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做了一桩大案,截获金银珠宝无数,分装进很多花瓶。
为了少分给同伙一些,她把车直接开进克贤的外间屋,从后备箱提出一只花盆,让我藏在克贤的西屋。我小心翼翼端起花盆,往里面看看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凌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克贤是合伙人之一,因为对分赃比例不满,追来与凌子理论。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让谁谁难受,凌子一分钱也不想往外多拿,让我坐在后座开始驾车逃亡。克贤则在后面紧追不舍。说也奇怪他在后面跑,凌子的车开得飞快,我们竟然落不远他。
唉,男人啊!不结婚父母兄弟最亲,结了婚老婆孩子最亲。而且结婚前后的格局大不同,有了老婆后多少会失掉些豪气、丢掉些骨气、萎掉些神气。这事明明是凌子做得不对,我心中也在为克贤鸣不平,行动上却妥妥地站在老婆一边。我劝了凌子两句,被她一句“不想跟我走就下去”硬杠杠顶回来,就再也不敢说话了。
凌子的车风驰电掣,拐进一条铺着铁拐的狭窄街道,街道上空是角钢搭建的高大铁架子。由此我注意到凌子开的轿车很不寻常,车顶的框架结构看得清清楚楚,其余部分是透明的,似乎是玻璃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因为刚才的激烈转弯,我倒在了后座上。我刚想起身伸手摸摸车顶,从后面飞来一个连着钢丝绳的大铁钩子,就像吊车上用的那种粗重的家伙。铁钩子落在前排座椅上方中间位置,随着轿车飞速前进而往回溜,从这点判断车顶框架间有玻璃。当它溜到我头顶后方时,勾住了顶架的后边框,拖着轿车降低了速度。
“你给你站住!”克贤在后边不住喊叫。
车内狭窄,我不方便转身回头,听动静似乎连着钩子的钢丝绳在他手中握着,他双脚滑在铁轨上远远跟随着我们。我担心极了,万一他把钢丝绳绕到旁边的柱子上,或者钢丝绳根本不在他手中,而是连在铁架子的滑轮上,汽车随时可能被勾翻。
我歪着脑袋半站起身,一手扶着后框架,一手摘掉大铁钩子甩出去。按理讲铁钩与汽车摽着劲应该很不好摘,但我并没有费多大气力,就好像连在铁钩后面的不是钢丝绳,而是超级松紧带。不过,松紧带的作用非小,汽车让它拽停了。
短暂的停顿间隙,凌子重新发动汽车的空,右手门边走过来一名职业女性。白衬衣,蓝坎肩,白净秀气的脸蛋,一头黑发挽个髻别在脑后,显得格外精神。
她弯腰往车里看了看,说:“你们还跑呢?后面警察追上来了!”
“我没法让她停车!”我说。
“用头撞她!”女士建议道。
我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到处是摄像头,我们能跑到哪去呢?不如劝凌子自首,也算落个心里踏实。不过女士的话凌子想必也听到了,她加快发动汽车,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蹿到她身后,用手臂勒住她的脖子,从后边把她拉下车。
凌子不肯就范,从腰间拔出手枪就要对准我,被我眼疾手快夺下来。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警察赶到,把她带上车。我和大哥和男警察坐头车,凌子被几名女警察拽上后车。
走着走着,我听见后面的车上唱起了流行歌曲,是几个人的合唱。我十分纳闷,女孩子在一起,不管什么场合,也这么欢快吗?我提醒警察不要放松警惕,凌子绝非一般女子,半道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也是有可能的。警察自然是自信地表示一切皆在掌控。
车子拐进舅舅家那条过道,经过舅舅家门口时,我担心母亲情绪失控、非要脱离管制去看望舅舅。望哥和哑巴刚从家里出来不久,正往宝升爷爷家方向跑去,这加剧了我的担忧。母亲经过娘家门,又看见两个侄子,能不下去见他们一面吗?
我们的车行驶到宝升爷爷家旁边,我见后面的车慢下来,忍不住把车叫停下来查看。后车本来是个面包车,现在也变成敞篷车,车座上放着很多棉袄,母亲的座位上果然没人。我绕到面包车右侧,母亲已经下了车,两只胳膊不断挣扎甩动,不让警察碰她。
“自古上刑之前,都允许回趟家看望亲人,我怎么就不行?这个钱应该克俭你出!”母亲固执已见。
“娘,不是上刑,又不是进去出不来了!”我跟她解释。
我又一想,母亲这么大年龄,这次至少判十五年,真有可能进去出不来,跟判死刑差不多。不过判了再回也不迟,省得让舅舅也跟着着急上火。我跟她说了一会儿好话,让她跟着警察奔北场了。
到北场,我发现母亲的样貌大变。脸大了一圈,有点往前突,五官立体粗大,皮肤像刚开冻的鸡皮,而且长满白色透明的绒毛。满头三寸长的花白发竖着、炸着,有点像某电影失败的孙悟空的造型。也并不是全无好的变化,她腰杆挺直了,后背的拱尖也消失。她的右臂挽在一个年轻女人臂弯里,一个脸上长毛、头发竖着、跟她长得极像的女人。
“那一定是她的女儿,原来她由女儿陪着来的,那我就放心了。”我不知是想的还是这么小声说的,总感觉母亲怪怪的。
“娘,你就当去养老了,里面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人管。你要是病了可别熬着,找他们带你去医院。”我宽慰道。
“养老?哼,死丫头都说了,我什么都吃,给口吃的就能养活。”母亲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母亲的这个女儿一点亲近感也没有,就好像她是我母亲的女儿与我是母亲的儿子是并行不悖的,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情感交叉点。因此她说的话我没注意,实际这是刚才警察问母亲的话。警察问平时吃什么,有没有忌口的食物,女儿就答了母亲那句复述。
机井屋旁边就是法院,我们把母亲交给警察,感慨颇多。
“看来我以后至少一年得来一次了。”大哥说。
我想那还算多吗?“我肯定来得多,估计一个月一次,这不像对待死人(指父亲),而且离得也近。”我这么说,是针对大哥嫌我不回家给父亲上坟。
我总觉得,对老人的好要留在生前,死后只剩下怀念,而怀念的方式绝不止上坟一种。
对于母亲,我其实想的是至少一周看望一次。因为她在唐州被抓,可能关在西郊的宋城监狱,那里离我家很近。这么想的时候,我感觉北场也在唐州,而宋城监狱就在栅栏村的西洼。
大哥、凌子和我三个人转身往回走,这时天色已晚,一辆辆汽车亮着冷光大灯迎面驶来。我跳着躲过两辆,向左闪过几辆,闹不清为什么麦场里会有这么多车,俨然晚下班高峰期。
一辆宽大的轿车停在我们面前,比普通车宽一个车头,前脸压得很低。我正要从旁边走过去,大哥却拉住我,说:“走,进这辆车!”
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把我们迎进去。车里很宽敞,大体是个KTV包间格局。汽车只有右侧一扇门,进门是平滑开阔的地板。左侧一排软皮沙发,一张大茶几上摆着烟灰缸和茶具。驾驶座后的隔板上架着一台平板电视机,旁边摆着话筒架。副驾驶座后是个吧台,摆着大瓶装啤酒和少数没见过的饮料。汽车后面有块大隔板,左侧留条通道到隔板后面,但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
车里原有五六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小胖子,乍一看还以为是我们的办公室主任麻柠。电视机前的高脚椅上面向车门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里到外一身黑,始终绷着的脸让人怀疑他从来没笑过。大哥和凌子一进门就冲黑衣男走过去,凌子坐在沙发头,大哥站在柜台前,几个人说着话。
黑衣男的一个动作令我极其反感,他拍了拍凌子的大腿,在我看来逗留时间有点长。本来车里的人流里流气,流露出过重的江湖气就让人很不舒服,现在我更不想与他们有任何进一步交流了。我坐在凌子旁边,以备随时出手修理那些对她不敬的人。
凌子起身随意拿了一瓶饮料,倒在玻璃杯中喝起来。原来车里唯一的女士开了一瓶啤酒,给大哥倒满一杯又要给我倒,被我摆摆手拒绝了。我猜她是黑衣男的女人。我有一种惯性思维,黑老大的女人总是很妖娆、很有女人味。她算例外,虽然系着的衣襟凸显腰围曲线,但眉宇间有股难以察觉的英气。
从车后走过来一个人,笑着弯下腰对我说:“克俭,你怎么也来了?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今天只有克勤过来。”
我一看,这不是苍哥嘛!怎么看着脸也变形了,脸长了,也胖了。原来总是笑眯眯的特别暖人,现在的笑虽然也是出于真心,但已经不自然了。任谁也看得出,他平时露凶脸的时候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