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还没全亮的时候,令狐玉就被一阵雨声吵醒了。
小院儿里的小屋子,有个二楼,爬上一个嘎吱嘎吱响的小梯子,就是令狐玉的卧室了。本来这里会堆着更多的书、手稿、画卷,不知道哪里淘换来的砚台墨砖,哪堆书卷底下还能找出两把淬了毒的匕首。
不过自从三年前把大部分的书稿都交托朱继真保管之后,这个房间里就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只在令狐玉卧榻旁边,放了一盏灯。
天还不是很亮,秋日过半,冬日渐近,天亮得晚,黑得早。又下起雨来,屋子里就已经开始有些冷了。
徘徊在继续裹紧毯子睡懒觉和下楼生火烧水之间的令狐玉,最终还是被想要吃两个肉包的欲望催促着起床了。
东二条巷子口有家小铺子,早市的时候,卖豆浆豆腐脑儿,大饼油条。午市的时候,则是卖饭和面条,抄个小浇头,盖在面条或是米饭上,得了个盖浇饭和盖浇面的讲法,味道却是又咸又油,令狐玉和做苦力的汉子们都很是喜欢,下饭,管饱,又补体能。
铺子门口又架着两个炉子,一个叠着好几层笼屉,蒸得了各色的包子。另一个炉子上,则是一张生铁的大饼秤,烙鸡蛋煎饼,加一根油条,或是一片面皮炸得的薄脆,令狐玉喜欢多加一个鸡蛋,撒上许多葱花,少刷甜面酱,多来点儿油辣子。
老主顾令狐玉是个不坚定的主儿,有时候想着早上吃得清淡些,刚要了两个包子坐下,又想着再来一碗咸豆浆,里面点了盐卤,又点上酱油和辣子,撒上葱花,拌上撕成小块儿的油条。可刚吃没几口,又想来上一块甜大饼,卷上一根刚出锅的油条。
李湛每每看到他这样,又是包子,又是油条,又是大饼,还是让他最不能接受的甜口的糖心大饼,总是嘲笑他吃来吃去就是吃面粉,蒸的、炸的、烤的。大早上的吃那么多,也不怕吃撑了。
“嘛,我也不是饿,就是嘴巴有点寂寞。”
这么想着的令狐玉,却不着急出门。换了一身衣服之后,提着木剑,走入院中。
而趴在后院廊下的小灰听见声响,也是懒洋洋地继续躺着,回头看着令狐玉走来又走过去,打了个哈欠,却见到随着令狐玉走入后院,他的身影一下子不见了,着实把这小狼妖吓了一跳。
“咕?”
外咸瓜街东二条小院令狐玉的家,令狐玉借着地形和院落里的花草树木,池塘山石,砖瓦院墙,依着明暗八卦布置了阴阳符阵,又融入了简化版的太虚幻境,而幻境又能随主人心意,随时转为杀阵。
不过令狐玉布阵的本意并非为了防备谁,虽说如果外来者不走正门,喜爱翻墙入院就会被卷入幻境,但到底这个阴阳阵,以及更深入的太虚幻境,是为令狐玉自己准备的。
用来练剑。
至于已经走入阵中的令狐玉,已经看不到周围小院。抬眼四望,一片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云,灰蒙蒙的沙砾地面,见不到太阳,天空反射着暗灰的微光,远处似有风雷闪动。
静静站了会儿,令狐玉双手握着硬木长剑,挥舞几下试了试手感,做了几个拉伸动作。
“唔,那就试试看吧。”
反手握着剑柄,剑尖向下,闭上眼睛,抬手把剑往地上一插,剑尖点地,却不插入沙砾之中,仿佛遇到什么无形阻碍一般停住,有似有一阵涟漪荡开,传遍整个空间。
再一睁眼,四围山野,已经站满了人形,个个披挂整齐,全身重甲,或双手大剑,或短剑塔盾,或弓弩枪矛,或长戟大刀。沉默的军队面无表情,或者说看不清脸上神情。没有呐喊,没有号子,但是却整齐地举起兵刃,缓步向令狐玉走来。
这是属于令狐玉的剑术练习,全天下,无论南国北朝,十万大山或是大荒原,极东之国或是西方四帝共和,都不会如他这般习练剑术,或者说……
杀人的法门。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剑术或是任何一种武功体术,抑或是阴阳术、妖术或者其他的术法,习练到一定程度之后,都会明白“人力有时有穷尽”,需得沟通天地法则,以自身为锚,引动天地之间的力量,或谓之曰“道”,来化作己用,方能力敌千军,纵横捭阖。
而令狐玉所习练的剑法,却不求诸天地间的伟力,单单反求诸己,以自身的力量去挥舞手中长剑,以加诸四肢躯干的封印负重来锤炼肉身,在绝大多数剑术高手看来,这是一条离经叛道的练法,而在熟悉令狐玉的人看来,这是一条格外辛苦的路。
“唔,倒也不算辛苦,就是挺麻烦的。”
双手握剑的令狐玉,动了。
右手握持剑柄,左手握在剑柄尾端配重部,缓缓举起的同时,右脚往前抬起,左脚微曲,又向后一蹬,然后……
然后,便消失在原地,再一次展现身形,已经贴近原本身背后的铠甲武士群,一剑刺出,剑身从一个持大剑的武士的面铠眼部没入,随即灰黑色的鲜血从那伤口喷薄而出。
一把未有锋刃的木剑,以恰到好处的力度和角度刺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威力如斯。
不,如果有人在圈外观察,他绝不会认为是令狐玉刺入了这剑。反倒像是令狐玉本来就身在彼处,这剑就应当摆在那处空间,反倒像是铠甲武士不差毫厘地将自己的脑袋挂上了令狐玉的木剑伤。
从伤口喷洒出的鲜血伤未来得及粘上令狐玉的衣袖,他又从原地消失,再一次展现身形,却是右面一个弓箭手身侧,硬木长剑横举,击在那持弓武士的喉部,只听“咔”的一生脆响,已是喉部软骨和气管在冲击下撞碎。
对于大多数能够引导天地之力的剑术大师而言,与成群的乌合之众为敌,并不是什么太过苦恼的事情,剑术精妙者,挥舞之间,或有火炎,或是冰锋,甚至风雷响动,以奇异自然之力御敌,轻松写意之间便打退无数敌人,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剑气外放,也能轻松击倒一片兵士。
至于阴阳师,手段更是奥妙无穷。
但是对于只有一把长剑,只能以肉身之力迎敌的令狐玉而言,面对成千上万披坚执锐、训练有素的武士同时进攻,该怎么应对呢?
“唔,无论再怎么强大的军队和个人,进攻之时,不可能十成十地完全一致,就算九九八十一把兵器,封锁了我所有可能的退路,并同时向我砍来,但如果仔细观察,总是有先来后到,哪怕其中差距只是微豪之间,也是有个先后,只要速度够快,那就可以利用这毫厘之差,先后击破敌军。”
大概他会这样回答。
而在幻境之中的厮杀,是漫长的。但是得益于阵法的精妙,那灰暗天地间漫长的杀戮,生死之间的搏斗,对于现实世界,不过弹指一瞬罢了。只是太虚幻境的神奇,又不仅仅在于它是一个映射人心的幻境,重新迈入院子里的令狐玉,身体上感受到的疲劳,和肌肉的酸痛,是实打实存在的。
而如果在幻境之中被杀死,也就是真的死了。
淋了会儿雨,又穿过后院,走到另一头的一个小棚子。只有三面墙的棚子不大,也是面向池塘,不过前面却是一行密密排布着的剑竹。棚屋里是个矮矮的小灶台一般的平台,中间一口大缸,已经盛满新打的水。而多亏令狐玉记得入幻阵之前点上了火,此时,一缸已经烧热的水,就等着令狐玉坐进去泡澡了。
而就在这个惫懒汉子在水缸里发出惬意的哼哼的时候,雨也渐渐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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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湛是在东二条的巷子口碰到令狐玉的。
今天的六王爷没有如往常一样穿着绯色的宫廷长袍,而是一袭素白的公子长衫,袖口挺宽,下摆挺长。拿眼一打,还能看到暗金的丝线在袖口上密密麻麻绣了团云纹样。又似乎是因为天冷,还在外套了件灰绿色的学士罩袍。虽是一身儒生公子打扮,但李湛看上去却格外精神,既没有文人墨客的倨傲气,也不见穷酸举子的菜色。只是站在那里,笑起来,倒像是秋风凉雨里,带来了阳春三月一阵暖风。
不过对比起甚是好看的六王爷李湛,我们的主人公令狐玉显然已经放弃了自我形象问题。
李湛看见他的时候,左手挎着一个竹篮,右手提溜着一个铜吊壶,正由着巷子口卖早饭的铺子伙计给他的铜吊壶里灌豆浆。李湛又往他篮子里瞧了瞧,好嘛,直出来三根油条不说,底下还用油纸包着两块大饼,又看到一个小砂锅,里头不知道是糯米粥还是豆腐脑儿。
令狐玉也看到了他。
“吃早饭了没?”
“没……”李湛倒是真饿,王府离这儿可不近,但比起王府里能料理御宴的宫廷厨师,他也更喜欢令狐玉这家门口的铺子,似乎这种颇为平民的饭食更和王爷胃口。
“豆腐脑儿要甜口还是咸的?”
“甜的。”
“这家铺子用海苔调的酱油汁儿特别鲜,配上葱花和干虾皮,浇在豆腐脑儿上头特别好吃。今儿就吃咸的吧。”令狐玉倒是在这儿客串了一把强势的朱继真。
令狐玉边说着,又从伙计手里接过四个刚出笼的肉包儿,一边又指挥着旁边摊煎饼的伙计多加俩鸡蛋,多搁葱花,多来点儿油辣子,吃得热气腾腾才好。
李湛看他左右手里提得满满当当,就伸手把他另一个手里的装满豆浆子的铜吊壶拿来,却是忍不住说他两句:
“又是豆浆又是豆腐脑儿,又是油条又是大饼子,玉哥儿就没发现吃得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么?”
“唔,酒是粮食酿的,可是为什么要喝酒,而不是白水加米饭呢?”
“咦,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话虽如此,李湛可是满脸不信。
东西买得多,李湛吃得慢。虽然淋了海苔酱油,撒了额外多葱花的豆腐脑儿透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可李湛和爱好咸豆腐脑甜大饼的令狐玉相反,是甜口豆腐脑和咸口芝麻烧饼的拥趸。就着油条和鸡蛋煎饼,李湛喝了一碗铜吊壶里的豆浆子,又从令狐玉手里抢了个肉包,这包子肉馅儿流着浓郁的肉汤汁儿,馅儿里头又包着大把大包的青州葱,香。
虽是普通百姓的粥饭,比起宫廷佳肴,味道可不怎么精细,而劳苦大众每日里就是从这些包子油饼里头获得营养体力,养活一家老小。不知道为什么,李湛和令狐玉一样,都更偏爱这等粗糙的饭食,吃着踏实。
对面令狐玉风卷残云一般,油条卷着大饼吃了一根,又撕成小段儿泡在豆浆里吃了一根。
“早上进去过了?”李湛倒是知道令狐玉这小院儿里的幻阵,甚至在以前还练习剑术的时候,也被令狐玉领进去磨练过几次。他看令狐玉吃得这么畅快,也就猜着这家伙是不是又跑去幻阵里进行什么危险的练习,体能消耗才如此之大。
“唔,”令狐玉把手里的肉包最后一口塞入嘴里,“很快可以再加一道封印了吧。”
“再下去,怕是南派剑圣,也敌不过玉哥儿了吧?”
李湛只知道令狐玉以四肢躯干的六重灵符为阵,镇压己身的真灵和体能,以此锻炼打敖自己,寻求剑术突破。听他很快又要加重自身的封印,只当他实力再上一个台阶,也是为他高兴。
“唔,什么时候封印之下能击败他,就好了。”令狐玉拍着肚皮,向后仰起半躺着,右手伸手去够茶杯,想要喝口苦茶,又觉着肚子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一杯茶水可能也要浮在喉咙口下不去了,就又把举到一半的杯子放在身旁地上,顺带着还打了个饱嗝儿。
“有可能吗?”
“唔,虽然我的体能和真灵是被封印在普通后天高手的上限,也就是一般剑师在沟通天地前的水平,气力和真气自然不能和那个大叔相提并论。但如果仅以剑术论,运剑的技巧和经验,是装在这里,而不会被封印的,”一边说着,令狐玉一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所以理论上只要剑术足够精进,不需要剑法,也能杀他,毕竟杀人,只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贴片,以合适的角度刺入合适的地方就可以了。至于不伤性命的比试,那就没什么可能的了。”
“唔,但是也快到极限了吧,人力,或许真的有穷尽。”令狐玉的这句话,只说在心里,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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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过了的小桌,已经摆在面朝后院的屋后廊下,令狐玉和李湛就对面而坐。桌上,则是摆满了李湛今天新带来的各种卷宗和文牍。
“云安府尹大人,你知道自己其实在云安府衙,是有自己的署衙官厅的吧?”
“唔,对哦。”
“你办公用的书房还挺大挺气派的,你知道的吧?”
“咦,是吗?”
“而且你也有府衙中的衙役官差。”
“那些人是归权知云安府的大人管的吧?”
“那也是你的下属!”李湛抗议道。
云安府尹是北朝习惯上给予储君或者储君帝师的荣誉职衔,名义上是京畿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整个云安京中,一府两县,名义上都是云安府尹的辖区。而由于府尹是荣衔,按照本朝官制,另有礼部或者其他部寺派遣的高级长官权知云安府,主理当地实际政务。而在礼仪上,云安府尹则是权知云安府,或者简称知府大人的顶头上司。事实上不仅知府是他的下属,包括主管云安京本地城防的九城兵马司,以及本地治安的云安都尉,都是他礼仪上的下属。
当然,也就是礼仪上,而已。
知府是礼部在管,兵马司是兵部和枢密院的重点关照对象。都尉,理论上受知府节制,同时也是刑部的下属。
“哪有二品官差遣王爷给你跑东跑西的……”李湛嘴上抱怨着,但实际上,却是挺乐意跟着这个惫懒又不讲规矩的男人。
“嘛,他们都不听我的嘛。”令狐玉倒是挺无所谓的,“府衙也挺远的,去坐班可是很累的。”
也不怪李湛生气。令狐玉这会儿在桌子上翻看的卷宗,是关于他的另一份工作,针对大荒原的主人,卫国可汗奉公主入朝和亲,而令狐玉,就是这桩政治婚姻的迎亲使。而今天李湛送来的卷宗,一方面是关于礼部拟定的关于迎亲仪轨,另一方面,则是云安京内以及北大营中的卫国使节团的人员情报、贡品礼单,乃至公主嫁妆等等,也有一部分,是兵部秘书房送来关于大荒原的一些零碎情报、近几个月来的京中和城外的使节团人员动向等等。
前一日李湛得了令狐玉吩咐,也没多想,后来按着令狐玉的话跑去各府衙门的时候,看着各个衙门长官一面恭恭敬敬行礼并且递上令狐玉所需的材料,另一面又偷偷憋着难以名状的笑容,他才反应过来。
他这样跑各个衙门去讨要迎亲流程和关于使节团的情报,甚至还包括了公主本人的情报资料合集。这真是……就像是新郎官在结婚前忙前忙后急不可耐地到处调查新娘子一般。
不过也多亏了李湛,若是令狐玉这个没什么根基的家伙,估计那些各部衙门的大人们才不会这么细致地交出手中材料,最多就是礼部客客气气地拿着迎亲礼仪的文件,吩咐他细细背熟,万万不可在典仪上出错,丢了国朝的脸面云云。
索性现在什么资料都很齐全,令狐玉也就乐呵呵地泡了茶,在廊下就看起了公文。
“唔,发现不少啊。”
“凶手就在使节团里?”李湛问道。
“还不能这么确定,但是有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令狐玉没有抬头,手里翻着卷宗页不停。
“有意思?”
“使节团里,可不都是蛮子。”
“欸?”
“还记得十年前,国朝远征大荒原吗?”
李湛似是想起了些什么,但是却没多说话。
令狐玉听到对面没声儿,便也抬起头来看着他。
“十年前,国朝远征大荒原,虽然对外宣称得胜班朝,将大荒原的蛮族主力打退到更北的荒原深处而不敢出。但实际上我们都清楚,那不过是说辞罢了。”
李湛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十年前的事情,我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是父亲亲率大军风风光光出征,我是记得的。背上中箭,被内侍们架着回到宫中,又为了封口,秘密处死了半个太医院,我也是记得的。此后六七年,由于那一箭,常年病痛不已,也是这云安京中公开的秘密。”
这次轮到令狐玉看着他,没有接话。
于是李湛继续说道:“那时候我还不大,大皇兄的事情,已经有些模糊了。他本来就长我十多岁,是所有弟弟们眼中崇敬的兄长。他有的时候那么亲近,疼爱我们更胜过普通的兄弟手足,有时候又严厉得胜过父亲。那年父亲御驾亲征,本是由他监国,奈何父亲中箭的密信传来,他立刻丢下朝中种种,亲自督率援军和粮草北上,奔向父亲主力所在。只是在他找到父亲之前,却是被蛮族巫王——呵,现在要叫卫国国师了吧?蛮族巫王率领一支精锐铁骑和巫师组成的偏师,打了场伏击。父亲说,等到白元帅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了大兄血肉模糊的尸体。”
李湛说到这里,已经有些伤感,声音渐小:“若是他在,其他哥哥们也不会那样……”
令狐玉却是接着说道:
“根据兵部秘书房的情报分析,使节团里的护卫里头,有不少人,可能是当年随大皇子北上的龙骧军老兵。”
“俘虏之后,就索性投敌了么?”
“不如,去问问看好了。”说罢,令狐玉已经站起了身。
李湛抬起头看着他,见他没有如惯常那样把扇子别在腰间,那个位置却是让给了一把硬木制的长剑,本来亮色的木质,似乎染着斑驳而不规则的暗纹。
那是血染的颜色。
这把木剑,杀过人,不是在幻境中的练习,是在现实中,切切实实地斩人饮血过,这是李湛所知道的。
“好!”
“嗷!”
小灰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在令狐玉这儿,个头长得额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