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村陵上洼,秋收后没有播种冬小麦,黄土地上裸露着整齐的棒秸茬儿,要不是明显隆起的地界、田埂,会让人误以为整片地都是一家的。
乡野之上竟然吹起了音乐风,一名歌手拿着话筒在我家地里放声歌唱,在棒秸茬儿上踱步,表情投入,脚法惬意,好像脚下就是光滑平整的舞台。舞台并不寒酸,南面的背景是从地底而起的中式宫殿,微缩的斗拱,金黄的琉璃瓦,绚丽的彩画,精美的镂雕,长度上正好连接东西两个地头儿,宽度上有三维空间的错觉,并不怎么占地儿,斜斜向后仰着,高度上凸显舞台主角,厚重而低调。
我坐在舞台正前方,也就是北面,跟前放着一个咖啡色沙发,绒布面料,座位上印着五张我和一位女子的照片。我从左向右观看,每张都显得很亲昵,其中还有一张穿着衣服盖着被子的。我脸一红,照片上的女子穿着红色连衣裙,身段苗条,体态风骚,这些照片什么时候照的,我竟然毫不知情。现在人们常用“盛世美颜”形容某些明星,我觉得是对这个词的唐突滥用,这样的人只得梦中见,不在世上存。
“这是你们俩拍戏时的剧照。”这时旁边有个不知出自何处的声音为我释疑解惑。
听完我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真有此人,失落的是这只是拍戏,原来我是个演员。我终于弄清自己的职业,影视歌不分家,我在这里算是同业观摩或助场演员吗?我眼神向右漂移,一片红色映入眼帘,照片中的绝色女子就在眼前,慵懒地躺在另一个沙发上,穿着高跟鞋,露着半截小腿,风情万种,惹人遐想,看样子在小憩。我往前探探身子,仔细对比照片,没错,就是她,可惜只是演戏的搭档。那为什么把我们照片印在沙发上,岂不是让人误会,我们还怎么找对象、谈恋爱,俩人都耽误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红衣女子醒转过来并坐起,双手支撑着身子往我这边挪过来,不顾我的脸红心跳,给了我一个柔软热烈的吻。太甜蜜了,人生赢家的幸福感直冲脑门,原来我们不是普通的搭档,不是单纯的同事,盛世美颜是我的女朋友。
开始拍戏,我们商量着将剧本重新编排,效果非常好。我从各方的反应得知,刚才红衣女子的吻戏也是戏中的桥段,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在我家地里演唱的歌手换场到更南边,南河北岸的一块地,背景依然是中式宫殿,依坡而建,显得更加庄重古朴。我想我们村什么时候经济思路这么活了,竟然在耕地里建起舞台,冬季也种不了庄稼,正好充分利用,为村民增加收入。
接下来该我们转场到李坟,李坟地里是个园林式的亭台,剧情再次反转,红衣女子在剧场休息时与我形影不离,俨然又成了我女朋友。戏拍完,导演要开车送两名演员去机场,我想起我要去高铁站,正好顺路,便也跟着上了车。我从衣兜掏出手机想看时间,屏幕怎么按也不亮,又看手腕,表没带,五点二十二分的火车,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我坐在副驾驶座位,知道有些车中控室有表,就探头在左边找。这辆车中控室太复杂了,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按钮和插槽,而且标识不清,我左摇右晃、前倚后靠才发现中控台上方显示着时间,四点四十八。这也太紧了,够呛赶得上,不过试试吧,目前来看这是最快的交通方式了。
赶上我倒霉,汽车忽快忽慢,导演说快没油了,必须找个最近的加油站。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过了一会儿汽车轮胎好像又没气了,还得找修理厂。我想不可能及时赶到火车站了,怪自己运气不好吧,就这么闪念间,我已经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正在立交桥的下面骑行。我仰头观望,红衣女子正在收拾剧场,脑袋露出护栏。我有点闹不清状况,这位奇女子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算不算我女朋友,怎么我们没有一块走?
我们骑车转过一道弯,顺着立交桥向北行,头上传来红衣女子的声音:“你们还有很多东西忘带了。”
我抬头看,是个立交桥的断头路,红衣女子和几名演职人员坐在桥头,身前堆着一堆道具、包裹,像是军队垒起的掩蔽工事。他们就躲在工事后面,只露出上半身。原来我们的剧场在这截断头的立交桥上,我们走了他们怎么下来,离地那么高,连个梯子都没有。
我想起《旅游数据指南》没有带,在剧场时我和红衣女子还特意翻看了很长时间,那是我见过旅游最实用的工具书。车前篮筐里装了几样修车工具,在转弯返回时抖落到沟里,跟随我多年、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钢珠也滚落进沟里,我连忙下去找寻。珠子落在沟底边缘的草坑深处,旁边还有一辆破自行车竖躺在沟底,自行车与沟边之间散落着很多扳手、改锥之类的工具,再想找珠子如同大海捞针。
“拿几样工具吧,我这的正好不够用。”骑车人对我说。
我捡了几样干净的工具,如果没记错的话,板子、钳子、改锥各两把,上去放在自行车篮筐里。
我回到剧场的小屋里,这个小屋像是我家曾经在李坟建的看枣园的砖屋,里面有张简易木床,满当屋的杂物。我换上一件黄色的长皮坎肩,前面没有衣扣,后裾摆到小腿肚,像是小矮人穿了巨人的衣服,晃荡晃荡地走出屋门。
这次我有备而来,因为刚才有些事记不清了,我想把整个过程重走一遍,好加深印象,在一会儿写梦时不会忘记。但这样一想,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后面的场景只记得一处。沙发上,两个男人拥抱接吻,见我过来,其中一个人抬头说:“别以为演员有多好,什么戏都得接。”
这一幕,让我再也没有重走一遍的勇气,等在我前面的可能不是什么红衣女子,说不定是个狰狞怪兽或者没牙的老妪。
舅舅家所在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造成餐馆,而且是生意很好的餐馆,摆了十几张方桌和圆桌的大厅坐满了顾客。一名小服务员端着一大碗汤上桌,顾客嫌他上的汤太烫,将汤盆掀翻,汤汁撒了一桌,顺着桌沿滴答答流在地上。随后找各种借口为难小服务员,把个七八岁的孩子吓得哆哆嗦嗦,慢慢退到墙角。很快,那名顾客招来一帮人控制了现场,继续找老板的茬口。
我看不过去,拉着孩子往外走,在王安之家房后找到男孩的父母。他们向我解释,餐馆那个是孩子的养父,这边才是亲生的,然后又说了很多,大概是向我解释送孩子过去是如何万不得已。我没有听全,醒来又忘记一些,当时我想验证他们说话真假,就跟着男孩进了王安之的院子。
院子里很多人,其中一个跟男孩的年龄和样貌相仿,脸上露着坏坏的笑,眼神中充满狡猾。接着我发现送回的那个男孩很快融入其中,与坏坏的男孩玩在一起,院子里的人对他们俩好像很敬畏,任由他们发号施令。送回的男孩性情大变,再也不是那个怯懦地躲在墙角发抖的人,变得活泼好动,一会儿蹦上桌子,一会儿蹿上墙头,对其他人恶狠狠的,唯有对我尚保留着感激。
很快,我就感觉不对劲了,院子周边的人好像在布控,通向外界的几条路明面上畅通无阻,但在紧要隘口都有人把手,而且时不时瞟上我一眼。我不露声色,大摇大摆在院内溜达,假装正好溜达到西边的过道,结果立刻有人从脚手架上跳下来拦住去路。我又转到南面空旷大路上,刚要脱离他们的布控,就有人把口袋扎紧,再也不得前进。当然他们也表现得极为自然,就像无意间玩耍,彼此都有照应,刚封上就会闪开。
两个男孩若无其事坐在土墙头的缺口处笑着,很明显局势在他们掌控之中,我已经被限制出入。我尚且不了解他们的动机,不明白他们为何恩将仇报,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虽然对方还没有采取行动,但我也不能束手待毙、任他们宰割。我随意看向四周,既然通路被堵,那就闯出一条新路,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能在脚手架上防我,我也可以上脚手架逃生。我要让他们知道,廉颇未老,尚能爬墙。
打定主意,我溜达到脚手架下,冷不丁地快速攀援上去,我自己都很惊讶,我的身法还能这么轻盈。脚手架上只有两个人,他们靠在架子上说笑,准备随时跳下去堵住西边向南的出口,没想到我竟然往上爬去。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够不上我,空在后面紧追不舍。手脚架是搭建在克贤房子外的,王克让房顶驻守了很多人,见状都顺着墙头追过来,把手其他要塞的人也向这边涌来。但他们太远了,我的速度也太快了,如同猿猴一样爬上脚手架顶端,双脚落在房顶上。
这时候的房顶已经不是克贤家平房,而是高楼大厦楼顶阳台,我嘲笑地扫了一眼那些蝼蚁之躯,顺着南面的排水管滑了下去。因为双脚着地太快,我还怀疑的上下看看,确定自己已经来到平地上后,撒腿向西跑去。那边有条公路,车和人都很多,逃脱或获救的几率比较大。
我边跑边回头察看敌情,对方在楼顶集结,一对对饿狼似的凶狠的眼光看着我。我只是暂时摆脱了他们,马上他们就会乘坐各种交通工具追上来,而我只有一双脚,必须赶在他们追上前跑到公路上。公路上先后有辆警车和警用摩托车由南向北驶来,但我离得太远,喊是听不见的,我试着招了招手,好像也枉然,这个角度,路上还有行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好不容易冲到公路上,我向南狂奔。左后面有辆三轮摩托车追来,后座上的人拿着一根长铁棍,棍头是块实心的铁疙瘩,像机械手臂有节奏地在右边上下运动,每次都砸在最右边的路基上。我不确定三轮摩托车就是敌方的人,但也吓得跑下公路,在路边田野上继续狂奔。
前方左侧有个镇子,路口遇到一名蹬三轮车收家电的老大爷,我向他打听去派出所的路。他指向东边的曲折狭窄的街道,说:“我带你去吧!”我望着他,眼前闪现着那个小孩狡猾的眼神,想起曹操的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我感觉自己已经中了背叛的毒,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刚才在路上没有敢随便呼救,就是觉得对方实力强大,指不定在哪设有便衣暗探,那样我的求救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做出一个大胆举动,拿起老人车前的大喇叭,喊道:“我就在这里,你们倒是来抓我啊,谁抓不住谁是王八蛋。”说完,撒腿离老人而去。
终于跑到家,凌子和王牧之都在家里,木地板上坐着两个光屁股小孩,都是小胖子。那是坏兄弟的两个年幼弟弟,一直寄养在我家,现在怎么看怎么像装蒜,怎么看怎么像卧底。我在报复心驱使下,跟媳妇说他们该好好锻炼下减肥了,我既然回来了,就陪着他们练练。在陪练的幌子下,我屡次扭转他们摔倒,有时还故意举起来摔,孩子们自始至终没哭,他们身上的汗水和油脂把地板蹭得溜光水滑。凌子和王牧之在旁边看着,开始还很高兴,后来看到我在虐童,立刻出言制止。两个小孩被我摔得脸着地,脑袋好像有点扭曲,我良心发现,恻隐之心大起,不忍心看到两个尚且年幼、很可能是无辜的人为他们的哥哥受难,这才作罢。
大嫂骑车回来了,我们在克贤的院子里迎接,她把车子停在专用停车位,一条隆起的土埂,两个轮子和脚蹬正好卡在土埂上,所以用不着车撑。大嫂的自行车特别新,与泥泞不堪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地上布满深陷的脚窝儿和挤高的紫泥,简直无处落脚,真不知道大嫂怎么过去的。自行车停放处还有两辆车子,三辆车整齐排放在宽大的土埂上,煞是好看。
我进克贤屋看了看,睡觉屋克贤占了,西屋虽乱,哑巴占了,大嫂安置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