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左右，A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在警方协助下总算联系到死者家属。
死者除了古稀之年的老伴，仅有一个孙女，叫柳心怡。
下午三点，柳心怡和奶奶闻讯匆忙赶到A市第一人民医院，见到白布遮面的尸骨，祖孙俩抱头痛哭。尤其是老妇人，哭得死去活来险些昏厥。
顾和琛黯然静立一旁，默默点燃一支烟，瞥了眼不远处弱不禁风的女孩和背影佝偻的老妇人，他心底深处因愧疚而悸痛。太阳穴传来一跳一跳的疼痛，他感到浑身滚烫而无力，呼吸也有点困难。
今天这场车祸的受害者虽然年岁大了却是那个家庭的顶梁柱，本就风雨飘零的家，突然之间又走了一个人。这样的打击，对于头发斑白的老太太和十几岁的小女孩而言是多么残忍。
就在柳心怡出现之前，黎雨晗被偶遇的沈言叫走。
秋日下午的阳光已经渐渐没有温度，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尘埃，A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小花园树木苍翠，环境宜人。
穿着薄牛仔外套和浅粉色百褶裙的少女坐在长椅上，细白傲人的双腿并在一起，秀气的眉毛始终微微蹙着。
在听完少女的简述后，沈言只淡淡地叹了一句：“这种事情不该发生在你哥身上。”
“今天是场意外，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那样血腥惨烈的场景，但愿也是最后一次。”黎雨晗视线向下，薄薄的眼帘遮住了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浓密的睫羽投射下小片阴影。
沈言在不经意间凝视身边的少女，她侧颜白皙，此时褪去了往日的活泼，周身笼罩着淡淡的伤感。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让自己保持以往清醒的头脑，但他似乎真的不小心沦陷。
有些人注定这一生会不由自主去爱某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爱得百折不挠。如果早知求不得，还不如不遇见，可惜谁也不能掌控明天和谁相遇。冥冥中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在拖拽着安排每个人的人生，后来他们都明白了，这股神秘力量叫做命运。
就像此时此刻，离他们坐的长椅不远处，一株香樟树下立着一个生得可爱娃娃脸的少女。没错，正是赵玖儿。
她不过是去拿药几分钟的功夫，转眼就没看见沈言的人影。如今却见他坐在另一个女生旁边，看上去他们聊得投机，向来冷傲的少年好像对身边的女生露出了笑脸。
赵玖儿的小手紧紧握成拳头，豆蔻般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她却忘记了疼。她现在一点也不怕疼，因为再疼也比不上去年她在飞往英国的航班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疼。
从七岁那年开始学着喜欢她的沈言哥哥，即便那时候她根本搞不明白什么是喜欢，只是单纯想黏着他，像个小跟屁虫。后来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他终于开始注意到她，虽然很少主动搭理她，不过偶尔还是会笑着叫她玖儿。每次听他叫玖儿，她心里都像吃了世界上最美味的糖果般甜。十四岁生日那天她跑去向他表白，问他能不能当她的男朋友？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从此，她每天都感觉自己幸福得像公主，即便在外人眼中根本看不出他们是恋人关系，起码她能经常看见他，她能有一个理想中的身份陪伴他。可惜这所有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如果在她十七岁那年不发生那件事，她也许会在自己编织的甜蜜梦境里过一辈子，傻呵呵的快乐。那件事让她看清沈言赤裸裸的真面目……可看清了又如何？独自去英国舔舐伤口一年，她又忍不住回国见他。独自陷入爱情里的那方，总会显得卑微。
反复忍了忍，赵玖儿始终还是没忍住。年轻的女孩子，终究骨子里还是个孩子。
快要靠近他们的时候，赵玖儿扬起笑容喊道：“沈言。”
沈言和黎雨晗几乎同时看向她，眼前穿着粉红连衣裙的女孩让黎雨晗心底一软，很久没看见这么可爱的萌少女。若非今天心情不好，黎雨晗可能会有立马冲上前跟她交朋友的冲动。
穿粉红连衣裙的赵玖儿整个人也粉嘟嘟的，她的笑容如同阳光般温暖，脸颊上梨涡若隐若现，还长了两颗俏皮的小虎牙。
与之相反是沈言略有些厌烦她，语气不好地说：“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说让你先回家么！”
可能仅仅因为不喜欢赵玖儿，可能是害怕黎雨晗误会，沈言此刻居然没故意掩饰情绪。
“你的药还在我手里呢，我回家了，药怎么办？”说着赵玖儿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眼底藏不住委屈。
黎雨晗看了看沈言，又指了指赵玖儿，然后笑着问：“这是你女朋友？真可爱。”
听她这么波澜不惊地问起，赵玖儿倒是松了口气，暗骂自己大惊小怪。
沈言斟酌了一下：“普通朋友。”
不等他再开口，赵玖儿先一步上前伸出手，笑盈盈地说：“你好，我是赵玖儿，很高兴认识你。”
少女赶忙礼貌性起身：“你好，我叫黎雨晗。”
“黎、雨、晗，哇，你的名字真好听。”说着赵玖儿俏皮一笑。
黎雨晗也笑了笑：“我是沈言的同学。”
如果说沈言意外眼前的两个少女居然可以融洽交谈，那么接下来赵玖儿的举动更令他大跌眼镜，只听见她甜腻腻的嗓音响起:“雨晗，咱们交换手机号码行么？认识就是缘分，以后有时间可以一起约出来玩。”
“正有此意。”说完，两个少女便聚在一起互换号码，顺便把其余社交软件也都互相添加关注。
全部添加完毕，两个少女相视一笑。
突然，黎雨晗意识到自己忘记关心旁边面色冷峻的少年，连忙补上：“对了沈言，你哪里不舒服吗，怎么来医院了？”
之前一直是他在听她倾诉，她却忘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
没想到少年摆摆手，淡笑着回答：“我没事。”
他不愿说，黎雨晗自然不会再多问。旁边的赵玖儿笑容淡了三分，她明白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打搅了沈言的兴致，所以他不开心了。
与沈言和赵玖儿道别之后，黎雨晗转身前往急诊。一个多小时前她被沈言叫走的时候，死者家属仍然没联系上，她还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等她一路小跑匆匆回去的时候，却发现顾和琛的秘书艾米和私人律师都来了，唯独没看见他本尊。
“我哥呢？”黎雨晗问艾米。
艾米指了指里间的单人病房，轻声回答：“顾总刚才晕倒了，高烧38.5℃，医生说再烧下去就是肺炎。”
“啊，怎么可能！”黎雨晗怔怔地望着艾米，明明刚才看他还好好的。
“这不算大病，医生说输液几瓶退烧就没事了。”今天艾米看起来很颓废，“黎小姐，最近顾总脾气越来越大，昨天股东大会他居然大众责骂张副总，那可是陪他打江山的元老！张副总忍了这口气，但现在集团高层对顾总颇有微词。我怀疑……顾总真的需要咨询心理医生。”
艾米把昨天股东大会可怕的情形简单概括几句，黎雨晗不是傻子，从艾米的神色她就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我知道了。”黎雨晗冷不丁转移话题，“死者家属联系上没？”
提起受害者，艾米叹了口气：“看着挺可怜的祖孙俩。本来是祖孙三个相依为命，现在老爷子走了，只剩下老太太和念高中的孙女。”
“王律师，我哥的意思是什么？”黎雨晗侧头问站在旁边的中年律师王建。他是司法界大名鼎鼎的律师，自从MRC集团上市以后，他不仅出任MRC集团的律师顾问，还是顾和琛高薪聘请的私人律师。
王建照实说：“黎小姐请放心，顾总的意思是加倍赔偿。这样他良心上过得去，正好也可以解决许多后顾之忧。”
反正顾和琛最不缺的就是钱。
黎雨晗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赎罪。
见她无话，王建紧接着说：“黎小姐，我还要替顾总去趟警局处理些事情，失陪。”
“艾米姐，你去送王律师。”黎雨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想单独陪陪我哥。”
艾米会意，连忙跟随王建一前一后离开。
他们的脚步走远了，正当黎雨晗打算转身走入病房时，一道声音传来有点熟悉：“黎雨晗，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赶忙回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材瘦弱，发质微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的女孩子站在不远处的走廊那头，是她的同班同学柳心怡。
“柳心怡？”黎雨晗的心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她缓缓走近，这才发现她两腮挂着深深的泪痕，紧接着柳心怡问出一句很多人问过黎雨晗的话：“你是顾和琛的妹妹？”
“是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坚定。
不管遇见再大的事情，不管将来的顾和琛会怎样，有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她永远是他妹妹。
柳心怡生平第一次流露出古怪而诡异的目光，此时她与往常的腼腆大相径庭，她死死盯着黎雨晗不放，又问：“事发当时你在他的车上？”
“我在。”
“那个人是我爷爷。”柳心怡话音未落，眼泪不争气的决堤而下。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听见确切答案的时候黎雨晗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世界果真这么小？顾和琛意外撞死的人居然是她同班同学的爷爷。
不知道该解释什么，面对受害者的家属，黎雨晗只能低头诚恳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今天的事情她有责任，如果她不在顾和琛开车心烦意乱的时候问出那个让他更加心猿意马的问题，他可能就不会分神，那么柳心怡的爷爷也就不会因为车祸而死亡。
“黎雨晗，我在这世上仅剩下两个亲人，今天被你哥哥撞死了其中之一。”说这话时，柳心怡大概是愤怒和悲怆到了极点，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仇视。
黎雨晗陌生地看着眼前的同学，她没资格评判柳心怡，只能向她道歉。
“黎雨晗，我恨你们！”
这是柳心怡最后对她说的话。
她快步跑开，留下黎雨晗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不觉她也哭了，眼泪淌成小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