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村,我家西边的大坑里,父亲指着西北方向台面上的高架子说:“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不由笑道:“爸爸,你回家吧,这里交给我解决。”
我故作轻松,不想让父亲担心。他整天在家喝闷酒,未免少见多怪,栅栏村已经今非昔比,村子上空早就披上不详的阴云,光明快速消退,黑暗笼罩大地,战争一触即发。他看见的正是黑暗势力的瞭望塔,在全村中心位置。三角铁、钢管、木棍搭建起高高的立柱,两名工人昼夜施工,正在雕刻两具兽人雕塑。雕塑一上一下,一大一小,粗壮、结实的手臂和胸膛给人以力量的威吓,白中透青的面颊预示着恐惧和死亡。
下垂手的兽人基本完工,现在进入表面打磨阶段,此时眼睛还没有睁开。我难以想象,当它臻于完美,碧森森的眼睛射出恐怖的寒光,对这个世界会意味着什么。父亲走后,我还须等待两个同伴,为防止瞭望塔上的人发现,我趴在坑边松软的土地上待机而动。我盯着兽人的眼睛,想象它随时可能睁开的样子,会不会正好定在我身上。
我忽然感受到身下土地均匀地起伏,就像躺在大地的肺部,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而律动。突然,泥土松动,从土里蹦出一个人,将我顶开几米远,正是魔窟雇佣兵的装束。敌人是狡诈的,在我们最适合窥探敌情的地方埋伏了侦察兵,确实让我始料未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俩并不答话,抡兵刃战在一处。
此战我没有退路,只能胜不能败,否则我们发起突袭的信息将传入魔窟。敌强我弱,如果奇袭不成,让敌人有所戒备提前发动全面战役,届时再想扭转局势将不可想象。因此我拼了命发动进攻,一招快过一招,侦察兵抵挡不住抽身逃走,被及时赶来的两个同伴截了后路,将其就地料理。
三人会合,使过眼色,飞身行绕过瞭望塔,潜入魔窟大本营。那是一处高墙大院,青砖碧瓦,院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两队人马交替巡逻。一队赤膊,穿着褐色软皮甲。一队银盔银甲,手持长枪,可谓戒备森严。我趁两队斜身背向我之际,从墙上跳入院里,口中念动隐形咒:“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无奈,两支巡逻队久经训练,眼神贼拉拉好使,软甲队齐齐冲我而来,银甲队奔向两个同伴。软甲队长身强体壮,挥动着手臂走在最前面,队员们齐刷刷一字排在后面,与队长做着同样的动作,步调协调一致,就像电脑后期制作,所有人由一人复制而成。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对手也会望而生畏,因为完美的纪律性就是强大的战斗力。软甲队长用的是八卦掌招数,我与他做着推手对抗,且战且退,逐渐被逼到西北角的一面墙壁。
我转到墙壁后面,想利用墙角转弯拆散他们的队形,抵消软甲队联合进攻的威力。他们虽然只有一个人与我对战,但后面的人不时将力量推到队长背上,一个个传导过来,力量呈倍数增长,我倍感吃力。软甲队拐弯时力量传导稍有不济,我立刻抓住机会,猛攻队长上三盘,连续几掌打中他的下颌、脖颈和面门。墙后挡住了院里的视线,队长后面突然闪出一人,双掌同时出击,快如闪电,不及躲避。
他攻向的目标是队长,可怜的队长在我攻击下已落了下风,队内突遭变故,猝不及防,立刻倒在地上,死得稀里糊涂。队长到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是刚刚反应过来,原来他就是我们的内应。
“快去里边找老魔,这里有我!”那人斩钉截铁,不容分说地将我往后推。
我闪身看向院里,银甲队那边也出现类似变故,两边的副队长控制了巡逻队,向岗哨发起冲击。我心内大喜,没想到我方内应深耕若此,今日大事可成也!我塌下腰出溜溜顺着回廊跑进内院,找到事先画好地图的老魔住处,一座面积不大的青砖小院。主房三间,坐北朝南,西侧一间配房、一个门洞,普通人家的结构布置,外表十分俭朴。屋内摆满各种老物件,家具全部是雕刻精致的古董,落了一层稀薄的灰尘,似乎多日不曾住人。
我走进西屋,吓了一跳。一个老头盘腿打坐在西北角精美的坐床上,脑袋歪向左肩,两眼空洞无神,一身青布衣裤,褶皱处灰尘隐现。他就是老魔吗,他怎么死了,谁干的,死了多久了,怎么从没听说……一浪接一浪的疑问在脑海中翻滚。我在他屋中转悠,寻找有价值的线索。这屋比外间屋还乱,除了他的坐床,堆满了老式物件,几张太师椅,两架旧钢琴,几十件座钟,各种稀奇的古怪的生活用品。
钢琴旁的桌子上有几件外五门的兵器,与几个小凳子挤在一起,小凳子之间的一个绒布套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抽出来,不出所料是管竹笛。脱去布套,笛身失去了光泽,比我的笛子稍微大点,笛尾造型特殊,是渐粗的小喇叭状,只是粗得恰到好处,并不夸张。仔细观察笛孔,我发现它更特殊之处,奇特的造型源自奇特的用途,这是一支暗藏射锥的笛子。
笛子的出音孔和基音孔比普通笛子多,而且布局不规则,四面都有,孔内露着改锥头形状的利刃,连接着笛腔内精巧的机关。从前镶口望进去,没有笛塞遮挡,里面密布黑色的机簧,做工之精巧令人叹为观止。可惜的是,也许因为主人根本没机会使用它,看上去竟然锈迹斑斑、不再灵活。我不知道它的使用方法是双手抖出去还是用气吹出去,依它目前的状态,如果用气吹,恐怕要有充沛的内力才行。
我爱不释手,把绒布套扔在桌上,拿着出了屋。这时候我想起历史上那些攻城略地的战士,进了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我们攻进来,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将此地抢劫一空,毕竟我现在做的好像就是这样的勾当。文明如我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谁没有喜欢的一两件东西,在无人约束的情况下,谁又不是一头贪婪的洪荒野兽?
小院北面,向东即可出大院。院门大开,鸣锣开道,进来两队穿着黄衣、腰系红带的佩剑卫士,浩浩荡荡,没有尽头。根据服饰和排场,我猜知回来的人是魔窟的大护法,此人最不好惹,武功极高,手底下都是得力干将,个个是魔窟主力。我暗叫倒霉,强装镇定,若无其事似的,大大方方往外走。
黄衣卫士起初也并未正眼瞧我,不过我手中的物件太过招摇,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手中的竹笛,并且目露精光。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情老魔的死讯,更不知道这支笛子是不是老魔随身物品,我拿着它是最好的通行证,还是彻底暴露了我的弑君者身份。我心中敲着鼓,忐忑不安地从两队之间穿过,两眼游离不定,观察着每个人的眼神和表情。大护法的八抬大轿出现在院门口,越来越多的人将警惕的目光投射到笛子上,我加快脚步走出大院,心虚地扔掉笛子,在他们围上来之前,撒脚往东山上跑去。
身后,大护法指挥人马追上来,我径直跑向山上的小道。东山远看很大,登上去显得很小,像是皇室后花园中的假山。小路两边都是大石头,两步一拐弯,异常陡峭艰险,走着走着就没路了,前面是个一时半会儿上不去的小峭壁。我蹲下身子,掩藏在石头后面,偷眼观看追击之人,心里默念佛祖保佑,他们没看见我上山,肯定会绕过去。
可惜,我心中无佛,临时抱佛脚,念多少遍也不管用,眼前出现登上东山的黄衣人的面孔。我准备好“笛子”,放在嘴边,不过我马上意识到刚才已经将笛子扔在院门口,此时手中确有的物件也许是我自己的防身之物吧。一个、两个、三个……人越上越多,我越来越紧张,不知道手中的物件够伤几个人。后来,我数到五个人,再也不敢待下去,对着他们的面门,“噗噗噗”吹过去,也没觉得吹出什么了不起的宝贝,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眼前的面孔一个个消失。我想可能是江湖人常用的射钉或者迷糊药之类的,现在顾不上研究这个,逃命要紧,对方人还多得是。
我不知道怎么越过的那道峭壁,顺利地翻过山头,那边有逃出来的几个人接应我。山下也是一处庭院,我们左拐右转,始终无法摆脱黄衣人的追击,打散了几拨,又上来几拨。有个人带着我们从二楼回廊上跳下去,顺着二尺宽的小水沟,趟着水往东走。我也不知道这是废水沟还是景观渠,趟了不到50米,水沟到了尽头,我们一个个“上岸”。
“他们总能跟踪到我们,是因为我们留了足迹,现在他们找不到我们了,放心走吧。”带头的那人说。
我看看水泥池边带水的脚印,再回头看看近在咫尺的二楼回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是我们太傻了,还是对方太蠢了?但作为队友,自己没有好办法,精神和行为支持别人是基本素质,我似是而非的点点头,报之以充分肯定。
出了庭院是荒山野岭,魔窟的劳役场设在此处,我们有很多人被他们抓了,就发配在此搬石头、干重活。我们几个经过短暂商议,决定试着营救他们,策略是他们冲击管带,我负责打开南山的逃生口。
我装作过来帮工,混入施工队伍,撺掇人们趁着今天对方管事的人少,起事逃跑。人们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努力了,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不后悔。有个事实不能掩盖,很多事不能成是因为谋事不足、虑事不周,不该由天背黑锅。这次便事与愿违,我的几个同伴冲击失败,没有人听我的,大家围着我们看热闹,一个个都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来看,我怀疑自己走进了鲁迅先生的小说。
我奋力挣脱,由小道跑向南山,过了这座山就是安全地带。山下一家人在田间耕作,把守着上山的必经之路,我花了买路钱得以顺利上山。之后我又回去过两次,两次皆以失败告终,情节如出一辙,就好像电影回放,同伴被抓,我跑出来。第三次上山时,我瞅了瞅耕作的男当家,又看看正用铁锨掘路的女人。男当家拿着铁锨翻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神情气质不像种地人,而且好像在哪见过。我冷不丁觉得他是魔窟里的人,敢在这里种地,又没有人管,莫非他就是把手山口的人?那他为什么不阻挡我,反而每次收钱就让走,魔窟的钱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你们是不是靠这个挣钱?”我盯着男当家,心里凉了半截。
他没说话,但我已经陷入阴谋论。他们故意引诱我们来救人,又不让我们救走,就是为了收取高额的过路费。
女人从山根底下开始掘路现在已经掘了两米来远,掘过的路比没掘过的低一截儿。她一锨下去,突然掘出个小女孩,三岁左右,穿着粉红的裙子,干干净净、活蹦乱跳的。她弯下身,把小女孩抱起来,拍拍并不存在的尘土,温柔地说:“你走丢了吧,快回家吧,你妈妈该着急了。”女人右手边站着她六七岁的女儿,我以为她要趁机教育女儿,说什么“这就是离开妈妈乱跑的结果,以后你可别跟她学啊”。结果,女人什么都没说,她只对我这次支付多少过路费感兴趣。
到家后,父亲好像正在做饭,做了一桌子宴席,其间也有一些小曲折,不过已经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