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璧是午时入的永乐宫。
商妍不知道自己的神态是否僵硬,她呆呆地瞧着那一抹藏青自远而近,良久才回过神来,朝他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却在他靠近后小心地低下头掩去了脸上的神采。
时值隆冬腊月,院中的积雪甚厚。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他一袭藏青色的衣衫出现在其中,好似荒芜的沙漠中一抹鲜活绿植,竟比千丈冰雪还要剔透素净。
“公主万安。”
商妍的心狠狠地晃了晃,尴尬地回过神来,道:“君相怎么有空到永乐宫来?”
君怀璧不答,只是微微敛起了眉,似乎是在思量措辞。
商妍顿时觉得万千口舌功夫都尽数化为了虚无,有多少种虚与委蛇的法子全无一种派得上用场,到末了,她只能咧嘴干笑了几声,把无赖功夫光明正大地搬了出来:“君相来的目的本宫也能猜到一二,不过时候尚早,本宫昨夜一夜未眠,这脑袋还有些模糊不清。”
君怀璧墨色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商妍把心一横,正色道:“今年年初桃花盛开的时候,本宫吩咐宫人摘了桃花酿了酒。本宫原本想酿了献给皇叔做生辰礼。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叹息,“昨日小常去开了酒窖,发现两坛桃花酿缺了个口儿,也不知是天冷冻裂的,还是当初就没存放得当。”
“公主的意思是……”
商妍努力使自己笑得正派自然一些,清声道:“本宫听闻君相对酒颇有研究,不如君相随本宫移步后园,帮本宫品鉴一下那几坛桃花酿是否登得了台面,是否做得了皇叔的贺礼,如何?本宫也努力想想与容小姐的……喀喀,过节。”
君怀璧一愣,片刻之后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清俊的脸上徐徐绽放开一个微笑。
“好。”他轻声道。
一个好字,轻得像棉絮。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想抱上锦被再去床上翻几个滚儿,好一解那骨子里绽放的明媚欢悦。
他说好。他答应了!
永乐宫后园的紫藤花下的青石桌上早已备下一坛酒,几样点心。年方双十的妍乐公主拐了当朝年轻俊俏的丞相坐在青石桌旁,笑眯眯地为他斟了一杯酒。桃花酿是上个月南华郡刚刚进贡的。
君怀璧斯斯文文引樽饮下一口,闭眼沉吟。
年方双十的妍乐公主托腮细细看着,眼睛都快眯成了月牙儿,暖融融的知觉从眼里暖到了心里。
世人都知道当朝公主佳婿难寻,几乎一月一度的宫宴上,在朝或是有意从仕的年轻官家子弟莫不人人自危,人云亦云,妍乐公主喜色贪杯的花名早已是尽人皆知,也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宫闱二十载,退去迂回虚伪的面具后,心上的那个极淡的影子有着一双温和细腻的眼睛。
君怀璧一杯饮罢,原本温文雅致的眼覆上了几分水润,眉宇间的戒备消散了不少。他道:“醇香甘洌,绵滑清雅,这酒陛下定然喜欢。公主好技艺。”
“真的?”商妍心一抖,干咳几声掩去尴尬,笑眯眯地又斟一杯,“君相既然爱喝,干脆娶了本宫好不好?”
君怀璧神色一滞,淡道:“酒已喝过,公主可否把您与容小姐的过往告知君某?”
商妍恬不知耻地笑道:“告知后君相能娶本宫吗?”
君怀璧沉默。眉眼间尽是疏离,与过去这几年每一次见面的结果别无二致。
商妍原本明媚的心顿时笼上了一层阴霾,手里的酒壶举到杯边,又轻轻地着了桌面。
说来,话长。
桃花酿馥郁的芳香淡淡地弥漫,苍白的阳光映衬着皑皑白雪,一点一点地把心中的轻快感抽离殆尽。她皱眉思量,稍稍整理了下措辞,低声地把与容解儿的恩怨细细地讲明了,包括和杜少泽相识,然后被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最后的最后,御花园里的最后一面……
她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对她与杜少泽的往事毫无知觉,倒是对容解儿在御花园内逗留时辰颇为在意,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声!即使君怀璧有心或是无心他都不在她计划内,可是许多事情,明知道归明知道,亲眼见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如是。
君怀璧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安静得堪称乖巧柔顺,倒像是有了几分醉意。
末了,她叹息:“容小姐中毒,确实与我无关。君相若是想查,还是换个法子吧。本宫……本宫虽然尚未择婿,可也不会为了杜少泽去害一条性命。”
“下官也愿意相信公主,只是……”他沉道,“只是容小姐所中之毒,却是公主做的药引,公主若是想置身事外,恐怕并不容易。”
“药引?”
君怀璧的神色沉静无比,温和的眼睛中渐渐露出一丝凌厉,他冷冷地道:“桃花酿虽然芬芳,却遮盖不了公主身上的药引香味。公主还要与下官装糊涂吗?”
商妍只糊涂了片刻便冷静下来,心上的苦涩渐渐蔓延开来。眼前之人儒雅俊秀,眼里却是实实在在的防备凌厉,他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刚才的温顺和乐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原本就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本宫不明白君相的意思,”她苦笑,“君相真要指证本宫杀人大可试试,若是有真凭实据,恐怕君相便不会特地上永乐宫来试探了吧?”
君怀璧沉默。戒备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锋利。
商妍低眉斟酒,酒还未满樽,心头火气便横生滋长,她咬咬牙,拽了酒壶朝地上狠狠地砸去——
“小常,送客!”
桃花酿浓郁的芳香在后园飘荡开来。君怀璧不等小常赶人便起身告辞,临到门口却又回头,道:“下官还望公主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
好一个当朝丞相!
商妍目送那一抹藏青离开视线,忽然觉得眼圈有些酸痛,稍稍一眨,视野便模糊得分不清是雪还是日光。一片混沌中,小常跌跌撞撞而来,却久久不敢开口。
半晌,小常才弱弱道:“公主,别难过了……君相只是被坏人蒙蔽……”
“小常,你闻闻看,我身上除了桃花酿的酒香,还有没有其他气味?”
小常愣了片刻,凑上脑袋细细嗅了嗅,犹豫道:“好像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儿。”
狐裘袄上的气味吗。她低头闻了闻,果然发现有一丝甜香从那雪白的毛绒中丝丝透出来,那味道极淡,她整日穿在身上,着实不易觉察。
这衣裳是宫中制衣司所制,未免有人不喜,照理不会额外添上香料。
这么说,这芬芳之气是送到永乐宫后被人添上的?
事出三日,君怀璧并没有再登门,可君相受命探访永乐宫的事却传开了。一时间,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人人都在小声议论着容解儿之死。妍乐公主因妒成恨,狠下杀手残害苦命鸳鸯的事却在宫闱之中以春风野草生的姿态飞一般地蔓延开来,俨然已经是一副倾国尽知的架势。人人都在传,西昭的公主生来不祥,十岁那年是从前朝皇后的尸身下爬出来的,当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娶她,她便用毒杀人家配偶……
一时间,毒妇比妍乐二字更加被人知晓。
流言滋长得最疯狂的时候,永乐宫里的宫人都不太愿意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等到大雪化尽,商妍把自个儿宫中的宫婢和宫人们都聚到了一处,在永乐宫中摆了场小宴,正好凑了两桌,男男女女佳肴美酒,把这几日的阴霾冲淡了不少。
酒到半旬,有宫人醉了,含含糊糊地抱怨道:“公主为何不找陛下解释呢,陛下向来疼爱公主,肯定不会让公主受、受这样的委屈!”
商妍抱着暖炉摇摇头,只笑不语。
“公主是个好人!可外边……外边的人都……都污蔑公主……公主怎么可能杀人呢?”
“公主,您……您去和陛下解释吧……让陛下把那些毒舌之人统……统统掌嘴!”
“对啊公主,公主……”
商妍支着下巴,瞧着平日里畏畏缩缩的一干人等喝了酒便变了一副模样忍俊不禁,胆小的宫婢在大笑、胆大的宫人已经开始扯喜欢的宫婢的衣摆,每个人都面红耳赤,不少人结结巴巴地开始为她打抱不平……所谓酒后吐真言,大概就如是。
不知道把君怀璧灌醉了,会是怎样的景致?
“啪。”重重的一记声响,一坛酒被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喝酒的宫人满脸通红,目光却炯炯有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公主,您不知道,外边……外边说……”
“说什么?”
“说公主是因为有隐疾才才没……嗝……”
“还有呢?”
“还……还有,大家说……说公主奇丑无比,丑……丑人多作怪……说公主恐怕一世都得老死闺中……”
丑人多作怪,倒是个好概述。商妍想笑,面对着院落里一群义愤填膺、眼圈通红的醉鬼,她生生地把到喉边的笑又憋了回去。尴尬,商徵入主后并没有为永乐宫派宫人,刚开始半年,她连一日三餐都须得自己去御膳房取……如今的这群宫人多半是当年父皇和母后的旧仆,瞧见她当年落魄模样舍了前程自愿调到永乐宫来的。
对他们,她始终是心怀感激的。
近日他们在外边估计是受了不少侮辱,一场小宴,安抚几颗忠诚的心,自然是值得的。可是这一群醉了便胡言乱语的人——她低头笑出声来,还好永乐宫的门早已有人把守,不然依着他们今日的言论,就算通通长了几个脑袋也不够人斩啊……
酒足饭饱,永乐宫的宫人们横倒一片。黄昏的晚霞下,还算清醒的小常扯着她的袖摆不说话,好久好久,才委屈地撇撇嘴,轻声道:“公主明明可以很美。”
商妍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可是,没用呀!”
“可是外面……”
“听说太祖在位的时候有个宓妃,貌似天仙,歌声如黄鹂,一曲能把整个隆冬腊月的雪都融尽了。太祖对她极其喜爱,昭告天下找来最好的司乐为她谱曲,找当朝状元为她写词。宫闱上下无人不知宓妃。一声咳嗽,恐怕东风也会缓上几分。”
小常一脸雾水,疑惑道:“后来呢?”
“珠玉在前,我美不过人家就不打扮了。反正,”商妍轻笑,“反正也没有悦己者。”
奇丑无比的妍乐公主无人敢娶老死宫中,只要关上宫门,谁又知道永乐宫的春秋?如果真可以安安分分地在永乐宫安享剩下的时日,她又何必寻嫁,只可惜——坏事也多磨。
“公主!”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由远而近,“陛下……陛下来了!”
商徵?
商徵的到来让永乐宫上下所有人吓破了胆。自从十年之前商妍从前朝公主成为妍乐公主,入住永乐宫后,人人都知晓她这前朝公主不仅不受新皇宠爱,更是遭了新皇嫌弃,故而这永乐宫就成了宫闱上下最清静的所在,妃嫔不登门,祸事自然也少之又少。近几年,商徵爱上了看她择婿取辱的戏法,隔三岔五便到永乐宫来转上一转。
永乐宫里皆是群散漫惯了的宫人,突然来了一尊大佛,每次都被吓得面上血色全无。直到最近这一两年,才稍稍有所缓解,可这一次毫无征兆地来访,还是让一干人等白了脸色:
“陛陛……陛下参……参见陛下……”
商妍也有些惊讶,脸上散漫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敛,便瞧见商徵墨色的衣袂映入了眼帘,结果,一不小心,她满脸的嘲讽揶揄便结结实实地对上了商徵波澜不惊的眼睛。
一时间,掩盖已经来不及。
最初的那一瞬间,许多种可能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到最后却凝固成了短暂的愣神。
“皇叔。”她低头,悄悄缩了缩身体,行礼。
商徵不答,冷清的脸上却闪过些许意味莫名的神色。在他面前,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人儿已经缩成了一团小小的绒球儿,乖顺地跪在他面前,刚才的欢脱跳跃也好像是错觉一般。
十年前,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她也是这样柔软地一团跪在他跟前,全然没有堂堂公主的威仪。那时他浑身浴血,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水盈盈的眼乖巧而胆怯,与其说她是一个怯懦的公主,不如说是一只温暖胆小的兔子。
她本是该死的。一个前朝的公主,会是多少朝廷动荡的隐患。
可是她的怯懦无用却救了她。
一不小心,匆匆十年过去。她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商徵的沉默,让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商妍悲哀地发现,面对商徵,她连呼吸都不敢多花几分力气。只是被他这样静静看着,她的身体已经像被人使了定身法,即使心中惶恐已经蔓延成了海,她依旧只能小心地开口:“皇叔今日来永乐宫,可是为了……容小姐的事?”
商徵面无表情,淡道:“不,孤来讨一坛酒。”
“酒?”
商徵低眉,轻缓道:“桃花酿。”
最后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被开了封。
内殿之上,商妍僵着身子瞧着商徵那俊朗的眉眼,前所未有地心慌意乱——这个人,她这十年来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杀伐决断,他是天生的帝王,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手段。他今日来永乐宫,绝不会只为一坛酒。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细细品味着芬芳的桃花佳酿……
商妍却如坐针毡。
她害怕,这样的沉默,比法场上的等待死亡还要煎熬数倍。
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咬咬牙豁了出去,问道:“皇叔,那个容解儿,当真是被人毒死的?那……是什么毒?我看她那日七窍流血,一夜没睡……”
“嗯。”商徵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商妍身体陡然僵滞,干笑:“皇叔,您是知道的,妍儿碰不得酒……”
她自小便沾不得酒。想当初在商徵寿宴上,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杯青梅酒,她就头晕目眩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那三日浮浮沉沉,连记忆都是虚无缥缈的。醒来的时候,看到小常脸色惨白地趴在床头。见到她醒来小常哭得稀里哗啦,说差点以为公主醒不来了……自打那以后,每逢喝酒,小常都会跟随她左右,第一时间把昏睡不醒的她带回永乐宫……
所以,这酒对她而言,还真是洪水猛兽,能避则避。
可这一次,商徵却显然不准备放过她。他本就是帝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浑身上下冰凉透骨,他轻轻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嘴角微微扬了扬,很淡,却足够让她毛骨悚然。
躲不过,她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仰头,闭眼,一倾而下——
顿时,浓烈辛辣的滋味儿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呛得她眼泪都快决堤,等她稍稍镇定下情绪,却陡然发现,眼下又有一只酒樽摆在她面前——那是商徵自己的那杯。
一瞬间,商妍真正有一点想哭,他到底是来讨酒的,还是来灌酒的?
商徵神色不变,静静地等待着。
商妍已然有些眩晕,眼前的酒杯已经模糊,眼前帝王面上的冷漠也像是水墨着了纸一般晕染淡化。她浑浑噩噩换了酒杯,微微抿了一小口,看看对面的帝王,死心地又灌了一口。
三杯下肚,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一个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花期。”
“花……期?”
“中毒不发,只待药引,如同花种发芽,春风不来,花期不至。花期是容家女儿所中之毒的名字。”商徵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内殿里飘荡开来,“妍乐公主与君相后园把酒言欢的时候,君相不曾告诉你吗,嗯?”
皇叔……
商妍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棉絮似的模糊不清,唯有“把酒言欢”四个字却好像是冰锥穿过白雪一样入了耳。她听不懂其中的意味,却觉得那四个字被商徵如此低缓地念出来揶揄嘲讽得很,商妍急急起身想辩解一二,却两腿一软,满世界纷扰成一片斑驳绚烂。
而商徵却稍稍变了脸色,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托住了她即将倒下的身体——
片刻的沉默。
“皇叔……”商妍浑浑噩噩露出个龇牙咧嘴的笑来,忽地拦腰抱住了眼前的商徵,在他滑溜溜的锦衣上蹭了蹭,两手一箍,结结实实地抱紧了。
商徵双眼晦涩不明,静待片刻,终于收敛了眼里的寒霜,心安理得地伸手拥住了只到他胸口的娇小身子。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滑的发丝。
“皇叔皇叔皇叔皇叔呀……”神志不清的醉鬼抬起头憨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刀刻般冰冷的脸终于渐渐融化,商徵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把刚刚分开些距离的脑袋又按到了怀里,低声问:“和君相说了什么呢?”
亮晶晶的商妍顿时委屈得垮下脸,泪流控诉:“他不肯娶本宫!”
“嗯?”
“本宫要嫁出去!嫁出去!嫁出去!”
商徵沉默。
年方双十的大龄公主可怜兮兮地重复:“嫁出去……”
“以后不许喝酒。”沉默片刻,商徵盯着怀里湿漉漉的眼睛冷冷地道,“特别是和君相。”
酒鬼听罢,愤愤挣脱商徵的束缚,晃晃悠悠地走动几步,渐渐地缩成了一小团坐到了冷冰冰的大理石阶上,抬头仰望外头那小小一方蓝天,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商徵沉默须臾,踱步到了她身旁,就着同一级石阶席地而坐,轻轻一揽,本就摇摇晃晃的酒鬼就彻底倒在了他的膝盖上。
一室沉逸。
良久之后,殿堂的门被人小心地推开,安公公轻手轻脚地步入殿内,见着的是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当朝的帝王席地坐在石阶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鲜有的柔和。在他的膝盖上静静睡着前朝的公主,她的手尚且揪着帝王的衣摆,脸埋在他的腰间,恬静得像是一只猫儿。
“陛下,夜深了,地上凉,您要注意身体。”
年轻的帝王无动于衷,甚至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安公公摇头:“陛下,您身体壮实,可公主却是女儿家,受了凉还得小心落下病根儿……”
商徵终于有了动静,他稍稍弯下腰把枕在膝上的身体小心地换了个姿势,环抱着她站起身来——
安公公抿着唇笑:“公主平日里见着陛下像兔子见了老鹰,老鼠见了猫儿,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谁曾想喝了酒却会腻着陛下抱着不撒手,有朝一日她自己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是怎样一副神情……”
“她是不会知道的!”商徵终于开了口,嗓音略哑。
“是,老奴遵命。”
夜的确已深,殿上丝丝凉气直钻人心肺。商徵稍稍裹紧了些怀抱,抱着商妍一步一步走向永乐宫的寝殿。
安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商徵身后,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态,忍不住叹息:“陛下,公主恐怕是那个时候留下心魔了……老奴伺候了三代帝王,瞧得还算通透,您若是真打算留她在身旁,就该想个法子破了她心上那魔障,否则她日日拿您当吃人猛兽般看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
商徵不疾不徐地走着,良久,才盯着怀中人的睡颜轻声道:“孤不急。”
不急……
她心上最深的魔障是因他而起,十年不够消她魔障,那二十年,三十年又何妨?
他不急。
商妍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明媚的阳光投射在床前,晒得她暖融融的。她摸了摸胀痛的脑袋撑起身体,努力地尝试了几次回想闭眼前的记忆,却发现脑袋像是被塞了许多棉花,思绪深处混沌模糊全是纷乱的影子。果然,还是和以前几次误饮酒酿一模一样,完全想不起来……
从第一口桃花酿入喉开始,所有的记忆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永乐宫小宴的时候商徵突然来到,来讨桃花酿,然后,她也喝了酒,然后呢……
思来想去还是一团糨糊,她呆呆地看了窗外片刻,揉了揉似千斤重的脑袋,披上衣服下了床。
窗外院中,永乐宫中几个宫婢和宫人围作一团,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神情专注,连商妍已经站在不远处都俨然没有察觉。
商妍走近了几步,正想出声,却听见其中一个宫婢突然抱怨道:“现在到处在传是咱永乐宫下了毒,可是公主都已经和杜侍郎没有牵扯了,他长睡不醒,关咱永乐宫什么事?”
“就是,御医都瞧不出来的毛病,凭什么说是毒?宫里就是耳拔舌根的人多!”
“哼,恐怕是报应吧!”
“我还听说,”一个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听说他昏睡这几日,还把公主的名讳喊了几千次呢。特地去探望的容将军气得鼻子都歪了,差点儿一剑刺下去。哼,依我看,这是遭天谴了,活该!”
杜侍郎,杜少泽?长睡不醒?
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这该不会又是和这件衣裳有关系吧?
“啊——公主!您醒来——哎呀——”
“啊——”
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了自家默默听墙角的主子,顿时乱作一团,倒的倒倚的倚。一片狼藉后,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哆嗦着响起:“公公公……公主,您怎么起来了?这次才一天一夜……您往常……”
宫婢接话:“都是三天的啊!”
提起这个往常,商妍心中一凉,悲从中来。她这沾不了酒的毛病是打小就落下的,还是拜了商徵所赐。八岁那年,她瞧着十三岁的少年商徵与父皇举杯同乐,喝过一旬,眼看着那冷冰冰的木头脸皇叔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红晕,阴森森的眼神笼上几分柔和迷蒙,第一次变得可亲起来——喝酒会变漂亮。那时候,小小的她趁父皇暂离,眼巴巴地瞅着皇叔问:“皇叔,能不能让妍儿也喝点?”
那是她第一次和一脸阴暗的皇叔商徵讲话。
商徵给了她一坛酒。
不是一壶,是一坛!
她兴高采烈地捧着酒喝了个底朝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清醒过。半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从此便落下了沾酒就昏睡的毛病。
“公主……”
惨兮兮的声音把商妍的思绪硬生生地拽了回来,她道:“你们刚刚说杜侍郎怎么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领头的管事宫人讪讪解释:“奴婢听说,他宫宴后一日入睡后便没有醒来过,御医瞧了整整三天都没有瞧出什么毛病来,只说是睡着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永乐宫怕他查到身上来,所以……所以……”
一睡不醒?
商妍面色僵了片刻,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是这件狐裘的关系,还是别的?
不料宫人会错了意,哀叹道:“公主您该不会嫌他害您害得不够惨,想去探望吧?”
“是啊。”商妍将错就错,笑眯眯地道,“你去替本宫准备准备,我们去看看杜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