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村中学,我和几个高中同学在讲台上推牌九。
王卫坐庄,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人民币,揉得皱皱巴巴放在桌上。这家伙上学时到处借钱,而且有借没还,背了一屁股债满不在乎,吊儿郎当混日子。他是学美术的,专业分要求不高,也没有老师愿意管他。而他的父母,是一中德高望重的老师,也不知怎么生的这么个宝贝。
“王卫,你是不是还欠我20块钱。”其实他只欠我10块钱,是在宿舍里软磨硬泡去的,不给他我就睡不成午觉。故意说成20块,是想他就是赖一半,我还能回本。
没想到他抬头说:“是30块吧!”
“我记得是20,还是按照你记得来吧,那我拿走了啊!”我的眼睛迅速扫了下桌上的钱,感觉差不多够了。只是,他还完我的钱,这庄估计是坐不成了。
“拿吧!”王卫今天出乎意料的爽快。
我扒拉着褶皱的票子,大多数是一块的,从里面找了四张五块的,一张十块的,抹平叠好揣自己兜里。十几年的账总算是了了,其实早就不想要了,今天话赶话赶在这了。
老师进门,看见我们玩牌立刻拉起脸,一气之下决定组织临时考试。为了防止前后桌抄袭作弊,一、三、五、七排留在教室内,二、四、六排搬桌子到室外。老师在黑板上出题,同学们各自坐好答题。我虽然在教室外,但紧挨着门口,黑板上的字迹看得还算清楚,但我奇怪别人的眼神怎么都那么好,隔着玻璃和门缝就把题目做了。
无奈,我的心早就飞了,根本没打算好好答题。我借口看不清,进教室走了一趟,看看老师和同学们的状态。七哥和王卫似乎懂得我的心思,公然抗议考试,喊着我还有几个人到七哥家玩。
七哥家的房子为非传统结构,露天的厨房,木结构的客厅,上世纪九十年代暗黄的壁橱,混搭出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风格。我们就餐的长条桌外表并无可取之处,妙在可以放很多小火锅,却看不见微波炉。开始,我端着涮锅不知道放哪,看着别的锅在桌面上沸腾,试了几处都没有加热,只能无辜地僵在那里。后来在二哥的指点下找到桌上的锅底印,合着模糊不清的圆圈放上去,不一会儿锅里的汤底就冒了热气。
回到王家大院,母亲告诉我父亲前天杀了一个入侵者,埋在枣树下。法律职业的敏感性提醒我,父亲可能涉嫌犯罪,事情远未结束,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处理。在我的发动下,大伙操起扫帚、笤秫和高粱穗扫枣树下的隆起处寻找尸体,将树叶、枯草、浮土渐渐清理干净。
我扫的是隆起最高的一处,凭直觉是这里没错,但扫出不少土也没见到可疑痕迹。母亲在我左边,突然说:“找到了,你看这个是不是?”她面前的地上嵌着一副完整的粉色人体骨架,突出的不是非常明显,稍稍有点向我这边倾斜。我惊异于尸体腐化之快,两天的时间竟然只剩副骨架!
“应该是……可是这个又是怎么回事?”我迟疑地回答完母亲,诧异地发现粉色骨架南边又出现一副骨架,起初尚还模糊,越来越隆起清晰。而我手下的扫除动作一直没停,顺着模糊骨架看过来,我手底下竟然也出现一副个头最大、隆起最高、清晰度最好的完整骨架。在这副大骨架右侧,又扫出几根胸骨,接着隆起上半身的骨骼。
大院的氛围骤然转冷,一股无名的恐怖气息从地底缓缓升起。枣树南面、通向厕所的路上还有克贤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一颗颗头骨,包着枯皮,露出不同部位,密密匝匝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脊椎骨往外冒凉气。忽然阴风习习,头骨和骨架完全跃然地面,就要向我们挤压过来。
“坏了,快跑!”我喊了一声,拔腿就跑,一溜烟出了院,直奔北街。往北跑是经过考虑的,那边人家多,抵抗力量强,可以有效分散我的危险系数。我回头见没人跟上来,也不知道他们跑向了别处还是那些骨架没有发动攻击,反正我的腿停不下来了,一口气跑出了村子。
北洼的土道建成了宽敞的公路,与码头道交汇之处建起立交桥,偶尔路过的车辆和行人给我增添了莫大的信心。沿着码头道向北约三里外高楼林立,是一片新兴的城镇,通过建筑规模推断常住人口应在十万以上。这个时候,我的生存哲学再简单不过,那就是哪人多去哪。
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孤独地低头徘徊在城镇广场上,只看背影就知道他多么闷闷不乐,一定是在生活中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朝他走过去,关切的询问年轻人的境况,表示他也许能为年轻人做点什么。
年轻人并无丝毫热情,出于对老人的尊重,缓缓抬头打了声招呼,露出一副熟识的面孔。年轻人原来是凌子书店的王夏天,鬼机灵一个,不知为何今天如此消沉。在老人的循循善诱下,王夏天敞开了心扉。他工资低,老婆(实际他单身)嫌他挣不到钱,话里话外总是揶揄挤兑他,让他觉得生活很无趣,人生也看不到希望。老人眼中闪现着兴奋的光芒,说他有个实验项目,一般人不敢做,可能正适合王夏天。
王夏天跟着老人回到家中,坐在浴缸边沿上,浴缸内盛放着三分之二的红色药水。老人坐在对面窗户下的办公桌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浴缸,并不看王夏天一眼,自顾自地讲实现项目。他提醒王夏天注意,实验有一定危险性,它改变人的基因序列,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后果,引发生物特征紊乱、造成人类基因丧失才是不可逆的惨剧。老人说着说着好像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终于将目光移向坐着的人身上。
他看见的是悬在浴缸上的西装,里面套着白衬衣,打着红条纹领带,笔挺柔顺的样子好像真有人穿着。但那是一个空架子,脖领上既没有脑袋,腕处也没有双手,腰下的两条腿倒是还搭在浴缸外。老人嘴角抽搐一下,“腾”地站起,紧跑几步提起衣服,才看见屁股坐在浴池里的王夏天。
王夏天本来就不高,现在看上去小了一套,相貌也显得更年轻了,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他两眼无辜地看着老人,似乎已感受到自己发生了些许变化,又闹不清变在哪,表情甚是滑稽。
老人拉着王夏天去饭店用餐,一个大叔级别的服务员接待了他们,然后跑到后厨喜庆地说:“来,给年轻人上菜!”
“哪个年轻人?”一个颠勺的厨师问。
“大堂就一个年轻人,你只管上就行了。”大叔满脸堆笑,晃着脑袋,嘴往前噘着,语气和断句十分风趣。一句普通的话到他口中,总能说出喜剧的效果。
上菜的服务员到大堂后,正看见一位长得人高马大,年龄在四十上下的顾客脱掉大衣,端着架子站在一张摆满饭菜的桌子前。服务员以为是他的菜,刚要给他放在桌子上,老人坐过来拦住他,将其引至那名顾客后面。镜头给了个特写,王夏天背对着服务员,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比浴缸还大的碗,手中提着一双竹筷,正在挑大碗里的面条吃。
大堂中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和活计,齐齐将目光对准王夏天和那位高大的顾客。眼前的场景像足了大胃王表演,高大的顾客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一会儿就把满桌的饭菜扫光。反倒是王夏天背对镜头,谁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只看见大碗很快就空了。
该结账了,还是那位语气搞笑的服务员,让人到大堂找年轻人结账。但是负责结账的服务员却一个年轻人也找不到,吃大碗面的人神秘消失了,而在此期间没有一个人走出饭店门。作为一名旁观者,我的视线在大堂扫了何止十遍,也没看见王夏天的身影。
饭店的位置在山腰上,南面山脚的小路上停着一辆双驾马车,马头朝向东。老人将一个身穿皮甲、身材高大的人艰难地抱上马车,老泪纵横地将那人揽在怀里。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一只手抚着那人的脸,一只手抚着那人胸前插着的三支箭。镜头推进,躺在老人怀里的那人四十多岁,青铜色的皮肤,左脸沾满血污,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已奄奄一息。
等等……让镜头对准他的脸,我的呼吸加重了,那个人的脸怎么如此熟悉……赫然是王夏天的脸。王夏天一下子老了20多岁,别人可能不认得了,我怎么会认不出。
就听老人不停啜泣,“你可千万要挺住这口气,不为别的,为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只是腹部发生了变化,他出生后才能成为真正的缩变人,我毕生的精力全都寄托于此,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的希望就湮灭了。”说完,策动马车,奔向原野。
一间客厅内,阳光和煦,东墙上的门口边挂着一块大屏幕。电影里的年轻王夏天悠闲漫步在别墅外的草地上,草色已发黄,一颗粗大的檩条横放在支架上,在夕阳的斜晖中熠熠生辉。
大哥眼睛盯着屏幕走来走去,我和高中同学杨凤芸、李纯静围饭桌而坐,杨、李二人端着碗、扭头看着屏幕忘了吃饭。我见他们喜欢看,拿起遥控倒回到电影的开头,有些地方我还没看明白,也想重新看一遍。
饭桌后就是马桶,我想解大手又不好打断她们的观影雅兴,趁着她们回着头看屏幕,我迅速褪了裤子,坐在马桶上。坐好后,裤子再往上提提,上衣襟往前拽拽,竟然一点也不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