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
今年9月《人间失格》将再度上映,由蜷川实花导演,小栗旬、宫泽理惠、泽尻英龙华、二阶堂富美主演,讲述太宰治创作《人间失格》的过程,同时涉及太宰治和深爱他的三个女人的故事。早在十年前,正值太宰治诞辰百年,日本就兴起了“太宰”热,他的多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像《潘多拉盒子》(富永昌敬导演)《斜阳》(秋原正俊导演),NHK做了《太宰治诞生秘话》纪录片,根岸吉太郎执导的电影《维荣之妻——樱桃与蒲公英》还获得了第33届蒙特利尔电影节优秀导演奖。2010年《人间失格》《黄金风景》《叶樱与魔笛》陆续影视化。与之相应的,太宰治在中国名气骤增,这为太宰治与太宰治文学的传播与研究迎来了一个新的高潮。太宰的作品悉数出齐,他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文学偶像。这时我想起1990年读太宰的《斜阳》和《人间失格》的情景,他的作品宛如一剂良药,将我从消极虚妄中解脱出来,“幸福感这种东西,会沉在悲哀的河底隐隐发光,仿佛沙金一般”。由于对太宰理解的深入,才知道他灰色人生背后,有其发展的自然属性。
太宰治的文学作品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他虽然描写二战后陷入空虚、绝望境地的青年人的际遇,但与当下处于阶层固化衍生的“丧文化”产生奇妙的呼应,其文学中的悲观情愫、抵抗精神以及不妥协精神至今仍有巨大的影响力,广受读者欢迎。他是真实、信任、自由的追求者,始终在描写、挖掘、批判并抗拒现实社会的险恶、人心的虚伪和人性的伪善,他的作品反俗叛逆与针对社会主流意识的叛离,与此同时透露出来的爱与希望,既引发共鸣省思,也给孤独虚无的读者带来慰藉。
日本有不少自尽身亡的作家,有因创作陷入困境而切断颈动脉的川上眉山,白桦派代表作家有岛武郎,有大名鼎鼎的“鬼才”芥川龙之介,还有争议人物三岛由纪夫,新感觉派咬煤气管的川端康成……最让我感兴趣是无赖派代表作家太宰治。(注:太宰治、坂口安吾、织田作之助和石川淳等人组成“无赖派”,或称作“新戏作派”。)
太宰治生于1909年6月19日,死于1948年6月13日东京北多摩郡三鹰町,活跃在战乱频仍的20世纪上半世纪,太宰治虽出身富贵,但同情下层劳动人民,年轻时曾参加左翼地下运动,在学生运动中被捕后迫于现实和家庭压力,离开左翼阵营,不久后便退学,专事写作。通过写作太宰治获得了发泄,获得了名声,但他并没有因此获得解脱,这位悲观的作家终于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人生苦旅。
太宰治家是日本津轻一带的豪富,父亲津岛原右卫门是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同时经营银行与铁路。孩提时代,虽然物质丰裕,但他在父爱母爱的领地先天不足。他的父亲高高在上,整日奔忙;他的母亲体弱多病,无暇照顾他,陪伴他的是乳母和姨母。由于对周遭世态敏感,太宰治的文学天分很早便显现出来,加之性格上的矛盾与脆弱,女人与自杀成了他一生反复纠葛的主要内容。16岁的他已遍览泉镜花、谷崎润一郎、吉井勇、莫泊桑、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当时他最迷的是芥川龙之介,他18岁时芥川吞用安眠药自杀,自然对其冲击很大。1929年(昭和四年)12月10日他效仿其文学偶像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被人发觉未能“上路”,那时他20岁,在弘前高等学校上学,已与艺妓小山初代熟识,据说11月间他就曾与她尝试过自杀。
1930年4月太宰治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深造,期间参加左翼学生运动,把在弘前高等学校念书时认识的小山初代叫到东京同居,在大学的时候,他接触到了酒、香烟、酒家女,经常透支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在银座咖啡店期遇到17岁的女侍田部阿滋弥,此女年纪虽不大,却是一位有夫之妇,她的丈夫高面顺三是到东京寻戏剧演员梦的青年。11月28日太宰治与谋过几面的田部同居三日后,一起前往镰仓腰越町海岸殉情,吞食安眠药投河自杀,结果他被渔民救起,而田部却命丧黄泉;太宰治被控“帮助自杀罪”,后来获得不起诉处分。他以这个素材,写作了《小丑之花》一文。
1931年太宰治回老家跟初恋情人小山初代同居;1934年他本应大学毕业,却被告知留级,向兄长祈求学费遭拒绝,为了赚取学费数次求职未果;1935年报考东京都新闻社失败,便到镰仓八幡宫上吊,绳子断了没死成;1936年不断使用麻药镇痛剂,对药物依赖,住进武藏野医院,在此期间小山初代与美术生小馆善次郎有染,太宰治发觉后,差点精神崩溃,只好借写作疗伤,不久便在正式刊物上发表《回忆》,作品充满了浓郁的虚无主义色彩。
太宰治与芥川奖
1935年菊池宽为纪念故友芥川龙之介,在文艺春秋社制定芥川奖金,旨在奖掖文艺新晋作家,给那些无名作家提供崭露头角的机会。如今芥川奖已成为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奖,可起始之初它只是个民间奖,在媒体眼里不过是促销《文艺春秋》的手段,当时的菊池宽也邀请了报社,可报纸上不见半字,这让他愤慨至极。
就这样的一个奖,却引发太宰治热切渴盼,志在必得,他与芥川奖结下了不解孽缘。我揣测当时的太宰一听这个奖名就会热血沸腾,首先芥川是他少时的偶像,他还曾模仿芥川的造型留下照片。16岁他出版的同仁志《蜃气楼》也来自芥川的小说,昭和五年21岁的太宰治跟随芥川的脚步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就读,准备成为学生作家。自信满满的太宰治,对自己写作前景充满乐观。
第一届芥川奖,当时获得候补的有外村繁、高见顺、衣卷省三、太宰治等人。那时26岁太宰治没有普通年轻人的意气风发,他正患盲肠炎,倍受药物反应的折磨,医疗费的欠款不断增加,芥川奖的奖金五百日元对于他而言是笔巨款,直叫太宰“要从喉咙里伸出手来”。如果获奖,他可以拿钱还债,他作为新晋作家的地位也可以得以确立,同时这也是获得老家认同他的绝佳机会。以南美移民为题材的《苍氓》获奖,第一届芥川奖得主为石川达三。这一结果让太宰治愤懑不已。
落选后他将矛头指向评委之一的川端康成,因为川端批评了太宰治的候补作品《逆行》。川端的意见为:“以我之见,作者对眼下的生活怀有厌恶之情,使得作者不能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很遗憾的。”太宰治开始诽谤川端:“你以为我也和你一样,养养小鸟,参加舞会,过着如此悠哉的生活吗?”他还说:“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觉到你对社会的冷酷,闻到了你身上的铜臭味,我感到十二万份的苦恼。”最后还说:“你必须认真地有意识地去体验所谓的作家是在‘夹缝’中生存的道理。”然而,从生活状况来说,因意识到“社会的冷酷”与“铜臭气”而苦闷的,反倒应该是太宰治。
第一次落败让太宰治难以释怀,他准备再次出击,用作品征服大家,为了获奖他借用外国作家的手法,他还将此情报告诉当时的评委佐藤春夫,还表述:“如果能得到芥川奖,我会为人们的情谊感动得流泪。而且我会振奋精神,与所有的苦难作斗争并战胜困苦。请您帮帮我,不要取笑我。”落款是“没有家的雀治拜启”。首回佐藤春夫对太宰评价很高,这次他寄来贺年片鼓励太宰,仿佛那奖金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结果无人获奖,太宰大受打击,使用镇痛药造成中毒,佐藤对此评价“奔放,但是内心软弱部分过多”“自我意识过剩”。
再一届,太宰治令人匪夷所思,他居然一反常态,向他的仇人川端康成央求起来。他向川端写信:“请给我希望!”“虽然我死皮赖脸活下来了,但也请夸奖一下!”“请快点!快点!不要对我见死不救!”第三回芥川奖(1936年)名单发布,太宰的作品没有入围,因为有了新规定,前几次的候选人不得再列入候选名单。多次未偿所愿的太宰更加气急败坏,他竟然与赏识他的佐藤春夫也翻了脸,他还写小说暴露芥川奖的内幕。被奖金折磨得颠三倒四的太宰治再次药物中毒。想成为芥川那样的作家,这股信念越强,就越是裹足不前,最终太宰治与芥川奖擦肩而过,可他想不到自己死后声名益隆,与夏目漱石一样,成为读者心目中的国民大作家。
可以说,芥川奖的神话最初是由太宰治建立的。太宰治怪诞的言行提升了芥川奖的声望。经过太宰治与评委的恶毒争吵以后,芥川奖不单纯是新人奖,它迅速蹿升为影响广泛、独一无二的日本文学荣誉奖。太宰治无疑是扩张芥川奖影响的首位有功之臣。
与美知子成婚,创作迈入高峰期
1937年中日冲突激烈,太宰治无法容忍所处的世界,在3月20日携情人小山初代去谷山温泉自杀,被双双救活,回到东京后,两人分居。太宰治与田部阿滋弥的自杀事件,让他被外界斥为“杀人犯”,这让他终身深感罪孽深重。他因与小山初代同居被家族扫地出门。这对从小就依赖家庭的他无异于灭顶之灾,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与之结合的小山初代背叛了他,这让太宰治感觉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也造成了他惧怕人、猜疑人的性格,并成为他讨厌现实、屡屡毁灭自我的诱因。
太宰治的一生也出现过峰回路转,1939年太宰治经过恩师井伏鳟二的介绍,与教师石原美知子结婚。婚后太宰首次体验到家庭的温馨,开始按规律写作,妻子操持家务,鼎力支持。他们还尝试新的写作方法,太宰口述美知子负责纪录,发展了独白诉说方式,这种文体令太宰稿约不断。
1940年太宰治在《新潮》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奔跑吧,美乐斯》,同年秋以《女生徒》一书获第四届北村透谷奖。当时太宰治曾向恩师写信表决心:要努力写作,不再荒唐,要成为独当一面的作家,为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贡献出微薄之力。此后他的系列作品与最早的《逆行》和最后《人间失格》风格迥异,显得十分明快和温暖,是引人积极向上的小说。
《奔跑吧!美乐斯》讲的是,被迪奥尼斯国王的暴虐所激怒的牧人美乐斯挺身而出,被士卒逮捕要处以极刑。美乐斯因为参加妹妹的婚礼,请求缓刑三天,交出朋友塞里努丢斯作为人质,虽然国王答应了他,但是如果他没准时回来,挚友塞里努丢斯就会被处死。美乐斯如愿赶上妹妹的婚礼,但是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雨,游过了被泥石流冲垮桥梁的急流,打倒了阻拦去路的强盗后终于精疲力竭,此时他心存放弃,绝望感不断袭来。从泉水中重获力量的美乐斯,竭尽全力奔跑着,他“要让国王看到人的诚信,然后微笑着上受刑台”。他衣衫褴褛、近乎全裸的身体向王城奔去,在太阳最后的一缕光芒即将消失时,身心俱疲的他终于站在处刑台前。
他与朋友塞里努丢斯互相告知对方自己心中曾抱有过的邪念,然后互相击打对方后相拥而泣。国王被二人的友情打动,知道了“诚信绝对不是虚妄”。中期的太宰治围绕着其他典故来继续写小说。像这种情况,与其说太宰治作为近代小说的作者,他考虑用自己的话语结构来营造罗曼[1]这种形态,倒不如说他在既成的话语中添加了独特的解释,产生了新的感动,这种形态表明了他不外乎是一位讲故事的人。该作品也是通过把国王设定为在孤独地狱中痛苦挣扎的人,从这一点来看,也表明了太宰治对人性的敏锐洞察。
太宰治为何会创作出这个小说,笔者在看专栏作家岚山光三郎的《文人的饮食生活》时,发现了檀一雄与太宰治交往中的一则趣事:
有一次太宰治去热海的旅馆,但身上没有钱,于是拜托檀一雄帮他送钱来,当时檀一雄身上也没钱,太宰治的妻子凑了钱,请他带过去,他带着钱找到太宰治后,太宰治拉着他到附近高级餐厅吃喝玩乐。过了三天钱又花光了,太宰治说再找人借钱就溜走了,留下檀一雄当人质,被旅馆老板监视着。
本来的约定是三天内回来,但是檀一雄等了十多天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老板无可奈何,只好监视着他一起去找太宰治,结果在另一位友人家发现太宰治正在庭院与友人下棋,檀一雄大怒,痛骂太宰治一顿,被骂完后,太宰治有所感慨:“不知道是等人难过,还是被等的人难过?”檀一雄回忆时,认为这小说的灵感应该就是源于此。
1941年长女园子出生,因母亲病危,他偕妻返家照顾母亲,并陆续发表《新哈姆雷特》《千代女》《控诉》《风的讯息》等著作。1942年日本继续向外侵略,“笔部队”的急先锋火野苇平写下了《士兵三部曲》,还有佐藤春夫的《战线诗集》,这些都是宣扬战争的作品。太宰治受文学报国会委托,并到鲁迅就读过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取材,着手撰写《惜别》。在战争末期他写的是幽默逗人发笑的作品,比如《御伽草纸》《竹青》《人鱼之海》等。他不再将自己与现实的矛盾作为文学创作的素材。文学风格也由前期的“伤感”,转变为中期的“明快”“单纯”“朴素”和“正直”。战争期间是太宰文学的“多产期”。促使他写作的动力是他心存美好的愿望,他希望战争的结束能带来一个他所向往的思想自由的新时代。
然而,战败后太宰治所期望的新时代与美军占领下的社会现实相去甚远,这让太宰再度陷入失望的深渊。其中他强烈批判志贺直哉成为最典型的事件,太宰为了让自己意识到自身的罪恶,他认为描绘人类的罪恶就不能过着幸福的生活,他再次重复自己的过错,回到了原先放浪形骸、酗酒度日的生活,这也应了太宰治的名言:“唯有堕落,才能保持纯真。”在写作中他将这种失望之情以及对社会的讽刺与反抗通过他的《维荣的妻子》和《丧失为人资格》等加以体现。
1947年3月太宰治发表了《维荣的妻子》,这部小说描写的是战后混乱的日本,一个放浪的作家大谷,在酒馆不但欠债,甚至还抢酒馆老板的钱财。酒馆吉藏夫妇追到家来索要酒债,妻子佐知得知她丈夫的卑劣行径后,深感抱歉。为了偿还大谷的酒债,她毛遂自荐到酒馆帮忙。小说中的大谷像个无赖,而妻子佐知面对拮据的生活毫无怨言,面对醉醺醺的丈夫给予极大的容忍,还独自拉扯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佐知面对吉藏夫妇温婉礼貌地向他们赔罪。在吉藏夫妇眼里佐知不仅人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佐知到椿屋帮忙,她开朗地面对一切,忙碌地工作着。对于酒客的言语或动作骚扰,她微笑相对。这样为了家庭不顾一切付出的女性,让读者既感到心疼又令人钦佩。
在小说中作家大谷被戏拟为“维荣”,维荣是法国中世纪诗人,他做过强盗、杀人犯,一生过着荒唐的生活。无论是大谷还是维荣,都可以看出太宰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不惜抛弃自己幸福的家庭,在外面与情人厮混,以“地狱”思想来游戏人生,小说中佐知就是以太宰的妻子美知子为原型,她以最大的忍耐接受了他这种自我毁灭的写作方式。对太宰治来说,或许只有以这种牺牲幸福的家庭,抛弃亲爱的妻子的“破坏”精神,来获取攻击他人,批判社会的资格。
名作《斜阳》与太田静子
1947年1月太宰治给太田静子写信,说要写一部最美的纪实小说。6日太田静子来到工作室,太宰治向对方提出以对方日记为素材,太田静子回复,想要日记,就要到她家。太宰治来到下曾我村大雄山庄,滞留了五天,太田静子提供了四本日记和少女时代的日记片段,也就是在这五天里,太田静子怀上了女儿(太田治子)。太田静子就是《斜阳》中“和子”的原型。太田家代代任九州的御医,明治维新后上京。静子少女时醉心文学,对和歌颇有研究。后相亲结婚,因死产,婚姻失败回到娘家。静子的弟弟是太宰书迷,静子无意间翻开《道化之华》,被“过了此地,就是悲伤的城市”的开头所感动,也成为太宰的拥趸。
静子很清楚一旦交出日记,就是被抛弃的那一天,最后她以和太宰共度一夜为条件,交出了日记。静子她是个对金钱现实毫无概念的文学少女,她曾前往太宰治家中商谈孩子要诞生的事,遭到了冷淡的态度。她得到一幅以自己为原型的太宰治亲笔油画,这也是她与太宰治最后的见面。孩子出生后太田静子的弟弟太田通拜访太宰治,并让他取名,写下认亲证明书,太宰治原名津岛修治,他就以“治”字给女儿取名。静子未婚生子,遭到太田家分家除籍处分,没有了生活来源,太宰治承诺每月给予母女一万日元的生活费,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初见那天太宰治已得知静子怀孕已十日,也是妻子美知子临产前三天。山崎富荣之前已与三井物产的社员奥明修一结婚,丈夫战时去了马尼拉分公司,下落不明。后来她得知丈夫在南洋的死讯后,与太宰治的交往越发大胆,两人一起到热海旅行,然后搬到她的家里工作,山崎富荣悉心照料太宰治的生活。这年10月12日太田治子出生,这年年底《斜阳》由新潮社出版,随即成为畅销书。
与山崎富荣殉情
1948年初太宰治肺结核恶化,开始不断咳血,3月份发表《如我是闻》,此后他倾尽全力,将失望之情及对社会的讽刺发挥到极致,遂写就《人间失格》成为绝唱。由于劳累与酗酒外加病情加重,太宰治感到江郎才尽,决心一死。1948年6月《人间失格》发表,12日晚他留下Good Bye草稿,给妻子美知子、出版社编辑和友人留下遗书之后便离家出走,第二天深夜他和情人山崎富荣于玉川上水投水自杀。
太宰治和山崎富荣两人的遗体虽然用绳子牢牢绑在一起,但太宰遗体留有激烈反抗的痕迹。为此也有人私下认为“太宰在行动之前改变心意,但是因为山崎硬把他拖入水中才入水”。他们两人遗体被发现的日子,恰巧是太宰治的生日6月19日,这一天后来成为读者纪念太宰治的樱桃忌,每年都会有人将樱桃放在太宰治的墓前,将樱桃镶嵌在太宰治墓的名字上也是一种传统。《樱桃》是太宰治自杀一个月前发表的作品,恰恰是以自杀的遗书为主,这不能不说是世界文学史的一个异数。评论家将这部小说看作太宰治的文学遗言,描写了自杀前的内心纠结。太宰治的长子是残障儿,“关于长子,父亲和母亲都避免深谈。白痴、哑巴……因为哪怕说出一句,二人互相承认的都是过于悲惨。母亲时时紧抱着这孩子,父亲常常突然想抱着这孩子跳河,一死了之。”同样是作家的大江健三郎,长子也是先天性残障,却给大江的精神带来转机,创作出重要作品《个人的体验》。
太宰治的两个作家女儿
《人间失格》完稿后一个月,太宰治自杀身亡。他这部作品类似遗书,名为静子的女编辑,带着年幼的女儿独自生活,这无疑指向的是太田治子的母亲太田静子,繁子即是长大后的治子。太宰治知道今生无法看到治子长大成人,于是只好在书中虚构出这段关于他自己的对话。如同叶藏在门缝里默默偷看追逐兔子的幸福母女,自杀前的太宰治,是以怎样温柔的目光注视尚在襁褓的治子呢?多年后在《所谓的父亲》一文中,太田治子写道:“每当想到这里,无论是高中时代还是年过四十的当下,我都会想大哭一场。”
不想打扰你的幸福。我会带来不幸。我希望你幸福。像与生俱来的恶疾一般,终生纠缠太宰治的歉疚感和负罪感,一点一点将他的勇气和希望吞噬殆尽,连唾手可得的宝贵之物,都只会以软弱的退缩来保全。
太田治子是母亲太田静子和太宰治的私生女,她出生后半年,父亲太宰治与山崎富荣投玉川上水自尽。作为母亲的静子独自将女儿养大,太田治子成为作家后,父亲的所作所为一直令她恨意难平。在《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中,她冷静而又毫不留情地批判这个毫无责任感的父亲,称他为“以自我为中心、具有强烈精英意识的人……出生于富裕家庭的他,在感到内疚的同时又有着优越感,这两种情绪时常在他心中互为抗争。”
太宰治和妻子石原美知子的女儿名叫津岛佑子,她父亲死时,她刚一岁,后来也成了作家,相对于太田治子似乎名气更大。父亲的自杀像荆棘一样刺伤她的心灵,她的哥哥正树从小患天生性智力不全,十三岁因肺炎死去,父亲不为外人道的丑闻和兄长的死给她带来创痛,造成她心理重负,这也是她创作小说的动机。《一个人的诞生》和《我的父亲们》里都有父亲和哥哥的身影。
然而不幸并没有结束,她的文学世界又增添一个“不在场者”,1985年她仅十岁的长子因哮喘发作猝死浴室,因丧子深陷痛苦,对菅原孝标女的《夜半寝绝物语》产生兴趣,她认为这部小说的作者,也是失去孩子的女性,遂与千年前的作者写信诉说心迹,并将这部小说改写,造成时空穿越的感觉,这部长篇就是她的《在夜光的追逐下》(讲谈社1986)。
父亲太宰治的自杀对于津岛佑子造成了“创伤记忆”,这也是她创作的源泉。她的小说多涉及死亡和事故,“父亲”在她的作品中几乎不在场,可是不可否认地存在着,仿佛是北仑,这折射出活在世上的女儿,越发强烈地感受到“父亲”巨大的身影和影响。
“父亲”的缺失,让她小说中出现一批父兄或丈夫缺席的女性角色,比如以母亲美知子家族为原型的《火之山——山猿记》(1996年)和《奈良报告》(2004年),她塑造的女性角色和其搭建起来的母性家族以及社会想象填补了父兄阙如所产生的缝隙。长篇小说《黄金梦之歌》(2010)年可谓集大成之作,由于父亲的缺席,“父性”对津岛来说,始终充满疑问,因而“探索父性”便成为她人生的重要课题。她在探寻中亚吉尔吉斯的英雄叙事诗《马那斯》的旅程中,将目光对准旅行途中的男性们,凝神观察他们作为“父亲”的侧面。她在探求中发现,“父亲”已经不再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禁忌,也不再是一个不在场的人。她在探寻《马那斯》的旅程中,终于找回那个不在场却又始终存在的父亲。
本文作者简介:
任知,诗人、作家、日本文化学者。曾主编独立诗刊《个》,著有诗集《孤屿心》、日本文化集《完全治愈系》《东瀛文人风谭》等,现在主要从事日本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