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当是条地地道道的农村汉子,个头不高,方形的脑袋,圆圆的脸。笑起来傻傻的,总是爱露出一排黄黄的牙。乐于助人且为人憨厚,在村里一向人缘不错。常年的劳动练就了他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因为在家中排行第二,村里人都喜欢叫他二当。又由于他老大无妻,这个“二”叫得是别有一番意味。不过我喜欢叫他老当。
至于为何取这个“当”字,他的父母说不清,我更是说不清。农村人嘛,又没啥文化,叫着顺口能养活就行啦。那里会去考虑那么多,老当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我最爱听他讲故事了。这个故事还得从他二十来岁的那年说起。
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家乡涌现出了一股打工热。于是许多年轻人怀着梦想背井离乡,老当自然也不例外,也是这大军中的一员。只上过小学二年级的老当听着村里打工回来的人说着外面的美好,有很多钱挣,不用在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靠天吃饭却只能图个温饱。老当的心思早就不在锄头把子上了,每当听着村里村外的谁家的打工人回来又挣了多少多少的事。老当急得心痒痒。
夕阳西下,红云似火,晚霞映红了他那黝黑光亮的额头。想在他那青涩且成熟的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望向那长着几棵歪脖子大树的山头,一条石子混合着泥土的山路绵延开来,消失在山谷尽头。无限的生命力在这一刻爆发,地里的玉米疯长,归巢的鸟儿叽喳不停,路边的花草酝酿着明早儿的珠露,浓厚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夕阳西下的傍晚被赋予了清晨般朝气蓬勃的力量。地里农夫驱赶耕牛归家的叫骂声像颗掉进湖里的石子儿,荡起了山中的阵阵涟漪,安静且嘈杂。老当望向那还有点滴夕阳残痕的山头,不过他的心却不在这美景中。人啊,习惯了眼前的一切之后,自然就不觉得眼前的有啥稀奇的了。我想他的心应该在那条路的尽头,在山的那边,更好像是在未来那个远大的宏图中。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当等来了机会。一个同村的亲戚外出回来,并且答应走时带上他。老当高兴坏了,父母东拼西凑的为他备好了路费,更又是鸡蛋又是干粮的塞满了他的背包。走的那天,他哭了。他说上了车之后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慢慢后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通往未知且又陌生的路。两行热泪不自然的娟然而下。果然这深沉的念乡情谁也不例外。不过随着炊烟越飘越远,过了一个又一个楼房密集的城镇,老当的注意力很快被外面新鲜所吸引。他好奇的张望着四周,接受着这一切认知以外的东西,感叹着这里的繁华。不知是惊奇还是羡慕。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同伴杨老三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快到了。”杨老三兴奋的揉了揉眼睛,推了推他。顺手递给老当一个剥好了壳的鸡蛋。
终于火车到站,乘务员提醒到站的乘客下车。杨老三带着老当,大包小包的挤了出来。出站口楼顶大大写着宁波站三个字,老当勉强认得。倒也对得起他上的两年学。七月焦阳似火,这世间好像一个蒸笼,闷热得让人窒息。忙碌的人们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亦或者是为了生活,顾不上这燥热的天气。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闷热的天气使人莫名的烦躁。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坚定而又木讷的经营着自己的生计。
“住旅社吗小哥?”
“去哪里去哪里,坐车吗。”
“手表,刚从车上顺的,便宜卖”
…………
老当笑着正要接话。突然杨老三一把拉过他,一脸严肃的对他说道。
“别理他们,都是骗子,小心着了道。”
老当不解,心想他们一个个笑容满面,热情好客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坏人啊。不过也不去多想,仔细打量着这繁华的闹市。杨老三小心翼翼的从钱包里翻出一小本电话本,走到公共电话亭。拨通了工地老板的电话。谁知上天给他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老板告诉他们前几天工地里刚来了一批工人,暂时不需要人了。杨老三当场心就凉了,眼下何去何从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眼看天色渐渐变暗,他们与这灯火通明的闹市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杨老三很快就释怀了,他初来乍到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告诉老当,想找个活还是不难的,不过这几天就要受苦漂泊了,四处寻工作。老当也没啥概念,苦他早就受惯了。领着包跟上杨老三的步伐。
由于舍不得花钱,他们住进桥洞。老当说桥洞很热闹,好的地方让两个捡垃圾的老头给占领了,并堆满了各种破烂。两老头是好心人,刚开始两老头警惕的看着他们,生怕他们把自己的破烂抢走似的。但是他们用那混杂着各地特色口音的普通话一番交流之下,老头对他们深感同情。说前几天也有个外地来的住到过这里,不过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应该是找到活干了。随后两老头还请了他们吃饭,虽然只是简单的咸菜馒头。但是老当说那馒头越吃越甜,甚至胜过了他吃过的糖,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
后来他们在郊外一个小砖厂找到了份活干,早七晚六,包吃包住,虽然辛苦了点,但是工资还算可观。又是烧窑又是装车的,刚开始手都磨破了,但是后来长出了厚厚的老茧也就不痛了。老当踏实肯干,砖厂老板很喜欢他,经常送他一些水果啥的。但好景不长,由于环保问题,小砖厂被关闭了。不过老当差不多干了一年,也开始有了点积蓄。他失业了,后来他到过同乡的工地上打过零工,也曾四处漂泊。
直到家里传来噩耗,他父亲醉酒摔死了。他说那个消息就像一个晴天霹雳,他说他当时脑袋晕乎乎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说是他害死了他父亲。他家门前是一道约三米的坎,院子不宽,勉强够一辆三轮车挤过去。本来坎子下全是泥土的。前几年他见村里人种烤烟挣了不少钱。于是心血来潮,自己动手建起了一座土烤房。那个土就是在那坎下挖的。由于挖出了个大坑,他又和着几人把屋后的石头搬过来填上。于是他父亲喝醉摔下坎,脑袋磕在这石头上,摔了个大洞,又破了动脉。没等到救护车来就一命呜呼了。其实当时村里的那个破路,估计救护车也到不了。
后来他留在了家里,再也没想过出去了。他母亲改嫁了他没想过走,几年后把他弟弟接走了他也没想过走。没事经常带瓶酒跑到他老父亲坟头前嚷嚷,过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浑噩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奶奶给我说老当死了。就死在他家门前的坎子下,和他爹死在同个地方。他死的前一天晚上喝了很多酒,我还看见了他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回家。他大哥说他是摔死的,但是好多人都说他是被他大哥打死的,他喝醉后不知道和他大哥发生了什么冲突。让他大哥给打死了,死的时候还怒目圆睁,紧握着拳头。晚上我去到他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像是在诉说着这世间的种种,更像是一种自由的欢呼。那些血迹被草木灰盖起来了,估计是怕村里的狗去舔食。
我呆呆的立在那道坎下看了良久,是恐惧还是害怕,是同情还是悲伤。我自己也道不清,或许世间万物都有他自己的命数,他们不需要我们去同情,他们骄傲的来骄傲的去。
后来我习惯有事没事的就开始思考人生,不过一直也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顺其自然可能是人生最好的答案。该生时生,该死时就死,这不就是生命的最好状态吗。就像老当短短的一生,虽然一直没遇到光,但是他一直在给自己创造光,也不知道他弥留之际有没有见到过光。人有时虽然会受到环境和条件的限制,有时候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命运的怪圈。但既然坚信了光坚信了希望就不要放弃,那点光那点希望值得我们付出所有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