣袍,带有金色的镶边。略有些大了,是墨岚年轻时候的衣服。
孩子抬眸见墨岚把玩着那剑,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便黯淡下去了。
墨岚则恰好捕捉到了那一丝怒意和孩子随即黯淡的反应,嘴角向上扬了扬。不知为何,她对这孩子总有一种玩弄的心态,若是他生气,似乎总会感到有些快意。
“这样吧,汝便留在翼神宫里,从今往后,吾就是汝的师父。吾名墨岚,字绯辞,汝可以唤吾绯辞师……”
“不。”孩子说道,声音铿锵有力,似乎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其一,吾救了汝,其二,除了这翼神宫,汝还能去哪?其三,汝跟着吾,也并无害处。”
孩子勾了勾唇,缓缓开口道:“其一,虽然汝救了吾,但并非吾就必须从汝。其二,吾是那片星海的统治者,吾自然有去处。其三,吾不用你教。”
墨岚静静地望着这孩子,凤眸中满是震惊。
他才多大?也不过几百岁的样子.……怎的成了新诞生的星海的统治者?
“还有,把斩情还给吾。”
墨岚将那金光流转的剑抛给孩子,他的手腕娴熟的一翻,牢牢地握住了剑柄。他的金眸似乎危险了些,瞳孔牢牢地抓着眼前人的身影。
“汝若说是星海的统治者,那为何汝身上还会有伤痕?”
“因为有人欲伤吾。”
墨岚一惊。
她久经沙场,也见过很多人,有绝世天才,也有人杰地灵。只是,那种果敢坚决,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的神情从一个仅有几百岁的神明,尤其他还是一位先天神身上流露出来,她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她眸中闪过一丝赞赏。
随后玉指轻弹,一段强烈的空术射向孩子,在空中幻化成千万片飞叶,如同北疆的那片星海的大雪连绵(日后的玄武位面)和新诞生的星海中温暖如春的桃花十里(日后的朱雀位面)。孩子侧身,在飞叶间上下翻飞。
他几乎躲过了所有的飞叶,只有一小片飞叶的锐利边缘划过他的臂膀,留下了一道淡赤色的伤痕。
衣带翻飞,卷起了他乌黑的青丝,缠卷着他的脚踝和深蓝色的衣袍。赤裸的脚尖点地,孩子轻轻捂住伤口,吃痛般地皱着眉头。
多年以后,那眉宇间已饱经了四万年风霜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导师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了拜师前的试炼的种种,看到那句“吃痛般地皱着眉头”转身皱眉看向墨岚道:“弟子不疼,师父为何要如此写?何况,弟子姓蓝名澈,为何要唤弟子‘孩子’?”
两鬓已经略有斑白的墨岚笑着说:“因为汝在为师心中,你一直就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呵。”
【烽火】
脚步声。
斑白的双鬓在月色下一闪而过,身后跟着一群几乎和墨岚一般快的战士,都神情严峻,身披铠甲,肩膀与远处陡峭悬崖上金白色交加的翼神宫的外部城墙一样平直。
而翼神宫却看起来不怎么样。
灰色的雾霭笼罩在翼神宫外面,似乎还有一层黑色光罩将整个翼神宫包围。而翼神宫上方的天穹,电闪雷鸣,漆黑的龙翼若隐若现,环绕着整个翼神宫盘旋。宫门处被漆黑笼罩,伸手不见五指,在漆黑中好像又有什么,只是无法看清,影子一样,似乎只要看一眼灵魂就会被吞噬。
墨岚在翼神宫五百米开外刹住了脚。她知道翼神宫的防御措施有多严密,也知道加持在上面的高级空术到底有多少。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徒劳地试图破除这一层层高级空术。
“那该死的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真是……”墨岚喃喃道,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用了现言说话。
“还有,那小倔强也还在里面……”
“他如果出事了怎么办……”
【翼神宫内】
漂浮着的纱巾和四处翻飞为墨岚传送文件的一双双洁白的翅膀被撕扯成碎片。侍女们四下奔逃,有些试图对在翼神宫的大大小小宫阙中来回穿梭的暗影射出空术,有些从天音阁中拼死抢出几架古琴,对正在四处拆毁建筑物的暗龙划出琴音,但都是徒劳。
她们瞬间都被泯灭。
它们是无法直视的,因为仅仅看它们一眼就会燃烧灵魂。它们会吞噬仅剩的躯体,撕扯感官,啃咬记忆,它们将销毁曾经存在的一切。
一名年幼的侍女移开她的眼睛,迫使自己只看地面和四处破碎的世界,而不去看那些会使她毁灭的恶魔,舍命狂奔。她的鬓发在空中散开,染血的簪子掉落在地上,发出的清脆的断裂声。她能看到四周,比她稍微年长的侍女们无声地死去,眼瞳中倒映着她们最终看到的恐惧,古琴跌落,摔得粉碎。剑芒划过,却又消散,不复存在。长剑被折断,随着它的主人同赴黄泉。
直到。
她被一双略有些冰凉的双手拽到了柱子后面。
她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因为被悲痛和泪水淹没。
仅仅看到了,
一双明亮的,
灿金色,
瞳眸。
“勿动。告诉吾,发生了什么?”
那声音说,如天音阁中,最曼妙而神圣的琴声。
那年幼的侍女转过头。
孩子,不,现在已经是少年了,一身蓝衣略有凌乱,染血的长发拂过他的脸庞。灿若星辰的金眸下就是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五官。斩情剑上黑血滴落,很明显他刚刚斩杀了一个什么东西。这人……真的是过分英俊了……但,不知他斩杀的是那诡异的暗影还是恐怖的暗龙,侍女思索到。他是如何办到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天夜里,她和几个年长的侍女睡不着觉,便在月色下的小竹楼中歇息,几个人胡扯了整整一个时辰,说谁谁谁想家啦,那谁谁谁昨天吃糯米饼拉肚子啦,又比如明天琴官们要考察谁谁谁啦,他们肯定躲不过去啦……
“喂,你们听说过没有,翼神冕下收徒弟啦!”
“不会吧,怎么可能嘛,翼神冕下一向独来独往,性格也有些古怪,不过,空术强大,琴技也是。谁能入了她的法眼,我倒想瞧瞧。”
“据说,是翼神冕下在两万年前的星海捡回来的一个像捡破烂的……“
那侍女还未说完,听到“扑哧”一声轻响。
“谁!”
一大群人急慌慌地站了起来,拿琴的拿琴,准备空术的准备空术,拿灯的拿灯,掀桌的掀桌,叫人的叫人,闹得不亦乐乎。
“吾讲啊,吾是否是把汝保护的太过好了些?汝看,四万年来,无人知晓汝的存在。且还有唤你为‘捡破烂’之人……”
星夜下,墨岚出现在空中。
“翼翼翼神冕下??”
一帮侍女手忙脚乱地铺桌子的铺桌子,熄灭空术的熄灭空术,收琴的收琴,叫人的却继续叫人。
“那是绯辞师父的问题,不是弟子的。何况,有时,不被世人知晓,也,挺好的。”
声音像清风明月一样,深入人心。
墨岚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这可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用现言说话。原来这孩子言语虽说受她的影响,也是会用现言的,尚好尚好。
少年从月色中走出来,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爽地看着墨岚。但即使是如此,墨岚也听到了身后侍女群中传来一阵不小的“哦”“啊”“这人……”“怎么能这好看……”的声音。
墨岚浅笑,看来,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小子的时候做的断言,没有丝毫偏差啊。
少年右手持着斩情,身上像披着月华似的。一头墨发也长长了不少,现在已经垂肩了。孩童时柔嫩的脸庞在岁月和历练的打磨下变得坚毅,让他增添了一份,许多已经超过三十万岁的神明们都不曾拥有过的沧桑。
全知全能,无情无欲。
金眸灿若星辰,却又深邃,幽暗,拒绝着任何信息的透露。
……
侍女回过神来。
一定是那位。
“救我!”
她颤声道。
少年眉头微皱,转身从柱子后瞥了一眼。
一条硕大无比的暗龙正在逼近。
它的每一步,都颤动着灵魂。
每一次利爪的拍下,都有生命的陨落。
“师父在何处?”他轻声问道。手中斩情已经开始蓄力,锋利的剑芒被灿金色点染。
“去边疆作战了……”她抽噎道,“北疆告急……混沌之神……”
少年的眉头越皱越紧。
“明白了,多谢姑娘告知。”
那头硕大的暗龙恰好走到柱子边,正好奇地向这边打量,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
而那灿金色的斩情,便是它看到的最后一个东西。
城门外。
“混沌小贼!放了我的徒弟!”
那六双白金色的翅膀在墨岚身后拍打,平时都是平和温柔,经不起一丝波澜。可是这次,那硕大无比的翅膀愤怒地锤击着空间,宣示着它主人的怒火。金色的光辉在苍穹间闪烁,翅膀的拍打划动了气流,甚至在空中凝聚成许多个气旋,散播着光与火,那些暗龙和魔影都无法近她身分毫。
“我以为你说过再不使用现言。看来,也不过如此啊,翼神的诺言。”
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翼神宫上方的空域,如履平地,如临实物。他已经将空间化为了实物,能够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男子身上的黑衣似乎很单薄,在初春时节的微风下鼓动,或者是因为他一身锋芒毕露的气势。墨发飞扬,缠绕着他的手臂。只是他身上的阴气很重,英俊的脸旁却被黑色的雾气遮住了。
他看上去很年轻,也许二十多万岁的样子。
“闭嘴!我徒弟!交出来!”
墨岚知道,以那少年的实力,是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被抓走的。
只是,
她不敢赌。
少年以长生殿高级空术学院客卿的身份在长生殿的朝堂上出现,胆识卓绝,全知全能,千里之外运筹帷幄。战场上,千军万马他如入无人之境,一代战神。
可若是他这一闭关闭傻了怎么办?
似乎感觉到了她在想些什么,黑衣男子笑了笑。
他自然没有去抓她的徒弟,自有他的手下去收拾那小子。不过是骗一骗她,说她徒弟被他的爪牙们囚禁在翼神宫里罢了。啧啧啧,看看,急成这样。看来真的是她很重视的神明呐。男子想着思索起自己几百万年生命中最重要的神明是谁,想了半天一个都没想出来。正思索到底是自己要求太高了呢还是那些神明太冷淡了呢还是自己魅力太大……
而此时,翼神宫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墨岚一惊,同时也把无限走神儿中的混沌之神华泠涯的思维拉了回来。
“徒,徒,徒弟?”墨岚颤声道。
“澈儿?”墨岚又道。
她眼睁睁看着翼神宫下方的地基塌陷了一半,传出阵阵轰鸣声。她仿佛看到了人间炼狱重现人间,想象着她的徒儿在废墟中奔走寻找生还者,却不甚被那些恶魂勾去了心脏。
“蓝澈!!不!!”
墨岚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空间。她化身黑暗的救赎,天使的愤怒,威力恐怖的空术雨点一样砸到黑衣男子的身上,可惜,并没有重创他。
她盘坐在虚空之上,横放一把琴,七弦因为她的伤痛和愤怒颤动紧绷,仿佛随时会断掉。搓音,划音,摇指,尽管那是首古典美雅的夹杂着攻击空术的曲子,但也硬生生被她弹成了一曲战歌。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眼里满是狰狞和愤怒。
“华泠崖,汝敢伤我徒儿?!”
琴音划破了天空,撕裂了空间,粉碎一切黑暗与虚妄,结束了彷徨与动荡,将暗影和暗龙以及一切都尽数绞杀,传出阵阵惨叫和悲鸣。
敢伤我徒儿的一切,无论是谁,都该在我的愤怒中消亡。
那黑衣男子也只能勉强抵挡住。
“不愧是翼神。”他喃喃道,抹去嘴角的鲜血。
接着,新的琴音加了进来。
和墨岚弹的是同一个曲子,但是整体高了一个声部,更加高昂,清亮。
骨节分明的手指滑动着琴弦,分明稚嫩的指尖却已经结满了茧。
少年抬眸,手指在琴弦上游走,琴上刻着衣卿二字。
“师父。”
声音清冷,也微微有些中气不足。
墨岚抬起头,凤眸中满是震惊,不可思议,和欣喜。
她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
男子稍有些讶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一刻,是一双旷世宿敌的初见。也是华泠涯第一次见到对自己最重要的神明。他们的生命自此将会与彼此纠缠不休,直到彼此生命的终结。你将会是我的原罪亦是我的救赎。你是光明亦是黑暗,而我则是良善亦是邪恶。你为和平而生,而我由战争与黑暗孕育。你同我一样繁杂而纯粹。
【遗香】
“绯辞师父。”
少年似乎又长大了一些,他身上披着白色的铠甲,似乎马上就要上战场,而有一场大战正在等待着他。看不清他的容貌,因为被一个斗笠垂下的轻纱遮住了,但此时,仍能感到他的气质,仿佛比上一次更加明显而我清冷出尘了些。
他跪坐在一个软垫上,正对着一个轻纱隔缦的床榻。
前几天,师父的挚友时间之神花诺病危,和空间之神,秩序之神一同把自己的徒弟托付给了师父,然而师父在为空间之神和秩序之神护法的时候因为年老体衰……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剑眉皱得更紧了。墨岚也再也经受不起大量空术的释放,同时身受重伤。
他加强了手中结界术和治愈术的加持,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师父,见她仍然昏迷不醒,便又低下了头,看着手中军中的文书和战报。
自从上次入侵翼神宫后,华泠崖开始大举入侵善神的领域。
真是苦了师父了。
“咳咳”
蓝澈,或者说,蓝衣卿,蓝离幽,得名于他那名震天下的衣卿琴,随即站起身,轻轻掀开幔帐,将手伸进自己领口中,掏出了一个护身符,道声:“失礼了。”轻轻把护身符放在他那日渐憔悴的师父胸前,很快,墨岚那令人痛心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了。
墨岚睁开双眸,虚弱地看到自己徒弟将手抽回。
“是否要上战场了,离幽?汝可别给吾死在那儿,也别找什么烂理由。唔,蓝离幽,烂理由。”
蓝澈斗笠下的眼神柔和了一下。
“澈,时候到了,你需要点兵了。”
一个身影闪了进来,身着火红色的铠甲,正是炎鬼。
蓝澈走出幔帐,他眼中原本的柔和也不复存在。
取缔它的,是刚强与坚毅。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只是,他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师父,活着的样子。
之后,圣战。
烽烟四起,烈火滔天。
这一仗,打了一万年。
凯旋之后,他看到的,是哭泣着的众神,和他师父的遗像。
万千世界首次看见三界战神刚毅的脸庞上划过清泪。
但无论如何,
那抹身影已经不再,只有留下的淡淡清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