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落到一颗环绕着雾气的天体上空,小心翼翼地沉降下去。
她降落的轻盈感像是春日里一瓣落花,就连系统也发觉了她实在是太过小心了。
【这里是……】
【我家太后的梦。】
于是系统住嘴了。
*
目之所及是人流如织的商场,人群的喧嚣一刻也不停息地响在耳侧,就像夏日的蝉鸣,很快被人脑过滤为无意义的白噪音,大小姐站在小路边上,由于对环境的茫然,险些被快速抢停的小电驴划伤了腿。
小电驴上下来的是面目模糊一家三口,似乎对着大小姐的方向骂骂咧咧。
先声夺人胡搅蛮缠是小市民处理纠纷的日用组合技,特别是对象是看上去很柔弱,连争辩也不怎么会的妙龄少女,附加连续技还有道德绑架人身攻击等等。
好在大小姐面对的只是一段模糊处理的人声噪音,赠送语言不通buff,连生气都免了。
到了这地步,大小姐不知为何显出踌躇感,更多的是近乡情更怯。
站到热闹鲜活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中,无处容身的孤独感却顺着背脊爬上眼眶。到处是冷漠的毫无反应的人群,麻木不仁的无动于衷的视线、鸡同鸭讲的对话、逻辑不同的交流。色彩鲜艳的图标重复扭曲,五光十色的世界在梦的混乱中斑驳陆离地怪诞着,没有规律地旋转崩塌重组,边缘处的黑暗顺着缝隙悄然而至。
然而大小姐永远都能在任何情绪下优先想起正事:【我好像记起来了。有一回全家出门,体验买年货的砍价乐趣,就是在这个商场。——顺便一说后来老爹建了家更大的,作为我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她在说完这句后,短暂浮起一个如梦似幻的笑容:【当时我跑丢了。于是大家整个下午都用来找我了。】
系统还没懂值得笑的点在哪里,大小姐就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股力气,在变动不安的世界中,连蹦带跳地扑到那个保安亭前,【请问——】
这句话没说完,她就僵在原地不动了。
没看错的话,在商场二楼窗边闪过的那个人是……?
*
林母对今天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摸不着头脑,明明难得大家出来购物,一转眼却一个人都不见了,兜兜转转在迷宫一样的商场里晕头转向地寻找,却又不知为何被巨大的半人高的地鼠群攻破了铁门,转瞬满地都是人体被享用后的残羹冷炙。她躲在厕所的内间还在暗自纳罕,可唯一记得起的事只有:
——我女儿丢了。
“咚咚。”一双球鞋停在门下,有人扣了扣门。
心惊肉跳,屏息凝神。
“太后安歇了吗?”她的女儿这样拉长了声音问道。
于是拦路的门“哗”地直接消散,大小姐猝不及防直面了刚刚在窗后惊鸿一瞥的亲人。
——才分别没多久,就这么多白发……嗯,她从前也没记过自家太后有多少白头发来着。
她的老娘就没那么多念头,唯一的动作就是扑过来死死地把她按头抱在怀里,张口就是:
“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
大小姐没挣扎,老老实实的,幼年体的身材几乎是在踮脚。短暂的酸涩感或许是呼吸不同造成的错觉。她很快就平复下来,一伸手就抱住了维系她岌岌可危真实感的那个老女人:
“我回来了。”
*
“你哥哥呢?去找你有没有看到?——我们快走,这边有老鼠……”前一秒还是疾言厉色,后一句就立即警惕起来,瘦小的女人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把女儿抱起来,在她这里没有被踩住手殴打也一声不吭的大小姐,永远只有划破手指都要人呼呼的小公主。
“哪里有老鼠?”小公主拽住母亲的袖子,和母亲对视,“我们不是来给妈妈过生日的吗?”
大小姐显然对梦境的规则十分了解。她说的是另一段记忆,那是他爹发家前,他们一家人一起进行的温馨小宴,只有他们四个一起过的生日。
在对视间,身边的环境已经悄然崩毁重建,肆虐的鼠群随着空间淡去,砖瓦墙壁跟随记忆从无到有,大小姐也回到了凳上,紧紧地和妈妈挨坐着,面前是一桌大菜。林母糊涂地环视四周:“你爸呢?你哥呢?跑哪里野去了?”
大小姐很镇定地起身,用身子遮住她的视线,随手往身前一指:“那边,不是说过,给你带蛋糕回来。”
于是远处顿时浮现两个熟悉的身影。大的那个穿着不合身的大衣,颇有点风尘仆仆的意味,拎着个小的;小的也是熟练地抱住蛋糕盒,被提在空中。
几乎就在那两个身影出现的同时,大小姐原本站直的身子猛地一颤。一秒都没用,大小姐还没来得及看清,脸上就是一湿,两颗眼泪无声地滚落眼眶。她眨巴眨巴眼,抹了把眼角,对着沾湿手指的表情甚至有点茫然。
【Miss?】系统在这时没忍住旁观,发出了提醒的声音。
*
“#¥%#$%#$”
大的那个影子路过时停下来摸了摸她的头,但说出的话听起来还是奇怪的噪音。
近了才能看清,依旧是面目模糊的脸。
——哪里都没有的。已经找不到的。
【我没事。】
大小姐不知道是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的茫然了,但渐渐浮现在她脸上的,是一个非常空茫的笑,只是单纯弯起弧度,从什么含义都没有,转瞬变成对自己的嘲讽,又在回身的时候连思考都没有地转为虚伪的安抚。
因为身后是那个忘怀惨痛现实,只沉沦于过往幸福的女人。
这里是梦,只有她是真实。
*
和最开始的广大世界相比,整个空间都被迫近的黑暗挤压缩小了一圈,但只有四人围坐怎么也不会显得狭小。
包围圈还在缩小。
大小姐心知时间不多,但那个女人紧紧地攥紧她的手,像是潜意识想多看她一秒,她也就不知怎的想再多呆一秒。
也只是唠唠叨叨,毫无意义的对白而已,但就是掩耳盗铃,不想离开。
墙壁同样被黑暗抹去了。接下来就是伪物般发出不明声音的大小父兄。然后会是女人——
——梦要结束了。
小公主窝在母亲怀里,像是避人一般转过脸。
——太过软弱了。
系统没有再出声。如果不能挣脱虚假的温暖,大小姐也只不过是个大放厥词却无法实现的失败者而已。
但是——
【唔。】系统第一次在声音里带上笑,嘲笑的是最后找个理由发声催促的自己,【外面有人来了。】
出乎意料接话的是女人:
“——要走了吗?”
……妈妈?
*
她将显出惊色的女儿举起来,反复甚至有些狂乱地亲吻她的面颊,有些冰凉的眼泪沾到了小女孩稚嫩的脸上,“宝贝……我的宝贝。”她抚摸着小公主的脸,目光中突然流露出罕见的清醒,“该走了,别留下,妈妈很好。”
像是余生相见只剩下这一秒,大小姐顽强地透过无声朦胧的视线注视着对方。
“——至少把回家的钥匙留给我吧。”大小姐伸出手,眨掉眼泪,连接过了什么都没有感觉出来。
梦境终于崩碎,女人的身影再百般挽留也像是流沙般逝去了。大小姐孤独地停留在黑暗里,最后两滴眼泪坠下,她才发觉自己一直在跪着哭泣。
她没有动,已经太迟了,没有意义了,只是沙哑地开口,不知道向谁开口:
【这里汇聚了一个世界的光芒;每个人的光都是不一样的。我到这里已经有六年了,只去记了三个人的——现在只找得到一个。——我是不信的。】
系统没有回应她,安静得像是从未存在过。
在她身后,黑暗,无声无形的无质之物,不可名状的理智禁区,比绝望更加遥远的猎手,终于捕获到它渴求已久的猎物,细长的触须像是海葵一般绽放,悄无声息地向她吞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