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纹岭村的墓园，在虎头山另一侧一片荒芜的林地中，大大小小的墓牌歪歪扭扭且毫无规律地插在泥土里。
这里鲜少有人来，杂草丛生。
虽是春日，大多数草叶却染上枯败的灰黄色，也有些顽强地生长出来，泛着深沉的绿意。枯黄与深绿交织，两者都是昏暗的色泽，使得墓园看上去愈发死气沉沉，更像是一处乱葬岗。
风吹，草叶沙沙作响。
老人步履蹒跚，慢慢晃上来，将沿途的杂草拔干净，走到近前，扶正那些倾倒的墓牌，他寻到自己儿孙的墓堆，像一尊石像似得顿住。
“别怪我平时不来瞧你们，活人尚且难自渡啊。”沉默许久，青龙老人哑着嗓子说。
他还提了一个小竹篮，里边有酒与一些吃食，将这些东西拿出来，在坟前整齐摆好，他咧了咧嘴，艰难地笑了笑。
他说道：“前些时候，又出了只伥鬼，不过没关系，已经被斩除了。这回过来啊，是带着好消息的，村里来了一位镇守，就住在柳家，有他在，往后啊，我们该是能过上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了，你们安心昂！”
青龙老人，是个孤老头，他的妻子与子女儿孙全死在过去的一场鬼患里。
他时常会想到死亡，但总下不去最后的决心，无奈苟活至今。
此时说完话后，浑浊的眼里流下两行泪，他拄在坟头良久，再转身朝山下走，起初是颤颤巍巍的，越走步伐愈发坚定，直往牛头马面的住所而去。
……
……
大村设牛头马面，县中设黑白无常，府内设文武判官，再往上则有十州阎罗、孟婆、地藏等。
自冥府崩乱后，人世间便突然多出一套这样的体系，负责之事与祭奠、祈愿相关，而到了黑白无常或是文武判官的位置，多半由不擅战斗的修行中人担任，能与镇守搭档配合，共治鬼患。
可牛头马面本就只是冥府鬼卒，设立于村中的象征意义要远远高于实际意义。
五纹岭村的牛头是个胖大婶，年轻时也曾貌美过，当上牛头后因为经常偷吃贡品，体重便一发不可收拾。
马面与其年岁相仿，是个瘦削中年。
两人算是半路夫妻，住在埂头与大樟树下的交界处，在那儿有几间临近溪流的木头房子，单这住所，倒也与旁人的别无二致。
因为不需操劳农事，所以吃罢午饭，两人各自躺一张藤椅，在院子里晒太阳。
三尺高的漆黑牛角摆在一旁，牛头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睛问道：“让你打听的事儿，都咋样了？”
马面把马脸面具摘下，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他正要躺下，闻言，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回答道：“那镇守，这不才来了没两天吗，村里的街坊邻居也都没跟他接触过，巧妇无米还难炊呢，我就算是想打听也打听不出啥来啊！”
牛头听了顿时气极。
“你就是没去打听，哇呀呀，老娘当初咋就看上你这么个没能耐的货色！”话音未落，一把捞起边上的牛角，使劲砸过去。
马面左躲右躲都没能躲开，挨了一记，“唉哟喂”一声，连人带椅都翻倒了，见牛头仍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赶忙说道：“别闹别闹，腚眼子可疼着呢！”
说着，他捂着屁股，一撅一拐地走到牛头后边，笑得跟朵野菊花似的，一面给牛头捏肩，一面凑近了说：
“要我看啊，甭瞎担心，他不上门的话，咱就安心过日子，镇守那样儿你也瞧见了，看着就疯疯癫癫的，指不定早忘了呢……你不觉得他疯癫啊，他可是镇守诶，哪有戳人腚眼子的！”
人世间严禁用活人祭鬼，更遑论是童男童女。五纹岭村的牛头马面以柳七杀和赵嫫祭伥鬼，算是犯下重罪，故此两人一直害怕楼客生前来惩治他们。
“祭鬼是禁不住的，附近没有镇守的村庄哪个没做过这种事啊，有个词说得妙，叫啥来着……”马面绞尽脑汁想了挺久，然后一字一顿道：“法不责众！”
牛头听他说得颇有道理，神色逐渐缓和。
“还有一件事情，那两个孩子必须要想办法处理了，斩草得除根！”
她说道：“我们当年做的那件事情，虽然都过去五年了，年纪小的女孩大概没印象，年纪大的那个可就未必了，他要是一直记得，等再长大些就是麻烦了！”
牛头也不晒太阳了，一下子坐起来，去看身后马面的表情，见后者畏畏缩缩的，又是气极，吼道：“你怕了？”
“要不算了吧，连这回祭鬼都没能弄死，活该他们福大命大，咱……”
话未说完，马面被牛头一指头戳到。
“可别忘了你的地位是咋来的，要不是弄死了姓柳的夫妇，牛头马面轮得到你和我来当吗？”
“可是姓柳的小子机灵，将镇守都请到家中去了，咱们无计可施啊！”
“老娘对付不了镇守，还对付不了一个没爹妈的小鬼？”
牛头叫起来，她在内衣里掏了又掏，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褐色符纸。
“最后一张了，效用你也知道，用得妥当的话，能让柳家小鬼无声无息去死。”牛头一巴掌将符纸拍在马面脸上，“所以才叫你去打听啊！”
“据我所知，镇守分为许多种，他们的修行方式各不相同，譬如会稽县的镇守龙头商亚明，大家都知晓他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是个能靠身体斩杀猛鬼的狠人，但如他这般，却是很难察觉符纸的妙处。
新来的镇守，叫作楼客生是吗，我要你做的就是去探清楚他的修行方式，这样也好早作准备……”
马面点头应是。
两人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两人不约而同吓了一跳，赶紧闭嘴，对视片刻后，牛头使了个眼色。
马面咽了口唾沫，抹了一把额头冒出来的汗，小心翼翼地去开门。
门开了，却见一位老人。
“趁早收手莫自误！”青龙老人站在门口，言罢，大步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