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妮刚掀开门帘要去看看呻吟不堪的金玉姬,嘎丽娅也要跟去。大门忽地被推开,大泽一郎进来了。他身着呢子军装、戴着军帽,军章、军衔章有镶在肩上的、有挂在胸前的,腰间挎着洋刀、别着手枪,油亮的高帮皮鞋踏得地面“梆梆”直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此时大泽一郎这身装扮,当然是为了讨好嘎丽娅。大泽一郎伤势并不轻,医生已经替他包扎了伤口。为了穿上这套衣服后不显左胸包扎的凸起,右胸也垫上了同样厚薄的药棉布。他一跨进这慰安妇宿舍的门槛,就尽量收胸。可是,他隆起的胸部依然显得十分滑稽。
嘎丽娅知道他的伤情,又觉得实在好笑,但在这好笑里又有欣喜,这个家伙确实狂喜着自己,这就给自己留下来为母亲和鲁伯伯要做的事赢得了机会。大概是有母亲在的缘故吧,她已经毫无畏惧。女人的漂亮是吸引男性重要的先天资本,没想到漂亮还是革命的资本。
冯俊妮推一把嘎丽娅,娘俩不紧不慢地退回了帘后小间。
大泽一郎掀开门帘,急切地问:“嘎丽娅,亲爱的,要和母亲出去吗?”
嘎丽娅回答:“是,想陪母亲去卫生间。”
“妈——”大泽一郎显得很殷勤,与那身故作威武的装束很不相符,“走,我带路。”
冯俊妮笑笑:“不,不麻烦你了,大泽一郎副司令,我们是女人上厕所。”
“是,”嘎丽娅态度也很温和,“不用了,大泽一郎,你来这里有事儿?”
冯俊妮客气地让地方让大泽一郎坐下,这大泽一郎倒有些不自然了,甚至说有点小小的紧张。他心里盘算,我大泽一郎完全可以把嘎丽娅强拉进屋子脱光她让她就范,但那样不甜蜜,若要从内心娶她当太太,就要关在笼子里慢慢来。就像他在日本时从鸟店买的两只喜欢的八哥鸟,让它俩干啥它们不干,你打它们,它们在笼子里扑棱乱飞,羽毛都掉了,还是大泽小野告诉他,要有耐性。不知怎么,他此时把要娶嘎丽娅和驯服那对八哥鸟联系在一起了。
他坐在床沿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抑制着内心的兽性和暴躁说:“大泽小野司令执行任务去了,没来得及多思考就把你娘俩,我最尊贵的客人安排到了这里,有些不好意思。”他说着拍拍胸,心里“哎呦”一声,忍着疼痛没出声,“你看,我身体好好的,你娘俩可以住进我的病房,我回独间宿舍去住。”
“不用,确实不用,”嘎丽娅抢先说,“大泽一郎,我看出来你是真心爱我,你的伤不重,可是,我的伤还有些严重,常一阵一阵地疼痛……”
冯俊妮打断了嘎丽娅的话:“大泽一郎副司令,你该知道,追求我家嘎丽娅的人不少,能攀上你,是我女儿的幸福,也是我的福分。可是,我孤儿寡母,还要靠嘎丽娅养老,你要娶我女儿我可有一个前提条件……”
大泽一郎问:“什么条件?”
“要是我女儿嫁了你,我肯定不会去日本,你们那里是个火山岛,”冯俊妮说起来有些心跳,她强装扮成自然和真诚的样子,“那就得在中国安家。”
慰安妇们都在炕上悄悄地爬向帘布一侧,听到这里,发出了一阵“嗤嗤”的耻笑声。
大泽一郎听出慰安妇对他的嘲笑,于是掀开帘大骂一声:“都给我滚!”
慰安妇叽里咕噜爬着四散去。这一骂,让冯俊妮和嘎丽娅几乎同时感到,这家伙毕竟年轻,加上又痴情,断定在他身上会有很多空子可钻。
大泽一郎转向母女俩,边坐下边说:“这都是从朝鲜征来的慰安妇,是些没教养的村妇。”
嘎丽娅装不懂,问:“大泽一郎副司令,这些女人在营房里干什么?”
大泽一郎说:“这是大日本帝国首领们对出国打仗军人的关心。军人常年打仗,见不到女人,这些女人是供他们性快乐的……”
冯俊妮和嘎丽娅都在心里咒骂,但脸上却含笑。
冯俊妮问:“日本不也有的是女人吗?怎么用朝鲜的女人呢?”
“不说这个,”大泽一郎见这娘俩心底坦然,训话的本领和耐性更加勃勃蓬发,“我们大日本帝国来到中国是为了大东亚共荣,中国和大日本帝国还有朝鲜,都是一家人了。从哪里找还不都是一样吗?”
慰安妇那边又传来了稀里哗啦的嗤笑声。大泽一郎被希望冲昏了头脑,性欲、野心在极度滋长。他虽年轻有不老练之处,也具备“鬼子”的“鬼”的特性。他努力压制着冲动但总压不住,迫不及待地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儿,那,我和嘎丽娅就在绥芬河镇举行结婚典礼,在绥芬河安家……”
“好,这好,”冯俊妮又补充条件,“那也得好好和你父亲商量一下,还有就是等嘎丽娅的伤口好了再说。”
大泽一郎还是心切,觉得那样时间太长,顺口说:“小小伤口不影响结婚吧。”
“哎呀——”嘎丽娅故意一捂脖子,“怎么不影响,你挨打的是肉,我可是大脖子筋呀……”
这时,外边传来了叫骂和吆喝的声音,冯俊妮问:“大泽一郎副司令,你们军营里怎么这么乱?什么事儿呀,你听外边……”
“哎,”大泽一郎毫不隐瞒地说,“刚才,副司令洼岛诚郎和我父亲一起出去执行军事任务,怀疑劳工营里有个叫陈来善的和抗联有联系……”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走嘴,刹住又补充说,“我嘱咐这里以后肃静一点。”
随着两束明亮的光进院,大卡车很快进来了。
大泽一郎知道大泽小野的规矩,忙起身说:“我先走了,回头再来。”
冯俊妮和嘎丽娅跟随走出门帘外。大泽一郎一出门,嘎丽娅便朝他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冯俊妮没有吱声,反倒笑了,她知道,慰安妇们已经瞧不起她们娘俩了,女儿这是故意做给她们看的。
卡车一停,便传来了鬼子兵噼里啪啦跳下车的声音,还有吆喝叫骂声。冯俊妮掀开窗帘缝一看,一名魁梧的庄稼汉被驱打着进了刑讯室,那就是当众在鬼子面前揭露田中隆吉罪行的村民明天。
冯俊妮心里很纳闷儿,也很忐忑,这些日子一直比较太平,怎么出家门多半天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夜间枪声,农民被抓,而且被带到这里,她知道,一般嫌疑犯都是由警察署处理,凡是被带到这里来的,都是重量级人物,这个明天能是什么重量级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隔门帘那边又传来了金玉姬痛苦的呻吟声。
冯俊妮掀帘走出小间,嘎丽娅端着刘老五送的一碗面跟着走了出来。围着金玉姬的几名慰安妇吐痰的、唏嘘的、瞧不起说俏皮话的,小旋风般一起卷来。金玉姬连连摆手:“快走,快走开,我吃不起!”
“朝鲜妹妹,”冯俊妮脱鞋上了炕,凑到金玉姬跟前说,“你们说的猪皮的故事和其他一些话,我都听到了。你们是朝鲜人,无奈被强征来受凌辱、遭欺压,你们的反抗、斗争,让我很佩服。我们中国人进到这里的心情和你们是一样的……”
“不对吧,”曾丽娇说,“你们和大泽一郎在小间说的话,我们也听到了,不久,你女儿就是日本人的军官司令太太了……”
“朝鲜姐姐,别这么说,”嘎丽娅端着面条说,“我们要是想那样,还能住在这里吗?”
朴巧巧反应快,脑子会转弯儿,快嘴接话说:“中国姐姐,你说得有道理,我可是听出点儿门道来了……”她说到这里下炕走到窗前,掀开一道窗缝儿瞧了瞧,返回来开始破谜:“你娘俩是想能拖就拖,哄住日本鬼子找机会能逃就逃吧?”
冯俊妮机灵地扫视着身边的这些慰安妇,朴巧巧又开口了:“中国姐姐,没事儿的,我们几十名姐妹一个心眼,一根肠子。不会有探子的……”她见冯俊妮和嘎丽娅都在微笑,加重口气说,“两位中国大姐……”
嘎丽娅把碗放在了炕上,指指冯俊妮截话说:“不能都叫大姐,这是我妈。”
“怎么没看出来呀,这么年轻,”朴巧巧说,“那就叫你们中国美人,你们想呀,日本鬼子这么践踏我们,让我们这么遭罪,谁还能给他们那些狗日的当探子、当特务!”
曾丽娇发恨说:“要是那样,还叫人吗!”
几十名慰安妇一起响应,气氛变得群情激愤起来。
大门开了,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了,拿着一张化验单一晃喊着:“金玉姬。”
金玉姬正躺着,有气无力地欠一下身子回应:“我是,在这儿。”
白褂子医生又晃一下手里的单子说:“化验结果显示,你已经患上了怪病,不准再坐班了!”
“哇——”金玉姬大喊一声,高兴地转起圈来。
朴巧巧说:“医生,今天和玉姬姐在一起的兵,就不准再……”她话没说完,白褂子医生就说:“我知道那几名关东军,已经遣送回日本了,其他人经过体检都没问题。”他说完转身走了。
金玉姬像是有了力气,竟高兴地坐了起来,还在鼓掌:“好哇,好哇!”
嘎丽娅有些奇怪,她还不懂得这种性暴力、性虐待给人带来的痛苦。她睁大着眼睛问:“朝鲜大姐,我可是听说这种病很难治呀,你没听见医生说吗,那几个得了这病的日本兵都送回日本治去了。”
“哈哈哈,知道,知道,”金玉姬又是一阵大笑,“我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懂呀,得病了,就再没有日本兵来折磨我了,就这样静静地死去,我觉得,比那些野兽们把我狂虐死好多了,安静呀。”
这席话,一下子揪住了嘎丽娅的心,揪的是那么紧,渐渐由紧又变成痛,痛得从心尖处发胀,胀到全身每一个细胞。她以一个教师善长分析的头脑得出结论:战争中武器侵略炸毁的是房屋、街道,刹那间不知炸去了多少人的性命,来得残忍,但人死得并不痛苦。而这种性侵略比其他侵略更灭绝人性,更无法原谅。日本法西斯侵略罪行,应该重重加上一笔性侵略罪……
冯俊妮看出女儿在深思,便端起放在炕上的面条送到金玉姬面前说:“朝鲜妹妹,吃吧。”
金玉姬点着头,双手接了过去,瞧着冯俊妮,笑脸变成了苦脸,两个眼角慢慢渗出了泪水,嘴唇颤抖着说:“谢谢中国姐姐,祝愿你娘俩能远离厄运……”
围前围后的慰安妇姐妹们都默默地瞧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但都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