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庭院里的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一个老人，一只猫妖，一个少年，一棵断树，数日来纹丝不动，好像全都变成了雕塑，已经在这里停放了千年万年。万妖城的妖类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每一个看到这情形的妖类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
忽地一阵劲风吹过，把屋顶的积雪扬起，飘飘洒洒地落进庭院里，在即将落到他们的头上时，便是又一阵疾风，再把那雪花扬起。雪花好似萤虫一般在小院上空飞舞盘旋，又好像即将分别的情人恋恋不舍，流连不止，最后悄无声息地飘落到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偶尔有妖类出于好奇专门来此探看，都会用满含着敬畏的目光看着路天涯。他胸前悬浮着的那道剑气比初时更加凝练朴实，好像一把真正的利剑。此剑可毁天灭地，横扫八荒，虽然威力内敛，隐而不发，但是天生灵觉的妖类无不从灵魂深处感到深深的战栗和恐惧。
猫妖大人就一直在断树旁边卧着，雪地里的一团漆黑是那么醒目刺眼。最初的时候，万妖殿里的几个大妖族的族长还专门来见过猫妖大人，但猫妖大人什么也没说。渐渐地，妖族族长们也都不来了。
妖兵首领默默地把袁清引进庭院里，又默默地退出去，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和表情，让自己表现得尽量平静，但是他踩下去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已经把他的内心暴露无遗。
随着袁清的到来，城里的风雪似乎也减弱了许多。天上层云推搡，把云后的太阳露了出来，和煦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泼洒在整个城中，也泼洒在这处庭院里。
万妖惊奇，仰头望天，贪婪地沐浴着阳光。
雪崖上，韩铁岩赞叹道：“袁清先生的御水之术登峰造极，举手投足间便能影响天地气象，当真是非比寻常。”
其他四人深以为然，心中激动不已，紧张得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庭院里的情形。
老猫的耳朵动了动。
背倚着断树的少年好像大梦初醒一般睁开了眼睛，他懵懂茫然地去看天上的太阳，浑浊的双眸倒映不出太阳的影子。他看了看袁清，又看了看旁边地上的风雪剑，似乎是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袁清盘膝坐在路天涯的对面，看着断松，平静地问道：“就是为了这只树妖吗？”
“还有他。”路天涯未曾睁眼，平静地道。
袁清看着那个衣衫单薄的少年，然后他震惊地发现，这个少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早就已经死了，现在支撑着这副躯体的只是一缕残念和一腔仇恨。
那是一缕执着而又强烈的残念。
那是令人窒息而又绝望的仇恨。
袁清默哀。
以袁清的道行，他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只树妖和这个少年生前弱小无力，只是凭着妖体才比普通的凡人稍强一些，在梼杌之乱中他们便如蝼蚁一般渺小。
在当初的混乱中，仅仅是法力的余威就可以让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小妖丧命，就像两只蚂蚁，被路过的行人不经意间就踩死了。这种悲剧在那场大乱中比比皆是，没有人敢说自己的手下就一定没有这样的亡魂，而孔善琉剑下的这种亡魂无疑是最多的。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
“孔善琉呢？”
“灵秀谷把孔善琉暗杀孟德青的事情通报给了儒门，现在孔善琉正在儒门受审，等待处置。”
“他的时间不多了，再拖延下去，我就只能去儒门取孔善琉的性命了。”
袁清的身体一僵，手掌悄悄地握成了拳。
“即便是面对着儒门，你也是这般蛮横霸道，藐视一切。”
路天涯淡淡地道：“情势如此，并非针对儒门。”
“那你呢？你还有多少时间？你还能护灵秀谷多久？”
“正因为我时间不多了，所以能在我这里了结的事情，就不要再让后辈人去为难了。”
“那你就不担心杀了孔善琉以后，招致儒门，尤其是招致孔真鼎的报复？”
“有你在，我便不担心。”
“那等我也死了呢？还有谁能压制他？”
“那就是后辈们的事情了。”
“路天涯！”袁清的眼中有了一丝愤怒，“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你儿子和路钟灵的死，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轻缓下来的风雪突然间就加重了，厉风呼嚎，雪花滞重。
路天涯胸前的剑气倏然闪了一下，剑气鼓荡，那股强大无匹的力量惊鸿一现，而后又瞬间收敛了回去。只这一瞬间的力量宣泄，便让整个万妖城的无数妖类感到无限恐惧，许多妖类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畏惧地匍匐在地，以为有杀神降世，大祸将起。
雪崖上的五人全都流出冷汗，在那一瞬间，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濒临死境。等到全身僵硬的道风流缓过劲儿来，他抹了一把冷汗，尚有些后怕地道：“好强的杀意！”
庭院里，少年的身体微微发颤，四肢收拢蜷缩，牙齿咬着发白的嘴唇，生机愈加微渺。老猫张开妖力，爬到少年的怀里，被少年紧紧地抱住。过了许久，少年才安静下来，脸上重新挂起了安心的笑容。
路天涯和袁清都平静了下来。
袁清无比诚恳地道：“路天涯，你的身后有灵秀谷，有天下半数以上的医家。无论你多么极力地想撇清这件事和灵秀谷的关系，旁人都不可能把你和灵秀谷区分看待的。到了你这个位置，你的一言一行都与你背后的势力有莫大的关系。你要替灵秀谷想想，没有了你，灵秀谷能不能经得起后面的风浪？”
路天涯沉默不语。
袁清用意味难明的眼神看了少年一会儿，然后轻吐了一口气，手掌在身前空地上虚抚而过。地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条形块状物，金属制成，块状物的一端刻着反文字，一个个好像印章一样，但印章刻的是凹陷的阴文，这些刻的却是凸起的阳文。
路天涯睁开了眼睛，默默地看着袁清和他身前略显奇怪的东西。
那些条形块状物纷纷悬浮起来，在空中排列组合，很快便组成了一整块刻板。一张白纸凭空出现，那一整块刻板上沾了墨，压在白纸上，刻板抬起时，一篇文章便出现在了纸上。
路天涯的眼中有了动容之意。
雪崖上的五个人也都大为惊奇，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那块刻板上。
袁清道：“现在书籍传播，一靠人工抄写，二靠雕版印刷，这两种方式的缺陷明显，弊端极大。我在外讲学时，偶然发现了这种活字印刷的工艺。活字印刷便捷高效，既省人工，也省物力，还能降低印刷内容出错的几率。
“这种工艺早在一百多年以前便由一个毕姓匠人发明出来，只可惜世人多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再加上种种限制，这种工艺始终未能被大规模地传播使用。”
袁清看着路天涯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道：“我想让灵秀谷来推广这种活字印刷术。”
路天涯再次动容，他能够想到活字印刷术的非凡意义，无论是发明它的人，还是推广它的人，都可以获得无上的美名和赞誉，被世人敬仰传颂，万古流芳。
《悬壶济世》乃是鸿篇巨制，卷帙浩繁，字数不下千万。受限于印刷技术的缺陷，悬壶馆和济世馆里有大量人工抄写的工作。袁清单单是把这种活字印刷术告诉给灵秀谷，就已经是帮了灵秀谷的大忙了。
袁清继续道：“我把这件莫大的功德和善举送给灵秀谷，只求你一件事。对于孔善琉，你伤他也好，辱他也罢，留他一条命。”
路天涯道：“儒者，可杀而不可辱也。你忘记了吗？”
袁清道：“若是因过受刑，因罪受辱，便是理所应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经此一事，我相信他会反省自身，彻底悔悟，弥补他从前所犯下的过错，弥合他所造成的人妖两界的创伤。”
路天涯慢慢地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少年和老猫，轻轻地问道：“他说的这些，你们能听懂吗？”
安静，沉默。
只有细微的风声。
“路天涯，我袁清，求你给他一个机会。”袁清严肃而又诚恳地道。
路天涯回转过头，望着周围荒凉的景象，语气中隐含着深深的怒意：“孔善琉在挥剑的时候，可曾想过给他剑下的生命一个机会？他出身高贵，死到临头时有你袁清为他作保，可是这些妖类就该默默地承受死后无人问津的悲凉？八十三年了，他有无数的机会去悔悟，你要做说客，那就把这里所有的亡魂都说服了！”
路天涯重新看着老猫和少年，温柔而坚定地道：“大义和苍生，有你这样的人去在乎。而我所在乎的，只是这种真情。”
袁清悲哀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知你心中不忿，可世事便是如此。生命没有贵贱之分，但是有轻重之分。一个悔悟了的孔善琉难道不比一个死了的孔善琉更有用吗？”
路天涯不屑一顾：“死到临头方知悔，未免可笑。”
“那也好过死不悔改！”袁清激动地道。
“我路天涯天生如此，至死不改！”
袁清的眼中燃起无法抑制的怒焰，道：“人界与妖界，灵秀谷和儒门，医家和儒家，你和孔真鼎，还有夹在中间的颜正信，这么广大的局势和牵扯，你都……”
路天涯面寒似铁，眼利如刀，斩钉截铁地道：“哪怕是天翻地覆，洪水滔天，灵秀谷顷刻覆灭，孔善琉也只有死路一条！”
“你！”袁清的情绪几乎要失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