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完饭,钟易阳要送她回家,顾栖拒接了,临走的时候,他给她留了一句:“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顾栖说:“你也是。”
顾栖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默念一句;
“再见。”
那晚他走后,顾栖驾车行驶到鹭江,开窗在驾驶座上抽了半宿烟。边抽边哭。
来的时候,她特地去烟酒店买了南京。那烟太烈,抽完一包,喉咙里跟卡了鱼刺一样,沙哑刺痛。
薄薄的烟雾里,顾栖对着江面淡然一笑。
不过如此而已。
再难过,亦不过如此。
一切重新回归原处。
什么都没变,但好像什么都变了。
那时的心境,彼时已然不复存在。
顾栖清楚她不会再遇到像钟易阳那样的人。
梅清莹有一句话说对了:“人的孤独不是与生俱来的。”
顾栖盯着窗外落叶缤纷,坐了一下午,桌上的书一页没动。
钟易阳今晚就离开了,他们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这个认知,使她胸口更加窒闷。
她的心不是铁做的,钟易阳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给了她日日夜夜的陪伴。这些别人眼中梦寐以求的东西,她曾经都拥有过。
胸口隐隐泛疼的感觉,让她喘不上气。秋天的阳光,夹着一丝冷意,洒在她脸上,灿烂明媚。
顾栖心头酸涩无比:“你会遇到那个愿意包容你的人,而我心胸狭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方,包容不了你的一切。”
钟易阳以前说她的爱自私又乖戾。
顾栖想,也许吧。
她终于解脱了,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
十二月的海城气温骤然下降,最高气温零下。天空中依然阴雨连绵,没有放晴的预兆。整座城市笼罩了一层灰白色的薄雾,寒风呼啸,不分昼夜,像刀子割在人脸上。
傍晚的鹭江,天边最后一丝惨淡的光线,随着江水沉落,消失殆尽。
夜幕降临时分,鹭江尽头的平川和中间的一道急流被连绵起伏的山脉遮蔽在深沉朦胧的暮色之中,逐渐隐没。只剩下一道长长的模糊不清的轮廓。
司承硕靠在车窗旁站了有半小时之久,指尖的烟随着冷风闪烁起猩红微弱的光芒。
风越大,火苗越旺。
没一会,烟燃尽,两指间只剩下半截快熄灭的烟蒂。
司承硕拿出手机给顾栖发了一条信息。
顾栖刚从梅清莹家出来,正往家赶,听见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她掏出来看了眼,犹豫片刻,最后出小区拦了一辆出租。
“师傅去鹭江。”
半个小时后,顾栖下了车,远远的就看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懒散的靠在黑色路虎车头,隔着模糊的灯光阴影,她朝他缓缓走近。
顾栖与他并排而站,视线落在雾气袅袅上升的江面上。
远处住户房屋里亮着几盏灯昏暗不明的灯,将周围黑夜照的更加清寂空旷。江边零零散散偶尔路过几个行人,他们步履匆匆,赶着回家。
司承硕偏头,目光落在顾栖干净白皙的脸上,仔细打量。
顾栖问:“怎么了。”
“这么看,你长得还挺漂亮。”
顾栖愣,头一次被一个男人在黑灯瞎火的地方夸长得好看。
她瞥了他一眼,不觉得这是句夸人的话。
反而这讽刺太高级,差点让她信以为真。
顾栖是天生的白皮肤,五官精致,眉间一股清韵之气,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舒服。以前也经常有人快她长得好看,久而久之,她对这样的夸赞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感觉。
这会儿突然被他这么说,有种奇怪的感觉。
司承硕看了一会,移开目光,问她:“你经常来这里吗。”
顾栖惊觉,他思维太活跃,快的让人跟不上。
“还好,偶尔空闲时,会转到这里。”
顾栖不明所以然,问:“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司承硕望着远处说,“我挺喜欢这里,经常一个人来。”
顾栖扭头,看见他的侧颜,心里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大约是长得好看的人,与生俱来就自带一股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魔力,虽然这只是假象。
江面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气,氤氲缭绕。顾栖看着江面某一处,脑海里倏地闪出一道模糊的画面;漫天雨水,一个人影从天桥上坠落,掉进江水——躺在地上孱弱无力的小男孩,满脸苍白,那双漆黑明亮的双眸,像黑夜里的星辰,熠熠生辉......
顾栖胸腔一丝钝痛侵蚀着感知,她蹙着眉,定了定神,想让自己从那抹阴影中走出来,可越来越多的画面涌入脑海,像洪水暴发,不可控制。
顾栖抬手抓住江边冰凉刺骨的围栏,另一只扶着额头,表情压抑痛苦,似是在忍耐着即将从脑袋里破壳而出,那些不为人知的记忆。
司承硕是个明锐的人,几乎是顷刻间察觉到她的异样。一侧目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呼吸短促。在只有几度的温度下,额头冒出一层不正常的虚汗。
司承硕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她两臂,撑起她往迅速下滑的身体。
“顾栖。”
司承硕叫了她一声,得不到回应,把人大横抱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顾栖闭阖着眼,脑海一片混沌模糊。司承硕拉开车门,低头看见怀里的人,揪着眉,脸上一行泪。
司承硕双手微僵,将她放到后座上,蹙眉上车。
顾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凉有力的怀抱里,一股带着清冷的烟草气息,似有若无的窜进口鼻子。
车行驶到半路,顾栖渐渐恢复神志,那张白的发光的脸上,冒着虚汗,神情淡地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噩耗。
顾栖抬了抬眼皮,感觉整个人被一层寒冰笼罩,寒意从四肢蔓延,又集聚到心脏,深至骨髓。
司承硕朝后视镜看了眼,见她倦怠合上眼,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
他加快了车速,胸口像被人揪了一把,莫名堵得慌。
顾栖十有八九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想到这里司承硕喉咙有些干涩。心底某种情绪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泄,一连串的轻颤,毫无章法强烈的冲击他全身感官。
方向盘上的手微微颤抖。
很快到市医院门口,司承硕停好车拉开后车门的时候,见顾栖双眸紧闭,整个人安静的没有一丝生气,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一把将人抱起来,大步奔向医院。
*
司承硕在医院守了一夜,熬过夜的脸色有些差,眼里浮起淡淡的红血丝,神情倦怠。
天边刚鱼翻肚白,他去楼下买了一份粥,返回病房的路上接到萧柏晗的电话。
他走到角落里的抽烟区,接起来问:“查到了?”
“嗯。”
萧柏晗音色微低,不同于平常。
他看着电脑上显示的资料,震惊——难以置信。他已经无法用自己理解的意思去和司承硕阐述,只是安慰似的说:“看完要淡定。”
司承硕抬了抬眼皮,看向远处朝暮阴沉的天空,克制着嗓音里的不平静:“发过来。”
“马上。”
萧柏晗给他转发了邮件。
没一会,司承硕手机响了一声,他打开邮箱,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那封邮件上,沉思片刻后才点开。
文件最上头,是一张十年前顾栖的生活彩照,十四五岁左右,一身黑白相间的校服将稚嫩的脸庞衬得清秀可人。
司承硕接着往下看,看到最后脸色难以置信,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眼眶慢慢发胀。
病房里,顾栖醒来觉得脑袋都快炸了,像被人狠狠锤了一棒,晕沉钝痛,反复撞击。昨晚脑海里浮出的画面,这几年反复无常地出现,随着越来越多的记忆不断涌现,这是不是代表当年她失去的记忆很快就能找回来。
可是想起来后,她会怎么办。
那些东西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她一无所知。
司承硕从走廊里回来时见她靠在床头,一脸苍白虚弱的样子,他把早饭拿出来递到她面前,顾栖看着面前的食物,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她摇摇头说:“我这会吃不下,你吃点吧。”
司承硕没有勉强,叫来了护士,给她检查身体。
顾栖躺在床上看着护士一系列的检查动作,默不作声的配合。始终没有开口问护士自己是因为晕过去的。护士离开前交代了下,让她这一个礼拜好好休息,不要太过劳累。
下午司承硕交了费用拿了药,送顾栖回家,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无言。快到小区门口时,顾栖说:“谢谢!医药费我稍后微信转给你。”
司承硕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略过她的话题,自顾自地说:“你这几天先好好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顾栖心里头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她说:“不碍事,不用这么紧张。”
顾栖光瞟了他一眼。不知是她太敏感了,忽然觉得此刻的他,眼里少了初见时的清傲,整个人多了一丝沉敛,气质却一如既往地矜贵。
对她而已,司承硕终究还是个没有步入社会的人,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圈子,不知何时,中间竟扯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些人一辈子擦肩而过无数次,依然还是陌生人,一生注定不会有交集。而然也有些素不相识的人,因某件不起眼的小事相互结交。
生活之所以神奇,在于你在不同的地点,结交了些你不期而遇的人。
车停在小区楼道不远处,顾栖下车向司承硕道谢:“回去路上小心。”
司承硕点了下头,掉头离开。
顾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车尾,她能感觉到司承硕心里藏了一些太过于沉重的事。他越是风轻云淡,镇定平静,容易让人轻而易举察觉到反常。
虽然他们之间不是那么熟,但这种直接来的无厘头思绪,突然变得强烈。
或许是她天生敏感,也说不准。顾栖没在多想。
电梯里顾栖听见兜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是个陌生号,电梯里信号不好,接通后也听不到对方说什么,她挂了电话。如果不是骚扰电话,对方有事应该还会再打过来。
果然顾栖刚进家门没几分钟,那号码又打过来了。
“你好。”顾栖打招呼,淡淡地嗓音,带着点虚软。
然而顾栖在听到另一头那道熟悉的声音时,目光僵滞片刻,胸口又酸又涩。
“爸。”她开口叫了一声,声音染上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音。
顾远舟沉吟半秒,叫出她的名字:“小栖,今年平安夜回家吃顿饭吧,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
顾栖一时沉默,没同意也没拒绝,过了良久,她听见父亲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是爸爸对不起你,如果不方便,也不用勉强,好好照顾自己,什么时候想回来,就打这个电话。”
几年未见,父亲声音明显变老了许多,顾栖这些年一直憋在胸口的一团气,渐渐消散。
顾远舟的期待的语气,让她狠不下心拒绝。
“可以。”她说。
“好好。”顾远舟声音有些激动:“回来提前打电话,爸爸过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回去。”
“好好,都可以。”
顾远舟高兴的有些语无伦次。
挂了电话顾栖瘫在沙发上,双手捂脸,擦干还未来得及掉下的眼泪。
这些年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从不曾提及她的家庭。
梅清莹一直以为她无父无母,崔蕊也一样这么认为。顾栖没多做解释,她这样和无父无母,有什么区别?
当年顾远舟和尹忆闹离婚的时候,争夺她的抚养权,闹得不可开交。不曾为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顾栖哭着质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也求他们能不能不离婚。
半大的孩子顶着漫无边际的恐惧,嗫嚅着。
可她们从来不曾为她想过,大人的自私,令她无法接受。后来两人离婚的态度强硬而坚定,离了婚,他们很快就各奔东西。
顾栖受打击太深,后来选择跟顾远舟生活。
尹忆去了北京,从那以后,顾栖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知道尹忆在北京过的不会差,因为顾栖的外婆家就在北京。
顾栖无法给予她原谅,她知道当年先提离婚的是尹忆。
18岁那年顾栖高考,志愿上填的都是外地的大学。顾远舟在海城大学任教,平时工作繁忙,再婚后渐渐没有多余的精力管她,几次劝说无效后,便随她去了,任由她选择。
顾栖去北京前两年,还会主动打电话给顾远舟,后来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耳朵里,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之后就很少和顾远舟联系了。
有时候顾远舟打电话来,她甚至会刻意逃避不想接。
那会顾栖性格有些叛逆偏激,也是近几年她才渐渐放下。在这个世界上,越是最亲的人,才越能将人无形中伤害的体无完肤。
这场亲人之间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她18岁之前的人生中一大起伏。除此之外就是钟易阳,面对这些她都无能为力。
这就像是一场梦,贴贴撞撞多年,偏离最初的轨迹又回到了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