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瘦猴在幽暗的巷子里徘徊,我想起《共产主义宣言》开头那句话。不同的是,瘦猴代表的是进步还是保守,我并不敢下结论。
贯穿村庄东西的长巷,有很多适合伏击的地点,每个巷口都隐含杀机。瘦猴自有他的原则和逻辑,只选择几处北巷口,留下自己的阴影。这些阴影在一定范围和时限内,具有恐怖的分身效果,可以帮助他完成狙击任务。他需要做的是,提前踩点并演示动作,分身只能在他集中精力走过的范围内活动,而且招式仅限于他预先演示的动作,有效期为12小时。
我隐隐觉得瘦猴针对的是胖子,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归属于相互对立的势力集团。由于隐藏极深,至今我也没有探明双方的根底,自然也分不清孰正孰邪。出村(非栅栏村)向南,是新建的体育馆,胖子平素在此训练。我想知会他一声,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没必要出现太大的牺牲。
兵贵神速,瘦猴先我一步到达,正在馆内与胖子争执,很快动起手来。两个人都不是善茬,出手狠辣,招招致命。胖子先发制人,用杠铃将瘦猴的右腿打折,瘦猴不甘失败,蹦起来骑在胖子身上,把他的肩胛骨击碎。如此血腥的场面,我实在看不下去,在旁边劝架道:“你们别打了,连个名堂也没有,打成这样图什么?”无奈,两个人已经打疯了,谁也听不进我的话,继续往对方身上招呼,每一招下去,非骨断筋折,便血肉横飞。
我怕他们杀红眼、伤及无辜,转身出了体育馆,向北往村庄方向跑。我可能是被吓蒙了,两个人均已打残,即使想针对我,也不可能追上我,当时一味害怕,没想到这些。进了东西巷,我想起瘦猴布置的埋伏,此刻过去的时间不算长,阴影效力犹在,必须多加小心。
我加快脚程,飞快向西跑,寄望于在阴影启动前通过各个巷口。如果不能避免,最好一击而过,不与之缠斗,否则以瘦猴的灵活外加阴影的鬼魅难测,我很难脱身。遇到的前两个阴影,我的计划奏效,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宝剑,只一个回合便把阴影击退。经验有时候助人,有时候误人,碰到第三个阴影时,我信心大增、如法炮制,没想到酿成惨剧。
我“当啷”一剑隔开阴影的柳叶刀,顺势向前奔去,哪知这个阴影出手迅捷无比。它的刀并没有被挡出很远,而是手腕一翻,横在我的小肚子前面,正好我往前跑,“唰”一声从左至右,腹部开了一道口子。我大惊失色,暗叫“我命休矣”,左手去摸肚皮,同时低头查看伤情。
细细的一条伤口,没有流血,但丝丝绞痛萦绕不去。我很奇怪,刚才明明感觉就要被削成两截了,现在伤口为什么没有迸裂,我为什么还能跑。我手扶着肚皮不敢松开,生怕一不小心裂开口,肠子流出来,同时放慢脚步,下坡逃进巷子南面一户人家求救。
这是一户富裕人家,窗明几净,颇为讲究,整个北墙和西墙修的落地窗,这样的装饰在遍布灰尘的农村并不多见。家里只有一位大嫂,她让我坐在方桌旁的凳子上,好处理伤口。刚才还没有流血,现在左手已流满,献血“嘀嗒嘀嗒”落在青石地板上。
想保住命并不容易,我屁股还没有坐热,胖子满脸献血跑进来,“哇呀呀”乱叫,奔着我和大嫂下起了毒手。我知道他已经疯了,拉起大嫂就往外跑。西墙开着一扇玻璃门,门外是沙地,我们跑过沙地,向西边的河沿跑去。
那是一条南北方向的人工河,平时很少放水,河床种上了小麦,青青的麦苗刚长手指高。不知是主人正在浇水还是上游河闸放水,缓缓的水流由南向北,像是深褐色的泥浆,正流至我脚下。
“下水,他伤成那样,估计不敢下来。”我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又好像没来由的相信他不敢下水,拉着大嫂下了河,顺着水流方向往北走。与此同时,我想起自己腹部的伤口,同样不宜涉水,但血气上涌,有点不管不顾了,只要不被胖子打死,淹死在河中也算壮烈。
慷慨赴死,本就是燕赵之士的基因。宁投江河死,不在拳下亡,死也不能让对方痛快了,死也不能死在敌人手中。河道忽而变窄,忽而变宽,最后水变深,河变阔,我们艰难前行,来到了河口。百川东入海,我却不知这条向北的河入的是哪个江河湖海,只见水面辽阔,碧波万顷。河口处却是泥沙俱下,草木缠绕,浑浊不堪,在水流的冲击下,树叶、杂草打着旋在我身边淌过。我变成了那位大嫂的模样,好像鬼上身,又好像脑子转不了轴,一心赴死。我不再管腹部的伤痛,两手拨在水面上,走向一片汪洋。
河口南面的水湾里站着一位年轻的农村妇女,在为两个孩子梳洗头发,手中拿着一把塑料梳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叨咕的什么。从眼神可以看出,妇女精神涣散,有点失神,不知身有疾病向来如此,还是思念丈夫、无着无落。她看见我径直往水深处走去,顺手抄起漂在身边的一根树枝,向我这边伸过来,有气无力、呆呆地说:“不能去,危险。”
我必死之心已下,焉能听进去他人言语,旁若无人安然向前。妇女嘿嘿一笑,跟在我后面,痴痴地说:“好玩儿,我也去。”丢下身边的两个孩子,投身洪流。
物换星移,为了照顾母亲的膝盖,凌子在唐州建国路买了一套二手房,六住一。
这是一幢临街的下沉式老建筑,外墙是刷着红漆的砖墙,一层房顶与门前的马路一般高,房屋结构很有特色。除了北侧留着单元门外,整栋楼一层由东到西是贯通的,一条曲折不平、阴暗狭窄的楼道连接着各家各户。进了单元门是个20平米左右的开间,属于公共空间,住户的门开在左右两侧。早有一些坐地户侵占了开间的各个角落,用各种破旧物件划分了势力范围,使原本宽敞的地方变得十分促狭。
我们这个单元占地最多的是修车补鞋摊,常年坐在马扎上的老头儿穿一身青布中山装,看上去还算慈祥。像这种老江湖,深谙处世之道,越是睦邻友好,人们越不好意思说他,更不好意思搞破坏,他便可以继续堂而皇之地占地经营。他身后还有一张沉重的车床,更是将占地面积扩大了几倍,不知是不是在退休前的工厂淘换来的。开间的地板是最原始的黄土,坑洼不平,据说下雨时还会积水,两边的住户门前都砌了高高的门槛。
这栋楼我以前来过,同事李淳卫的岳父就在这住。那条贯穿东西的楼道非常难走,几里拐弯的,时刻担心着脚底下绊一下,脑门磕一下,还有邻居私自安装的楼道门,指不定在哪就过不去了。有一次,我帮李淳卫搬书,就先后被几道铁栅栏门封住,试了很多把废钥匙才过去。
人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栋楼,为了做到心里有数,为母亲扫清障碍,我还是重走了一遍。这次倒没有碰见挡路的铁门,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业主们的素质也在普遍提高。楼西边有小片活动场所,我看见栅栏村的王建国、王建兴兄弟,心想他们什么时候在这买的房,以后母亲在这住还有熟人了。
此楼还有一处神秘场所,凌子把我领到我们单元门前面,路边有间只露着房顶的小屋。她顺坡上去,站在小屋东侧,招手让我进屋。
小屋不大,约15平米,白墙、绿围子,像是职工宿舍。屋内两架上下铺床靠在一起,顺西墙放着,光床板没被褥,显示并没有使用。屋内有几个人,或者站在床旁边翻包裹,或者登在凳子上取架在东墙上方的包裹。
“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到这来干什么?”我疑惑地问。
“你把那个包拿下来,看看里面是什么?”凌子指着东墙上的三角铁架,上面放着一个黑行李包,与其他包裹紧紧挨在一起。
看她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也不再多问,早点打开谜题是重点。凳子挨着墙放了好几把,是那种简易的塑料四脚凳,按了按很结实,像是专门供人取包裹用的。我依照凌子的指点,登上凳子拿下黑包,像别人一样放在床上,并拉开了拉链。
“你看看这些东西是谁的,认识不?”凌子笑嘻嘻地说。
包里“咣啷啷”地放着小半包物品,我首先拿出来的是个黑色翻盖步话机,按钮多得像计算器,有个绿色小屏幕。
“这不是我的吗?十多年前用的,我一直以为丢了,怎么会在这里?”我欣喜地按了开关键,竟然还能开机,而且传出两声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我凝神定睛观看,那是我给自己发的短信,大意是提醒自己步话机存放的时间和地点,并问候十年后的我。
“我想起来了……”我高兴地快跳起来了。
“嘘……”凌子做着止声动作,“不能在这说,你忘了了?”
哦,我恍然大悟,全想起来了。这间小屋是间时光屋,专门替人收藏具有特定意义的物品,一段时间后可以带走,也可以定期过来查看,永远存在此地。时光屋的规矩很简单,不能在此探讨关于时光屋的话题,不能相互交流保存的物品,相互保密。十年前,我把步话机存在这里,同时也存了几样别的东西,好像还有两个款式特殊的手机,一个BB机,再有什么就忘了。
屋外又进来几个人,小屋一下子变得拥挤,我与凌子交换了眼神,没有时间再看其他物品,将步话机放在包里,重新放回三脚架上。
我们出了门,但我心里总在想着这件事,包里到底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