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光秃秃的草坪,只有坪没有草。
之所以必须叫草坪,一是因为血统,它最开始是块优质草地;二是因为身份,它属于豪华酒店配套设施。
草坪在酒店主楼东北侧,大约四个足球场大,主楼北边还有一片可供运动的空场,外围都圈着院墙。我们一家三口就在秃草坪上追逐玩乐,享受宜人的午后时光。
这时天上飞来一架灰色运输机,机头顶着飞速转动的螺旋桨,轰隆隆朝草坪降下来。我以为它无论如何会看见我们、躲着我们,因为整个草坪上就我们三个人,空地方有的是。没想到它偏偏掠过我们头顶时不再平行移动,而是在原地打起转来。
巨大的轰鸣声震的我耳膜“嗡嗡”直响,我赶紧把外耳往下抹死死堵住耳朵眼,把让人受不了的噪声挡在外面。凌子和王牧之也把耳朵捂得紧紧的,弯腰躲闪着尾翼的扫荡,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飞机转得很快,尾翼摆得很低,使得我们难以把握冲出去的时机。冲早了可能直接撞上,冲晚了可能被转回来的尾翼捎上,就这样被结结实实困在里面,试了几次都没出去。
巨大的声浪鼓荡着我的耳朵和心神,我感觉整个脑袋灌满了膨胀剂,耳朵和头皮都要炸开了。乘坐这种飞机来酒店的都是各国军政界顶级人物,谁能料到他们会如此嘲弄我们这些底层民众。我在心中暗暗发狠,别让我知道里面坐的是谁,否则我绝不会绕过他们。
我觉得天旋地转、就要顶不住时,飞机可能已经准备好着陆、盘旋速度降下来,尾翼朝南悬停了一会儿。随后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机械转动才有的“嘎嘎”声,凌子和王牧之被震晕,先后栽倒在地上。我已到忍受极限,不得不抓住时机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草坪南边缘修着镀锌钢管栏杆,很多人围在栏杆外,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头倒在栏杆出口处。但是我并没有晕过去,当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抢过来扶起我,我还知道他们看起来面熟,一定是我认识的人。
就在倒下去的那刻,我看见飞机腹部的落板垂到地上,从里面走出一队人。领头的是个黑人女王,带着金色王冠,披着黑色斗篷,眼神咄咄逼人。跟在她身后的人都是异邦长相,个个自命不凡,神色骄傲。我注意到女王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母子,神色随即变得捉摸不定。
我突然预感到即将发生的故事很熟悉,我会亲历一段匪夷所思、缠绵悱恻的传奇。
飞机上的那伙人是外星使团,他们将带走凌子和王牧之开启全新的生活。王牧之逐渐成长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另外一个星球说一不二。他在女王的庇护下接受训练、娶妻生子,但在一次意外中他错杀了女王,从此众叛亲离逃亡在各大星系中。
在逃亡生涯后期,他找到凌子知道了事情真相,原来女王编造谎言将他们母子分开,是为了割断王牧之与以前的联系,成为她手中杀伐决断的棋子。他终于明白自己误杀女王的愧疚是多余的,他的流浪悲苦是女王一手造成。他重新组织力量杀回去,准备向当年飞机上的所有人挑战,可是飞机上的二号人物在他逃亡期间保护了他的孩子,让他悲喜交加、无法动手。
我的生活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由于军方对没有保护好我和家人耿耿于怀,不失时机对我表示关心和照顾,让我与他们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认识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年龄与王牧之相仿,从此走上寻访之旅,他找他的父母,我找我的妻子。
我隐约记得,今天的分离要到三四十年后才能相聚。结局虽然完美,但中间的过程已把人磨得死去活来、心力交瘁,要不是全家团聚的信念支撑着,我那颗生命的小火苗恐怕早已熄灭。
我的鼻孔被震出血,热乎乎顺着人中往下流,嘴角涎出粘乎乎的白沫。白大褂好像给我实施了好几种救助措施,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我渐渐醒转过来,身上也有了力气。
栏杆外是块塑胶场地,南边是酒店的围墙,围墙中间盖了一间高大的门洞,但是没有上门,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出门洞往西走可以进酒店主楼,那里开着一扇小角门,而正门在主楼西南侧。门洞南边像是一片工业遗址,我先是想当然往煤矿或钢厂上靠,后来发现明显标志——增湿塔,才知道是水泥厂。
门洞口附近是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汇聚了三教九流最不安分、最有想法的人。正经人不愿意干的所有肮脏龌龊的买卖在这里都有人从事,他们表面上只是互相挖苦、打探消息、钻研邪门科技,暗地里却在倒买倒卖、杀人越货、扶植黑恶势力。
这些人也有可爱的地方,因为见多识广,开的玩笑虽然粗俗下流,但绝对戳中人的笑点,而且在别的地方也难以听到。我还没有完全恢复,头晕脑胀地倚靠在门洞口的柱子上听他们聊天打趣。
一个黑人小男孩攀爬在柱子上,身上穿得破衣啰嗦,时而被人们逗地哈哈大笑。我被他放肆的笑声吸引,抬头看了几眼,才发现我倚靠的不是柱子,而是火箭模型。小男孩一只脚蹬在火箭下方的尾翼上,身体不断变换各种姿势,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我突然感觉靠在火箭上的手臂震动了一下,紧接着火箭下面点着了,喷出熊熊燃烧的火焰。我吓地赶紧缩回胳膊,原来这不是模型,是真的!
起初火箭推力不足,可能也有小男孩踩着的原因,往上拔了一下没拔起来。小男孩紧张地抱紧箭身,说:“怎么才发射?”
我摸了摸箭体外壳,一点也不烫,感觉不会发射升空。哪知火箭升起一尺又落下,再升起一米又落下,最后燃料充分燃烧蓄足了势能,“腾”地窜起来,飞向空中。
这个火箭显然没导航,像个钻天猴在空中到处乱窜,小男孩则抱着火箭吓地“啊啊”乱叫。事发突然,起初地上的人也没反应过来,等弄清怎么回事也为他捏把汗。大概是小男孩长期混迹于此,地上的人大多认识他,开始七嘴八舌发出各种声音。
“怎么就飞了呢?”
“可千万别撞上东西啊,那样不就交待了!”
“哪个兔崽子弄个火箭放这了?”
有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说:“这就是他发明的火箭!”
我疑惑地指着空中问:“你说是他?”
“嗯!”孩子点点头。
我摇摇头,又惊叹一声,我一定要认识他。
随着一片惊呼声,火箭拐了个弯直直撞向增湿塔,把我一颗心迅速提到嗓子眼。好在这时燃料燃尽,火箭头穿过增湿塔旁边的铁架子就再也不能往前走,箭体担在铁架子上摇摇欲坠。
“救命啊!谁救了我谁就是我亲爹……”小男孩又喊起来。
军方在酒店为外星使团设欢迎晚宴,邀请我参加。我跟他们表明如果不让小男孩参加我不会去,这样顺利地捎上了他。
我抱着小男孩进了角门,穿过大厅进入自助餐厅。进去我才知道,外星使团并不和我们一块用餐,他们在北边的另外一个餐厅,由军方高层接待。两名军官把着东北角的玻璃门坐着,那里是通向北餐厅的通道。
我没放弃寻找凌子和王牧之的希望,但想起刚才预见到的一切,再看看眼前把守森严的现实,我决定先观察一会儿。
五星酒店的餐厅豪华程度不必细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排排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几乎布满整个吊顶。餐厅其他地方是四人台,只有中间靠南有张大长条桌,上面摆满鲜花和美味佳肴。桌边坐着两个穿便装的老年人,其中一个相对年轻点的好像是我们楼栋的住户。
他喜欢穿黑夹克、戴鸭舌帽,平时总拿着把小铲子在楼下遛弯,见到狗屎和脏东西就清走。他性格开朗,早早地把我家所有人的名字都摸了去,而我们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记得他是建设集团的退休干部,没想到还有一重不为人知的军方身份,可见隐藏至深。
我拿着盘子正不知吃什么,戴鸭舌帽的叔叔冲我招招手,说:“坐这来,今天就应该咱们坐一起。”
我这才确定他果真就是楼下的叔叔,正好他左手边的军人离座走开,我便朝那个座位走过去。过去后发现桌上的餐盘还没收拾,我招呼了一声服务员才坐下。叔叔怀里抱着贝斯,面对整桌的美食弹弄起来,似乎并不着急用餐。
我左手边年龄稍大的老者与他相反,佝偻着腰一门心思闷头吃饭。他面前摆着好几盘美味,而他独独钟爱大片五花肉,一片片吃得那个香劲就别提了。我见他老态龙钟、动作缓慢笨拙,估计走路都费劲,竟然还能应邀参加晚宴,这个吃相基本可以说明问题。
我等着服务员收拾碗筷,所以一直没动筷子,谁知道老者却一把将我的筷子夺过去,夹了块肉放在嘴里又把筷子还给我。一波操作猛如虎,要是他不说话我还真闹不清状况,他说的好像是“筷子是夹菜的,不是拿着玩的。”(我记不太清,反正很调皮。)
他调皮,我也不相让,拿筷子敲了下他后脑勺,笑着说:“谁……谁让你用我筷子了?”
老者痴呆似的自顾吃,就像我敲了别人的头,与他无关。
一个年龄较大的服务员走过来,悄悄问我:“他是不是这的?”那意思是怀疑他是来蹭饭的,或者谁家走丢的老人。
“你可以查查!”我冲她笑笑,因为我也表示怀疑。
克俭老了,额角长了几道皱纹,头发开始花白。
作为一名老师,他与另外两名老师一起服从学校安排参加了深度社会实践。
先是到按摩院。老板给他的第一个业务就是为女客户服务,他拒绝了。他想自己不再年轻,不用再为仕途着想而受尽委屈。如果学校真因为这件事处罚他,他准备直接辞职不干了。
他被赶出按摩院,孤独而倔强地回到楼上。这里有点像乐成一中的男生宿舍楼,他从北楼出来,从南楼进去,再通过中间的过道回到北楼的四层,那里是他的临时住处。
我站在主路边,在二至四层楼梯间的窗户里捕捉到他的身影,又目送他穿过四层走廊一扇扇窗格,直到他房间的灯光亮起。我想再看看他在房间干什么,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两个人拿着棍子从北楼出来,凶巴巴问我:“你知道刚才那个人住哪吗?”
我指了指南楼,说:“就在上面。”
他们可能觉得上面人多,拿着棍子太扎眼,把棍子扔在花坛边,紧接着上了楼。
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老年克俭,让王牧之把棍子捡起来扔到别处,好叫他们下来找不着。王牧之不干,认为这样做没意义。
我拿起棍子走到北楼楼下,抬头看看老年克俭的窗口,想象着他们上去会怎样。如果他们把老年克俭杀了,是不是意味着我只能活到五十多岁,因为一个人不可能走出两条路。
我感觉在楼下不安全,要是发生高空坠物我今天就挂了。我往外走了几步,听着楼上没动静,估摸他们没找到。我又想,他既然是我,不可能一点防备没有,轻易就让人给暗算了。要是他真的那么衰,以后的生活够惨,我活着也就没什么劲。
老年克俭坐在一张大书桌前,桌上点着两根蜡烛,烛光照耀之处堆满了书。但是他并没有看书,而是靠在椅背上等待着什么。
他等的事迟迟没有来,他有点失望地拉开抽屉,随手翻弄着里面的东西。
有张纸片引起他注意,他拿出并展开,是张物资券。上面注明“运动鞋一双”,下面一行小字“2019年5月30日前领取”,正中间盖着鲜红的印章。
他怕看错,再三确认日期,结果心里凉了半截。虽然只有一双鞋,那也是单位的福利,在他印象中单位已经很久没有发过福利了。
天亮了,有根蜡烛只剩少半截,他吹灭了它。另外那根还很长,这令他颇为意外。两根蜡烛一块点的,点时都是新的,着的时间一样,却落个一长一短。他吹灭这根,拿起来仔细打量。
蜡油还没干,一直往下流。他一抖手换左手拿,左手又沾上蜡油,在他抖手时手上和蜡烛上的蜡油全抖在地面上,滴了很多白点。他拿着蜡烛走到箱子边,才发现在老家的西屋里。
刘淑芬拿着簸箕和笤秫来西屋扫地,见这么乱也没说什么。他却觉得很抱歉,说:“不好意思,昨晚弄了一地。”
“有电灯,点什么蜡啊!”刘淑芬说。
他怔住了,有电灯啊!那昨天抽的什么风,难道就是为了烘托读书写作的气氛吗?
老年克俭在屋内研究蜡烛时,我也没有闲着,雇凶杀老年克俭的幕后主使浮出水面。种种迹象表明,这起阴谋是曾老师所为,就是同为社会实践小组成员的那个曾老师。
幕后大佬总是很难对付,我和凌子、王牧之三个人打他一个,从按摩院打到栅栏村村西,结果打了个平局。
我的子弹打光了,手里只剩下一把绳子锤,只能暂时躲在房后另想办法。我为凌子和王牧之捏把汗,他们仍然在房西跟姓曾的激烈枪战,枪击声不绝于耳。
一会儿刮起了南风,大风卷起尘土沙石,把整个天都刮浑了。我知道凌子和王牧之离我更近,想用他们刚刚可以听到的声音喊他们躲到房后,因为这里刚好可以背风,而且也可以把曾老师引来。
没想到曾老师已经受不了,他大喊道:“哪儿没风啊?咱们换个没风的地方打吧!”
我一听正好,忙喊:“我这没风,来这儿吧!”
我拉紧绳锤,紧贴在墙角后,准备接应凌子、王牧之,伏击曾老师。凌子二人先转过来,我让他们躲到我后边,跟王牧之说:“一会儿我要是够不着,你就用枪打。”王牧之点点头。
房西的大风一直未停,空气变成了浑浊的土黄色,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猫在墙角,约摸着曾老师快到了,抡起绳锤向西边砸去,结果一声闷响砸在墙上。
我犹豫了一下,这样一来他也能听见,还会过来吗?不过来也行,我就要你不敢靠近,这么大的风,刮也把你刮死。决心已定,我不断抡着绳锤,要么击中他,要么击退他。
锤子都抡空了。
后来我感觉眼睛一迷糊,曾老师就已经拿枪抵住了我的脖子。
“哼哼,我就等着你犯困呢!”曾老师狞笑道。
我后悔不已,但也不肯就范,说:“你以为能得逞吗?”伸手夺他的枪。王牧之也冲上来,跟他撕扯在一起。
我让王牧之咬他的胳膊,自己掰着他手腕将枪头扭转过去反抵住他的脖子。我扣动了扳机,结果枪没响,里面没子弹。曾老师挣扎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艰难地递过来两发子弹。
嘿嘿,还有这种事!这是怕我打不死他吗?不对,这家伙诡计多端,肯定是要趁我装子弹的工夫反戈一击、转败为胜。
“不用它也行,就把枪管扎进他脖子,看他投不投降!”我瞪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说。
回到王家大院,我与凌子之间的问题(具体什么问题已忘,梦里还有一大段与之相关的故事记不起来了)还没解决。
凌子在里间屋,见我对她不冷不热,王牧之的书包已洗了一半又扔给我。我在外间屋,心想我洗就我洗,你别怕洗不干净就行。
老年克俭的办公室里,克俭刚进屋还没坐下,曾老师就跟进来,说:“你怎么还不去学习?”
学校组织了学习进修,克俭走了,曾老师就可以当校长了。
克俭正了正胸针,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又放下,说:“我让人让了一辈子,今天不让了。我不走,这个校长就是我的,看谁能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