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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篇

第一节

这些复转官兵们来北大荒前可能没来得及想,或者是根本就没想到,如今安营扎寨了,娶媳妇竟成了最大最大的难题!你想啊,在这茫茫的北大荒原野上,这光荣农场还是建场密集的地方,除架起了临时能用的电话线外,附近只有一个日本开拓团时期残留下的叫八家子的小村落,放眼是荒凉凄凄的旷野。这旷野里除了荒草地,就是烂泥塘和沼泽地。从远处影影绰绰的山林里、丘陵漫冈上,随时都能听到虎啸熊嗷声,就是那离建点不远的乱散树林子里、荒草地上也常有野狼出没,獐狍成群,要是有什么声音惊扰,那呼啦啦飞起的野鸭、野鸡和野鸟能一下子遮住一片天……

前几天,农垦部的老部长给光荣农场吴场长来电话,问复转官兵们开进北大荒有什么困难没有,吴场长扯着嗓子向老部长报告:“什么困难也没有,什么困难也不算困难,就有一条——这些二十五六的男子汉们缺媳妇呀!缺媳妇呀!缺媳妇呀……要是没有媳妇,怎么代代相传地建设北大荒,还能光顾往里移民,光顾往这里进口吗……再不想办法,人可要开跑了……”

“缺媳妇”这三个字,吴场长重重复复地一直喊了十多遍还不肯停,直到老部长对着喊“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他才算罢了。

其实,复转官兵们的这种浮躁心情,是六分场场长高大喜当做重大问题反映给吴场长并向吴场长告急的。他在向吴场长告急的同时,还给老部长写了一封感慨万千的信,并从通情达理的角度出发,列举了一些男子汉们心情烦躁的例子,以引起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同时他正着手精心策划搞一场联欢晚会,让大家娱乐娱乐解解闷,开开心。于是排节目的排节目,搭戏台的搭戏台,没想到,节目排练好了,戏台子搭起来了,农垦部领导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也开始行动了。六分场场长高大喜接完电话,还没来得及向大家传达,他那畅快的心仿佛荡漾在春水里一样,说实话,人不要媳妇怎么行,没个家怎么行,这个问题解决了,男子汉们就稳定了,北大荒的开发建设就有代代继续下去的希望了。

暮色里,西天缀满了鲜艳的彩霞,把北大荒的原野映衬得迷离而神奇。

戏台用电线杆子做四根脚柱,密集的横檩把整个戏台连接得很结实,台面没有木板,就砍了些桦树、柞树杆等相并排铺成,台檐和横檩上还保存着原始的枝枝叶叶,很有一番风味,倒成了这北大荒的蛮荒野岭图画中很自然的一个人工景致。

拖拉机牵引的小发电机轰隆隆一响,戏台上的串灯忽地亮了,挤在戏台前的男子汉们,不,是垦荒者们,像是欢呼又像是哄闹,撒泼撒野地沸腾起来。

“静啦,静啦!”高大喜跃上戏台,左手掐腰,右手向台下挥舞着大喊了一声,哄乱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在六分场的垦荒队伍中,高大喜是个拨拉得开、震得住的人,呼喊时惊天动地一样,人称“一声雷”。人们传颂说,在上甘岭一次极其残酷的战斗中,眼瞧阵地就要失守,他架枪猛烈地向一次次疯狂扑来的敌人射击着,就是那暴怒的呼喊给了战友们力量,振作了战友们的精神……战斗胜利结束时,守卫的阵地已经是地翻三尺,山头削平,石碎草木焚,满山头的树林和草棵就剩下了他架机枪用的一个枯焦的松树桩。全连只剩了三个人,一个严重残疾,伤好后复员回山东老家了,另一个就是高大喜现在的搭档——分场党委书记贾述生。他身上多处伤疤,左臂骨折手术,钢丝到现在还没有取出来。高大喜呢,身上其他伤愈,右眼丧失功能,换上了假的。他们从朝鲜战场回国后正参加文化补习班,党中央一声令下,随着十万转业官兵来到了这北大荒。

高大喜见台下静下来,使劲儿一挥手说:“同志们,刚一进这开荒点的时候,我传达农垦部的会议精神时就说了,咱们十多万复转官兵在这北大荒分成了二十多个农场,六十多个开荒点。现在看,就数咱们光荣农场六分场牛了,第一个向场部报捷,实现了开荒万亩!今晚这个开荒万亩庆功大会,就是让大家乐和乐和,消消疲劳,消……”他话到嘴边儿,要说“消愁解闷”,当然就是指这些男子汉们愁娶媳妇难的事儿,一闪念,觉得已有正式消息,上级已经很重视这件事,而且有了行动,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霍地煞了尾,“好,我不啰唆了,大家看节目吧!”他想下台去,一瞧挤得黑鸦鸦的人群,索性在台角上一蹲,就这么看吧!

姜苗苗从戏台左侧姗姗走到中间,靠台沿站住报幕:“光荣农场六分场庆祝开荒万亩联欢文艺晚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选段——《十八相送》。演出者:垦荒战士高清海、李开夫。”她报完幕鞠躬后退的一瞬间,台下嘁嘁喳喳哄乱起来。高场长布置要搞晚会时,就传出风要排演《十八相送》,几乎人人皆知,《十八相送》是写祝公远之女祝英台女扮男装,赴杭州求学,中途与梁山伯结拜为兄弟,两人同窗共读,三载相伴,不料,祝公远促女归家,在送别途中,祝英台托言为妹做媒,向梁山伯许下终身,山伯从师母处得知真情,赶到祝家求婚,祝公远已将英台许配太守之子马文才,山伯悲愤成疾而死……《十八相送》喜剧情趣很浓,虽不能让你开怀大笑,也能似一湾春水在心中荡漾,非常有意思。节目刚排时,大家猜测,姜苗苗和李开夫都是浙江人,浙江是越剧的发源地,姜苗苗女扮男装演祝英台,李开夫演梁山伯,再说姜苗苗来北大荒前是总政歌舞团的演员,李开夫投诚前混迹国民党部队时,是个说唱坯子,在来北大荒的专列上,就没少说说唱唱耍活宝,自然,这李开夫和姜苗苗演这个节目是天生的一对。可是,要组合这两人排练节目时,姜苗苗嘴里不说,心里却嘀咕,总觉得这个李开夫色眼色眉滴溜溜总盯着自己,便有些忸怩。贾述生和风细雨没解决问题,高大喜一通吹胡子瞪眼,姜苗苗满心不悦,最终还是接受了任务。垦荒者们最大的兴趣是来看这个节目,没想到姜苗苗报幕,她的替身成了高清海,不是女扮男装,而是男扮女装了。有人知道排练中的微妙之处,姜苗苗这一换角色,引得台下人们议论纷纷。有一点,人们都能猜得出,肯定是李开夫接替姜苗苗扮演祝英台。平常李开夫说话尖声细嗓,就有点儿娘娘们儿们儿的,在全场选这个角色,也就非他莫属了。

他俩一亮相,大出人们意料之外,都身着长袍书生服,头戴相公帽,手中各持一把小纸扇,悠哉游哉地迈着四方步,书童挑着书箱的扁担颤颤悠悠身后相随,李开夫双眉特意画细,嘴唇画薄,轮廓仿樱桃般画小,身着男装,出场那几步,紧随梁山伯后身,确是故作女态,他俩身后跟着一个挑书箱的书童银心,他们还没进入角色拉开唱腔,就引起台下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小小噱头,在这茫茫蛮荒之野,也成了很大的笑料。表演开始了,祝英台瞧瞧梁山伯,指着前面说:“你看前面一条河,”接着唱,“漂来一对大白鹅。”

梁山伯唱:“公的就在前面走。”

祝英台唱:“母的后边叫哥哥。”

梁山伯唱:“未曾看见鹅开口,哪有母鹅叫公鹅。”

祝英台唱:“你不见母鹅对你微微笑,它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

梁山伯唱:“既然我是呆头鹅,从此莫叫我梁哥哥。”

……

掌声、叫喊、口哨、起哄搅成一片,宁静的北大荒夜晚沸腾了起来。演出断断续续,加上返场,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个节目才算完事儿。

姜苗苗穿着在歌舞团时那套绿军装,婷婷玉立地报幕:“下一个节目是单人故事《上甘岭的松木桩》。演出者:分场场长高大喜。”

她的话音刚落,高大喜抱着那块从上甘岭战场带回的烧焦的松木桩正要出台,散着怀、歪戴帽子的席皮朝台上挥挥手,一仰脖对姜苗苗说:“那松木桩的故事我耳朵里都磨出趼子了,还是让哥们儿我唱唱从八家子学来的一支歌吧!”不由分说,他歪脖晃脑袋,一跨跃上台去,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北大荒啊好荒凉啊,又有兔子又有狼啊,就是没有那个大姑娘啊,大啊姑娘……”

“好——”台下响起了叫喊和鼓掌交加的起哄声。

“哥们儿——”席皮把脖子向台下伸得长长地说,“不看这《十八相送》,我还他妈的不心烦,就算那祝英台和梁山伯最后都死了,人家总算还尝到了一点儿搞对象的滋味呀!咱们哥们儿倒好,从战场卜-下来,说是集中参加文化补习班,有文化了,就分配个好去处,没想到一杆子把咱们支到这北大荒来了!北就北吧,荒就荒吧,苦和累咱们都不怕,打仗年代可以,现在解放了,和平了,总不能让咱们在这里当一辈子和尚吧……”

贾述生一跃上了台要去拦席皮,被高大喜拉到一边,朝正振振有词的席皮喘着粗气斜斜眼,气哼哼地说:“让他妈的这小子给我嘞嘞完,我再和他算账!”

席皮嘴里冒着唾沫星儿,随着跺脚、挥手,脸上的青筋鼓凸了起来,肌肉也在抽搐。他忽地撩开衣服,肚皮、腋下、肩头、胸前等处闪现着十多处弹痕和刀口伤疤,使劲儿一拍胸膛说:“豁出命来打江山为的啥?为了是过好日子,不是为的打光棍!要是在这里娶不上老婆,叫我们席家祖坟上断香火,我是死活不干哪!谁拦也拦不住,我就开拔——”

伴着他嗓子拖出的“拔”字的长音,台下稀稀落落地传来了呼应和打口哨声。

“住——嘴——”高大喜暴跳如雷地大喝一声走上来,怒斥席皮道,“开拔?你给我开拔试试!”他随手拔出枪来对准天空“砰”地放出了一枪:“你要是敢给我开拔逃跑,我豁出偿命,也毙了你!”

哄乱的台下霎时静了下来,静得那样沉闷、严肃,整个戏场就像虚贴在北大荒背景上的一幅立体画,一点点动静也没有,蛮荒世界变得沉寂而幽静。

高大喜激动地拍一拍抱在怀里的松木桩,高高举了举说:“刚才,席皮说在这里图什么?我们就是图为祖国、为人民献身的这种精神!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坚守309高地时,美国鬼子几次攻不下这个关键性的山头,发疯似的集中了飞机、大炮和兵力,在一个深夜里发动了猛烈攻势,妄称要炸地三尺,炮粉碎石,寸草不留,把整座山变成焦土。我和贾述生指导员带领一个连,最后只剩了三个人,牺牲虽然惨重,可保住了山头。为了粉碎敌人寸草不留的狂言,我们死保阵地,死保这块机枪扫射的松木桩,炮火一次次打着,我们一次次扑灭,用尿,用仅有的饮用水……我们凭着这种精神打败了侵略者,保卫了新中国;还要凭着这种精神开发建设北大荒,建成一个共和国的大粮仓,让人民丰衣足食!”

台下肃静了,高大喜也变得心平气和了。他把那松木桩往台上一放说:“同志们,刚才席皮的挑衅实在不好,我的粗暴也不好,说句实话,不仅仅是你们觉得在这里成婚难,我和贾书记也早就感觉出来了,我们能感觉不出来?我们是个头儿呀!确实,我们都是军人出身,讲革命,干革命,也不能不考虑实际问题。大家离开城市来这里开发北大荒,本就是一种献身精神,让大家打一辈子光棍儿谁能忍心呀!我和贾书记一商量,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是没办法,前些日子,就以我和贾书记的名义给咱农垦部的老领导写了一封信。据可靠消息说,这封信转到了老部长手里,老部长很重视呀!据说,咱们的老部长还把这个问题向毛主席、周总理反映了,国家很重视呀,已经开始在四川、山东等地专门动员女青年支边,说句土话,就是动员大姑娘来咱们北大荒扎根落户……老部长还让人捎话儿给我,让咱们这里三年后必须狗咬鸡叫孩子哭!”他说到这里,台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高大喜被台下激发得神采飞扬起来:“从大家的掌声里,我看大家都意识到了,说是支边女青年,说白了呢,就是为解决大家的婚姻问题动员她们来的。联欢会开始之前,我接到场部来的电话,明天晚饭前,就有二百名大姑娘送到咱们六分场啦……”

一旁先是惊呆后又发愣的席皮听到这里,猛地双手拽住高大喜的两个肩头问:“高场长,真的?你说的是真的?”还没等高大喜回答,就伸过带胡茬的嘴巴狠狠亲了他一口。高大喜往后一闪身,抡起胳膊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嘻嘻嘻……好舒服呀,好舒服呀!”席皮捂着腮,嘻皮笑脸地一撒腿跳到了台下。

台下顿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在茫茫的夜空里飞荡起来。

“你们这帮家伙呀!”高大喜用手点划着台下,笑着说,“真没出息,一听说找媳妇有希望了,就都乐成了这个样子!我告诉你们,别看来了这么多大姑娘,是这么回事儿也不能这么说,名义上人家都是支边青年,就是支援边疆建设的青年,不能像咱们搞计划经济这样,给你们每人分配一个。你们看中了哪个,就主动点儿,但是,千万不要鲁莽,更不能两人看中一个姑娘去争风吃醋……”

台下哄地笑了。

“笑什么?!”高大喜也觉得说得直白了点儿,但还是照直地说了下去,“要说你们大家,不一定都能,有的可就能干出这种事儿来。要不,咱们走着瞧……”他说到这里,觉得这话有点儿不负责任,补充说,“走着瞧是走着瞧,可没有好瞧!”

台下哄地又笑了。

“好——”高大喜侧脸朝姜苗苗一挥手说,“继续演节目吧!”

姜苗苗随着招手走了出来。

第二节

联欢会结束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贾述生让通讯员通知分场领导和各队队长,立即到他的办公室开紧急会议。

所谓他的场办公室,不过是一个比其他马架子、地窨子宿舍大一些的大马架子,还兼做他的宿舍。贾述生刚进办公室,打开电灯坐在办公桌前,高大喜和副场长方春、姜苗苗,还有三个生产队的队长,都随后赶到了。他们有的坐在地铺上,有的坐在木墩子上。还没等贾述生开口说话,高大喜就说:“贾书记,吃完晚饭,我正要关门去参加联欢会,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一听,是总场吴场长打来的。一听那口气,吴场长就很高兴。吴场长说,老部长很关心来北大荒的十万复转官兵,国家已经从苏联进口一大批拖拉机、播种机和联合收割机,再配上一批国产的,很快就要运到北大荒。吴场长还说,老部长非常重视咱俩写的那封信,首批山东支边女青年明天上午到场部,下午就有两百名来咱们六分场,还提了些安置好这些支边女青年的要求。这不,没等我向你汇报,席皮就在演出台上闹了那么一桩,简直把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可不能怪我先冒炮呀!”

“大喜,你这一炮冒得好哇!”贾述生一拍桌子说,“就是这一炮才挑起了大家的情绪。要是没有这一炮,说不定要闹一场小骚乱呢,也说不定要做多少思想政治工作才能稳定住一些人的情绪。”

方春说:“这个席皮也太自由主义,还是共产党员呢!我看,就是反右没反到他身上!”

“行了行了,这北大荒到处荒山野岭的,离开那反右的地方,就别提反右的事了。”高大喜瞧了方春一眼说,“席皮这小子就是虎拉巴叽,那张嘴臭得要命!要说,那人心眼儿挺好,他的档案里记着,孟良崮战役中,他一个人拼死了二十多敌人。我已经给他一巴掌了,以后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也就结了。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是不能饶他的!”

方春小声嘟囔说:“哼,说是嘴臭,说是虎拉巴叽就能遮过去?那些右派不就都是因为几句话嘛……”

“这可不对!”高大喜放开了嗓子,“那些右派的言论都和反党有关系,席皮只不过说要是在这里一辈子娶不上媳妇,他就开拔,和反党不贴边儿呀!”

方春不服气,站了起来,冲着高大喜嚷道:“还不贴边儿?!这开发北大荒是党中央毛主席号召的,要当逃兵,要背叛党的事业,还不贴边儿?!我看,比贴边儿还贴边儿!比右派还右派!”

“你——”高大喜霍地站起来,“你方春有能耐打他右派呀,打呀……”

“坐下!坐下!都坐下……”贾述生本来也是对席皮一肚子火,也想在这会上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商量商量,是批评教育还是给处分,高大喜和方春这一势不两立,倒使自己没主意了。他决定取消这项内容,站起来说:“先不提席皮这桩子事儿,该教育教育,反右斗争已经过去了,以后有什么运动够什么再说……”

贾述生这几句话给了两个人面子,高大喜和方春你瞪我一眼、我斜你一眼地坐了下来。

“好,咱们正式开会吧。”贾述生说,“要是没有吴场长来电话,没有接收这二百名山东支边女青年的任务,本来也要开个会。今晚有联欢会,原打算明天晚上开个紧急会议,主要想请各队队长先汇报一下近一段时间以来各队的思想情况和生产情况,再研究布置下一段工作。现在看来,接收和安置支边青年的任务相当紧急,我们就简单地沟通一下各队情况,主要看看有些什么问题。如果像席皮那样,冷不丁一下子冒出来,怎么去安置和接收那些支边青年呀?好,现在各队长谈一谈吧,包括生产情况。”他说着又瞧瞧高大喜,“高场长,怎么样?”

高大喜点了点头。

“我先汇报一下吧!”一队队长张爱宝说,“我汇报的第一个问题是队里的思想状况。我们队的这些复转官兵,近些日子来思想情绪的倾向是暴躁,我看,像是受了席皮的传染。一到晚上吃完饭,这席皮就挨个马架子、地窨子地串。我了解了,要说大家关心的问题,先是回忆当年战场,他说他那一仗打得艰难,他说他那一仗打得残酷,他说他那一仗打得开心,那些故事真生动,可以编成一本书。后来呢,最多的话题就是瞧着眼前这北大荒议论。有的说,这样干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建成粮仓,议论让国家快给支持、多给支持;眼前的话就有点儿牢牢骚骚了,有的说,哼,几百里内连个大姑娘都没有,到哪里讨老婆去呀?什么时候能成家?到关里去找,人家一看这地方能不能待住……我知道,席皮在台上唱的那支《北大荒真荒凉》,是从八家子学来的,在这个马架子里哼,在那个地窨子里唱,唱得大家都会了,很影响情绪。高场长报告了那些消息,大家的情绪可能会好一些了。我汇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开荒生产。情绪是情绪,大家的干劲儿还是很足的,队里的两台拖拉机、三台五铧犁、两台重耙、五辆马车、一百多把刨镐,仅仅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开出五千多亩地,而且还在两千多亩新荒地上播上了大豆,长势还不错,同志们已经尽到力了。就是眼前生活上的困难太多,井打成以后,喝水不困难了,现在蔬菜太少,总吃成菜恐怕受不了。再就是马架子、地窨子都潮,有的已经吵吵腰疼了。还有,就是这蚊子、小咬、刨锛儿太多太厉害,每天晚上睡觉前,每个马架子里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往外轰蚊子,打蚊子。也怪,就拿我住的马架子来说吧,睡前觉得轰光打净了,可你刚躺下闭上眼睛,就听见嗡嗡嗡、哼哼哼地从马架子的苫草里又飞出来了,我们几个就起来再打,直到累得没耐心了,也确实累了,反正也不卖给它吃,咬就咬吧,吃就吃吧。等睡上一宿,第二天早晨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几个大红包……”

“我汇报一下,”二队队长孙振鹏说,“我们二队的思想情况有些和一队差不多,又有特殊的一面,因为除了有些右派,二队主要由解放团的人组成。这些人转业前多是国民党投诚部队的人员,听说原先计划让他们参加援藏去搞一个修路工程,觉得抱屈,后来安排到这里来了,和去西藏一比,又觉得好了一些。我这个队人员思想比较复杂,不像一队就是单纯觉得娶媳妇难;因为我队一部分是地方的三教九流,有的还是地痞赖子,干活时不强迫压任务是不行,偷懒耍滑的大有人在。比如说演祝英台的那个李开夫,曾是国民党部队中说拉弹唱的一个戏班子里的,干活俩不顶一个。你看在台上像个人样儿似的,要是扯起王八犊子来,那可一个顶仨,平常唱的那些玩意儿真恶心人,什么《张老三卖大烟》、《小寡妇开店》那些荒唐小调大概他没有不会的。为了这个,我没少剋他,可他嘻皮笑脸也不在乎,真是他妈的脸皮厚,机枪打不透。姜苗苗为啥不和他搭伴儿唱段子呀……”

“孙队长,别说了,别说了,”姜苗苗截话说,“其实,李开夫没怎么的,主要是我不愿意唱。我看,像他们那些人,能来北大荒不跑不颠儿,能好好参加开发建设就不错。我看,他还是比较守谱的。”

孙振鹏笑笑说:“你这一说,好像我贬低了他们似的,你是不清楚……好了,队里还有一种活思想,听说有的人暗地里嘀咕要逃跑。谁要跑,怎么跑,我还没抓住把柄。不过,我倒觉得,高场长台上那一枪,像是镇住了。我看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现在,我有种感觉,分场的人都怕高场长。贾书记,我给你提点意见,你也得像高场长那样横点儿,思想政治工作是讲究方法,光婆婆妈妈的不行,你俩要是都横起来,治理咱们六分场恐怕就没问题了。依我看哪,当这个分场的党委书记和场长,比在战场上当那个指导员和营长、团长还要费心思。那时候,一切行动听命令。现在要是不有点儿强硬办法,这北大荒要开发建设成想像的那样可就不好说了。历史上记载,从辽金年代开始,到明清年间,一代一代的皇帝不管抱什么目的,有的是为流放犯人,有的是戍边守疆,都没少安插人来,终归还不是像屁嘣的似的,这里开一小片荒,那里抠出一疙瘩地,都没形成大开发的气势和规模。这回,新中国成立了,党中央下决心要发展农垦事业,要把北大荒建成共和国的第一大粮仓,这重担就算落到了我们肩上。现在看,规划起来容易,具体实践起来并不容易呀!毛主席说了,我们国家还是‘一穷二白’,说要给一批机械,但和实际需要差得太多了,国家没有更多的物资力量投放,我们就要像高场长鸣枪时说的,用那种精神来开发建设北大荒,一代不行两代,两代不行三代嘛……我的意思是说,从我们领导来说必须首先有信心。所以,我建议,要进行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教育。”

贾述生点点头。

“该我汇报了,”三队队长周德富说,“我们队的思想情况和一队、二队正好相反,这可能和我们队的成员都是北京等城市的右派有关系,给我的感觉就是整个队里空气特别沉闷,沉闷得像是天空阴得厚厚的云,像要打雷又打不起来,要下雨又下不起来。不管是集体劳动还是开会,他们中憋闷的空气,让你有种喘不出气儿的感觉。我问一个被打成‘极右’的,脸上咬那么多大包,痒不痒?疼不疼?他摇摇头说,不疼,不痒。晚上,我挨个马架子走走,问他们潮不潮,明明潮也都说不潮。有人和我汇报说,有天晚上,席皮跑了十多里路到那里唱坏歌,硬让他们给轰出去了。一队和二队说的那种觉得在这儿娶媳妇难的思想动态也没有,这可能因为他们不都是光棍的缘故。其实呢,光棍儿也不少,能占三分之一,听说打成右派后,有好几个家里来信说,老婆要离婚,有的老婆来看了看,说什么也不随迁……”

姜苗苗鄙夷地插话:“嘿,觉悟太低,真给中国的妇女丢脸!”

周德富接着说:“不过,我们队的劳动气势和劲头很好,不管是基建班、蔬菜班、畜牧班、修路班,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气,没发现耍滑的、偷懒的。我们承建的三个队越冬的集体宿舍地基都完工了,新建的窑地已经出了第一窑砖,眼前就十多辆解放车,显得运力不足。蔬菜班开出的五十亩蔬菜地,都已经平整好,眼下种别的蔬菜不赶趟了,可以种秋白菜、白露葱和秋菠菜。今年入秋后,天公作美的话,吃上我们自己种的菜恐怕没问题了。畜牧班也盖起了鸡舍、猪舍,从老百姓那里买来了老母鸡、后备母猪,明年就能吃上咱们自己的鸡蛋和猪肉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手少,砖窑小,要是不来这两百名女青年,我们将将巴巴能把三个队的集体大宿舍盖好,保证人冬前都住进去,又加二百人,可就没把握了。要说问题就这一点儿。我建议入冬前少开点儿荒,集中力量再建两个砖窑,突击把宿舍都抢出来,把食堂都抢出来,不然,冬天一到可就要为难了,我就说这些。”

贾述生说:“大家谈得很好,几位场长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我说几句吧,”高大喜说,“队长们谈的这些情况我也都了解,提的建议都同意。关于接收二百名山东支边女青年的事情,我在戏台上已经说了一些,在这里我还得传达一下吴场长的几点指示,我们好认真落实。吴场长指示我们:一、要从战略高度认识接收这批支边青年来北大荒的重要意义,是保证十万转业官兵安心开发北大荒的一项重要措施。吴场长讲到这个问题开玩笑似的强调说,可别让官兵们认为,这些支边女青年就是来当媳妇来了,也别造这种舆论和气势,只是组织上创造这么一个条件,至于谁和谁能不能配婚还要靠自由恋爱,但是,光棍的转业官兵们要主动点儿才行。二、国家对这批支边女青年十分关心和爱护,随她们同时要运到约够两百人居住用的棉帐篷,要专项专用,全部用给女支边青年,不准挪做他用。三、要关心女支边青年的衣食住行,要切实保证她们的人身安全,尤其是晚上人厕问题,要妥善安排,最好在帐篷内,千万防止夜里野兽伤人。四、要将安置情况及时向场部汇报。”高大喜传达完吴场长的指示,又说,“贾书记,我看哪,咱们分场这帮小生牛忙子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别见了人家姑娘莽莽撞撞惹出乱子来。明天早饭后,你还真得把大家集合起来强调强调。”

贾述生点点头,问方春和姜苗苗有什么说的没有,两人都摇了摇头。贾述生说:“大家谈得都非常好。根据大家的发言汇报和吴场长的指示精神,我讲几点意见吧:一、落实好吴场长的指示,我们要做好这么几项工作:明天早饭后出工前各队要向全体职工传达吴场长的指示,把高场长在台上和刚才讲的作为严肃课题提出具体要求,明天上午各队照常出工,午饭后都集中到分场来,列队欢迎支边青年的到来,由高场长负责安排,一部分人参加欢迎会,一部分人等到货车一到就开始支帐篷,搭床铺,确保晚上顺利就寝。帐篷都搭在分场,集中一个地方,先搞一周集训,然后再分到各队。二、支边青年的集训工作,由姜苗苗副场长负责。请姜苗苗同志负责安排一下集训的日程和内容,总的要求是通过一周的集训,能为这二百多名支边女青年扎根北大荒、安家落户打下一个良好的思想基础。三、当前,在垦荒队员中出现了一些不良思想倾向,各队要发挥我党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一个小组一个小组、一个人一个人地做思想工作。做思想工作的同时,要帮助他们解决一些能解决的困难,要向大家介绍党和国家重视关心北大荒开发事业的大好形势,以鼓励大家的斗志。四、对于各队反映出来的一些困难,希望方春副场长认真整理一下,可以再征求一下各队的意见,生产上的、生活上的,集体的、个人的,都要征集,分门别类地列好,我们认真研究一次,看看哪些我们能解决,解决不了的及时向场部汇报。有一点,只要我们自己能克服、能解决的,我们就不向上级反映。开发北大荒的事业,就是和困难做斗争的过程,也是艰苦奋斗的过程,我们要创造一种比上甘岭战斗更顽强的精神,让这种精神变物质,让北大荒变成祖国的大粮仓……”

贾述生滔滔不绝地讲着,其他人都把笔记本垫在膝盖上刷刷地记着,特别是要来一批年轻的生力军,每个人都受到了鼓舞,心里都像有一团火焰在跳荡。

第三节

这是一个几乎人人心里都像有一团火焰在跳荡的夜晚。

席皮坐着解放牌大卡车回到一队开荒点,刚进马架子坐在铺沿上,李开夫推门走了进来。席皮和地铺上的几个伙伴同时一愣。这个李开夫倒是常来这里找席皮,但没这么晚过。

“喂——这么晚了,怎么不回自己队?”席皮问,“是坐我们队的卡车来的吧?”

“坐后边那辆车。”李开夫演戏的粉装没有洗净,脸上花里胡哨,往席皮跟前一坐,摸摸席皮的脸蛋问,“喂,老弟,怎么样,这一巴掌打得疼不疼?”

“你伙计可真是吃了咸的操心淡的,”席皮一拨拉李开夫的手,带着挖苦的口气头一摇晃,“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不疼不疼,好受极了……”

高大喜戏台上那一枪,震醒了席皮。前些日子,大家都叫苦叫累,议论纷纷,说是在这里有可能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李开夫见席皮敢冒炮,又听说他满身荣誉,串弄过要从关里家给介绍个对象,还鼓捣他带头逃跑,而且还设计了一套方案,如何去八家子向老乡买干粮,如何抵御逃跑路上遇到的野兽,现在想想,真有点儿后怕。高大喜那横劲儿、虎劲儿,逃跑时要是真让他抓住,要是正赶上他在气头上,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真就有可能给上一枪!战场上枪林弹雨,那么多枪子儿像是长眼睛似的,有的在身上擦擦边儿,有的打进肉里也没打到要害处,要是死在高大喜枪下,死得多窝囊!想着,后怕着,席皮对李开夫有点儿酸味了。

“你老弟这是抽的哪股疯呀,”李开夫脸一冷,“我没回自己队的开荒点,见你挨打了就来看你,还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席皮也没好气:“臭戏子,你再这么看我几回,说不定就把我看到西天上去了……”

李开夫心有灵犀,席皮一说到这里,立刻猜出他要说啥,一脸苦笑地站起来,口气也软下来:“席老弟,你可要凭良心说,我来好几回看你,可都是为你好呀!要是不好咱们都不好,这点儿心思你不光不领情,还往歪处想,那可不够意思。谁知情况有变化,你要是拿好心当驴肝肺,可就太不可交了……好了,好了,”他一扭身,边往外走边卖关于地说,“嘿,告诉你吧,这么晚了我还来看你,可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是关系到你的。你这个熊样儿,嘿,我走了……”

席皮一时愣了,能有什么事儿?是啊,这么晚了,他看完节目不回二队开荒点,直奔这里来,一定是不同寻常,便屁股一蹭下了铺,一把抓住李开夫:“老兄,开个玩笑,何必当真,什么事?”

“你来——”李开夫拽住席皮走出马架子,“到外边说。”马架子里的三名复转军人都不屑一顾地斜了他俩一眼,谁也没吱声。

李开夫拽着席皮来到了马架子斜对面一棵小桦树底下。马架子门口因倒洗脸水、洗脚水和刷碗水、剩菜汤,酸腥味儿引得成群的蚊子从一黑天就在这里嗡嗡嗡飞旋。这蚊子的嗅觉很灵敏,席皮和李开夫一出来,就紧随着脚步分成两个团伙儿,在他俩头顶上扭成团儿地嗡嗡嗡、哼哼哼地飞旋起来,找准机会叮上去就是一口。

“他妈的,别说狼虫虎豹了,北大荒这蚊子就够厉害的了!”李开夫用双手摩挲着脖子和脸,瞧瞧左右前后,神秘兮兮地贴近席皮的耳朵说,“席老弟,分场来这么多大姑娘,凭咱哥俩这两块料,我是能文能武,你是满身荣誉,每个汗毛孔里都冒英雄气,怎么也得拨拉着挑个好点儿的呀,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席皮果然来了精神头:“你说,怎么个拨拉法呀?贾书记和高场长也不能让咱俩拨拉着挑呀?”

“你小子呀,头脑就是简单,就是让你拨拉着挑,人家姑娘不跟你也是个白搭呀!”李开夫说,“这玩意儿呀,我想了,得做思想政治工作,突出政治……”

席皮只顾听话对答了,忘了双手摩挲脸和脖子,一小堆蚊子一起趴到了他的脸上。他刚一觉得痒痒就啪地一巴掌,脸蛋儿和手心都变得血糊糊的了。他不耐烦地说:“你这家伙得了思想政治工作病了,搞对象还做思想政治工作?”

“这你就不懂了,你听着——”李开夫说,“要达到咱俩的目的,有一个人能帮忙,就是姜苗苗。我一猜就知道,来的这批山东支边女青年,大多数都是偏远山区、穷乡僻壤的,那里的人实在。你没听说,东北人都管山东人叫山东棒子嘛!这是说,山东人的心眼儿就像棒子一样实,没有一点儿眼眼孔孔的。她们最相信组织相信党。咱们分场只有姜苗苗这么一个女的,我分析,她们初来乍到这一阵子,搞什么集训呀,分队呀,都得姜苗苗挑头,这样,姜苗苗接触她们的机会就多,而且都是女孩子,说话也方便。咱俩瞄上一个以后,或者是让姜苗苗给咱挑一个,向她们介绍我的才气,介绍你的英雄故事,那姑娘准得乐得屁颠屁颠的!”他说着又卖了一个关子,“你伙计知道不,这就叫思想政治工作!”

席皮一皱眉头:“我看,那个姜苗苗那么一本正经,能干这保媒拉纤儿的事吗?”

“这你就不懂了!”李开夫卖关子似的说,“党中央都关心咱十万复转官兵的婚姻问题,姜苗苗肯定明白,这不叫保媒拉纤儿,这叫为复转官兵做好事儿,是革命的红娘!”

远处突然传来一群饿狼的嗷嗷叫声,李开夫吓得一哆嗦要跑,席皮一把把他拽住,“瞧你那个胆小鬼样儿,这群狼远着呢!”接着问:“你的意思是——”

李开夫说:“我的意思是咱俩找找姜苗苗,和她谈谈,让她心里好有数呀。你知道,姜苗苗那人一本正经是一本正经,可比贾书记和高场长、方场长都好说话。你瞧那贾书记,柔柔和和地和你讲政治,什么事都讲究原则,难缠;高场长呢,来不来就发火,他要是不通的事儿,你就是拴上八匹马也拉不动;方副场长呀,小白脸子,我一看就知道没好心眼子……”

席皮又拍一下腮帮子上的蚊子,略显不满地说:“你怎么挨个儿说分场领导的坏话呢,你知不知道三队那些人都是怎么打成右派的?!有的不就是说领导点儿坏话嘛……”他用手点划着李开夫说,“咱俩以后在一起互相帮忙找对象是找对象,像那种逃跑的事儿,说领导坏话的事儿,少和我沾边儿!”

席皮手点划这一阵儿,左手满脸摩挲着,一小撮蚊子乘机趴在后脖梗上了。他使劲儿抓一把脖梗骂道:“他妈的,这些该死的蚊子,真能钻空子!”

“好,好,好,”李开夫说,“咱俩去找找姜苗苗怎么样?”

“现在?”

“是!”

“太晚了吧?姜苗苗该睡觉了,人家是领导,又是大姑娘家,咱俩怎么好到她宿舍里去。”

“哎——”李开夫说,“你这就不知道了,联欢会散后,贾书记领着分场领导和队长开会呢,肯定是研究迎接支边女青年的事儿,现在这阵儿,会还不一定开完。我这么寻思,说不定他们领导研究怎么分配这些大姑娘呢!”

“能吗?”

“怎么不能!”

“走,现在就去!”

“哎呀——”李开夫说,“这天黑糊糊的,这里狼嚎,那里熊叫,让蚊子啃上几口倒是没事儿,听说这几天闹熊瞎子呢,可别让熊瞎子把咱们舔了呀!”

席皮说:“走,我开拖拉机去!”

姜苗苗在贾书记的马架子里参加完会议,在方春的陪护下来到了自己居住的马架子门前。这个小马架子从贾述生住的分场办公室出来,隔着高大喜的,第三个就是,下一个是方春的。这是贾述生的意思,分场领导每人一个,办公室兼宿舍,便于找人谈话,其他人都是四个人一个。开荒大军刚刚开进这北大荒,虽然住宿紧张,但是搭这种小马架子省事儿,非常简单,就和搭地窝棚一样,两对树杆子交叉一支埋在地里,顶上根横木杆,左右和后边先苫蒿后苫草,为了挡野兽,就是门费了点劲儿,没有木板。是用粗柳条编成的。这种宿舍,把料准备好,两个人合伙,一天就能搭几十个。

姜苗苗回头刚要关门,方春已经迈开右脚跨进了门槛。姜苗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翻腾起来。说老实话,她心里有点儿那个。来北大荒没几天,方春就蛮有把握地向姜苗苗求爱,他觉得,姜苗苗是分场副场长,怎么也不能找个职工吧?在分场领导班子里,贾述生左胳膊残疾,连钢丝还没取出来,这是人所共知的;高大喜呢,右眼是假的,光有眼仁没有眼神。要说,他们俩倒是有点儿光荣历史,但是,谁不光荣?!我方春也是和他俩同时从一个战场上下来的,只不过是没扛过枪,没放过炮,当个报务班班长也很重要呀,首长的多少命令,都是通过自己指挥传递的。他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是,在这分场领导班子中间,惟有他方春是个原汁原味的囫囵个儿男子汉。从姜苗苗有时的笑容眼神里好像透露出了爱情的馈赠,没想到明说暗喻地一提,姜苗苗却谢绝了,窝囊得方春几天来寝难寐,食不香,只要不是非说不可的话,非打照面不行的场合,他一直低头躲着走。

姜苗苗呢,自从和方春在爱情这个问题上碰出了这点儿小小不愉快,总结出了一点小教训:眼下来到北大荒,已经大大不同于在总政歌舞团了;现在是国营农场的干部了,特别是在这光棍成群的男人堆里,作为惹人注目的惟一的姑娘,平时不管对谁说话,脸色都要格外留神注意,免得给人误会。这不,方春就是个例子嘛!起初,他说自己的门不够结实,听说这里常有野兽出没,来动手帮着加固了加固;还有,他把从城里带来的蚊油、蚊香都给了自己。当时,并没有多想是在向自己求爱……这次,排练《十八相送》,自己一开始是答应上场的,为了庆祝分场开荒一万亩,分场提出让大家解解闷儿,乐和乐和,演唱是自己的特长,自己又是浙江人,长在越剧的故乡,对越剧熟悉也感兴趣,有什么理由不参加呢?可是,刚一和李开夫接触,就觉得他的话语和神色都有一种特殊的意味,不管高大喜怎么发脾气,她就是甩袖子不干了!在这个问题上,她别有一番心思。她端庄大方,苗条俊俏,没当兵时穿上件花衣服,梳洗梳洗,有人称赞她说,就像从电影《画中人》中走出来的那个漂亮姑娘。在歌舞团时,每逢周末,她和伙伴们受邀请去中南海参加中央首长们的联欢晚会,和主席、总理都跳过舞。她感觉出,中央这些领导都很喜欢她轻盈的舞步。她聆听了中央首长亲切和蔼的教诲,利用跳舞的机会,还学了不少东西呢。组织上决定她转业来北大荒的那最后一个晚会上,有位首长教诲她,到了北大荒会很苦,可能比想像的要苦得多,一定要吃大苦,耐大劳。问她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有,当她羞愧地说没有时,首长劝她一定要读一读。她第二天吃完早饭一上班,就跑到书店买了这本书,一口气读完了,还在书上勾勾画画地写了不少心得。

可以说,就是这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明确了姜苗苗对事业追求的目标和超俗的爱情观。

姜苗苗拉亮电灯开关,小小马架子里顿时豁亮起来,同是六十瓦灯泡,光亮凝在这个小小空间里,比贾述生居住的分场办公室可就亮堂多了。在这灯光的辉映下,方春白皙的脸上像是又涂上了一层白蜡那样呆板拘谨。

“方场长,”姜苗苗回避着方春的目光说,“有事儿咱们明天再说吧,不早了,咱们都该休息了,你说呢?”

方春心想,既然这次不是来谈私事,就没有必要那么拘谨,头一抬,正视着姜苗苗说:“我这次找你,没别的意思,是涉及贾书记和高场长的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姜苗苗一昕也坦然了,说:“好,要是有事儿,就请屋里坐吧。”

“姜场长……”

前些天,在没人的地方,方春总管她叫苗苗,她心里好不自在,曾经不冷不热反对过。可方春呢,还猜不透姜苗苗的心思,嘻嘻笑着反驳说:“你说怎么称呼你吧?叫你小姜呢,咱俩岁数差不多,不妥当;叫你老姜呢,你又年纪轻轻;叫你姜苗苗呢,直呼其名不礼貌;叫你姜场长呢,咱们是一个领导班子里的,还是不搞这种官气味的好……”他仰脸长叹一声,“哎哟,我文化不高,真不知怎么称呼你。好,就这样吧,对你呀,反正咱们场就你这么一个女同志,我就不称老不叫小,不呼其名不称衔,再见到你呀,就这么称呼:喂喂喂……”惹得姜苗苗也笑了,她觉得这个小伙子聪明伶俐,口才好,脑袋反应快,真不愧是报务员出身,可是不知为什么,要是提到恋爱上,她就是不喜欢他。不过,就是她这一笑给了方春误会,才引起他明言暗喻地求爱。这回,他这么一称呼,姜苗苗虽然觉得有点儿那个,倒坦然了,热情地说:“方场长,你坐下说。”

“姜场长,”方春说,“国家派这么多女青年来北大荒,是为开发建设北大荒充实力量,实际也是对咱们这些复转兵婚姻问题的关心。可是,话又说回来,正像高场长说的那样,这玩意儿,又不能像计划经济那样,咱们领导给职工分配分配,宪法规定,婚姻自由嘛。你想想,我们这些农垦战士都是大男子汉了,着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姑娘们一到,还不你瞄一个,我选一个,很快就对上象了。你想过没有,贾书记和高场长也是光棍呀,这你都知道,他俩都是残疾军人,要是不先下手做做思想工作,给两位领导物色个好的,到时候,他俩要是在这方面遇到难题,咱们当副手的有责任呀……”他见姜苗苗听得认真,加重语气说,“他俩毕竟是这里的主要领导,再说,凭着他俩的为人和觉悟,这你都看到了,他们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北大荒建成大粮仓,一天光工作都累得直不起腰,喘不匀气,能像职工们那样去撒眸和谁搞对象吗?”

“不对吧?”姜苗苗瞪圆了眼珠子,“像贾书记、高场长这样的人,会没有姑娘爱?”

方春一皱眉解释:“我不是说没人爱,是说不等到爱他们,就让别人爱上了。再说,他俩是领导,没准儿一般人还不敢靠近呢!叫你笨想想吧,他俩能主动去找谁吗?”

“可也是。”姜苗苗问,“咱俩也不知道,他俩是不是老家都有对象呀?”

方春说:“据我了解,好像都没有。”

姜苗苗也正想探究这个秘密,只是想想,又不知怎么去探究,加之工作超负荷,太累太累,刚有点儿念头就又撂下了,于是便问道:“方场长,你说怎么办?”

“我看哪,”方春干脆地说,“我看就得咱俩当红娘了。尤其是你,有工作上的优越条件,贾书记不是把培训女支边青年的任务交给你了嘛!”

姜苗苗认真听着,点了点头:“倒是。”

方春见姜苗苗开了心窍,说:“姜场长,我的意思是等女青年们一到,咱俩就物色好两个,不等别人盯上,就开始做思想工作,暗说明不说地渗透意思,让她们主动和贾书记、高场长接触。”

“好,也包括你。”姜苗苗说。

方春站起来握着姜苗苗的手说:“姜场长,你太体贴同志了。按理说,像到了我这个年龄,该结婚有孩子了。这有啥说的,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是党中央的号召,我也没怨言,可是为我的婚事,我爸爸妈妈着急呀,他俩来信没一次不提不说的,看样子,都有点儿吃不好睡不好了,日后,要是我的事儿成了,我先请你吃喜糖!”

姜苗苗笑了:“咱们得把这个意思和贾书记、高场长说说。先问问他们在家乡到底有对象没有?”

他俩来到贾述生住的马架子门前,见里面灯亮着,敲敲门走进去。贾述生还没有睡,正来来回回踱步考虑问题。姜苗苗把意图半遮半掩地说了以后,贾述生一下子就猜了个透,哈哈大笑几声说:“你们俩呀,可真够为我负责的了,谢谢,谢谢……”说着从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一个小笔记本,从本里拿出一张照片说,“你俩看,我有未婚妻,是我山东老家的。”

姜苗苗接过照片一看,是一个全身的三寸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穿一身碎花衣服,在那长长的两条大辫子映衬下,那对明亮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更显出了年轻姑娘的魅力。照片隐隐有些焦煳,可以看出是保存了很长时间。她抬头一眼看到贾述生手里那个小笔记本,发现已被火烧了一个大角儿,一猜便知,贾述生是带着这个夹有照片的笔记本去的朝鲜战场,战斗中,这个本子一直没离开,烧掉角的本子和已显焦煳色的照片,是在战火中留下的印记。贾述生这还是第一次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这个秘密呢。

姜苗苗扑闪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问:“贾书记,我这未来的嫂子什么时候来呀?”

方春有点儿纳闷,这里即便是交通不便,也是几天就有一次送报送信的,要是恋爱关系密切,这信应该是频繁的呀,据他所知,贾述生的信是很少的,便问:“贾书记,未来的嫂子常来信吗?”

贾述生说:“很快就会来的。”接着笑哈哈地相求,“听着,年后我办喜事,主要靠你们俩操办,怎么样?”

方春说:“好,好说,我们一定尽力!”

“贾书记,”姜苗苗眉飞色舞地说,“最好你下令让我未来的嫂子现在就来,等来这里的山东姑娘们和相中的对象正热恋着的时候,入冬前房子一建成,你就举办北大荒的第一个婚礼,给大伙儿带带头,让他们都快点成家。有了家,咱北大荒有了烟火,才有个生活的样子呀,北大荒才能发展呀……”

贾述生笑着点点头:“好,好啊!我们的姜场长,就像在文工团当演员时那样富有浪漫色彩,那样富有诗意。条件一旦成熟,我一定不辱做北大荒十万复转官兵第一户新婚家庭的使命……”

其实,在他俩没进这马架子之前,贾述生正在为和照片上的马春霞的关系而苦恼。往事在他心里是那样清晰:在绣江县时,自己是县团委书记,马春霞是县团委宣传部长,眼神、脸色作证,两人心里早已相爱,只是有一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没想到参加县里动员抗美援朝,贾述生积极报名,很快就被批准应征人伍,紧急训练后就要去朝鲜战场。临出发前一天,贾述生在办公室里准备东西,马春霞满面羞色地给了他一封情书。贾述生找她时,她已经登上火车去省里参加会议去了。在新兵入伍起程的时候,他把一块美丽的手帕和一封情书装在一个封死的信封里,委托县妇联副主任魏晓兰转交马春霞时,心里也就把马春霞当做了自己的未婚妻。当时,在朝鲜战场上通信极端困难,他还是给马春霞写了两封信。回国后在省城参加的短训班里,他连写了十多封信,也不见回音。不久,短训班接到了转业北大荒的命令。来到北大荒后他又给马春霞写了信,谁知,一封封发出去,竞统统杳无音讯。现在,他边踱着碎步边在脑海里升起一个个疑团:难道是……难道是……难道是……

姜苗苗、方春两人走出贾述生的住处,方春就说:“姜场长,我看,贾书记的对象有点儿悬乎。”

“这是什么话,怎么还悬乎呢?!”姜苗苗反对说,“物证都给你看了,悬乎什么?我们可别对领导的事儿瞎猜疑!”

方春站住说:“我可不是瞎猜疑,而是睁着眼判断。你看哪,我知道有几个铁板钉钉的,咱这里是三天一来信来报,人家是六天不来信,第三个三天就早早的。贾书记的信,就像阴天里的星星,太稀少了,我偶尔翻到过两回,那信封上的笔体规规矩矩,还是用毛笔写的,一看就是老学究写的,十有八九是他家老人写的。那种恋人的来信,一看就是姑娘写的,笔体清秀,一个个像绽开着的姑娘的笑脸。”

“你可真行!”姜苗苗透过昏黑的夜色瞧了方春一眼,她知道他不向她求爱了,什么话也好说了,语调也大方洒脱了,“方场长,你真不愧是搞报务出身的,咬文嚼字,满身都是心机,我觉得你连后脑勺、后脊梁上都是心眼儿……”

方春笑笑说:“我的姜副场长,过奖,过奖,太过奖了。据我所知,不少人当兵前的未婚妻,还有转业回来刚谈上的,一听说来北大荒,有的来看了看,有的连来都没来就黄了。贾书记的能不能……”

姜苗苗说:“嘿,这种姑娘太短见!”她略有所悟地问,“照你这么推理,来咱分场这二百名女青年过一阵子还都得跑光呗?”

“不能!”

“那怎么就不能呢?”

“这二百多名女青年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组织手里,一是动员她们来的,再有一点就是户口都迁来了,她们跑回去怎么办,那不成了黑户?!没有户口,就不能发布票,穿啥?没有粮食关系,就没有口粮,吃啥?”方春滔滔不绝地说,“前几天,我到场部去参加一个开荒生产的会议,在生产科无意中看到了一份动员支边青年来北大荒的报告,那里描绘得才漂亮呢,说来这里不同于农民,是国家职工,跟城市里工厂的职工一样,每天上班下班,按月发工资,有公费医疗,有探亲假,分配住房,还说,国家要大量投资,将来是飞机撒药,拖拉机耕田,坐着汽车上班,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姜苗苗听着方春的口气里好像有点儿那个味儿,截住他的话说:“将来的发展前景肯定是这样的,这不是咱们的老部长说的嘛,我看错不了!”

“姜副场长,你还说我满身都是心眼儿,你比我还多。”方春说,“可也是,给垦荒战士们做思想工作时,应该把这些描绘进去……”

姜苗苗“扑哧”一声笑了,灵机一动说:“贾书记要我负责支边女青年的培训工作,那就求你帮忙。你到时候把刚才说的那些,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向姑娘们介绍艰苦的同时,确实也要好好介绍介绍这些,凡是有抱负的青年肯定会被吸引住!”

“好,我一定帮你这个忙!”方春兴致勃勃地说,“咱们的老部长不是说。北大荒变成共和国大粮仓的同时,也就是咱们国家消灭了三大差别的具体化嘛!”

姜苗苗心里升起了对方春从来没有过的好感,高兴地说:“支边女青年集训时,我干脆请你给讲一课得了!”

“好,没问题!”方春答应一声,指指高大喜的马架子门说,“你看,高场长也没睡呢!”

姜苗苗看时,只见那粗柳条编织成的马架子门的缝隙里,透出缕缕灯光,在这黑暗的夜色里,像一根根金条光彩夺目。

姜苗苗说:“走,征求征求高场长的意见去!”

“慢,”方春说,“到了场长那里,你就听我的,给我溜缝。这回,咱们不能像到贾书记那里了,那么直来直去不行,得策略点儿!”

姜苗苗点了点头。

两人敲门进去后,见高大喜正伏在办公桌前写什么。方春上前一步说:“高场长,我们和贾书记商量,要统计一下咱们分场没有对象的有多少,当然,你也不例外,应该和我们说实话了。”

“哈哈哈……”高大喜站起来说,“这个问题呀,怎么说呢,没去抗美援朝时,家里倒是给我介绍了一个,当时说是同意,我觉得那人不错,也点了头。我到北大荒以后去了几封信也不见回音。我妈妈来信说,我在朝鲜战场那阵儿,部队给家里寄去立功喜报,那时对象听了很高兴,常去家里坐坐。我来北大荒以后,她几次向我父母打探,听说北大荒冷得擤鼻涕落不到地就成了雹球儿,听说住的是窝棚,夜里那狼围着窝棚嗷嗷叫……我老爹劝她来看看,还答应给出路费,人没来,也不再登我家门了,我去信也不回信了,大概是老百姓说的,杀猪不用开水烫——蔫退了,哈哈哈……”他哈哈一笑说,“没关系,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也不勉强,你俩不是让我说实话吗,我也是没对象那一伙的!”

姜苗苗气得瞪圆了眼睛:“这姑娘叫什么名字,真没出息,真……”

高大喜笑笑:“别说了,别说了……”

姜苗苗不知是激动还是气愤,声音都变了调:“高场长,肯定会有比她更好的姑娘嫁给你……”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高大喜的目光。

高大喜问:“姜苗苗同志,你怎么敢保证呀?”

姜苗苗的脸刷地红了。

“高场长,你的婚姻大事,就由我和姜副场长——”方春说到这里,又改换了说法,“就由组织上负责了,因为你太工作狂了!”

高大喜问:“你们是不是要挨个队统计一下呀?”

姜苗苗点了点头。

高大喜说:“好啊好啊!我无所谓,说句实话,你们关心群众的婚姻大事,就是关心群众的生活,而且是最重要的生活。因为,没有家庭,生活就缺了很多很多东西,咱北大荒就更缺了东西……”

姜苗苗走出高大喜的马架子,心绪纷乱起来,方春却扬扬得意:“姜场长,我猜得怎么样?八成贾书记也是这么一段相同的故事。”

“那……”姜苗苗站住问,“那怎么办?”

方春说:“我真喜欢高场长这人,坦率,耿直,说打打,说骂骂,打了骂了,该怎么的还怎么的。这样的好人不太多,是太少了,比如说对那个席皮吧,也那样,这样倒也好……..”

方春兴致已尽,目的也已达到,加快两步要护送姜苗苗回马架子。

“哎哟——”姜苗苗见自己住的马架子跟前有两个影子,惊叫一声,贴到了方春的身上。方春细一辨别,不是野兽,是人,这就不怕了,大声喝道:“不许动!什么人?”

两个人影慢慢走过来,一个是席皮,一个是李开夫。

席皮吞吞吐吐地回答:“方场长,姜场长,我是席皮,后边的是李开夫,我俩有事想找姜场长谈谈……”

“这么晚了,谈什么?!姜场长不休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方春教训似的说完,想起他俩一个是一队的,一个是二队的,而且演完节目,各队回返清点人数时都说不缺,大声问,“你俩怎么来的?”

席皮不好意思说开拖拉机来的,李开夫嗫嚅地回答:“是……是开……开拖……拉……机……来……的……”

不由分说,方春逼迫他俩到了开来的拖拉机跟前,用命令的口气强迫他俩上了拖拉机,只听马达轰鸣,拖拉机驶上了去往二队的路。方春先护送姜苗苗进了马架子,自己才回去休息。

第四节

这个光荣农场位于完达山西麓脚下的三江平原上,占地面积五十万亩。计划开发只有四十万亩,左侧是滔滔的黑龙江,右侧是绵绵延伸下来的完达山余脉漫岭。古人所说的北大荒,不单单是这片天荒荒、地茫茫、夏秋豺虎四处嗥、春冬霜雪遍山野的漠漠大地,也不是十万转业官兵刚布下的几十个开荒点,是指整个黑龙江谷地、嫩江流域和三江平原。十万复转官兵向这里进发的前夕,正值春暖花开,老部长布下勘探大军进行开荒测量时,带上二十名新任命的农场场长,还有上甘岭战斗英雄高大喜、贾述生,从哈尔滨出发,一起乘坐一架小飞机俯瞰视察。飞机首先向东飞行,飞到祖国最东部的三江平原时,低空缓缓飞行。老部长指着窗外乌苏里江西岸的一片原野让大家看,一望无际的草地、漫冈林丛、沼泽泥湾相映错落,随时都能看到成群的野猪窜出山林,凶恶的饿狼在追逐獐狍野鹿,还能看到呼啦啦飞起的野鸡、野鸭,是一幅原始的完整的凄凉蛮荒的图画。大家俯瞰了一阵儿,老部长从样本箱里取出一撮勘测队的选样土。那土黑油油,湿漉漉,老部长双手一攥,从指缝里渗流出了滴滴墨黑的汁液。老部长瞧着正落地的汁液说,这就是标准的肥得流油的北大荒黑土,我让农科院检验了,科学家说,这里的土壤含农作物需要的各种养料,开垦起来,只要风调雨顺,十年八年不用施肥,也年年丰收。说得大家激动不已,争抢着捏一小撮黑土在手里搓着,揉捏着。多么神圣的土地啊,沉睡得到年头了,新中国的十万复转官兵们要让你们醒醒了……

飞机向西北方向斜飞,到了小兴安岭西麓又缓缓低落下来,越过一片茫茫荒野后渐渐向西南飞去,沿着嫩江流域飞翔。这里的荒原虽然没有三江平原那样空旷一色,间或有些小村落和被开垦的土地,但在这个偌大的空间只不过像一个个小小的斑点,星罗棋布,广袤的田野仍然是那样成片成片地恢弘豪放。老部长叉取出这里的一撮样土,在手里拨拉着向大家说,黑褐色的是腐殖质变成的表层土,在十多公分黑褐土层下面是黄而显白的白浆土,这里的土地虽然不像三江平原那里肥得流油,与全国其他地方比较,仍属优质土壤……

飞机向东偏飞回哈尔滨的时候,太阳已经大大偏西。随行的勘测师向大家介绍说,这差不多一天的时间,飞机盘旋时在大家眼底过目的北大荒,大约有五万多平方公里的荒原面积,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国土。可开垦的约有四千多万亩土地,相当于新加坡国土面积。假如开垦三千万亩的话,每亩平均产量三百斤左右,就可生产一百亿斤粮食,可以供给现在全国五亿人口每人二十斤粮食,这还不是共和国的大粮仓嘛!大家听着听着,顿时感到了北大荒开发事业的豪迈和雄伟。尤其是高大喜,他感到比在上甘岭守山头击退敌人那阵子更神圣,所以在戏台上,席皮一说出要开拔,他才激怒地向天鸣枪警告。

飞机缓缓升高,在一片片连成海洋似的跑道上翱翔着。老部长让大家集中在机身中间,展开了一张彩色的北大荒开发规划图。差不多飞翔了一天的茫茫荒原,一下子缩小到了眼前摊开的这张图纸上:在这连成片的三大片荒土上等距地设计了整整一百个国营农场,每个农场规划开荒面积三十万亩左右,各个农场场部东西南北各相距三十公里左右,每个场部都是砖房和楼房规范地毗邻着,还设计有办公楼、医院、学校、托儿所、百货商店等社会服务性场所。在这个图纸上,大片的荒原都规划成了一块一块千亩左右的土地,土地四周是防护林带,路成网,树成行,是那样的规矩。设计图纸上还惹人眼目地标识着哪片是小麦产区,哪片是大豆产区,哪片是甜菜产区,哪片是牧区……根据不同产区设计规划了乳品厂、糖厂、面粉加工厂、大豆炼油厂,在每片荒原的中心部位,还有三个航化小区机场……好气派、好壮观的北大荒开发蓝图呀!

老部长讲得激动不已,在场的人也被感染得热血沸腾。他讲到党中央和国家对开发北大荒的重视和投资计划,这些踩着连天炮火的脚步走来的指挥者们,真有一种扔下枪炮又端起新武器上新战场的神圣感觉。他们来时听说过,从公元十一世纪以来,从辽代开始的帝王将相们就琢磨开发这块土地,现在那长途鞍马、风雨饥寒、冰雪塞途、尸骨遍野的传闻,已在焕发出来的英雄豪气中灰飞烟灭了。如今插入荒原腹地的不是当年帝王将相押派进来的灾民,也不是囚犯,而是在战场上创了一流战绩的解放军官兵们,他们的豪言壮语是:向地球开战!

飞行视察结束后,老部长给这些开发北大荒的指挥者们讲了两个多小时。正是这次飞行视察和老部长慷慨激昂的讲话,才使贾述生、高大喜从头顶到脚心都充满着创建北大荒再展辉煌的勇气和信心。按正常说,昨天傍晚,接到吴场长今天就要来二百名支边女青年的电话后,今天上午就不该在原生产岗位上出工,然而他俩硬是和大家又在开荒实地拼搏了一上午,下午才都集中上来,开始在选好搭棉帐篷的地方,搭建睡床。床铺搭起来以后,等棉帐篷一到,往上一扣,再固定住就行了。砍树做铺柱的,做铺干的,运干草铺垫的,三百多人都集中在分场部,为即将到来的二百名女青年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所谓分场部,还只不过是未来美好规划中的一个据点,惟一有永久保留价值、需要以后重新铺修的是一条开辟出的宽敞的南北大道,分别延伸向一队和二队,大道的两侧是三队宿舍,一个接一个的十多个马架子,还有不远处傍着一个小山丘挖成的地窨子,地窨子和马架子中间,就是四个分场领导的小马架子宿舍兼办公室。正搭的能装二百人的女宿舍,在四位分场领导住的马架子的后面,接着吴场长来电话的说法,每个棉帐篷能住二十人,搭十个床铺就行了。这将是这里最高级最漂亮的住宅了。

下午三点钟,贾述生带队去接支边女青年的六辆卡车。当车缓缓驶进场区时,路旁列队欢迎的三百多垦荒者长时间鼓掌,喊起了“热烈欢迎支边青年参加北大荒建设”的口号,接着又是鸣放鞭炮,使这荒蛮大地格外热闹起来。

汽车一停下,高大喜一挥手,欢迎的人群立刻分散开,卸行李的卸行李,支帐篷的支帐篷,在新立起的两根扯有“欢迎山东支边女青年开发建设北大荒”横幅条匾的木杆周围。男子汉们坐成了一个大圆圈儿,女青年则坐成了一个正方形,开起了欢迎大会。

高大喜穿上了那套褪了色的军装,头发也不像以前那么蓬乱,显然是梳理过了。多少天来,他和大家风里雨里开荒,这一打扮像换了一个人,格外年轻,格外精神抖擞了起来。他站在人圈里,让大家静下来后,说:“同志们,先和大家说明一下,支边青年们从济南出发,坐火车到早春车站,已经走了三天两宿,下车后没休息,简单吃了点儿饭,就又上了我们这六辆大卡车,实在是够辛苦的了,按理,应该休息休息再开这个联欢会……”他说着伸出手向四面一展示说,“支边青年们也都看到了,那面盖的砖瓦房刚打地基,入冬前才能起来,其他都是马架子、地窨子,每个里头只能坐三四个人,还得低着头,猫着腰,那边正在给大家支帐篷,这样安排,就委屈大家了!好,我现在宣布,光荣农场六分场迎接山东支边青年联欢会现在正式开会!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分场党委书记贾述生致欢迎词!”

高大喜这一介绍,贾述生便引起了支边女青年们的格外注意,他就是这里的最高领导者了。他中等个子,墩墩实实,怎么看都像三十多岁,其实他才二十七岁,大概是因为在农村长大又加上这几年抗美援朝战场的锤炼,齐刷刷的短式黑头发里,闪烁着几分豪壮和英俊,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给人以沉稳的感觉。

“支边青年同志们!”贾述生没有拿稿,一开口,那浓浓的山东口音一下子给了姑娘们一种亲切感,“首先,我代表光荣农场六分场党委,代表先遣的第一批垦荒者们,对你们的到来,对你们勇于自愿报名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的大无畏精神,以赞扬、敬佩的心情表示热烈的欢迎!”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贾述生一挥手对男子汉们说:“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不比报名参加抗美援朝逊色呀,你们说对不对?”

“对——”

“向支边青年学习!”

“向支边青年致敬!”

荒原上响起了一阵真诚的口号声。

“支边青年们,我们的事业是光荣的,也是豪迈的。前几天,我和二十多名农场党委书记、场长,受老部长的邀请,和老部长一起乘上飞机,视察了北大荒这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嗬——好大好大呀,飞机慢慢地飞了多半天,五万多平方公里,能开垦三千多万亩土地呀!老部长在飞机上给我们看勘测取的样土,咱这北大荒的黑土地,名不虚传,真是攥一下肥得流油。老部长幽默地说,我们开发的不是荒地,而是在挖掘地球上的一块最大的黑宝石,这块黑宝石,又像宝葫芦,开发好了,随着日转星移,每年都可以变出一百多亿斤粮食,我们要是会变的话,可能会变得一年比一年饭量大……”

他讲得幽默而又激动,姑娘们想笑又笑不出声音,一张张微笑的脸,甜蜜蜜的脸,随着他的动作、音调就像正在绽开着的一朵朵美丽的花。

贾述生最后激昂地提高声音,既面向先遣垦荒者们,又面向姑娘们说:“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是来开荒,我们是在向地球开战,是在向地球开战呀!”

微风向天边卷去了一阵激昂的掌声。

高大喜还没说话就先鼓掌:“同志们,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支边青年代表、共青团员王俊俊讲话!”

掌声过后,王俊俊走出坐在地上的方形人群,鞠了个躬,望着眼前陌生的人群像是有些紧张。她站稳,努力冷静一下说:“各位领导,老垦荒战士们……”下面的人正静静地听着她念下文,她却一下子抬起头抖抖手里的发言稿说,“这个发言稿,是接到带队领导给我的任务,火车还没开过山海关的时候写的。来到北大荒看到了这一切,刚才又昕了贾书记讲的,我才发现这发言稿太天真、太单纯了,写得也太理想化了,全念出来,肯定会惹得大家发笑,我就随便说说吧,能代表大家就代表大家,代表不了,就算是我自己的心情……”

她这个开场白,引起了老垦荒者们格外的注意,给人以潇洒大方的感觉。

王俊俊已经不太拘束了:“我们一进北大荒时和关里家比,异样感觉有是有……大家都知道,年轻人都善于幻想,火车越跑,特别是到早春车站下了火车,又坐上分场去接我们的大车,看着,听着,和我们来时想像的差别太大了。我想,北大荒再大,有我们一个县、两个县大,就了不起了吧,真没想到没边没沿地大。贾书记刚才一说,才知道这北大荒五万平方公里,能开三千多万亩地。哎呀,这简直是太大太大了。还有这荒劲儿,我想就是一片荒草呗,没想到荒草地是乱泥塘子,草呢,不长在地上,长在一个鼓包一个鼓包的塔头墩子上。听说这里狼多野兽多,我想像怎么也得晚上才能听到狼叫熊嚎,没想到,我们在卡车上往这里来,路边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叫,反正是野兽,就在不远处的荒地里,吓死人了。我想像,让我们到这里来,最起码也得有房子住呀,上汽车时装帐篷,才知道是给我们搭住处的,来了一看,老垦荒战士们住的还不如我们,都是一色的窝棚、地窨子……这里可真是毛主席说的一穷二白,我们要和老垦荒战士一起贡献青春和智慧,在这里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从王俊俊一走出支边青年的队列,李开夫就瞪着眼珠子滴溜溜瞧着,挖空心思地回忆着,像是从来没见过也没接触过这么漂亮和落落大方的姑娘,灵秀的嘴唇讲话时那样妩媚动人,两条黑长的辫子在阳光映射下,闪耀着金黑褐交糅的光泽。他早在二队的队伍里坐不住了,从人圈后猫腰转到一队的队伍跟前,挤到席皮跟前一坐,拨拉一下席皮,悄悄地说:“哎,伙计,刚才你听到了没有,这个漂亮妞儿说要和咱们一起啦……”

席皮正听得认真,知道是李开夫来了,头不回,眼不斜,不耐烦地说:“好好听人家发言,你一起什么一起……”

“十有八九,准是你没听着,”李开夫捅捅席皮,“说了,要我们一起!”

席皮回头斜眼抢白了一句:“你就是能扯他妈王八犊子,人家是说在一起建设北大荒,你就瞎往那条道上想!”

“嗨——”李开夫说,“只要想在一起就好办了,怕就怕她受不了这苦和累跑啦……”

他俩都没听着王俊俊发言最后说的什么,在一片掌声里扭头看时,王俊俊正姗姗回队。

高大喜站出来说:同志们,支边青年们还准备了几个文艺节目,因为是联欢会,老垦荒战士们也可以自愿报名演节目……

李开夫忽地跑到人圈的中间,伸出胳膊举着手小跑着截住高大喜的话自告奋勇:“我先来一个!”

人圈里七嘴八舌地嚷起来,这个喊让他下来,那个让他回去,要看支边青年演出;也有的说,出什么风头,快下来;还有的轻哼漫讽,说不好听的:这个国民党痞子,见了姑娘就不知道他妈的该怎么显自己了。

李开夫冲着高大喜说:“高场长,我唱一个北大荒!”

“不行不行!”高大喜制止说,“你平时唱的那玩意儿总给我惹事儿,还要唱,不行,下去下去……”

人群里起哄一样地喊:“下来!下来!让支边青年先唱!”

“高场长——”李开夫执拗地要唱,“我不再唱那玩意儿了,我要唱新北大荒!”他不顾下边起哄,也不顾高大喜制止,先给支边青年鞠个躬,报起幕来,“我献给支边青年们一支歌,名字叫《新北大荒》,演唱者:二队垦荒战士李开夫!”

支边青年们的队伍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一响,起哄的停止了,高大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开夫润润嗓子,放声唱了起来:

十万官兵来北大荒,

北大荒呀不再荒凉,

吓跑了兔子,吓走了狼,

迎来了一批大姑娘。

大姑娘呀大姑娘呀,

大姑娘个个真豪爽,

我们共同立下垦荒戍边志

要共建美好的北大荒,

共建这美好的北大荒!

……

歌声未落,支边青年们中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男子汉那边也有人呼喊着叫好,有的还喊出了“再来一个”。李开夫刚要回身,被高大喜截住拽回说:“下面就请支边青年王俊俊和冯二妮演唱:山东柳琴小演唱《来北大荒之前》。”

这两名女青年一出场,就给了大家,尤其男子汉们,一种共同的微妙感觉,使他们不约而同地笑着,鼓着掌,经久不息,笑得鼓得连姑娘们都莫名其妙了。这个自编自演的山东柳琴小演唱,唱的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女青年要报名去北大荒,男青年劝阻不让,女青年坚定不移,而导致两人分手的故事。王俊俊还是那发言时的着装不变,只是搭档冯二妮女扮男装,把辫子盘卷在一起,拢进了一个大号的鸭舌帽底下,脖子里围着一条白毛巾,手上戴着白手套,长得胖胖乎乎,脸蛋儿红润润的,眉很黑,对唱的神色中有种朴拙和稚气。男子汉长时间地笑,长时间地鼓掌,多数都是联想起了昨天晚上李开夫和席皮演唱的《十八相送》,那段戏里有一个男扮女装,这里又来了个女扮男装,这本身就是一个相应巧合的乐子。

高大喜也在笑,他觉得笑得差不多了,站起来大声说:“大家不要笑了,不要鼓掌了,好好看节目嘛!”

两个女青年被笑得莫名其妙,有点儿腼腆了,这一腼腆带进剧情,倒显得更有青年男女初恋时的气氛了。女青年引唱,与恋人商量要报名去北大荒,男青年跺脚皱眉相劝,好话说尽,女青年执拗不听。当男青年亮示自己的鸭舌帽,自夸在县城里有份好工作时说,你要不听,咱俩就黄,女青年毫不示弱,对应着男青年使劲一跺脚,以“天下何处无儿郎”的唱调结束时,会场又发出了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掌声震动着荒原,向遥远的天边滚滚而去。

亘古荒原上第一次荡起这火一样的激情。

第五节

北大荒的夜,神秘而庄严。

十座棉帐篷就像十只卧虎,静卧在这夜色笼罩的茫茫荒原上。这里早晚温差较大,日当午时能把干活的人晒爆皮,到了夜里穿上绒衣会不觉得热。荒原上微风徐徐,小叶樟草在风中摩擦出同一个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像一支美妙的北大荒夜曲,柔和而曼妙,只有虎啸熊吟骤响乍起时,才冲碎了这美妙的声音,造成阴森恐怖的气氛。

女青年们吃完晚饭,每二十人安排进了一个帐篷,有的收拾行囊,有的趴在铺上给家里写平安信,有的觉着实在是累了,干脆行李一铺就进了被窝儿。

王俊俊和冯二妮都被安排在第二座帐篷里了。王俊俊打盆水洗洗脚进了被窝儿,见对面铺的冯二妮把纸铺在枕头上,正趴在被窝儿里给家里写信。她也起身从脚下的书包里取出纸和笔,把信纸铺在枕头上,写了几句,觉得不对劲儿,揉成团儿往地上一扔,想重新写,心里突然一阵烦乱,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向爹娘和弟弟妹妹们报告些什么?只报个平安,会让他们纳闷儿;写些这里的实际情况,会让他们不放心。她插好笔帽抬起头来问:“二妮,你都给家里写些啥了?”

“报报平安,”冯二妮继续写着说,“给我爹娘写几件新鲜事儿。”

王俊俊问:“什么新鲜事儿?”

冯二妮撂下笔说:“第一件就是今天晚饭吃的那个大米(米左查右)子。俊俊,你说这北大荒人可真有意思,倒是把那棒子(山东人管玉米叫棒子)去掉脐子磨成棒子面,蒸窝窝头吃也行,贴大饼子吃也行,蒸棒子面菜包子吃也行,怎么就把棒子破成两三瓣儿这么煮着吃呢?”

“嘿,见怪别怪。”王俊俊说,“我在咱关里家时听一个闯过关东的人说,关东有四大怪,叫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着大烟袋,养了孩子吊起来,老公公趿拉着儿媳妇的鞋。”

“哈哈哈……”帐篷里的人都笑起来。王俊俊接着问,“第二个新鲜事儿呢?”

二妮说:“我往帐篷里搬行李时,一个蚊子不蚊子、蜻蜓不蜻蜓的家伙蔫不悄地落到我脸蛋上就是一口,我伸手打了空,一摸起了个大包儿,痒得真难受……”她说着摸摸红包儿给王俊俊看,帐篷里的人也竖起耳朵听起来,“那个帮我搬行李说是叫席皮的,真热情,给我介绍说,那玩意儿叫小刨锛儿,它咬人的那家什,就像木匠用的刨锛儿一样,不声不响地落到人身上,一下子就刨去一小块肉……”

冯二妮这么一说,帐篷里的女青年们几乎都觉得头皮一阵发紧,发麻。和王俊俊邻铺的一个叫黄瑛的姑娘说:“二妮儿姐,你还说是就给你爹娘写点儿新鲜事儿呢,你写的这玩意儿血里糊啦的,叫你爹娘看了,还不睡不着觉呀!”

“可也是!”二妮把写了几行的信笺撕下来,用手揉搓几下扔到地上,一仰颏儿说,“不写了,不写了,我爹娘倒是嘱咐了,让我到了北大荒第一件事先给家里写信,介绍介绍情况,我想想明天再说吧。”

黄瑛仰脸躺着,双手揉摸着肚子说:“俊俊姐,我肚子里咕噜咕噜的,我怎么觉得吃了一碗棒子粒儿在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呢,是不是消化不了呀……”

“你吃的时候没嚼呀?”王俊俊一白眼说,“纯粹是闹神经,什么棒子粒儿,到你肚子里早成糊糊粥了!”

黄瑛说:“反正我肚子里不舒服。唉,来到北大荒,可能再也吃不上我们山东老家的煎饼卷小葱、菜包子,再也喝不上带豆的咸糊糊粥了……”

冯二妮一翻身趴下,双手叠一起支着下巴颏说:“我会摊煎饼,等这里房子都盖好了,上火车站从关里家发盘石磨和煎饼鏊子来,咱们就自己做。我会,在家时,总帮着我娘摊煎饼!”

“那可好了!”黄瑛说,“二妮儿,别的可就什么都吃不着了,今年,我们家园子的石榴树、枣树,还有桑树开花开得最多……”

冯二妮一抬头说:“小瑛子,听这一说,我怎么觉得你像只小馋猫……”

“谁是小馋猫呀?”姜苗苗笑呵呵走进来,“哟,是小瑛子呀,你一下车,我就发现了,一会儿往嘴里塞花生豆儿,一会儿往嘴里塞糖块儿……”她见黄瑛一伸舌头,脸红了,便走到她铺位跟前,摸摸她的头说,“老百姓说的馋,是俗话。馋什么,就是身体里需要什么了,需要什么就吃什么,身体才能胖,才能健康,健康了就能有劲儿,有劲了,就能建设咱北大荒。以后大家馋什么了,就和我说,我让咱分场搞后勤的去采购……”

姑娘们虽然觉得这位副场长的许诺有点儿漫无边际,但因为她样子可亲,说话和蔼,听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特别是对黄瑛说的那番话,多会体贴人!

“王俊俊、冯二妮,唉呀!”姜苗苗叹惜一声,“真不知道你俩进被窝了,能不能起来跟我来一趟?”

“行呀!”王俊俊应承着开始穿衣服,冯二妮也随着穿起了衣服。

帐篷里的姑娘们嘁嘁喳喳起来,整理东西的凑到一起,进被窝的两个脑袋凑到一起,都在咬耳朵猜想。有的说,八成是演节目演出名堂,要提官了;有的说,可能是找去了解了解咱们来北大荒后的思想情况。右铺的王俊俊走后,黄瑛和左铺的秦小琦嘀咕,刚才戗戗的棒子粒儿,刨锛儿,想家里枣、桑葚什么的,王俊俊和冯二妮能不能添油加醋地向领导打小报告呀,说着说着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

黄瑛是支边青年中最小的,虚岁才十八岁,天真、单纯,好说好动。她穿着裤衩、背心跳下床,悄悄跟在王俊俊、冯二妮和姜苗苗三人身后。等她们走出帐篷,她推开帐篷门探出头去,忽听帐篷边上一阵沙沙的声音,一个翻折身连滚带跳跑到铺边进了被窝儿,姑娘们以为她是在耍活宝,哄的一声笑了。

黄瑛的心怦怦跳着,讲开了:帐篷边上有两个黑影儿,就像在关里家时听老人讲的那种黑鬼!她说得活灵活现,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有的姑娘把脑袋蒙进了被里,有两个胆大的下了铺,把帐篷的绳带系上,像关门一样,怕有什么东西钻进来。

姜苗苗领着王俊俊和冯二妮没走出几步,身后两个黑影儿蹿上来,一个喊:“姜场长,姜场长!”另一个也喊:“姜场长,请站一站,站一站!”她回头一看,蹿上来的原来是一队的席皮和二队的李开夫,便问:“你们两位有什么事?这么晚了还不回点上去?”

“姜场长,你来一下,”席皮想拽一下姜苗苗,胳膊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瞧瞧前面两个姑娘的身影,悄声细语地说,“往这边走两步,我俩有事儿向你汇报。”

姜苗苗见他俩神秘兮兮,料不出有什么事情,天又这么晚了,跟上两步后停下说:“有事快说吧,我还有事呢!你们都看见了,王俊俊和冯二妮在那里等着我哩!”

“姜场长,要不我俩也不能找你,”席皮说,“高场长在昨晚联欢会的戏台子上说了,组织上动员这些山东大姑娘来北大荒,就是要和我们这些复转官兵成家过日子,在这里开发建设北大荒的……”

李开夫在一旁截话:“你啰唆什么,就和姜场长直说了吧!”他捅一下席皮面向姜苗苗说,“姜场长,实话实说吧,我俩呀,席皮看中了冯二妮,我看中了王俊俊,想求你给帮帮忙,给我俩当当红娘……”

原来,这两人在下午开联欢会时,看着看着节目,席皮就蹿出一队,从人圈后绕到二队凑到了李开夫身边;李开夫正瞪圆眼珠子,抻长耳朵听王俊俊和冯二妮演唱,脑子里也浮出了要找席皮嘀咕嘀咕的念头。席皮这一来,两人一拍即合,悄悄走出入圈儿,计划起了今晚的秘密行动。

他俩各自回到开荒点以后,席皮又开着拖拉机返回来时,姑娘们都已进了帐篷。他俩盯住二号帐篷,想找个出来上厕所的,帮着喊喊二妮儿和王俊俊,当然,最好是王俊俊、冯二妮出来,直接叫住谈谈。为了怎么谈,怎么先开口,怎么能吸引住两个姑娘,他俩互相出主意,动心机,策划出了两套各自用的方案。可是,姑娘们进帐篷后就没人再出来了,她们的帐篷里有一个水桶,在帐篷里方便完了,连脑袋都不露出来,用手掀开门帘把桶往门口一放就妥。看来,这条路是没门儿了,他俩在帐篷根下嘀嘀咕咕,想文文明明地喊她俩出来,又觉得操之过急,怕引起反感毁了计划,昕着里面王俊俊、冯二妮还有一个陌生声音,一会儿肚子里棒子粒,一会儿小刨锛,~会儿枣树、桑葚……

帐篷里越是笑声朗朗,谈吐热烈,贴着帐篷偷听的两个人越是心急如焚。尤其是李开夫,心窝儿里像有一群小虫子在爬,火烧火燎的。这样的场合,这类话题,不是吹,不是擂,他要是搀和进去和她们唠扯起来,准讨姑娘们喜欢,有人说他能把死驴说活,能把活驴说死,这倒有点儿悬乎,但保证能说得让姑娘们开心、人心、上心。李开夫离家之前,村上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眼瞧就要到手了,可惜他让国民党抓了壮丁。到了战场,无法再和那位姑娘联系了。有一次战前,他想开小差,差点儿丧了命,等国民党这支部队投诚以后,他造了一套光荣历史,穿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服装,准备继续联系那位姑娘时,一打听,那位姑娘已经结婚成家。他仍不死心,一心盼着复员回家去撬行,没想到这支投诚部队集体转业来到了北大荒……

姜苗苗心里咯噔一下子,透过蒙蒙夜色看出了李开夫焦急的样子,耐着性子说:“高场长在台上是讲了,倒是那么回事儿,可是心急喝不了热米粥呀!你俩也不能太着急了,这事儿,只能以后在劳动中互相接触,觉得都有意了,再谈这个问题。你莫名其妙地找人家,算是怎么回事儿?”

“要不,怎么让你给介绍介绍呢!”李开夫说,“你只要给我们搭个桥,让我们单独接触上就行,啊,姜场长,怎么样?求求你了!”

姜苗苗有苦难言,叹口气说:“唉,以后再说,今晚上是不行了,我有急事儿!”说完扭身走了。

“喂喂喂——”不管李开夫、席皮怎么喊,姜苗苗没再理茬儿。两人尾随着要瞧瞧姜苗苗领着王俊俊和冯二妮到哪儿去,只见姜苗苗把王俊俊领进高大喜的办公室,随后自己出来,又把冯二妮领进了方春的办公室,出来以后,回到了她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心里纳起闷儿来。李开夫像掉进冰窖里一样,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心,连站着都觉得无力支撑了,懒洋洋地对席皮说:“伙计,没戏了,养个孩子眼瞧着让猫叼去了。”

“什么意思?”席皮问。

“嗨,”李开夫叹口气指指前面说,“你没看见吗,那个姜副场长,把咱俩看中的那俩小女子都送出去了,还有什么戏?!”

席皮问:“能吗?就这么硬分配呀!”

“怎么不能?!你寻思怎么的呀,”李开夫说,“前几天我去场部,听机关几个干部议论说,新疆兵团那边也是男跑腿子多,组织上安排了一些支边女青年去,才不像我们这里呢,先团长后团副,接着就是营长、营副、连长、连副、排长、排副,只要官儿们看中了,晚上两个女同伴送到屋里就算成婚……”

席皮问:“真的咋的?瞎扯鸡巴蛋,要是人家姑娘不同意呢?”

“那咱就不知道了!”李开夫说,“是不是造谣,我就这么听说的。”

两人议论着,猜测着王俊俊和冯二妮到帐篷里发生的故事,猫在一边想看个究竟。

月亮升起来了,淡淡地瞧着北大荒,云的影子在荒原上飘浮着,若明若暗的北大荒,在这夜里显得更加神奇莫测了。屋脊式的马架子在外边看来像庞然大物,里面却并没有多少空间。高大喜住的这个马架子,说是比当集体宿舍的略大一点儿,也不大多少。搭建这些马架子时,左右后身的架子用胳膊粗的柞树干、桦树干横向列成面墙后,担心夜间野猪、黑瞎子拱开,又密密匝匝地上下走向拉织上了一片铁蒺藜网,苫了一层野蒿,外边又苫了一层草,风吹不进,雨滴不进。从脊顶上吊下来一盏电灯,把整个空间照得非常明亮。和集体宿舍一样设置的床铺上摆放着一床行李,床铺前是一张很简陋的办公桌,室内的坐椅全是用木棍儿做成,这算是领导“特殊化”的享受了。

姜苗苗把王俊俊领进马架子后,对高大喜说:“高场长,就不用介绍了,你们已经都认识了。”她说完,扭身走了。

高大喜踏到门口问:“姜场长,你这么做,和王俊俊说清楚了吗?”

姜苗苗头也不回,又把冯二妮送到方春的宿舍,然后一溜小跑似的进了自己的马架子办公室兼宿舍。

“请坐,请坐……”高大喜返回马架子,对王俊俊谦让中竟显得拘谨了,而王俊俊却落落大方地瞧着他,安稳地坐到了办公桌前的一把小椅子上。高大喜瞧着王俊俊那稚嫩的脸蛋儿,一时觉得比下午见到时更漂亮、更动人了。她那样子,毫不顾忌什么,脸上也没有一点儿羞色。而高大喜瞧着瞧着,一个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在战场上面对成群的凶恶的敌人没有震颤,在给战友们做战前动员时口若悬河,此时,心底忽然感到异样,激动不像是激动,高兴又不像高兴的滋味,直觉得周身发烫,忐忑不安。他已觉出对面这个姑娘似乎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扭身从头顶的晾绳上顺手扯下一条白毛巾,使劲擦着脸。他镇静一下自己,极力用坦然的口气问这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姑娘:“小王,来到这北大荒有什么感受?”

高大喜这一个“小”字,一下子使王俊俊感到眼前这个场长像兄长一样,看上去年近三十,面相很成熟。她就像学生在老师面前那样规矩:“高场长,从老家到北大荒,我觉得我们祖国太富饶辽阔了,《歌唱祖国》那首歌,过去只是唱,并不理解这里边的含义,真有一种跨过高山,越过平原……”王俊俊刚刚初中毕业,字句话语里充满了抒情的学生腔调。

“小王,没有叫这里的荒凉吓住吧?”高大喜问,“你的伙伴们都怎么样?”

王俊俊回答:“怎么能吓住呢,你们不是也没吓住吗?去动员我们的领队给我们介绍了,毛主席非常重视关心北大荒的开发,国家要给很多投入,用不上几年,我们北大荒就变成了北大仓,大家情绪都非常好,姜场长喊我和冯二妮时,大家还说说笑笑呢!去动员接收我们的那位老场长说,连歌舞团的演员都来了,我们这些在山东农村长大的姑娘就更不怕了!”她认为,高场长这次找她,十有八九是了解支边姑娘们到这里后的思想情绪。她在出发前向领队交了入党申请书,精神振作地说,“商场长,我大概说过吧,别人都管我们山东人叫山东棒子,你知道这山东棒子是什么意思吗?”

高大喜轻轻摇摇头,此时,他也自然地笑了起来。

王俊俊说:“我们山东人多地少,土地贫瘠,一个意思是说我们山东棒子是穷棒子,一根棒子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还不穷吗?听老人家说,旧社会时,山东人逃荒到北大荒闯关东的最多;还有一个意思,棒子棒子硬棒棒,什么都敢敲敢碰……”王俊俊扑闪着一对明亮而美丽的眼睛,那俏丽的双眼皮,加上微笑时绽出的两个红嫩的小酒窝,才使你感到,起名叫王俊还不够劲儿,再加上个俊,俊上加俊,叫王俊俊才恰如其分。她说着,口气里带出了几分自豪,“你听说过吗?外边不光说我们山东人是山东棒子,外地人还称我们山东的男人是山东大汉,称我们的女孩是山东大姑娘,听说东北人就管男孩叫小小子,管女孩叫小姑娘……”

“哈哈哈……”高大喜爽朗地笑出声来,他笑声一止,正要讲下去,忽听外边有脚步声,喊了一声“谁?”就往外走,等推门出去,人影已走开,心里一闪念,大概是姜苗苗在探听“情况”吧,想到这里,便返回了马架子。

“我一直以为这山东棒子是骂人的话哩,谁要叫山东人是山东棒子,山东人准不满意。”高大喜接着刚才的话题笑呵呵地说,“到底是你们有文化的人,解释得这么完满。”

王俊俊说:“如果是有点骂人,贬低人的意味呀,这棒子就是穷棒子,穷鬼的意思,如果翻译过来,说是穷山东棒子,山东穷鬼,那还好听吗?”

“是是是。”高大喜连连点头称是。

王俊俊说:“穷不要紧哪,毛主席不是说嘛,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要照毛主席说的,我们这里就不是一张白纸了,而是一张荒纸,叫你看好不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不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呀?”高大喜问。

王俊俊有点激动,借题发挥起来:“高场长,能啊,我在关里家就听说过,北大荒的黑土肥得攥一把直流油,这张荒纸上这么多油,能长出最高最大的棒子、豆子、谷子、麦子,能长出一个共和国的大粮仓呀……”

“小王,”高大喜也有点儿激动了,“我看,你像个小诗人,说得太好了!”如果说开始时让姜苗苗一撺弄,高大喜只是表面上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现在,是从心里有些喜欢了。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竟在这位姑娘面前有点儿拘谨了。

他站起来笑笑问:“小王,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跳过舞的姑娘也来到了北大荒,这姑娘是谁呀?”

王俊俊摇了摇头。

“就是姜苗苗。”高大喜说,“刚才送你到我这儿来的那个姑娘!咱们的副场长。”

“喂——”高大喜问,“姜副场长领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说了,”王俊俊回答,“说高场长要和我谈谈。”

高大喜问:“没说要谈什么吗?”

王俊俊略有所思,不大好意思地说:“说你对我印象很好。”

高大喜轻轻摇摇头,一皱眉:“再没说什么?”王俊俊有点儿奇怪高大喜这么刨根问底儿,目不转睛地摇摇头,声音很小:“没有。”

高大喜对姜苗苗有点儿不大满意了:我本来对人家王俊俊没这个意思,经你和方春一提醒有了这么一点儿念头,可是,你给人家这姑娘吃上迷魂药,送到我这里来,这不明明是给我高大喜找难为情嘛!

他坐下又站起来,放王俊俊走吧,经这一番谈话,又不甘心;直说吧,还难启口。了解高大喜的人都知道,他并不只是鸣枪时那样纯粹的粗鲁,他粗中有细,粗鲁时像咆哮的雄狮,细时像平和如镜的湖水,他似乎觉得王俊俊看出了自己的尴尬,伸手去兜里摸索什么……

王俊俊也觉察出什么似的,轻声地说:“高场长,你找我要是了解什么情况,就直说吧。”

“好,那我直说了,”高大喜回避着王俊俊的目光,“你山东老家有对象没有?”

王俊俊摇了摇头,心里更加奇怪,我第一天到北大荒,场长怎么找我问这事儿呢?

“今天就咱俩,说完行就行,不行就拉倒。”高大喜索性放开谈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姜副场长想做好事儿,担心好小伙子遇不上好姑娘,也担心好姑娘遇不上好小伙子,就把你介绍到我这里来了……来,过来坐坐。”高大喜说着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王俊俊脸色刹那间变白了。

高大喜的话,证实了王俊俊刚刚闪过的预感和恐慌。这太突然了。她面对的是场长,是顶头上司场长啊,高大喜这一站起来,她以为要来拉她,天真、纯洁的心底一股坦率的直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爆发出来的:“你要干什么?你——,你是小伙——子?你肯定有妻有儿女,你太老了,像我的爹,我不同意,不同意……”她气喘吁吁,面颊瞬间变得由红成紫,她正视面前这个场长时发现,那只呆滞、转也不转的左眼,像是在向她射着阴冷恐怖的光芒,仿佛觉得这一拒绝,面前这位场长就要严惩她,要施虐于她似的,她再也忍不住委屈和惊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身就往外跑。

“站住!站住!”高大喜追到门外,不管他怎么喊,王俊俊只管抱头匆匆地朝二号帐篷跑去。

坏了!坏了!高大喜使劲儿一跺脚,一捶胸,王俊俊跑回宿舍,当着女青年们一说,这成什么事了?!这要造成什么影响?弄不好,全分场骚动呀,复转官兵们会嘲笑自己逼婚未成,这太失身份,那些姑娘们说什么难听的,就更难预料了……不好,弄不好要分场大乱,找姜苗苗去!

“姜副场长——”高大喜气喘吁吁地急步来到姜苗苗住的马架子门前,见门缝里透着亮光,断定她还没睡,门也没敲就推开往里闯,粗声粗气地埋怨,“你怎么没和王俊俊说清楚,就……”他一句话没说完便愣住了:姜苗苗正趴在办公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她是哭了。

姜苗苗扭头一看,怔了一下,擦擦已经泛红的眼睛站起来,脸色冷峻地说:“你不和王俊俊好好谈,来我这里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高大喜一跺脚,“人跑了,哭着跑的!你也不和人家说清楚,我话一贴边儿,那个王俊俊就又哭又喊地跑了!”

“又哭又喊?”

“对!”

姜苗苗预感到不好,忙问:“她说什么了没有?”

“说了,”高大喜懊丧地跺脚说,“说我长得,长得老,说我像她爹……老?老也是在战火中熏的,打敌人打的,来开发北大荒开的……”他说着眼泪在眼圈圈里转。没向别人透露时,只是担心怕出乱子,这一说出,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损伤。姜苗苗听着,看着,连相信都不敢相信,这个曾在朝鲜战场屡立战功,载誉回国,事迹和照片几乎在全国各家报纸登个遍的当年英雄,竟在一个普通的山东姑娘面前变得这样狼狈。

姜苗苗往前凑两步,瞪着疑惑的眼睛问:“你,你……没……”

高大喜也上前凑两步:“我没怎么的?你说!”

“你——”姜苗苗终于问出了,“你没怎么的人家吧?”

“还怎么的呢!”高大喜一跺脚,“我还怎么的呢,只向她走几步想问句话就沾包了。”

“真的?”姜苗苗眼睛瞪得更大了。“是真的,是真的!”高大喜气儿都有点儿喘不匀了,“要不是真的,我,我……我就天打五雷轰呀,我……”

姜苗苗听着听着,看着这当年的英雄,如今孩子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纹荡到眼角,挤出了两朵晶莹透明的泪花。她情不自禁扑进了高大喜的怀里。

“你——你——”高大喜转恼为喜地抱住姜苗苗,“苗苗,你爱我,怎么不早说呢!”

姜苗苗把脸依偎在高大喜的胸前,她听到了一颗激动的心在怦怦怦地跳动,接着用脑门儿使劲儿顶着高大喜的胸脯,娇嗔地责怪:“你为什么不早开口呢?!”

高大喜说:“我怕你不同意啊!”

姜苗苗说:“我怕你不同意啊!”

两人互相表白着,嗔怪着,抱得也更紧了。

“苗苗,”高大喜渐渐冷静下来,“王俊俊跑回宿舍要是又哭又说,第二天传出去,全分场会乱套的,贾书记会饶我们吗?”姜苗苗笑笑:“没那么严重,有我呢!……你?!”

“是啊?我!”

高大喜再次紧紧地把姜苗苗抱住了。

……

第六节

王俊俊跌跌撞撞地跑回宿舍,一头栽到床铺上,头朝里抽搭抽搭地哭个不停,惊得姑娘们披衣服的,趿拉鞋的,刚睡着的也被惊醒了,一起向她围来。

“俊俊姐,俊俊姐……”黄瑛搂拽着王俊俊的脖子,嘴几乎要贴在她的耳朵上了,“怎么啦?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啦?”

几个围拢过来的姑娘也一起喊着,问着。不管姑娘们怎么喊,王俊俊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搐着,哭泣着,就是不搭腔。

黄瑛坐起来迷惑不解地猜着说:“是不是让姜副场长给赳了!”

“刚来一天,什么也没犯着,凭什么剋呀!”秦小琦揉揉惺忪的睡眼说:“是不是从姜副场长办公室回来,让哪个老爷们儿给欺负了……”

“可能,可能……”

一石激起千重浪,姑娘们嘁嘁喳喳,都顺着这根绳儿爬起来。这个说,走,找贾书记、高场长去!那个说,要是处理不好,就到场部告去,到农垦部告去。有几个姑娘跃跃欲试地要出门。

王俊俊忽地坐起来:“不,不要去!”

“俊俊姐,那你倒说呀,到底怎么啦?”黄瑛拽着摇着王俊俊的胳膊,“你呀你,把姐妹们都要急死了!”

王俊俊坐起来擦擦眼泪说:“不是,都不是,方才,那个姜副场长把我领到高场长住的地方,说是要和我谈谈。本来谈得挺好,谈着谈着下了道,问我有没有对象,还站起来让我到他跟前去,他那只左眼直勾勾盯着我,吓死我了……”她说到这里,像是在诉说最大委屈,又擦擦眼泪,说:“就是开联欢会的时候,那个主持会的高场长,脸皮疤疤瘌瘌像老树皮,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多岁,都赶上我爹岁数大了,老家肯定有儿有女,这不是胡扯八拉吗,吓死我了……姜场长领着我进他的马架子,我就以为要了解了解什么情况呢,谁知道是这事儿呀,要知道是这事儿,我说什么也不去呀……”

秦小琦问:“俊俊,他碰你没有?”

“没有!”王俊俊无可奈何的样子,“还碰呢,这一出就把我吓坏了。”

“哎哟,我们都以为怎么了呢,”秦小琦说,“人家连碰都没碰你一下,不同意就不同意呗,还值得吓成这样子!”

王俊俊不高兴地说:“敢情没摊到你身上!”

黄瑛问:“俊俊姐,二妮儿姐呢?”

“噢——”王俊俊略一沉思,冷静一下说,“让姜副场长领到方副场长的马架子里去了。对了,大概也是这事儿,怎么还不回来呀?”

黄瑛担心地问:“二妮姐能不能挨欺负呀?”

“没准儿!”王俊俊说,“我怎么看着这些老爷们儿都狼哇哇的呢?姜副场长叫我和冯二妮出去的时候,咱们帐篷门口有两个老爷们儿,还喊住姜副场长,不知道喳喳了些什么玩意儿?”

“真的?”秦小琦和不少姑娘都瞪大了眼珠子,有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

“姐妹们,走啊——”秦小琦激愤地说,“不管过去认识不认识,咱们是坐一列火车来的姐妹呀,不能眼瞧着冯二妮挨欺负,走——”她说着带头穿上衣服,第一个冲出帐篷,其他人也都随着冲了出来。

星空寥寥,月光皎皎,晚风吹拂着茫茫荒原,像大海泛起的一层层波浪涌向远处,到了岸边,又反弹回来,沙沙沙响着,更使人增加了茫然的空旷感。

她们簇拥着,接着王俊俊的指点,快到方春住的马架子跟前时,打头的秦小琦一站住,姑娘们也就都站住了。

栅门的多道隙缝里透出缕缕灯光,那马架子静谧得像凝结在那里,没有姑娘们想像的挣逃,也没有哭喊。

“你们说,”秦小琦问大家,“我们这么闯进去,要是人家冯二妮愿意呢?”

是啊,今天下午大家都见到了,那方春白白净净,与贾述生和高大喜比,年轻又俊气,要是冯二妮愿意,大家都闯进去,岂不两头不是人嘛……

不知谁说了一句:“那,咱们就回去吧!”姑娘们呼啦散开向帐篷跑去,像是有什么怪物要追来似的。

姜苗苗把王俊俊送进高大喜的马架子后,回头又送冯二妮。

方春早已在马架子里恭候了。他打水洗脸、梳头,小分头一湿,灯光下显得油黑锃亮,脱下了泛白的军装,穿上了那新的。一会儿打开条门缝儿探头瞧瞧,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着,只好着急地来回踱步;只要听到脚步声,就赶紧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是不是向这里走来,当听到像是有脚步声响来时,急忙回到办公桌前坐好;坐下,又觉得还是早点站起来迎接好;站起来又觉得有轻浮之嫌,就又坐回去;坐在桌前又觉得自己是副场长,会造成一种严肃气氛,怕一时僵住不好拉近关系,又马上坐到床沿上;坐到床沿上没事儿干,又觉得姜苗苗领着冯二妮推门一进来,有点儿尴尬……正觉得坐不是、站不是,这不是、那不是的时候,姜苗苗敲门领着冯二妮进来了。

“方场长,这是冯二妮,”姜苗苗瞧着方春异常的装束,忍着笑说,“你们好好谈吧。”说完扭身走了。

“坐……坐,坐坐……”方春像对待热恋的女友,腰一挺,又想拿出领导的身份,“请坐,请坐!”口气有软、有硬又有谦和,让冯二妮一进马架子就感到了莫名其妙,眼睁睁瞧着他:“谢谢,谢谢!”边道谢边坐到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冯二妮问:“方场长,你找我有事儿?”

“当然有了!”方春情绪很振奋的样子,“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

冯二妮说:“好,你说吧。”

方春瞧着冯二妮,爱心更加勃发起来。她不像王俊俊那样苗条俊秀,甚至腰有点儿粗,肩有点儿宽,身材有点胖乎乎,在与王俊俊演唱山东柳琴扮演小伙子时,戴了个鸭舌帽,脖子上围了块白毛巾,演小伙子的时候,失去了几分姑娘的媚气,这一现原形,特别是穿了一件红花布衫,衬得那苹果似的脸蛋儿更加俏丽照人了,在一个大龄男子汉面前,更显得性感有魅力。

方春笑着间:“姜副场长没有和你交代什么吗?”

冯二妮摇摇头。方春心里滋生了一点儿怨气:这个姜苗苗,你倒给姑娘透露一点儿呀,姑娘有点儿意思再来,这样,也太难单刀直人了。“你们这些支边青年,能积极报名来北大荒真叫人佩服,”方春找话说,“真值得学习!”他的声音干练而清脆。

冯二妮说:“你们不也叫人敬佩,值得学习嘛!在战场上立功,不图安逸,又转业来到了北大荒!”

方春借题发挥起来,眼睛奕奕有神地瞧着冯二妮问:“喂,你知道我在部队里是做什么的吗?”

冯二妮摇摇头,扑闪一下眼睛,开会时主席台上坐得规规矩矩的场长,眼前怎么有点儿轻浮了呢,说话、动作,甚至那打扮。

“你看过战斗片的电影吧!”方春没等冯二妮回答,便迫不及待地自我炫耀说,“渡江侦察记》里就有我的角色,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指挥部,报务员呼喊:‘黄河,黄河,我是长江,我是长江,请你回答!请你回答……’”他就像进入当时的角色,当真在战场上那样给冯二妮表演着,自觉很神气,扬扬得意地炫耀着。

“你没有架过高射炮、支过机关枪突突突突地去打敌人呀?”冯二妮略一皱眉,“你这兵当的有什么意思!”

方春嗔怪地说:“你这么说可不对呀,战场上的话务兵很重要,是最重要的喉舌……”

冯二妮见方春直勾勾地瞧着自己,眨下眼一转脸说:“反正没有架机枪打敌人神气。”

“你不懂,我不和你说了。”方春话一出口,觉出这样说容易破坏气氛,恢复口气笑笑,一转话题说,“冯二妮,你们来到这里,可就得扎根一辈子啦……”

冯二妮表现出了点儿不满意:“那当然了,你以为我们是飞鸽牌呢,没那么孬种!”

“好好好!这就好!”方春站起来,觉得这个姑娘没有王俊俊那么文静,倒也并不显蛮气,站起来说,“冯二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冯二妮愣愣地瞧着方春:“挺好,挺好呀……”

方春说:“挺好就往我这边来一来,咱俩好好拉拉呱儿。”

冯二妮也站了起来:“这么拉不是一样嘛!”

方春瞧着冯二妮有点儿六神无主了,鬼使神差地要去拉,又像要去拥抱,冯二妮往后一倒腿,“扑通”一声,让木椅绊了个仰八叉,方春俯身去拉,二妮在疼痛仓皇中朦胧感到方春像是接续着刚才要拥抱她的动作卧身扑来,惊慌地喊叫起来:“你,你……你要干什么……”

方春苦笑着俯身:“不,不干……不干什么呀……”当他靠近冯二妮要伸手时,冯二妮仰躺着出手一推搡,方春俯下的身子一失衡,腿一软,一下子趴到了冯二妮的身上。冯二妮失声喊起来:“不……好……了……来……人……呀……”方春慌了,这要喊出去来了人,就是说不清道不白呀,别人以为我要强奸她呢,急忙用手捂她的嘴。冯二妮一口就咬住了方春的手,方春不由自主地“哎呀”一声,左手使劲儿去拧冯二妮的腮帮子,冯二妮“哎哟”一声松了口,方春一看,拇指被咬破了,还渗出了血。冯二妮翻身爬起来要去开门逃跑,方春“咔嚓”一声关灭了电灯,急忙去拽冯二妮,心想,要是这样跑出去让她一说,自己会落个什么名声?这副场长还有没有法干了?!越想越可怕,想和她谈谈,说明说明情况再放她走,急忙抱住她往回拽。这一拽,冯二妮逆反劲儿更大了,越加使劲儿往外挣起来。方春说:“冯二妮,你不要跑,不同意跟我搞对象就拉倒嘛,咱俩好好谈谈,刚才可不是我有意趴到你身上的……”

“别缠我,别缠我……”冯二妮见方春抱住她不放,俯下头,嘴刚贴近方春的手,方春一松手,冯二妮“砰”地推开门跑了。

“站住!站住!”方春边撵边小声喊,冯二妮头也不回地朝二号帐篷跑去。方春眼瞧撵不上她了,停住脚步,喘起了粗气。要是撵到宿舍去,有口难辩,好说不好听呀……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边走边窝囊,到了马架子门前一跺脚:哎,这事儿怎么圆场呢?

第七节

冯二妮拼命地跑着,眼瞅就要到二号帐篷跟前了,仓皇地回头一看,方春在她身后喊着、追着,她刚想冲进帐篷,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是跑进帐篷里,他可能会跟进来,就是不跟进来,明天,甚至以后还会纠缠自己。对,不是听说往东走不远有几户人家吗?到那里找户老乡家躲一躲,明天起早就奔火车站,偷偷回山东老家,不在这里了,这些开荒的也太野蛮了,还是复转官兵呢……对了,兜里还有临出发前娘给的三十多块钱,买火车票不够就不够,坐一段儿算一段儿,钱没了时,和车站说一说,让坐就坐,不让坐就拉倒,一进关里就好办了,干脆就边要饭吃边往回走……哼,还是副场长呢,还是转业军人呢,太野蛮了,真是岂有此理……

她猫腰从帐篷后边绕开,从帐篷角偷偷往回一瞧,方春还在那里站着,断定正在撒眸自己进了哪个帐篷,这一闪念的断定更坚定了逃开这地方的想法了,她猫腰跑过第三幢、第四幢、第五幢……一直跑上了一条拖拉机、汽车轧出的荒原大道。

北大荒的夜,凄清而幽深。

她跑得累了,回头瞧瞧没人追来,停下来喘口气要歇息一下,四处一撒眸,这才觉得北大荒的夜这么可怕。迷蒙的月光下,远山、近野、天空都显得幽深、朦胧、迷幻,白日看到的远处山峦,变得黑魆魆、阴沉沉,像怪兽张开的大口。突然,一声野兽惨叫传来,不是狍子丧命在老虎扑咬中,就是山兔丧生在狼那凶恶的利齿下了。惨叫暂短几声就停止了,像是给这茫茫月夜蒙上了一层恐怖的夜纱。她惊慌地一哆嗦,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肩膀,不由自主地蹲到了地上,心刹那间收缩得很紧很紧,像被一个小网罩拢了一下,呼吸也不均匀了,越瞧越可怕。她偷偷环视四周,神经质地觉得,那草棵子、荒甸的小树林里,远处黑魃魃的山林里好像到处都藏着野兽,到处都是野兽……

她哪里知道,别说夜晚,就是白天,一个人在荒野上走也头皮发麻,胆战心惊,危险着呢!

她镇静一下站起来,瞧瞧身后,分场那边黑糊糊的马架子一个挨着一个,只有那十幢帐篷的小窗口上灯光闪亮,前面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传来了一声狗叫。在山东老家时听到狗叫也怕,在今天这北大荒的夜里听来倒有种亲切感了。大概是稍远一点儿的缘故吧,那几幢黑糊糊的土坯房的黑影儿比马架子大不了多少,十来户人家,只有两三家的窗户上扑闪着微弱的灯光,就像萤火虫一样,比不上帐篷里闪出的灯光明亮,一看,就知道那是小小的油灯。那不是汽油、柴油,也不是点灯用的火油,而是野猪油。她一打量,自己差不多正处在分场与这八家子小村落的中间,慌乱中犹豫了一下,决定奔小村庄去。

没有野兽嚎叫,风在荒原上、在树叶上拂出了呼啦啦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夜里,就像海边上的大风掀起的波涛声一样响,一样震耳。

冯二妮强打精神,撒开腿朝八家子跑去,很快跑得累了,喘粗气了,渐渐放缓了脚步。一侧脸,忽见从右侧的一片小桦树林里蹿出来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她又惊又喜,莫不是方副场长一道撵来了?真是他就好了,她真后悔不该跑出分场。随着这一闪念停住步定睛细一看,糟了,不是人,原来是一只在电影和画报上看到的那种黑瞎子!

这黑瞎子平时走起路来同一侧前后两腿同时动作,要猎获什么追到跟前时,就忽地站立起来急步向前冲,它快到冯二妮跟前时,忽地直立起猛地扑了过来。

冯二妮只觉得天昏地暗,“啊呀”惨叫一声,像摊烂泥一样双手颤抖着趴到了草地上,“救命呀——救命啊”地哭喊起来。

看来,这黑瞎子是个捕获猎物的老手,它用带刺的舌头舔了一下冯二妮的后脑勺,让头发刺了一下,紧接着用前爪子抓住裤腰,哧啦一声拽下了裤子,伸出带刺的舌头,在冯二妮的屁股上舔刮一下,随着厚厚一层皮肉进了黑瞎子肚里,冯二妮发出了撕人心肺的惨叫后,在疼痛惊吓中昏了过去。

轰隆隆,轰隆隆……

夜里,黑瞎子的耳朵非常灵敏,它伸出带刺的舌头,正要在冯二妮的屁股上再舔第二口时,突然听见由远而近传来了响声,立起来,竖起耳朵观察时,两束明亮的光柱直射而来,光柱越来越亮,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黑瞎子见这响物直冲它而来,一声嚎叫划破夜空,站立起来要去迎击。

这亮光,这轰响,是从二队开荒点过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席皮和李开夫在二号帐篷跟前纠缠姜苗苗被甩开后,眼瞧着姜苗苗把王俊俊送进高大喜的马架子,又转身出来把冯二妮送进了方春的马架子,断定这两个漂亮的姑娘让姜苗苗分配给两个分场领导了,懊丧地议论了一会儿,决定回队。席皮开着拖拉机把李开夫送回二队,这是返回来穿过分场要回一队。

席皮驾驶着拖拉机正没精打采地前进着,先是发现前面路上一个黑影,以为是要逃跑的开荒者,又轰隆隆走了一小段才看明白,原来是个站立着要和拖拉机决斗的黑瞎子,一时,他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物色个对象,没等下手让姜苗苗给分配走了,这明明是熊人!眼前你这熊瞎子还想熊人,熊瞎子,熊瞎子,你真是它妈的瞎了眼。这玩意儿对席皮来说并不陌生,他在荒野里驾着拖拉机开荒时,已经遇上过几个,瞧瞧拖拉机这庞大的响物都蔫退了,如今这家伙一定是饿急了,看那样子,是一定要较量较量的,真让席皮好笑,他娘的!听说你熊瞎子用舌刺舔人,我席皮是用“铁牛”包装着呀,是铁牛呀!你舌刺再厉害还能舔动铁?真是不自量力!他想着,骂着,使劲儿一踩油门,双手紧握操纵杆,拖拉机像一头咆哮的雄狮轰响着迎上去。席皮心里骂着,非撞你个王八羔子粉身碎骨不可!熊瞎子见势不好,便往树林子里蹿去。随着拖拉机的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席皮突然发现路上躺着一个人!哟!他大吃一惊,那人还穿着花布衫,这花布衫咋这么眼熟?

席皮让灯亮着,跳下拖拉机一看,哟!这不是梦寐以求的冯二妮吗?他又惊又喜,急忙脱下上衣,哧啦撕下一大条,把冯二妮血糊糊的后屁股缠住,给她提上让熊瞎子撕下的裤子。冯二妮“哎哟,哎哟”一阵痛叫,席皮也已经汗水淋漓了。他已经全明白了,也无须再问,正要抱起冯二妮往拖拉机上送,一抬头,那熊瞎子正朝前凑来。他急忙跳上拖拉机,使劲儿一踩油门,把稳操纵杆,拖拉机像一头发脾气的雄狮,一蹿一蹿地向熊瞎子冲去。熊瞎子见势不好,扭头就跑。席皮急忙跳下拖拉机,抱起捂住屁股“哎哟,哎哟”直叫疼的冯二妮送进驾驶楼。她哭泣着。一只手捂着欠起的左屁股,另半个屁股落座,随着席皮来到一队靠边的一个马架子宿舍。

席皮跳下车,一进马架子便手忙脚乱地打开电灯,吵吵巴火、慌慌张张地喊:“石大哥、徐大哥,醒醒,快醒醒,不好了……”

石大庆一骨碌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唉呀!”席皮一跺脚,“不瞒你两个哥哥说,我和演山东柳琴的那个山东姑娘冯二妮谈成对象了……”他含糊其辞地说,“我们往这里来时,冯二妮的屁股让熊瞎子舔了,我把她抱进帐篷,你哥俩谁去一个,快把张大夫请来……”

徐磊似信非信地问:“真的?你是不是做梦娶媳妇闹神经?”

“哎呀,”席皮伸手把晾绳上的衣服一把抓下来扔给他俩,火急火燎地求着,“我的好哥哥,快点吧,冯二妮屁股上还冒血呢!”

徐磊和石大庆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走出马架子一看,冯二妮果然斜着屁股坐在驾驶楼里,还轻声“哎哟,哎哟”地啜泣着。

席皮像是指挥又像是哀求的口气,让石大庆去请张大夫,让徐磊帮忙,把冯二妮抬进了马架子里。张大夫风风火火地背着红十字药箱进来了。席皮见张大夫要去拆扯冯二妮屁股上的布衫条儿,瞧瞧石大庆,又瞧瞧徐磊,眨眨眼,似不好意思地说:“你哥俩,回避回避吧,人家大姑娘家,医生无所谓了,光屁股露腚的,不好意思呀……”“席皮,你小子行,行啊,真有你的!”石大庆说完拍拍徐磊的肩膀,与徐磊会意地诡秘地笑笑,“走,咱俩找地方去!”

张大夫扯下缠在冯二妮屁股上的布衫条儿,双手兜挤着伤口外的肉,边挤边劝慰冯二妮要忍着疼,说是熊舌上一些渗进血里的毒汁要挤出来,不然容易感染中毒。冯二妮深一声、浅一声地哭着,席皮紧紧攥着冯二妮两只手,帮着她解疼。张大夫挤完血,用酒精消毒,冯二妮疼得额上沁出了一片片大粒儿汗珠,忘记一切似的紧紧抱着席皮的腰,牙紧紧咬着他的衣角,那神情,像是比哭喊时还疼痛难忍。她坚持着,颤抖着,终于挨到张大夫在伤口处敷上消炎膏,然后用白绷带包扎好。

方才,席皮说的一番话,张大夫也人了耳,包扎好后,从红十字药箱里取出点儿消炎止疼片,嘱咐几句,也朝席皮诡秘一笑说:“席皮,这种伤不要紧,只要不感染很快就会好的。”然后拔腿就要走。

“喂喂喂——”席皮坐在床沿上站起来问,“张大夫,几天换一次药?”

张大夫笑笑:“三天,我到时候就来,按时吃药。”嘱咐完走了。

席皮倒杯开水晾一晾,帮助冯二妮吃了止疼药、消炎药,冯二妮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冯二妮,”席皮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让姜副场长领进方副场长的马架子里了吗?怎么跑到野地来了?”

冯二妮侧侧脸瞧席皮一眼,显出点儿羞涩和难为情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哎哟,”席皮卖关子说,“我怎么不知道?!”

冯二妮要坐起来,身子一起,疼得“哎哟”一声又趴下了:“姜副场长想把我分配给方副场长……是不是你们都知道?”

席皮喜欢冯二妮,求之不得,从心里忌讳这一说法,于是掩盖了和李开夫扒帐篷边的事儿,编造说:“没有,没有,我开拖拉机从那里路过瞧见的呀……”

冯二妮斜斜脸问:“你是谁?”

“你问我?”席皮俏皮地一指自己的鼻子尖,“你问我是谁?我是十万复转官兵中一员呀,姓席名皮,参加过孟良崮战役,立过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五次,三等功七次,在部队里当过班副……”他见冯二妮斜梗着脖儿听得津津有味,带有惋惜的口吻说,“我要是文化高一点儿,不至于这么点儿进步……现在当了拖拉机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话说回来,要不是我当拖拉机手,怎么有缘分在你危难之时救了你呀!”他说着顺手在铺下的一个小木箱里抓出一把奖章。冯二妮羡慕地说:“谢谢,谢谢,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嘛,这已经了不起了,拖拉机手也很神气嘛!”

“是吗?”席皮瞧着冯二妮,有点儿扬扬得意,眉头一皱开始投石探路,“这个姜苗苗就打着是副场长吧,也不能给分配对象呀!现在婚姻法有规定,自由恋爱,不许包办。父母不准包办,领导更不准包办!你看过那个叫《小二黑结婚》的电影了没有?”

冯二妮笑着点点头:“还看过剧哩!”她遭遇黑瞎子被席皮解救,本来就有感激之情,听他这么一说,觉得眼前这个男子汉,个儿虽然不高,但有那些战场上的荣誉,说话还这么现代、讲道理,很快产生了好感。当她投去目光随意端详席皮时,和席皮动心的目光接到了一起。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又把下颏拄到了双手搭叠的手背上,伤口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就是呀,那剧演得多好!”席皮按捺不住自己,开始直言了,“你比如说我,看你演节目时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是,不能胡来呀!假如你同意,等你养好了伤,我就痛痛快快把你送回去……”

冯二妮双手捶打着枕头,像撒娇又似撒欢地说:“别胡说!别胡说!”

“好好好,不胡说,不胡说……”席皮贫在嘴上,喜在心里,“我不是胡说呀,是正经说,是纯纯粹粹的正儿八经说呀!”

冯二妮娇嗔地反对:“什么话都不准说,就是不准说!”

席皮瞧着冯二妮那娇柔欢快的动作,丰满而性感的身材,整个心就像个小蜜糖罐儿,甜美甜美的。天意,真是天意!天缘,真是天缘!他瞧着趴卧着的冯二妮那乌黑的头发,说:“冯二妮,你能不能仰脸儿躺着,咱俩好好唠一唠呀?”

“这……”冯二妮刚一侧身,大腿刚一伸,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遍及全身,擦擦疼出的眼泪说:“不行,不行,我只能这么趴着。”

席皮借故抚揉冯二妮帮她止疼,爱抚地揉抚头、肩、后背,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陶醉感觉。冯二妮趴卧着,任他抚摸去。她感觉出席皮的手要从肩侧向胸前伸延时,胸使劲儿贴压着床铺,席皮不得已了,甜美中又生起了一丝尴尬。

第八节

早晨一起床,就在打水、洗漱、人厕的工夫,分场区内嘁嘁喳喳议论成了一个团儿,有的这么说,有的那么说……不管哪种说法,昨晚王俊俊和高大喜间发生的事情,还有方春和冯二妮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个贴谱儿的,有的长了翅膀,有的长了腿,飞得没了一点儿原有的影像,跑得没了原有的一点儿模样。奇说怪论,沸沸扬扬,什么高大喜对王俊俊施歹心了,方春想要冯二妮未成,逼迫逃跑让熊瞎子舔了屁股了。男子汉们的心乱了,姑娘们的心散了。

通讯员要来了洗漱水,贾述生不刷牙,不洗脸,倒背着手在马架子里急得团团转,虽难说是真是假,无风不起浪呀。正要派通讯员去找姜苗苗,姜苗苗心急火燎地走了进来。贾述生想说,却不知从哪儿说起好。不用说,这舆论也肯定到了高大喜和方春的耳朵里了,还有姜苗苗,肯定也在上火,压住不问随它去?不行。批评?又不能简单化。前天晚上,姜苗苗和方春也到自己马架子里来了,对他们要进行的做法已经向自己透露,还询问自己是否有未婚妻,幸亏自己山东老家有个马春霞扯着,一下子推辞了他俩。当时,除惦记着马春霞的事儿,还高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女青年,六分场有活力了!对他俩的来意,并没怎么在意。不然,要是自己一疏忽,脑袋不清醒,也给领一个进来,弄个尴尬结局,再和他俩的故事扭缠在一起,那可就更糟糕了。自己是这里的党委书记,是书记啊!幸好自己没裹进去,倒还有个解扣的余地。他转过身来,刚要开口,高大喜、方春先后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他俩是被舆论驱赶到这里来的。

“姜苗苗,大喜,方春——”贾述生尽管心乱如麻,口气还是很平静,问道,“我一早起来,就听到了种种议论,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贾书记,你批评我,这事都怪我不冷静,一听说组织上清一色派来些大姑娘,内含意图我明白,因为是我亲自向吴场长反映的。吴场长向老部长反映我也知道,不用说,是为我们这些男子汉谈恋爱创造条件,让大家在这里安家落户建设北大荒的。这个意图在脑海里太浓了,也就忽视了恋爱自由,又操之过急了,我作为一个场长,应该负主要责任。请你批评我吧,如果你觉得把这里大家的思想情绪搞乱了,可以向场部提出,让组织上把我调走,如果能稳定大家的情绪,我甘愿受处分……”高大喜一番发自内心的独白后,带着自悔烦躁的心情讲述了昨天晚上姜苗苗领王俊俊进自己马架子后发生的一切。

“就这样?”贾述生问。

高大喜抿抿嘴,万般后悔的样子回答:“没有一点虚假和隐瞒,我可以向组织保证!”

姜苗苗说:“贾书记,要是这样也没问题呀!那个王俊俊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贾述生接着问方春:“方场长,你呢?”方春掩盖了一些内心的东西,讲了事情前后的过程,特别强调了冯二妮因后腿被小椅子绊倒,自己俯身是去扶她,万万没有一点儿歪心。

“贾书记,”姜苗苗说,“你细品品,这也没啥呀!要说有问题,就出在我身上,我对这事儿操之过急,从时间上不该在姑娘们来北大荒的第一个夜晚就操持这种事情,再就是没有把事情和王俊俊、冯二妮说透,当时,我有我的想法……”

方春想起这事情的起因是自己鼓捣出来的,没想到惹出这么多麻烦,头一侧,回避着贾述生说:“贾书记,这事你批评我吧,我太没有男子汉的气质了……”

“怎么叫没有男子汉的气质呢?我不同意!”姜菌苗反倒情绪激动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是新中国了,不是旧社会,恋爱自由,看中一个姑娘敢表露、敢追求,在我们女性的眼里,这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呢。难道你们这些转业官兵,这些新时代男子汉还能像过去那样,靠媒人扯线,靠父母包办,靠蒙上红盖头给你们送进洞房吗?那才不是地地道道的男子汉呢!新时代的女性就喜欢这样的,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拉倒嘛!”

听了刚才的情况,贾述生的心里平静了许多。这番话,也算说到了他的心里,他就这么认为,就这么做过。去朝鲜战场前看中了马春霞,只是时间没安排好,委托妇联副主任魏晓兰传送信物,回国后又主动写了几封信,如石沉大海。其实,姑娘们如果不同意,就用这种默默回绝的办法也好,何必闹得这般沸沸扬扬?看来这个问题还真得处理好,来了这么多女青年,面对这么多光棍汉子,这是开发建设中的一个重要课题,还真得好好研究研究,施行正面引导。

姜苗苗这么一说,高大喜和方春的脸上仿佛有了一点儿光彩,从昨夜到现在,他们心里一直翻江倒海,整整一夜没睡觉。

“唉——”贾述生心里有了底儿,轻轻叹口气说,“关键是山东来的这些姑娘多数来自县城和农村,她们又年轻,不少都是刚刚走出校门,纯洁、单纯,没有社会生活阅历。而我们这些男子汉呢,不少是从城市机关报名参军,不少不但有社会经验,还有工作经验,二队那些在反右中犯了错误的更是这样。转业官兵们呢,经过了一场一场战火的洗礼……所以说,前后来的这支队伍,无论从社会阅历上、从年龄上都有差距,需要一个磨合的阶段。”他停停说,“这件事情,要说责任,我应该负主要的。姜副场长的用意,当时我也有察觉,只是欠周密的考虑。我们来开发北大荒固然重要,是我们首要的任务,可是对这些年龄偏大的男子汉来说,面对着这批新来的姑娘,如何处理好恋爱问题显然也至关重要,这件事不处理好,就要影响开发建设北大荒。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坏事,也是好事,这就给我们以后的工作提供了活生生的教训。我看这样,男子汉们那边的思想工作由我来负责,支边女青年这边的思想工作就由姜苗苗副场长来做。为了清理混乱思想,就要把这项工作安排在重要位置上,怎么样?”

姜苗苗回答:“贾书记,我提几点建议,一是开个大会澄清事实。鉴于目前支边青年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不明真相,以讹传讹导致思想混乱,我们共产党人不是讲襟怀坦荡嘛,就来个原原本本地介绍事情发生的全过程,还事情的本来面目;二是要求当事人都参加,因为事实真相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但王俊俊参加,把冯二妮从一队席皮住的马架子里接回来,让她坚持一下,坐着也罢,站着也罢,认可事情的原委;三是我要以个人的理解、体验,引导女青年们树立正确的恋爱观,正确对待别人的追求。特别是今后,姑娘们受到追求、接受追求或拒绝追求的事情会屡屡发生,应该怎样对待。总之,我是想让我们这些身处北大荒的人们中间充满着理解、体贴和关心……”

“好!”贾述生问,“姜场长,你有把握讲好这个课题?”姜苗苗利落地回答:“有!”贾述生瞧着自信的姜苗苗说:“为了清理思想混乱,早饭后集训的第一个内容就进行这一项!”

集训集合的哨声响了。

集训大厅是一个长方形的脊顶棚厦,脊盖有苫草,四面没有任何遮挡。这个大棚厦能装二百人,避雨不挡风,棚厦内有许多排用四根拳头粗细的树棍排列钉成的长条坐凳。女青年们踏着哨声,很快就集中到了这个棚厦里。

冯二妮被接了出来,坐在前排靠边的凳子上,只能坐实半个屁股,手拄着一根木棍,用来平衡身体。

姑娘们集中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得更厉害了。有人把各种传说中最有棱角的都集中在一起,用一个线索串起来,简直成了一个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姜苗苗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张罗着让大家按临时班组坐好。她一会儿白眼,一会儿冷眼,一会儿又用斜眼,反正哪里嘁嘁喳喳得厉害,哪里遭的眼色就格外难看。不管姑娘们是什么眼色,她都不在乎了,在奇异的传闻里,她也是个不光彩的角色!是一个背叛姑娘、惹姑娘们瞧不起的角色!

贾述生、高大喜、方春走了进来,嘁嘁喳喳的会场就像刚烧开了一锅水,又猛加上一把干柴,立刻泛起了滚滚的浪花一样,沸沸扬扬起来。

“静啦静啦!”姜苗苗这一喊,下面嘁喳声更乱了,而且斜的、白的、冷的、鄙夷的眼光都投向了她,话题也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仿佛昨晚的万恶之源就在她身上。

“简直不成体统!”贾述生大发雷霆,“还有没有点儿组织纪律性了!”

这是他来到北大荒第一次发火。

果然奏效,会场静了下来。

贾述生说:“姑娘们,我知道,昨天晚上,在咱们这个北大荒的新建点上,发生了一件应该说是极不愉快的事情。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缘由是什么?中间过程怎样?我们中间谁能说清楚?我看,议论得最厉害的人可能是最说不清楚的,见到没有?听到没有?回答肯定是没有!没有为什么说得这么凶,就是添枝加叶,甚至借机造谣,迷惑众听,制造混乱。”

没人吱声。

“我不但可以讲出事情的缘由,还可以讲出来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姜苗苗挺身而出,声音脆响,“因为我一开始就参与了。刚才,也就是在大家集合前,我和高场长、方场长了解完情况后,又了解了王俊俊,我陪同司机去接冯二妮的时候,又了解了冯二妮,应该说调查得很细,我认为,目前,我是惟一最了解情况的……”

方春的心怦怦怦跳了起来。起初,是他找到姜苗苗,做通了工作才开始行动的,倘若姜苗苗照本实发把自己兜出来了该多磕碜!

贾述生接过姜苗苗的话说:“今天是集训的第一天,为了澄清一些混乱的流传,在正式集训之前,把昨晚事情的原委搞清楚,大家也便于统一思想和认识,下面就请姜副场长讲话。”

没有掌声,也没有笑容,只有一双双瞪得圆圆的眼睛。

“我看,这也可以算做集训的一个主要内容。我们这里毕竟是大男大女,日后少涉及不了这类问题,把这件事搞清楚,探索出一些男女接触交际的好方法,对北大荒的开发和建设事业都有好处。”姜苗苗很坦然,讲了自己把王俊俊领进高大喜马架子以至她哭着跑走的全过程,问王俊俊:“王俊俊,事情是这样的吗?”王俊俊站起来点了点头。姜苗苗心平气和地说:“王俊俊,可别违心的呀?”王俊俊站起来说:“没有,事情就是这样。”然后姜苗苗又问高大喜:“高场长,是这么回事吗?”高大喜有点儿难为情地说:“是这样,没一点儿出入。”姜苗苗又开始讲把冯二妮领进方春马架子里以后发生的事,然后问:“冯二妮,是这样吗?”冯二妮站起来说:“看来,我有点儿误会了,方场长向我走来,我一后退让板凳绊倒了,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方场长俯下身是来扶我,我以为他要怎么的呢……”

会场轰的一声响了。

“你们想什么?!”冯二妮红着脸说,“你们就没有寻思错事儿的时候呀。今天早晨,贾书记、高场长、方场长、姜场长一大早就起来到一队看我,姜场长叉返回一趟接我,太不好意思了,感谢领导的关心。”姜苗苗笑笑问:“冯二妮,我说的过程都对吧?”冯二妮点点头称对。姜苗苗又转脸问方春,“方场长,我说的有出入没有?”方春回答:“没有。”他心里倒有点儿不是滋味。姜苗苗已经照实讲出去了,大家听了肯定要猜想,你不坐着和冯二妮谈话,站起来走过去干什么?可又一想,让大家猜去吧,姜苗苗毕竟没有说出是自己先撺弄的这件事,要是道出来,就更没面子了。

此时,姜苗苗就像在歌舞团登场演独唱,对准了乐队的基调,唱好了第一句,心底舒畅顺气儿一样,从主席台上走出来,靠近第一排,面对着二百多对闪光有神的眼睛讲了起来:“说来,这件事情的起因还是我呢,要是昨晚真的像大家传说的那样乱糟糟,我还成了罪魁祸首了……”

人群里,有几处发出了轻微的笑声。

“首先,我应该向王俊俊、冯二妮,也包括高场长和方副场长道歉,好心没办成好事儿,主要原因是鲁莽了一点儿,急躁了一点儿。那么,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姜苗苗自问自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谁家好男不想要个好媳妇,谁家女儿不想找个好丈夫?昨天下午演出时,我就发现,王俊俊和冯二妮不仅在我们这里,可能在她们的村里或城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大家都知道,生活中常有好夫无好妻、好妻无好夫的现象,也就出现大家常见常听说的离婚打闹,寻死上吊。看到这两位姑娘,我就自然地想起了我们的高场长和方副场长,依我看,我们的高场长,不只是男子汉里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甚至是万里挑一!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大家看过《上甘岭》这个电影吧?电影里写的那个张忠发就是我们的商场长——高大喜!当时,北京,包括你们山东的一些报纸都以《上甘岭战斗英雄——高大喜》为题目发表过大块头文章……”

王俊俊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她以去厕所为名,偷偷跑回二号帐篷,从铺下的小行李箱里取出一个报纸剪材本,急忙打开一看,在剪贴的二十多份英雄事迹材料中,有十多篇都是写高大喜的,其中有四篇文章中还配有新华社发的照片。她端详一下照片,回忆从昨天下午、晚上以至刚才见到的高场长,这才断定:没记错,自己崇拜的上甘岭战斗英雄原来就是这个高场长!报纸上介绍的高大喜二十六岁,眼前的高场长怎么像四十多岁呀?刹那间,她把高大喜放到了二十六岁的年龄上,又觉得他不是人老,而是老成,也可以说是成熟了……她使劲儿摇摇头,后悔莫及地跺一下脚。昨天晚上的事情现在想来太羞愧难当了。自己看电影《上甘岭》时,曾被英雄事迹感动得掉下了眼泪,读介绍高大喜的英雄事迹报道时,发现许多事迹都和电影上的一样,剪裁下了一篇篇报纸和照片,写了一篇又一篇心得和日记,那心得和日记被老师表扬过,有一篇还上了报纸。当时,正面临毕业,乡里、村里一些年轻的小伙子没命地追她,其中还有乡长、会计的儿子,她压根儿就不动心。不知是青年学生的满腔热血,还是鬼使神差,她面对着全国一片欢呼抗美援朝的伟大胜利,热烈欢迎志愿军凯旋归来的股股热潮,点着油灯在灯下给高大喜写了一封爱慕英雄,并在字里行间渗透愿做英雄妻子的求爱信,写了一封怕收不到,又连着寄了两封,后两封还附上了特意偷偷到县城去照的相,谁知信发出去竟杳无音信……

王俊俊回想着往事,想起还在开集训会,便把剪材本揣进怀里,想偷偷对对号,再确认一下这个高场长,这个高大喜,是不是报纸上介绍的那个上甘岭战斗英雄。她悄悄走进棚厦回到自己位子上时,姜苗苗的声音已经变得慷慨激昂了:“…我们的高场长,也就是年轻的上甘岭战斗英雄,在朝鲜战场还没归来,国内许许多多年轻美丽、心灵纯洁的姑娘就给他寄信,说白了,寄求爱信,有的还附了照片。当他要载誉回国的时候,抗美援朝指挥部把几百封信给了他。他回国后被送到省军区办的文化补习班,组织上准备重用他。没等补习班结束,党中央发出要发展农垦事业的伟大号召,他作为二等残疾军人,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来到了北大荒。这样的小伙子,这样值得民族骄傲的英雄被一名普通的姑娘拒绝求婚,我作为一个爱国、爱党、爱英雄的姑娘感到尴尬……我敢说,日后肯定会有十个甚至二十个、三十个的好姑娘去追求他!”姜苗苗本来就有一副好歌喉,这番带着感情的慷慨陈述,抑扬顿挫,声音朗朗,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鸣。对贾述生来说,也超出了预想,真没想到这位歌舞团出身的姑娘竟这么有思想、有口才,又有这么强的表达能力。

姜苗苗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说:“这是我昨晚上从高场长的一大堆信件里挑出来的一封,给大家念念……”她昨天晚上一眼看到信封上字体秀丽,透过字里行间似乎看到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姑娘,便把信揣在兜里。现在,她抽出信笺一看,才发现是整整三页。打开只是扫了一眼,觉得前面几句话写得很深情,最后落款是惹人注目的“王俊俊”三个字。她先是一怔:是巧合呢?还是重名呢?她灵机一动,说:“为了尊重这位姑娘,我只念内容,就不念这位姑娘自己说出的家乡地址和名字了。”说完念了起来:

我最尊重的上甘岭战斗英雄高大喜:

首先请您理解我的冒昧,我是某某省某某县某某机关的一名工作人员。我写完这封信的开头称呼以后,怎么也觉得不合适,其实,信纸已经撕了十多张,写了开头撕,撕了又写。我,是想还有一个开头称呼,写了后连自己都觉得冒昧,何况您,读到信会感到突然。从内心里说,看了您的英雄事迹,我太受感动了,每读一次,心情都久久不能平静。请允许我在这里说出那个被撕了几次的信笺的开头吧:亲爱的高大喜。我写完这六个字,看着从报上剪裁下的您的照片,脸红了,心跳加快了,我多么希望您能接受这个称呼啊!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是县里百里挑一的漂亮女孩,毕业前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就在给您写这封信的前一个小时,还有一名小伙子在执著地追求我……

会场格外静,姜苗苗的声音也就显得格外脆响,她读完信后履行了诺言,没有读出这位姑娘的署名。她读着有意抬头注视了一下王俊俊,那神态、那表情可以断定不是重名,写信的就是眼前这个拒绝了高大喜、正坐立不安的王俊俊。

“姑娘们,姐妹们,事实才能澄清非议,真挚才能体现坦诚,实事求是和坦诚是人格中含金量最高的优秀品质。我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就从内心里佩服这位姑娘追求自己所爱的坦诚,我也应该向大家讲讲自己的坦诚——”姜苗苗说着有些激动了,从那神色上、语调里都可以判断得出来,“大家可能都不知道,我是从总政歌舞团报名,要求来参加开发建设北大荒的。因为在团里我是声乐队的队长,相当于正规部队里的上尉军官,所以,来到北大荒后,农场的党组织就给我任命了一个分场副场长,在贾书记、高场长领导下开展工作。一开始,我就从内心里感到自己越来越不称职,照他们比差远了。比如昨晚的事情,闹出了误会,闹得不亦乐乎,冯二妮夜晚遇上熊瞎子,险些丧了性命,其主要责任是我想问题太简单,处理事情草率行事。我在这里应该向高场长、方副场长,尤其还应该向王俊俊、冯二妮二位姑娘表示深深的道歉……”她说到这里,先冲着主席台给高大喜和方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又回过身来向大家,实际是向王俊俊和冯二妮鞠了一个躬。

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中,姜苗苗的眼圈湿润了,尽管她克制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儿还是扑簌簌从眼角滚落了下来。她太激动了,她为集训这个序曲,为能扭转并稳定了大家的情绪感到由衷的欣慰和高兴。

“姑娘们,姐妹们,昨晚的事情给了我很深刻的教训,刚才我不是说要讲坦诚嘛。我呢,该坦诚的没坦诚,不该坦诚的却坦诚起来了,现在该向大家坦诚坦诚了。其实,在北京的时候,高场长的英雄事迹我就熟悉、敬仰了,来北大荒以后和高场长分配到一个班子里工作,非常高兴,可以说,开始时是只敬仰并没有爱心,坦诚地说,没有像刚才读的那封信中的那个姑娘的心情。工作了一个多月以后,我从内心开始爱这位英雄了,这种爱心只是埋在心里,却不敢提出来。我觉得我在这位英雄面前,不,是在他决心开发建设北大荒的豪气面前感到太渺小了,我怕他瞧不起我,怕他拒绝我的爱,所以一直把这种爱深深埋在心里,一直到把王俊俊送进高场长的马架子里,还是这种心情。当高场长表示要与王俊俊谈谈的时候,我潜埋在心底深处的爱心被深深刺痛了,说句老实话,不怕姐妹们笑话,送完冯二妮,我竟忍不住趴在办公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王俊俊从高场长的马架子里跑走后,高场长首先来到我住的马架子,是让我去给王俊俊解释。经过一番交谈,我才知道高场长也在心底对我产生了爱心,我问他为什么不说出来,他问我为什么不说出来……”

人群里发出了嘿嘿的嘻笑声。

“还问为什么?”高大喜在主席台上站起来说,“我们分场就这么一个姑娘,开荒正处于起步准备阶段,缺住少吃,我们能带头公开谈恋爱?好意思吗?那是什么影响?再说,人家姜苗苗是北京总政歌舞团来的,接触人多,你知道人家有没有对象呀……”

姜苗苗有点儿顽皮腔调了:“到现在,我们俩之间也没法判出是谁先追求的谁,尽管恋爱关系明确了……”

会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中,谁也没有注意,王俊俊悄悄溜出会场后,撒腿跑进帐篷,呜呜地大哭起来。这哭比昨晚从高大喜的马架子惶恐跑回时哭得还伤心。

贾述生激动不已,他被这个大场面思想政治工作的胜利感动了,站起来说:“同志们,姑娘们,姜苗苗读的那位姑娘的信也罢,高大喜与姜苗苗的相恋也罢,都体现了我们新一代的恋爱观。今天,集训开始前的这个序曲,是应该击破一些流言蜚语和邪说的。有的说,支边女青年来北大荒,是强行给复转官兵配对来了,昨晚后的情况更混乱无度。听说有的姑娘为此要逃跑。这回,大家听清楚了吧,看明白了吧……昨晚出现的小乱子,甚至可以说是小教训,也是经验,因为从现在开始,男女青年们的恋爱问题已经成为一个现实问题,是不可回避的问题。今天,这个集训会的序曲就是要启发大家,要树立正确的恋爱观,要采取坦率、以诚相见的办法,当一方向一方提出来,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要说清楚一点,就是恋爱自由,谁也不准给谁搞拉郎配!”

贾述生话音一落,会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好!”姜苗苗见贾述生讲完坐下了,说,“集训前的序曲到此结束了。下面,我宣布:光荣农场六分场支边青年集训现在开始,请分场场长高大喜同志主持今天的集训开班仪式!”

高大喜刚一站起,还没等讲话就是一阵掌声,待掌声停息后说:“同志们,今天上午的开班仪式有三项议程:一是请分场党委书记贾述生同志作动员报告,二是请姜副场长宣布七天集训安排,三是请……不,是由我……”他吞吞吐吐讲不出来了。姜苗苗接话:“三是请高大喜作英雄事迹报告!”

会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第九节

开荒生产掀起了新高潮。

支边青年的集训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和成功。贾述生代表分场党委在作欢迎山东支边青年开发建设北大荒的动员报告中,讲了党中央关于开发北大荒、建设北大仓的伟大战略意义,国家对开发建设的投入和重视,以及开发建设的宏伟蓝图。高大喜结合他的上甘岭战斗英雄事迹报告,带着豪气大讲特讲了六分场的发展规划。他讲英雄事迹的时候,又端出了那个焦煳的松木桩,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到了讲发展规划的时候,忽而摩拳擦掌,忽而站起慷慨激昂,仿佛这里仍是朝鲜战场,开发北大荒的困难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如果说姜苗苗的柔情蜜意融化了姑娘们心中的一时混乱,那么,高大喜的豪情又激荡起了女青年们的青春热血。从讨论中,从帐篷墙上的决心园地里,就已经看出支边青年们发自内心的豪情壮志——决心把青春献给北大荒开发建设的壮丽事业。

分场按着总场提出的边开荒、边生产、边建设、边积累、边扩大的开发建设方针,集训结束后,就将十个帐篷的支边青年进行了分编,一至三帐篷编进了一队,四至六帐篷编进了二队,七至十帐篷编进了驻分场部的后勤生产队,也就是三队。因为三队又增加了一个砖窑,要抓紧生产红砖,在入冬前抢盖集体宿舍,同时要有一部分人充实到种蔬菜和养鸡、养猪的工作中,以保证生产、生活兼顾,并步前进。总场又拨来了十辆解放牌大卡车、二十台链轨拖拉机和十台胶轮拖拉机。这就一下子给分场注入了生机和活力。分场做出决定,各队要注意培养一批女司机和拖拉机手,这就更激发了姑娘们的情绪。集训结束后的第一天,分场就动员掀起开荒和后勤生产新高潮。北大荒就像沸腾了:十台拖拉机集中到了分场北侧被划编为一号地的一片平平坦坦的大荒原里。成排的拖拉机错着位一齐开荒前进,就像春归雁一样成行地向前推进,身后犁起一片片黑油油的土地,另一边缘的荒地头上拖拉机犁起了一条横头堑,人拉犁开荒的队伍从破土的堑沟上插犁,也在拉成排向前推进着。

排在拖拉机队伍的第一个是席皮。这席皮虽然好起刺儿,有人还给他起绰号叫“媳妇迷”,可他干起活来确实是好样的,能吃苦,肯钻研——在部队里,他是全团拆装洗擦大炮比赛的第一名呢!如今这十名拖拉机手,他是惟一能大修拖拉机的,也是惟一的拖拉机随时有毛病随时能在地里修的。分场让他当了拖拉机手,还兼当机务队长,所以,他深更半夜驾拖拉机和李开夫出去才那么方便。分场提出要在北大荒培养我国第一批精明强干的女拖拉机手,选送给了他十名支边女青年,其中王俊俊也在内。他起早贪黑给这十名女拖拉机手讲驾驶技术,讲维修常识。姑娘们为能当上北大荒第一批女拖拉机手而自豪,刻苦学习。今天,姑娘们正式上车作为副驾驶员跟班作业了。王俊俊要求跟席皮的拖拉机,一来是觉得他技术高明,除了搞对象屁点儿,嘴滑一点儿,爱说俏皮话,人很正派,再说,他和冯二妮已经有了初步要好的恋爱关系,自己和冯二妮是好朋友,有这比别人进一层的小关系就感到近乎。二来席皮是队长,又是师傅,就不那么拘束。席皮呢,也很愿意接收,她长得漂亮,和她在一起工作,教她学技术,觉得很有情趣,但丝毫没有一点点搞对象的意思,因为他已经瞄上了冯二妮。他从心里感到,冯二妮也蛮不错,已经羞羞答答表现出了相爱的心迹,只不过是没有直言,就这一点儿也让他心里火烧火燎似的难受,以后,有了王俊俊这么个徒弟,可以通过她烧烧火,传传话,尽量达到能把冯二妮搂到怀里,达到能手挽手、能亲嘴的地步。他是队长,说了算,一锤定音,王俊俊就上了他的拖拉机。王俊俊自从有了这番事业,来北大荒第一天晚上与高大喜之间留下的懊悔与麻烦开始渐渐淡化,一心想做一名有作为的女拖拉机手。

“喂,小王,你瞧着,”席皮把着操纵杆说,“讲课的时候我都讲了,我这么只踏油门,拖拉机就慢慢往前走,大踩就快走,不踩就灭火,往左拐就往怀里掰左边这个操纵杆,要往右拐呢,就掰右边这个,拐弯大小就取决于掰得大小……”他侧脸瞧瞧听得很认真的王俊俊说,“现在不能给你开。你别着急,日子长着呢,这才第一天。以后没事了,我开着拖拉机到野地里教你,还教你修车,保证比她们九个都强!”

王俊俊坐在旁座,侧一下身子感激地点了点头:“席队长,好学吧?”

“好学,太好学了!”席皮踩大油门,犁过几个大塔头墩子说,“别把这玩意儿看得太神秘了,有人说挂上个大饼子狗都能开呢!”

“嘻嘻嘻,”王俊俊笑笑说,“你怎么骂自己呢!”

席皮说:“该骂就得骂呀,不光别人说,我自己也该骂骂自己。你说是不是贱皮子吧!我和李开夫嘀嘀咕咕还要去找你和冯二妮,高场长、方副场长都让你们给刷大马勺子了,我俩去,还不得甩个满头秃毛呀!要是真那样,别的姑娘也会瞧不起我们!嘿,说来也巧,就碰上冯二妮逃跑遇上熊瞎子……”

王俊俊说:“这就叫缘分。”

“嗨,缘不缘分还不知道呢!”席皮叹的气很长。

“怎么?”王俊俊问,“席队长,冯二妮没答应你?”

“说答应呢,又没答应,说没答应呢,又像答应,就这么神神乎乎,弄得我也五迷三道的……”席皮说。

王俊俊不解:“这是怎么说呀?”

“你和二妮是好朋友,你又是我的徒弟,我就直说了。”席皮平稳地踏着油门,平衡地把着操纵杆说,“那天没人,我偷偷跟她说:二妮,我太喜欢你了!她喝着我给她熬的鱼汤哧哧直笑,就是不撒口。我说给她自己搭个马架子,弄得结结实实的,在里头养伤,我俩也好说个悄悄话什么的,她说什么影响不好,非要回帐篷去不可。我要向她一伸手,她就借屁股上有伤坐不起来,使劲儿趴在床铺上,瞧着我尴尬的样子还嘿嘿直笑……小王,你说,她是不是逗弄着我玩呢?外人哄哄地说我在和冯二妮搞对象,其实呢,我还在吃迷魂药。唉……”

“你们这些男人真有意思,”王俊俊笑笑说,“我去看二妮的时候,那里没人,她和我谈过,对你很感激,印象也很好。你别着急呀,人家大姑娘还能像你们这些毛小伙子似的?!”

“嗨,”席皮犹豫一下说,“跟我搞对象就说搞,不搞就拉倒呗!干什么那么黏黏糊糊呀?你看那些爱高场长的姑娘多痛快,还没见面,信里就我爱你我爱你的,多过瘾……”

一番话说得王俊俊红了脸,她本来想安抚一下席皮急躁的心,这一来,像是突然刮来一阵风,把话匣子灭了火了。

拖拉机开到头又转了回来,眼瞧到地头的时候,午饭的哨声响了。拉犁开荒的姑娘、小伙子们呼呼地往饭车跟前跑去。小伙子们跑得最欢,排在前头的几乎没有姑娘,都是男子汉,他们已经发了几个月工资了,需要用饭票和菜票买饭买菜,姑娘们还没发工资,只要报个名说出要多少饭多少菜就可以拿走。开始,队长曾经批评过小伙子们,不能这么野疯着抢先排号买饭,批评两次也不见效。现在,他这才发现,不少小伙子都买两份饭菜,有的姑娘根本不排号,在草甸上坐着等现成的;有的小伙子买好饭后,走到正排队的一个姑娘跟前,管你要不要,送到手里就走;有的买完后朝排队的姑娘一使眼色,那姑娘就悄悄离队跟了去。

啊,激情开荒的人群里,已悄悄流淌着一条恋河。

买到饭的,除个别是一男一女坐在一起外,多数还都是围坐在一起,香甜地喝着大米(米左查右)子粥,吃着馒头和茄子炖青椒。这茄子和青椒都是三队一开春就抓紧开荒种上,第一批从土地里收获的成果,大家都似乎觉得格外有味道。

席皮加大油门把拖拉机开到了地头。王俊俊一跳下拖拉机,外号小馋猫的黄瑛就从围坐在一起的人圈里站起来摆手喊:“俊俊姐,我把你的饭捎出来了!”

王俊俊坐下吃饭。黄瑛已经吃完了。她把碗筷送到车上,从地头搬起一块塔头墩连缀成的大黑土块,趔趔趄趄地边朝王俊俊跟前走边说:“俊俊姐,怪不得听人说北大荒的黑土肥得流油呢,这黑土多棒,要我看呀,运回咱山东关里家当肥料都行……”她往地上一扔,让草墩朝上,说:“给你——”

王俊俊这才发现,姑娘和小伙子们都坐在草地上,脸前都有这么个东西摆放菜碗,用来当小饭桌。

“敢情是了,”王俊俊把菜碗往上一放说,“这土,到我们县当肥料都行。”

队长张爱宝听见了,走过来往地上一坐说:“你们知道吗?咱六分场的土质,在整个北大荒是最棒的,是草甸黑钙土,耐旱、耐涝、耐水、耐气,又耐热性,含有机质高达百分之九左右。参加孟良崮战役时,我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月,那里的土质我可知道,肯定是比这儿差远了!”

“差得远!”黄瑛顽皮地伸出手说,“连一个小拇指都赶不上。我爹常挂在嘴边上说,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有一年,我家有块地没上粪,那棒子苗一出土就黄皮拉瘦,像病秧子。”

张爱宝问:“那怎么办?”

“家家户户,一年四季就拼命攒粪!”王俊俊说,“要是谁家到种地的时候粪攒得不够,那简直是愁坏了……”

“喂,我说王俊俊——”张爱宝引起了兴趣,“这攒粪怎么个攒法呀?”

“张队长,我说说吧!我们那个村呀,攒粪才有意思呢,要是拿到北大荒,都是一个个故事。”黄瑛兴致勃勃地说,“家家都有个栏,来到北大荒才知道,这里叫茅楼,普通话里叫厕所,但跟这里的茅楼不一样。我们坐汽车来这里,路过老乡家看见了,这里是支个挡风遮雨的棚子,在蹲架上搭两块板儿,我们那里是一家有一个不带顶盖的房框子,框里是挖下一米多深的地槽,四周用石头砌上,一家人在那里上厕所,早晨倒尿盆儿,往里倒刷锅刷碗水和小灰……”

张爱宝是东北人,听来很有意思,词儿也新鲜,问:“小黄,什么是小灰呀?”

“这小灰呀——”王俊俊接话说,“就是摊完煎饼,铁烙子底下烧完柴禾的灰,还有灶坑里的灰。”

张爱宝说:“要是一家有个几亩地,靠攒这么点儿粪肥好干啥?”

“你说不好干啥吧?嘿,那还得从这粪里扒层油水呢!”徐磊是山东人,老家和王俊俊、黄瑛相隔不远,风俗民情差不多,在一旁接话说,“年年开春,家家还要买头猪放进栏里,除了扔点野菜外,就靠吃人的粪便,人便上到地里,种庄稼还是有劲儿的,到猪肚子里再过一遍就差劲了,这不叫还得扒一层油嘛……”

徐磊这一通讲,把在场的人都讲笑了。

“还有故事呢,”黄瑛津津有味地说,“家家粪肥不够,春夏中间的时候,就连根铲草挖个坑用土埋上,再浇上些水,叫做沤绿肥,第二年挖出来当粪肥用。”

“真有意思!”石大庆在一旁手一指眼前的大荒原说,“照你这么说,你们那里的草也不能肥了,不能多了。你看咱们这里,洋草、芦苇、三棱草、干苔草、小叶樟、乌拉草、星星草,一样一样的,海了!你们想办法吧,把北大荒的草都拉回你们山东老家去沤绿肥……”

黄瑛朝他一白眼,抢白道:“说话不嫌牙疼,你帮想办法吧!”

大伙儿哄的一声又笑了。笑声中,复转官兵和姑娘们打成一片了。

小伙子叫姑娘抢白一顿,倒觉得有点儿高兴,近两天来,姑娘、小伙子们浑合多了。

“你石大庆呀,该挨话呲儿,谁让你说话不贴边了!”张爱宝凑趣给了石大庆一句后说,“这么说吧,山东这个地方呀,人多地少不说,地又贫瘠,要不然,山东人闯关东的咋能占一半呢!”

“喂喂喂,我说队长,我们可不是闯关东,是来战关东、战北大荒的!”黄瑛带有挑衅的口气。

张爱宝笑笑:“哟,小黄瑛呀,这么厉害,怎么像小辣椒似的呢!”

“不厉害不都让你们这帮男子汉欺负住了!队长,你走着瞧吧,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她的话音没落,徐磊指着就要走到跟前来的高大喜说:“高场长来检查咱们队的工作来了。”

王俊俊立刻窘了,脸涨得通红,起身就朝前边一个小水泡走去。席皮正在那里边吃饭边用柳条当垂竿钓鱼。自从那天晚上后,王俊俊还没有和高大喜直面相见过。

高大喜摆摆手说:“王俊俊,听席皮说你心灵手巧,学开拖拉机特别认真,咋样?会开了吧?能不能开一个给我们看看呀?”

一句话给王俊俊解了窘:“开就开!”王俊俊的手早就怪痒痒的,只是席皮眼下不让,可也是,荒地里是集体行动,不熟强上也不行,一下子把握不稳,开沟里去呢。这茫茫的大草甸子,离水泡边还远着呢!她应了一声,反转回身来,一跃进了拖拉机驾驶楼,拖拉机没有熄火,闷哧闷哧在那里喘粗气呢。她一踩油门,使劲大了一点儿,拖拉机朝前一撅一撅地轰隆隆前进了,惊得黄瑛等人发疯似的向四处散去,嘴里直喊:“在山东老家听说过疯牛,这回见着疯铁牛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高大喜把双手举到头顶,大声鼓着掌,像说又像是喊:“同志们,王俊俊能自己开拖拉机了,大家鼓掌呀,鼓掌呀……”

荒原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和掌声。

第十节

七天的开荒大会战结束了。分场北侧编为一号地的一千多亩荒原变成了黑油油的沃土,虫蝶鸟兽搬了家,棘棵子、绿草像是犯了罪被深深地反扣到地下判了死刑。这黑油油的土地,这广袤的气势,清晨时,凉爽的轻风夹卷着泥土的香气扑来,湿漉漉,润滋滋,直扑到人们的心里。要是让庄稼汉,特别是让黄瑛、王俊俊家乡地少人多又缺肥的那些庄稼汉们,举目看上一眼,深深吸上一口气,不醉透他们的五脏六腑才怪哩!

席皮安排队里其他九台拖拉机,去开垦往西不远处的三号地,自己留下进行一号地的收尾和拓边工作。

王俊俊驾驶着拖拉机,时而前进、右拐、左拐,时而加速、减速,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

“小王,”席皮坐在王俊俊旁边,六神无主地问,“我回队里一趟,你在这里顶一会儿没问题吧?”

“没问题是没问题,”王俊俊回答,“席队长,你要干什么去?”

席皮回答:“有点事儿,去去就回。”王俊俊全身心进入了神圣、自豪的境地,多神气呀,自己驾着拖拉机走过的身后,就是一片片肥沃的土地!她目视前方,不在意地回答:“好,去吧,可快去快回呀。”

为了今天的工作安排,为了开犁后自己偷偷溜回队里,席皮几乎弄了个多半宿失眠,寻思了又寻思,对呀,要趁着都上班宿舍没人的空儿,必须和冯二妮来个当面鼓、对面锣。别老是笑嘻嘻,嘿嘿笑,没完没了,黏黏糊糊的感谢话,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处对象?要说时间短,人家有的还不如自己时间长呢,都下班后手拉手轧大道、遛树林子了,拥抱了,接吻了。这个冯二妮可倒好,怎么说怎么唠都行,摸摸她的手还凑合,你要一让她翻过身来想亲亲她,她就使劲儿趴住,拽拽她,她就两手抓住褥单,“哎哟哎哟”地直喊伤口疼。疼什么疼?纯粹是唬人的买卖。三天前,亲自瞧着张大夫给她换药,伤都结硬痂皮了,张大夫说,再换一次药,也就是今天下午,就不用再换了,可以出工上班了。这回,他使了个小计,从张大夫那里弄来了药膏、药棉、绷带,要自己给她换药,借换药的工夫,抱抱她,亲亲她。要是她还是不让亲,不让抱,就十有八九不想和自己处对象,那就滚她妈的王八犊子,不能再这么像癞皮狗似的伺候她了!我席皮也是堂堂的复转军人,立那么多功,差就差没多少文化,说话屁溜点儿,要不也能混个分场的副场长千千,现在好赖不济也是堂堂的机耕队队长,我差啥?

他心里嘀咕着,牢骚着。还惦着王俊俊开拖拉机能不能出事儿,她拐大弯子的技术还不熟,换趟子时趟和趟之间扣不严……一阵急走,一阵急跑来到了队里,也没敲帐篷门,忽地进来,把正斜坐着对着小圆镜抠眼屎的冯二妮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是席皮,收起小镜说:“真是的,吓死我了……”说着,又两腿一伸,下颏支枕头趴下了。“虚张声势,还吓死了,这不活着吗!”席皮玩笑里带有怨气儿,“你是怕死鬼托生的呀?!”

“你才怕死鬼托生的呢,说话真难听,”冯二妮斜眼瞟一眼席皮又恢复原样,“别大男子汉气好不好!”

席皮借话显威:“大男子汉就是大男子汉嘛,拖拉机上一坐,轰隆隆,轰隆隆,把那熊瞎子吓得屁颠屁颠的……”

“熊瞎子的熊去四点,你能,你能,”冯二妮娇嗔地一噘嘴,“要是没有拖拉机,就得能字下面再加上四点,也是熊瞎子的熊……”

席皮只念了两年书,家里穷就念不起了,地又少,就到村里的白灰窑当烧窑工去了,倒是恍恍惚惚知道有个“能”字,还忘了怎么写了,要是翻开书本,和这“能”字肯定面熟,什么加四点又去四点的,不知怎么加。不过他记性好,有人教着,背个快板儿,说个段子,很快就记住。虽然不会咬文嚼字,也体会不出这话里的幽默和风趣,但冯二妮那白眼时的娇嗔神态和眼神都能看出来,他神情恍惚了。

“二妮儿,”席皮第一次用爱称说,“张大夫说,你的伤口基本好了,他今天有事儿来不了,让我给你上药……”说着从兜里掏出绷带、胶布、药瓶和药棉就要动手。

冯二妮一侧身:“你能行?”“嘿,什么了不起的事呀!”席皮说着把冯二妮拨拉得平趴下。冯二妮主动解开裤腰带,席皮扯住裤腰轻轻往下一拽,拽下裤子以后,又轻轻拽裤衩左侧,包扎有碗口大绷带的整个臀部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撕掉胶布条,揭开白绷带一看,伤口处已结起了一层厚厚的痂皮,一点儿脓水也没有了。冯二妮趴着一动不动。他学着张大夫的样子,先用酒精棉轻轻擦洗着痂面,当换了两次酒精棉擦完痂面,又学着张大夫的样子去擦伤面边缘时,冯二妮双手抓住褥子,两肩一耸一耸,身子蠕动几下又左晃右晃起来,脑门儿还使劲儿压着枕头,像是嘿嘿笑,又像是龇牙咧嘴在忍疼。

席皮问:“怎么?疼啊?”

“又疼叉痒。”冯二妮一侧脸说,“擦到掉了痂皮的嫩肉处,酒精杀得就疼,轻轻擦没受伤的皮肤就痒……”

“哎哟,咱席皮的屁股也没让熊瞎子舔过,真不知道上上药还有这么多滋味。”冯二妮这一说,倒提醒了席皮,他早就想逗逗情,撩撩她,试试她心底的情海是不是向自己淌,就是没找到机会。他这回算是得把了,重新换块酒精棉,轻飘飘地在伤口边缘处擦抹起来。冯二妮嘿嘿笑得越厉害,左右晃得身子越厉害,他就越轻飘地起轻飘地落。冯二妮再也忍不住了,猛然一侧身,笑出了眼泪,伸手就要去打席皮:“你真坏,你真坏!”

“怎么还说我坏呢?好心不得好报……”席皮借机拽住冯二妮伸来的胳膊,一侧身搂过冯二妮就使劲儿吻去。冯二妮没有反对,轻轻一张嘴闭上了眼睛。席皮的心跳得加快了。他已经断定:冯二妮已经喜欢他了!这无声的默契的接吻就是承诺,同意和他搞对象了!而且他也感受到了一种深情的表示,当他把舌尖停滞在她口腔里不动时,她轻轻地吮吸着,时而还咬一下,刚感到有点儿疼时,她又轻轻松开吮吸起来,轻轻地,甜甜地,像是在抚慰刚才的微疼。他第一次拥抱姑娘,享受这异性的抚爱,说不出的甜蜜,使他闭上了眼睛,销魂一样地神魂飘荡起来。久久,久久,冯二妮似乎觉得累了,有意想挣开,席皮心中的爱火却仍在旺旺地燃烧,把她搂得更紧了,丝毫没有松开的念头。

“我是你租来的还是借来的,你亲这一次就再不亲了?!”冯二妮挣开席皮,看一眼席皮,嗔怪地说,“还口口声声说来给我换药,纯粹是来捡我的便宜……”

“嘿嘿,”席皮得便宜卖乖,嘻皮笑脸地蹭下床说,“你不是让捡嘛!”

冯二妮一瞪眼睛:“就是让你捡,也不能晾着伤口不管了,要是感染了,看跟你算账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席皮猴似的一缩脖儿,恍然大悟地忙乎起来,急忙往伤口处敷药膏,贴药布,又用白胶布粘紧,这才感觉出,自己后脑勺、鬓角还有额头,都已经汗水淋淋的了。

“席皮,”冯二妮扑闪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问“你是不是把拖拉机扔在地头上跑到这里来的?”

“噢——”他这才清醒过来,王俊俊一个人驾着拖拉机在开地边找零头呢,这活儿不好干,拖拉机抹弯儿大,弄不好,犁和犁间扣不严,再说,地边处还有个大泡子,王俊俊可别把拖拉机开到泡子里呀。想到这里,他朝冯二妮做个鬼脸儿,撒开腿急忙地朝开荒的地号跑去。

他跑得那样愉快,那样轻松,就像一只初次飞上天的小鸟,第一次感到空中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美好,那么灿烂。

李开夫一听说席皮路救冯二妮的消息后,就急忙赶到一队探看虚实,果然不错。之后,他又来过两次找席皮,席皮不是去给冯二妮找医生,就是在女帐篷里守护冯二妮,没心思和他闲聊;再说,宿舍里身前身后都是人,要说的话也没法说,他是又恼又急又气又羡慕又嫉妒。冯二妮这样的事情怎么不让自己碰上呢,自己暗恋的王俊俊的屁股怎么不让熊瞎子舔一口呢……这些天,他显得格外烦躁,也觉得自己怎么像孩子般想问题,变得幼稚天真了呢?心里想去另寻目标追求别的姑娘,知道高大喜没恋上王俊俊,心里又总惦着放不下,常常心急火燎,也常常失眠。难的是这个王俊俊一天愁眉苦脸,让你接触不上,几次来一队寻找机会,有意和她走碰头搭个茬儿,她头不抬,眼不睁,只有惹人爱恋不止的苗条身影一闪而过。更恼的是那次有意和她走个对面,想递给她一份情书,她根本不瞧你,扔到她往前走的地上,倒是偏了一点儿,她就像没看见一样走了过去,险些被走过来的一个屁哥们儿抢去了。

听说王俊俊给席皮当了徒弟,而且欢欢乐乐,他像是找到了一条上天的梯,编谎说感冒了,请了假,打听好席皮和王俊俊的行踪后,等人们一出工就急匆匆地来到了一队的开荒地号。

他来到地头一看,心里一阵高兴,见席皮开的一号拖拉机正跑单帮在犁地头地脑,正好迎面开来。

“席队长——”李开夫喊了一声,等拖拉机开到跟前才发现,驾驶楼里只有王俊俊一人,忙凑上去,跟着放慢了速度的拖拉机问,“王俊俊同志,席队长呢?”

“他……”王俊俊刚要回答,一瞧是陌生人,脚离开油门踏板,拖拉机停了下来,问:“你是……”

李开夫往前凑凑回答:“我是席队长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搭档。你忘了,就是欢迎你们来场那天,唱《新北大荒》的那一个,我叫李开夫,二队的垦荒战士,转业军人!”

“噢,”王俊俊扑哧一笑,“想起来了,那天,你演得真有意思。你找席队长?他回队里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是等等,还是让我给你捎个话儿?”

“我等等吧。”李开夫贪婪地瞧着王俊俊,“有几句哥们儿话要和他说,不是信不着你。”他见王俊俊要踩油门,手已把住操纵杆,便上前一步,把着拖拉机门,揩揩额头的汗水,又抬头看看热辣辣的太阳说:“王俊俊同志,这外面太热,也没个遮阴凉的地方,我进驾驶楼等着怎么样?也不影响你作业。”

王俊俊边拉驾驶楼门边说:“这里边电动机发热,又有柴油味,还不如外边,你要不嫌闷得慌,就进来。”

“不嫌!”李开夫笑着,一跨腿踩着链轨,手把着车门进了驾驶楼,和王俊俊并排坐了下来。

王俊俊随着一踩油门,熟练地把正操纵杆,拖拉机到了地头后,往怀里大掰左操纵杆,脚猛一踩油门,貌似笨重的拖拉机一个急转弯后,王俊俊急忙松回左操纵杆,拖拉机带着双轮双铧犁径直前进,犁起了这块地号的横头。

王俊俊目视前方,扶正操纵杆,脚下踩油门适度得当,拖拉机轰隆隆地平稳前进着,身后的荒原波浪式地翻卷出一股股泥土,渐渐汇人了茫茫的沃土黑海,那样壮美,那样神奇。李开夫目视着前方,不侧身,不扭头,虽然用端坐着斜视的角度和感觉来体味着和这位漂亮姑娘在一起的美妙享受,听着隆隆的拖拉机声,看着她那庄重悠然的姿态,那样豪气,那个普普通通、能唱能跳的山东姑娘的印象和感觉一下子消逝了。他竟不知怎么开头搭茬儿好了。

“王俊俊同志,可真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李开夫终于找到了话题,“姑娘驾铁牛,太神气了,把我们一些男子汉们羡慕得垂涎三尺。光说不行,你们这些姑娘也真够争气的,就拿你王俊俊说吧,也确实是了不起,翻的这荒地多棒,下犁深,耕线嘎嘎直,扣垄严丝合缝,我看过好几个人翻地了,谁也没有你翻得好。这大铁牛在你手里左转右转、前进、大拐弯、小拐弯,这么熟练,我看着,就像在你手心里玩的捻捻转儿……”

“太夸奖了……”王俊俊被夸奖得心里热乎乎的,羞涩地一侧脸,“叫你说的,简直神了,哪有那么好。”

冯二妮这些天从王俊俊话里话外的流露里,和席皮猜测琢磨,姜苗苗在集训大会上念的那封信,很像是王俊俊写给高大喜的,席皮呢,又把这猜测透露给了李开夫。李开夫经过一番偷偷摸摸的小调查和细细观察,已经恍惚看出了王俊俊悔恨自己有眼没识泰山,爱英雄失英雄的失落与隐痛,他从中看出了王俊俊的虚荣和好胜心,接茬儿说:“嘿,谦虚什么,该怎么的就是怎么的嘛!王俊俊,你要是这么干呀,刨他个月翻地最高纪录,保证没问题,坚持下去,出出彩,说不定能干出个全北大荒、全省,乃至全国的劳动模范呢……”

王俊俊听得动心了。

李开夫说:“你看人家高场长,说是个什么上甘岭战斗英雄,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小山头英雄,不就是那112阵地嘛!那豪气满身,高人一等似的!你要是创个全国劳动模范,你是女同志,我看哪,比他那神气劲儿美妙!”

“我哪有那个本事!”王俊俊话是那么说,心里却在跃跃欲试,眼睛看远了,腰杆挺直了,那对丰满的乳房更直挺和圆滚了,情不自禁地说,“再说,这包车组组长是席队长,我不过是个学员而已,人家他……”

李开夫和王俊俊的目光撞到了一起,王俊俊发现李开夫贪婪地瞧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急忙转回脸,目视前方踩大了油门儿,拖拉机加速前进起来。

李开夫说得贴切而自然:“他?他席皮现在的主要心思不在这上,得了那么个好媳妇,正奔热乎呢。”

“什么好媳妇?!”王俊俊听着不顺耳,截话说,“人家还没结婚,不过是谈对象,什么媳妇媳妇的。”

“对对,对,是谈对象,”李开夫讪然一笑说,“天上给他掉下来这么个林妹妹,乐得他屁颠屁颠不知怎么好了,忙乎不过来了!再说,他又是队长,现在又增加了几台拖拉机,按着分场领导的说法,机耕队长可以脱产或半脱产了。那天新进拖拉机的誓师会上,他逞能说出去了不好下台阶,只要有点儿台阶他就会下。他一下,这包车组组长不就是你的吗?!你要是提议再配个女支边,就可以叫‘三八’包车组,据我所知,目前咱分场、整个光荣农场还没有,说不定全北大荒也没有……”

“李……我就叫你师傅吧,”王俊俊觉得这个李开夫很有谋略和眼光,又这么关心自己,有了好感,问:“你在二队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李开夫笑笑:“我是二队的统计兼宣传员。”

“统计是干什么的?”王俊俊问。

“不知道吧?”李开夫带有描绘的色彩,“我这个统计,还不像城市工厂里那种光统计数字的,我每天都要按着队领导下达的任务分配好明天干的活,晚上下班时验收验收派下的活干得怎么样,干了多少,记在统计报表上。比如说,翻了多少地,队里烧了多少砖,建房进度、蔬菜生产、畜牧发展等等,填好表报给分场领导,分场把三个队的统计报表拢下来再报场部,场部再报农场局,农场局再报农垦部,老部长和国家领导就知道咱北大荒开发建设的情况了……”

王俊俊一时觉得他的口气、语言和神态像小孩子似的,一侧脸笑笑说:“这统计挺神气呢!”

“神气?累死了,”李开夫似乎觉出有点儿失态,严谨起来,仍然不失夸耀,“一天到晚,把我忙得脚踢后脑勺,各班组月底向我报出工考勤表,我还得给他们做工资表,给全队发工资……我就是队里的二管家呀!”

王俊俊把稳操纵杆,回头瞧着犁到了地头,跳下驾驶楼,把双轮双铧犁的起动闸往上一抬,犁刀悬出了地面。她又进了驾驶楼,踩动油门,把右操纵杆猛往怀里一拉,前进一小段后又来了个拐弯,与返回的犁茬接上,下了拖拉机把犁的起动闸放下,倏地进了驾驶楼,开着拖拉机前进起来。她瞧瞧李开夫:“李师傅,不,就叫你李统计吧,要我看,你这工作挺神呢!”

“还神呢,都要累趴下了!”李开夫仍是在炫耀着收买姑娘的心,“我还兼宣传员,一个星期要出一期黑板报,当编辑,当记者,还得当抄写员!”他说到这里稍停一停,立刻转入了说这话要引出的问题,“王俊俊,我和席皮是好朋友,我和他说说,让他和这拖拉机脱钩,算是给他个台阶,他巴不得的呢!你提出配个女支边,估计他不会反对,你不是和冯二妮是好朋友嘛,让二妮儿也说说,要真成了咱北大荒的第一个‘三八包车组’,我这宣传员好好给你写一篇稿子,上咱们光荣农场的油印小报没问题,干出成绩,就可以上北京的农垦报……”

“哦……我,我能行吗?”王俊俊不好意思地瞧瞧李开夫,“你这人真好!”

“好?”李开夫叹口气说,“这还有人瞧不起我呢——是我们呢!”李开夫是趁热打铁,想为向王俊俊求爱做好全面铺垫。

王俊俊有点儿莫名其妙:“凭什么?”

“嗨,生不逢时呗!”李开夫叹口气说,“长话就不说了。我参军没参成,让国民党抓了壮丁。我们一看这国民党不是玩意儿,在辽沈战役中,我们那个连就主动投诚了解放军,虽说在解放战争中也立了功,有些人就是瞧不起我们,背后说我们是国民党兵痞子。痞什么?我们二队的开荒进度也不比一队差,照样完成了任务!”

“就是呀,”王俊俊说,“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嘛!”

李开夫斜脸瞧一眼王俊俊,转过头来刚要接话茬儿,见侧面走过两个人来,定睛一看说:“席队长回来了。”

王俊俊顺声看去:“还有方副场长。”

他俩是巧遇一起的。他俩趟着蒿草,并肩走到地边时,王俊俊的拖拉机也到了地头。刚停住,李开夫猫腰探出驾驶室,脚踏住链轨一蹬,跳了下来。

“喂,李开夫,”方春说,“你不在队里好好当你的统计,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场长,工作早就安排好了,”李开夫迎上去说,“找席队长有点儿事儿,不想没在,索性坐上拖拉机等着,兜了两圈儿。”

方春心思不在这里。他在三队检查了一会儿工作,犹犹豫豫要到一队地号来看看,一上岔路口遇上了席皮。要知道席皮不在,王俊俊一个人驾车开荒,他早就来了,没想到又遇上了李开夫,对李开夫刚才的话是半信半疑,是不是来盯着王俊俊的?席皮和李开夫很要好,是不是席皮有意离开,给他俩创造单独接触的机会?想着想着,像一团乱麻塞住了心口,他严肃地说:“李开夫,你是二队的统计,工作时间不能离开二队,离队要请假。队里的工作人员还这样,职工该怎么办?”

“是是,”李开夫笑笑,“席皮,方场长在这里检查工作,我有点急事儿,那就晚上再说吧!”席皮点点头,李开夫大步流星地走了。方春喊住他说:“李开夫,晚上也不准一个人到这里来,冯二妮的教训还不深刻呀,遇到狼或者是熊瞎子什么的,怎么办!”

李开夫点点头转身走了,心里嘀咕:是不是怕我来找王俊俊?是不是你姓方的找冯二妮不成,又惦上王俊俊了?要是这样,你不让来我就不来呀?不光来,还要多来呢!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嘛!我李开夫已经下手了,已经开头了……

方春抑制着心里的麻乱,望一眼开出的一片荒地,瞧着走过来的王俊俊说:“翻的地这么好,够标准的了,小王已经能独立作业了!”接着转脸对席皮说:“一队的机耕队长都脱产了,我看,小王可以当包车组组长了,再给她配一个学员……”没等席皮开口,方春又说,“我看再配个女支边也行。”

“太好了!”王俊俊说,“方场长,再配个女支边,我们就不叫一号包车组了,叫‘三八包车组’,怎么样?”

方春喜笑颜开:“好啊,只要你愿意……”他说上边的话时就有目的:要是配个男的,不就明摆着创造条件让别人去争取王俊俊嘛!这回,目标对准王俊俊,要吸取和冯二妮的教训,循序渐进,抓住机遇,一举突破……席皮高兴地说:“方场长,明天就落实你的指示!”他恨不能脱开身子,好多找时间接触冯二妮,往前走两步又说,“方场长,走,上车!我还真舍不得这方向盘,卸任前,我再顶一会儿班,有些技术上的小事情再给王俊俊交代交代,你也上来跟我们转个来回吧!”

方春巴不得与王俊俊多接触接触,便随后进了驾驶室。

第十一节

这北大荒的气候自有特点,自十月份起就开始落雪算是入冬,来年四月份才能冰雪消融,早先入土的是小麦,往往是顶凌播种,一年十二个月中有六个月属于乍寒、严寒和尾寒。其他六个月,虽然只是年时的一半,却能表现出除冬以外的自然特色来:春暖花开,夏日炎炎,秋高气爽。这夏日的特色明显,不像南方那样,白天炙烤,夜间闷热。而是昼夜温差大:那艳阳天的日头底下,也会烤得人暴皮、中暑。

烈日当空的荒原上,新拓出的路两旁那山刺玫、一串红、猫儿脸、马丝菜、白头翁都弯着腰,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那风不管怎么在草尖上、树梢上使劲儿,也吹不淡那燥闷和烦热。而太阳一下山,马上就凉爽下来。

贾述生参加完场部“放卫星”誓师动员大会,急匆匆返回分场,组织分场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学习完会议文件后,简单吃点儿饭,就招来各队队长,开始全面检查当前工作,也准备召开一个类似场部召开的“放卫星”誓师大会。复转官兵和支边青年们相继开进北大荒以来,开荒和建设家园生产虽然披星戴月,但从场部开会的气氛和晚到一周的几份报纸上看,仍然不够劲儿。全国大跃进的形势咄咄逼人,步步紧催,已经紧跟拓荒者的足迹,逼到了这亘古荒原上。南方正在兴起大放粮仓“卫星”的热潮,最大的一颗小麦“卫星”已经达到了亩产三千八百一十二斤!总场吴场长在报告中强调说,这颗震动全国的“卫星”,使没有放出“卫星”地方的领导都坐不住了,我们怎么能坐得住呢!从当年开荒、当年播种的一小部分小麦、大豆来看,“放卫星”是不可能了,要号召全体职工加油再加油,鼓劲再鼓劲,在开荒速度上,在建设家园的速度上开展“放卫星”活动。

这次当前工作的全面检查,就是为“放卫星”誓师大会做准备的。

崭新的解放牌汽车从分场区的三队出来,颠颠晃晃地朝一队驶去。贾述生没坐驾驶室,和大家一起靠厢板坐着,议论着。通过听汇报、检查,大家对后勤建设算是满意。支边青年刚进点时新扩建的一座砖窑,已经投产出砖,六栋男女集体宿舍砖墙已平窗口,食堂兼会议室已经上完房盖,猪舍、羊舍、鸡舍开始投入使用,并有少量畜禽人内。准备播种秋白菜、秋萝卜、白露葱的地块已平整妥善,只等到时令时下种……

解放牌汽车驶进一队。这里的情况就和后勤队不一样了:后勤队生产点多,人员分散;这里全队人员分布在三个地方,一小部分人在当年开荒抢播上的一块大豆地里铲二遍;拖拉机都集中起来了,在规划的五号地开荒;其他都集中在队部附近一片一百多垧的荒甸上,人拉犁开荒。这片荒原平坦,塔头墩子少,开起来比其他荒原省劲儿,这叫人机齐上阵,坚决实现封冰前开荒五万亩!

“同志们——”跟随检查的张爱宝站在地头上喊,“分场和各队领导来看望大家了!”

每张犁四个人,一人扶犁,三人拉犁,共五十多张犁拉成横排,各自稍有错落地缓缓前进着。听到队长的喊声,大家都停下来鼓了鼓掌,又都哈腰拉绳、哈腰扶犁地继续前进起来。

席皮踩着新犁起的草坷垃,深一脚浅一脚地迎上来说:“贾书记,高场长,大家开这块地的劲头特别足!”

姜苗苗截话问:“为什么?”

席皮返转身陪着检查队伍边往前走边说,“这片地离队近,地势平坦,土质也好,今年都开出来,明年就把这里做蔬菜基地,种上春菜、夏菜、秋菜、向日葵。我们还计划拿出一大块地方种香瓜和西瓜,栽上些东北的沙果树、海棠树、葡萄,让大家吃个够。对了,还要种些面瓜,听说这东北面瓜可是好东西,瓜瓤能喂猪,瓜籽炒着吃喷喷香,瓜肉可以炖着吃,还可以蒸着吃,听说,有的好品种又甜又面,咬一口直掉渣儿,比山东的大地瓜还好吃……”

“嗬,你这个席皮呀,吃吃吃,就是个吃!”贾述生听得很高兴,带着褒意指责说,“你要是把我这些复转官兵和山东来的姑娘们都吃得撑坏了,我可找你和你们的队长算账!”

张爱宝和席皮相视一下,瞧瞧贾述生,都笑了。

五十组人拉犁队伍虽然拉成横排,也不成一条横线,也不是错距相等,有快的,有慢的,就像医院里的医生正在给患者做心电显示出的曲里拐弯的心电图一样,成一条曲线前进着。

“哟——”姜苗苗发现了奥妙似的问,“张队长,这四人一组,怎么有的两男一女,有的三男一女,有的干脆就是四女,或者是四男,是自愿结合还是队长分配的?”张爱宝笑笑,瞧着席皮说:“你问他!”

“分场党委发出‘人机大会战’、向开荒五万亩进军的号召以后,除机耕队外,我们就把男的八个小队和女的六个小队打乱了,让大家自愿结合四人一组,”席皮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政策一宣布,太受欢迎了,已经有了对象关系的,就自然约到了一块儿,有的朦朦胧胧的,男的想追求女的,或者女的想追求男的,也主动相约。你看着没有——”席皮指指曲里拐弯的横排说,“那些有男有女组成小组的,都是有点小名堂的,那些全是小伙子或姑娘组成的小组,就是平平静静的……”

“有意思——”贾述生边走边笑说,“你们看那些有男有女的,都干在前头!”

席皮嘻笑着说:“这就叫对象搭配,累也不累!”

“嗬,还挺有名堂哩!”贾述生说,“那,你就把那些清一色的快给搭配开!”

张爱宝急忙接话:“席皮,你听着没有,明天就照办!”

“席皮,”方春问,“你不是机耕队长吗,怎么到这里来指挥来了?”

张爱宝说:“方场长,席皮现在是机耕队长兼生产队统计。那个一号包车组组长成了王俊俊,又配上了一个姑娘,成了咱们分场第一个‘三八包车组’了!”

“噢,”方春点点头,“是这么回事儿。”

高大喜瞧瞧人拉犁的开荒队伍笑笑问:“张队长,这么说,有点儿恋爱眉目的能占三分之二了?”

席皮接话回答:“差不多吧!”

“真有意思,这项咱们惦在心里又着急的工作,不用动员,也不用部署,”贾述生高兴地说,“组织上派这批支边姑娘来的意图就这样蔫悄悄、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实了!”

张爱宝见眼瞧就要走近拉成横线的会战队伍了,放低声音说:“还蔫悄悄?还神不知鬼不觉?前两天,两个男子汉追求一个姑娘,姑娘的态度又很暧昧,两个男子汉就互相找茬儿,打得拧成了一个团儿,叫我把他俩单兵教练,好一通批评,算是安稳了。人家那姑娘见这两个男的都缺乏修养,同时冷淡他们,选定了另一个目标,已经公开恋爱关系了,那俩小子都傻眼了!”

“贾书记,”席皮靠近贾述生,像说悄悄话一样,“二队那个李开夫盯上王俊俊了。王俊俊刚一接触他觉得这人还可以,抗不住李开夫见人家有好感,就黏黏糊糊,没完没了地纠缠,怎么样?!嘿,让王俊俊刷大马勺子啦……”

方春在旁边昕到了大概,顿时心里不自然起来。

贾述生听得很认真,让三个队长都停住脚步。他瞧瞧席皮,又瞧瞧张爱宝,说:“这样的倾向性问题,不适于在分场大会上讲,当领导的,也不要背后议论。你们可要因人而定,因事制宜做好思想政治工作,决不允许出现意外……发现棘手问题,要及时向分场汇报,以便我们集体研究解决的办法……”

三个队长听着都点点头,表示要引起高度重视。

“贾书记说得对,”高大喜幽默地说,“我就有体会,工业农业生产,包括咱们这开荒生产都能大跃进,就是这谈恋爱搞对象不能搞大跃进,大跃进了就容易出误会。可是呢,又不能搞大慢劲,大慢劲了就容易耽误事儿!等北大荒建设开发成功了,作家们可以写一本厚厚的爱情经典……”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

姜苗苗的脸红了。

尽管太阳已经偏西,大概是因为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下雨的关系,天气还是那么干燥闷热。开荒工地上有了这些姑娘在,男子汉们就不像过去那样放肆了,可以光着膀子只穿个大裤衩子。本来就热,再加上长裤短衫,扶犁的要双手紧握犁把,那拉犁的三人要哈九十度的腰,还要靠腿平衡自己的身子,靠手摇摆配合掌握重心,让犁在直线上前进,加上你追我赶,互相比着、赛着,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就这个场面,大家都这个干劲儿,还用得着大跃进?还怎么要求“放卫星”呢?

“高场长,”贾述生感慨地说,“你看,你说的咱们那种上甘岭精神已经在这里扎根、发扬光大了!”

高大喜兴奋不已,一挥拳说:“我们创造了震惊中外的上甘岭精神,今天,再创造个震惊国内外的北大荒精神!”

来检查的人,都被眼前这激战开荒的气氛和高大喜的豪情鼓舞,一下子情绪高昂起来。

他们走到跟前,张爱宝对仍埋头拉犁扶犁的一组说:“徐磊,分场和各队的领导来看你们了。”

徐磊拉中绳,停了一下,其他三人都停了下来。黄瑛和秦小琦喘着粗气擦汗。没等徐磊开口,扶犁的石大庆一回身说:“谢谢领导,贾书记、高场长,照这个速度,封冻前五万亩的目标肯定没问题!”

高大喜一眼瞧见石大庆和徐磊挽起裤筒露出的小腿上疙疙瘩瘩的,有的还血淋淋的,跨上一步问:“怎么搞的?”

“早晨出工和晚上要收工前一个多小时那阵子,蚊子、小咬和牛虻,还有小刨锛儿,发疯似的叮你——”徐磊说着,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一把汗,又搭好,用手轻轻搔着腿说,“越痒越想挠,越挠就越痒,三挠两挠就破皮了……”

贾述生蹲下轻轻按着一个红肿的包,心疼地说:“哎呀,都化脓了!”接着抬头瞧瞧身后的人说,“我们太官僚了,这种情况怎么不知道?!”接着问方春:“方副场长,你分管生产,不能光要生产进度,不顾大家的健康呀……”他说到这里,似乎感到话重了一点儿,看看徐磊的另一条腿,发现也是这样,愧疚地说:“我也有责任,不,我应该负主要责任……”

方春一阵脸红,一阵窘迫,喃喃着,谁也没昕出说的是什么。

高大喜说:“贾书记,这种情况我知道,前两天还没这么严重,我还安排一台车,让张大夫专门去场部反映情况和领药……”

“前天傍晚,张大夫找你不在,向我反映了。”姜苗苗对高大喜说,“场部药品不足,领回来没多点儿。吴场长对这件事很重视,正抓紧组织进药……”她说着,发现黄瑛正半蹲着轻轻抓挠裤腿儿,过去往上挽了挽她的裤腿儿一看,也红一片,紫一片,血疤疤一块一块的。

黄瑛不好意思地放下裤腿儿:“姜场长,没关系,习惯就好了。”

“快来快来,”徐磊催促着,从兜里掏出几个灰褐色的圆球和几根像筷子粗的小白木棒棒,一样一个发给他们三个说,“快上药。”

贾述生问:“上药?这是什么东西?”

“这叫八股牛,是止血的。有言道,有了八股牛,不怕伤口大血流!”徐磊举举手里的白棒棒,又显示圆球说,“这叫马粪包,有了马粪包,不怕伤口脓作妖……”

高大喜问:“这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些山上的玩意儿野性,可别用出事儿来!”

石大庆接话说:“高场长,不能,我们听八家子老乡说的,他们常年就靠这个。我们听说后,从那边山包上采来的。你别说,真管用,现在全队都推广了。要是没有这些玩意儿呀,我们不定让这些北大荒的小飞虫糟践成什么样了呢!”

贾述生说:“高场长,你想着,回去安排张大夫到各队讲讲这方面的常识,怎么采取保护措施,怎么治疗,告诉大家不要用手挠……”

“知道,我们也都知道。”黄瑛在一旁说,“一痒起来钻心,就什么也不顾了!”

“还是要给大家讲一讲!”贾述生说,“不能光等总场,咱们分场领导要亲自出面联系药品。”

高大喜说:“好,我负责。”

姜苗苗瞧着他们四人上药,问黄瑛:“黄瑛,照你这么说,这八股牛和马粪包还真管用?”

“管用,”黄瑛回答,“伤口上抹上八股牛粉,真的就不出血了,要没有这马粪包,还不早都发炎了!”

姜苗苗赞叹:“这老百姓还真有点子土办法!”

“贾书记——”席皮说,“听我们张队长说,今天大检查是为了贯彻总场会议精神,要找差距,鼓干劲,‘放卫星’。叫我看呀,这里生开地粮食产量,放不了南方亩产三千多斤的‘卫星’,开荒速度也放不了大‘卫星’。我到八家子老乡那里去过两次,倒有个能‘放卫星’的想法,不知怎么样?”

贾述生见席皮认真的样子,说:“你说!”

“我到八家子那里去的时候,发现家家都种点儿水稻,当时就觉得,这北大荒能种出大米来可真新鲜,”席皮蛮有兴味地说,“咱们到老乡那里访问访问,研究研究水从哪里来?种稻子怎么样?我想,产量一定比小麦、大豆高。要是咱全分场成为水稻分场,让这里的大片大片地稻花飘香,不就是放了颗绝活儿‘卫星’吗?”

“席皮,真有你的,”贾述生手指划着说,“倒也是个道道。我们抓紧时间检查完一队,到八家子访问访问去!”

这一提议,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自从来到北大荒以后,整天忙于开荒建点,光知道有个八家子农民村,分场的领导们,包括队长们还真不知道这里的老百姓怎么生活,都有些什么风俗习惯呢。他们从每一组面前走过,都是进行慰问式的检查,这才发现,几乎每个人都受害于蚊子、小咬和小刨锛儿,只不过有的轻,有的重,那些把裤脚缠得紧紧的男男女女,脖子上、脸上的红肿包也不少。他们中间不管谁,只要一问起这咬害,都恨恨地说,北大荒荒原上的这些小毒害,比野猪、熊瞎子、大灰狼还可恶!他们走到头,发现每个开荒小组都那么卖力,有的只不过犁得浅一点儿。他们又驱车到了机耕队开荒作业的地方,也都很满意。这里给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女拖拉机手们都能驾机作业了,而且都那么熟练。发现的一点问题是,有的趟和趟之间扣合不严,倒也没有露草的。贾述生和高大喜都没有批评,指点张爱宝开队务会时个别说一说,对大家这种劳动积极性和已经表现出的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要多从正面鼓励和表扬,少批评。

解放牌汽车返回来,向二队驶去。

汽车轱辘轧过一个个塔头墩子,一颠一摆地前进着,那车厢吱扭吱扭直响。

汽车穿过分场向东驶去,到了分场和一队中间时,驾驶员把着方向盘摇下门窗玻璃,探出头来朝着车厢说:“贾书记,你们看,前边路旁树林边停着一辆拖拉机,下来七八个人,急急忙忙跑进树林子去了,像出了什么事儿……”

贾述生等都靠着车厢板坐着,一听司机的报告,都忽地站了起来,等朝拖拉机旁的林子旁看去,人影儿已经不见了。高大喜感到不妙,催了一声“快”!汽车摇晃着发疯似的向前驶去,车到了拖拉机跟前一停下,车上的人都快速跳下来朝林子里跑去。

队长孙振鹏冲在最前头,拼命地跑。

“怎么啦?怎么啦?”孙振鹏跑过一个小山头,还没到坳洼里围成团的人群跟前,就边跑边急着问,“出什么事啦?”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扶着树干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情形一下子愣了,后边的人也都呼哧呼哧喘着撵了上来。

贾述生等人也很快赶到了。

李开夫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的尸骨、血衣说:“贾书记,今天下午出工时就发现没了赵嘉彬,我就撒下人找,这不——”他的声音哽咽了,“没想到让狼吃得这么惨……”

“贾书记,”孙振鹏叹口气说,“三天前,我发现赵嘉彬情绪不正常,找他谈了两次话,也没谈出心里话。这个人内向,平时发蔫,一般问不出什么话来,外号叫老蔫……”

赵嘉彬的邻铺洪和平说:“孙队长,说话有一个礼拜了,一天晚上睡觉前,赵嘉彬一边脱衣服一边嘟囔说,这地方真没意思,昨天早晨排队买饭时,他就问谁买饭票,把三元多的饭票换成了钱……”

“这么说一”高大喜喘了一大口粗气,“这个赵嘉彬是在逃跑路上让狼掏了。”

“呸!”方春激愤的样子,“背叛北大荒,罪有应得,国民党部队的地痞!”

他这一说,李开夫和赶来的人都斜了方春一眼,想说,又没说出什么来。

贾述生板着脸说:“方春同志,事已如此,就别再说题外的话,我们要用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对大家进行思想教育。这北大荒是艰苦点儿,人都来了还想跑,这说明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不到家。”他一转话题,声音更严厉了,“我批评过你几次了,以后不能再什么国民党痞子痞子的,解放战争中,他们已经投诚起义,编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队伍,现名就是复转军人……”

方春低下头没吱声。

高大喜又恼又气又心痛,刚要说,谁他妈的再逃跑,我就毙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恼怒地一跺脚说:“谁要不想在北大荒干,就他妈的统统给我滚,放两天滚假,各队出车把他们送走,别留在这里给我当灾根……”

“大喜,不能急躁!”贾述生接着对孙振鹏说,“孙队长,让来的人在这里处理处理,你马上安排人去给赵嘉彬家属发电报,让他们速来。”

姜苗苗没到过战场,从没见过人惨死的场面,心里刚刚平静下来,情不自禁地说:“夜里,或者一早一晚常听见狼叫,没想到这么猖狂!”

李开夫说:“你们不知道,这几天,常有群狼在我们队附近嗷嗷叫,夜里直抓马架子和女支边的帐篷,吓得女支边们都集中到一起挤成团儿不敢睡觉。”

“就怨你们几个,”孙振鹏对着洪和平说,“从这个坳洼的狼窝里抱回那几个狼崽子熬了狼油,说是留着治烫伤,把那小狼崽子皮叉扔在帐篷跟前,那些老狼急了,到处寻崽子……”

“好吧,大家都要吸取这个深刻的教训!”贾述生说,“走,按计划进行检查去。”

第十二节

贾述生带领大家检查完一队,汽车左绕右拐来到了八家子村。这里说叫八家子,实际不止八户人家。最初是八户人家在这里落户,现在已经有二十多户了。

这八家子坐落在分场东北角一座孤独的小山包下。清清的河水从山包下甩出个湾子,从村前流过。村民们春夏秋从这里提水饮用,冬天融冰为水。家家都是一色的土坯草苫房,相隔都很近,户和户成相聚形,看来是为了有事便于互相照应。户户相距近是近,但都是独门大院,几乎是山墙相傍,院栅相连,家家的院栅子紧密不说,栅杆儿还又粗壮又高大,栅子墙上几乎都缠有一道道铁蒺藜,看来倒不是防盗贼,而是为了保护院里的猪舍、鸡舍、鹅舍不遭野兽侵害。这和内地完全不一样,内地的院栅子几乎都是蔬菜园田地,这里是家禽家畜饲养场。别具特色的是,家家院门口至少都有四只气势汹汹的大狼狗。解放牌大汽车在村旁停住,人一下来,整个小村庄的狗就汪汪汪叫成了一片,像要山崩海啸发生大地震的前夕似的。

李开夫被派来打前站,陪着叫王继善的村民迎了上来。这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粗壮高大,浓浓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对明亮的眼睛,脸孔泛黑,对襟衫袖挽在肘上,裤筒挽到了膝头,像山民,像猎人,又像放山挖参的,也像森林里的伐木工,是标准的关东大汉。

“老乡,你好哇!”相互介绍后,贾述生握着王继善的手说,“早就该来看望乡亲们,请教请教。你也想像得出来,开荒的队伍刚进点,吃的、用的、住的,千头万绪,算是刚安定下来。”说完将身后人员一一作了介绍。

王继善憨笑着说:“别客气,早就听说你们来了,就不知该怎么个接头法,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前两天,我们一个伙计骑马去县城办货,我让他打听了打听才知道,说是国家派十万复转官兵来开发北大荒,可把我们高兴坏了!贾书记,我们这二十几户老百姓盼人间烟火呀!”他指指各家院门口站着的老老少少,接着说,“我们这八家子离县城二百多里地,消息非常闭塞。”“老王,”贾述生问,“看来,你是这里的村长了?”

王继善笑笑回答:“什么村长不村长的,村上有点事儿的时候,大家都推举我出头,一来二去就成了村头——叫村头,不能叫村长,人家那村长是正儿八经选的呀,咱这个也没经过选,是村头,就叫村头,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叫我王村头。”

这个小村落属于元宝县辖区是没问题的了,贾述生刚想问这个村属于哪个乡的,一下子想起眼前全国农村正在大办人民公社,便问:“老王,咱们这个村属于哪个公社的?”

“说是属于哪儿呢,又哪里也不属于,是个二十户人家的小独立王国。”王继善长叹一声说,“刚解放不久,县里来了三个人,说是来普查人口。他们赶着一挂马车,路不好走,或是说,根本没什么像样子的路,走了一天多才到这里,搞了人口登记,说是我们归元宝县管,以后就再没来过人。后来,听传说,那三个人全让黑瞎子给舔了,我们到县城里才知道是真的。小饭馆、茶馆,还有大车店里,都拿着这事儿当故事讲,传说得更邪乎。从那儿起,再就没人来了!”

高大喜问:“老王,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个村子建在这里呢?”

“噢,这话说来可就长了。”王继善伸手示意谦让着说,“贾书记,高场长,还有各位,走,到我家坐坐。”

贾述生点点头,笑着应承了,跟着王继善朝村头一家三间草坯房走去。由狂吠到弱的狗咬声,经王继善一声厉喝顿时鸦雀无声了。

几乎所有来的人都注意到了在家家栅墙高立的幽秘小院里,依次排列着鸡、鸭、鹅、狗、马等舍所,两个院外角处,一个是苞米楼,一个是厕所,几乎栅子上都挂着一串串半干不干的各类小鱼和狍子、狐狸等兽皮。屋子里也很有特色:土炕、火墙。一进屋,王继善把贾述生等往炕上让,招呼老伴儿放上小炕桌,泡上茶水,拿来装有蛤蟆头烟叶的纸糊篓,大家有炕上盘腿坐的,有坐在炕沿上的,谈了起来。

“当初,我们八户人家为啥在这里定居建个村子,话可就长了。”王继善说,“日本鬼子侵占了咱们大东北以后,看那个架势,就想长期霸占着呀!我是亲眼看见,他们一方面动枪动炮扩大占领地盘,一方面就从关里抓劳工、抓流浪汉,向北大荒移民,就整整……”王继善用手敲敲脑门子,眼睛一闭想了想说,“那是从一九三六年六月份开始,计划要往这个地方抓十三万劳工来开荒,每年都集中一万到两万人……”

贾述生问:“老王,看来你对这些情况很熟悉呀?”

“当然了。”王继善给每个人倒上茶,卷一棵蛤蟆头烟点着说,“我是从山东黄县被抓来的,旧社会,我念了几年书,当时的话,叫国高毕业。被抓来不久,开拓团的头头发现我有文化,会写字,还会打算盘,就把我弄到他跟前,他们需要这么个人,向移民传达些事什么的,一来二去,我学会了日本话……”

姜苗苗问:“老王,日本鬼子对劳工又打又骂吧?”

“打骂是家常饭,随便用刺刀挑人也是常有的事儿!”王继善说。

“老王,”高大喜问,“这日本鬼子抓这么多人就是为开荒?”

“听我说。那年,我们刚被抓来的时候,是先开荒种地够这些人填肚子,过了两年,就由一万人一下子集中到了两万多人……”他说着指指小山包说,“就是在这座元宝山的东面,强迫劳工修吉祥河输水工程和水库,准备建造一个总面积是五百万亩的大型灌区。”

贾述生问:“日本鬼子修建灌区,要种水稻吧?”

“是的。”王继善说着掐灭卷烟,从炕头箱子里拿出一张颜色已经变黄的图纸,把小炕桌上的茶壶、茶杯和纸烟拿走,把图纸摊开在上面,大家围拢过来,他边指着边说:“这就是刚才我说的小元宝山,这条蓝色的线是吉祥河,这是引灌的渠首,在这里修了一个八孔进水闸,你们再往这边看……”他把手指一下子划到渠首的下中部说,“这就是小鬼子当年计划的吉祥蓄水工程……”他说着又把手指移回渠首说,“计划从这里开始,修建总干渠八十五公里,还有干渠四条,支渠二十五条,排水河三条,构造物八十座……”

高大喜急不可待地问:“修建成了吗?那些东西还都有吗?”

“修建了个囫囵半片,刚有个主框架,日本鬼子就战败投降了。”王继善说,“那日本鬼子开拓团团长真可恶,临逃跑时安排两个鬼子指派我和十多个民工去炸八孔桥。我们十多个民工偷偷嘀咕,瞧准机会,五六个人包一个,把两个日本鬼子捅死了……”

“老王,好样的!”高大喜听到这里,激动地一拍王继善的肩膀头问,“这么说,渠道还在?”

王继善点点头:“总干渠和支渠都被荒蒿野草和灌木埋上了,开出的地也和荒甸子一样了!”

贾述生点点头:“对,我想起来了,我们要开进六分场的时候,吴场长曾指着北大荒开荒布局图,给我们说过这个地方,飞机航测和农垦部勘探队也勘察过这个地方。这块地方属于我们六分场的场界内,说是因为那片地方渠多,构造物不少,不易于拖拉机大片大片开荒作业,计划最后开发那里。据吴场长介绍,大约离这里七八里地,老王,对吧?”

王继善点点头:“对对对,有七八里路。”

“贾书记,”高大喜急不可待的样子,“咱们能不能看看去?不管怎么的,就是再荒,也算是撂荒地,好开呀!要是创开荒纪录‘放卫星’,比这里要容易得多呀!”

王继善见贾述生等都很有兴致,说:“你们是开车来的,去那里倒是没有多少路。咱们这八家子村的老百姓常结伙儿去那儿的吉祥河打鱼,踏出了一条毛毛道,从这儿到那儿,都是硬甸子,当年日本鬼子统治时跑过车……”

方春在旁边鼓动:“贾书记,走,咱们就去看看!”

贾述生一挥手,大家走出王继善的家,上了车。按着王继善的指点,解放牌汽车摇摇晃晃地朝渠首驶去。

偏西的太阳已不那么炙热烤人了,阳光照耀着茫茫的荒野,草浪起伏着滚动,就像大海的波涛,一浪一浪推向遥远的天边。这汽车惊得一群群、一对对野鸡和野鸭,呼啦啦飞起又呼啦啦落下。贾述生放眼望去,这才体会出王继善等八户人家为什么要在这小山包旁安家落户:小元宝山不大,藏不住大野兽,山上有树,可以用来盖房子、夹栅子。汽车路过山边时发现,小山里有八股牛、马粪包、芍药等中草药,就像八家子一个天然的中药库。还有这会唱歌的弯弯的小河,碧波粼粼,清澈见底,可以饮用、洗澡、洗衣服……

高大喜向王继善靠靠,问:“老王,那些让开拓团抓来的老百姓,后来都走了吗?”

“差不多吧!”王继善回答,“故土难离,多数都是从辽宁、吉林被抓来的,不少都有老婆有孩子,这北大荒这么荒凉不说,冬天冷得要命,能跑的都跑了。也有在县城里落户的,也有跑回老家的,我们那八户,都是杀两个日本鬼子的。当时想,日本鬼子说不定到老家找我们,怎么也不会在这荒野搜找。”

“有智慧!有智慧!”高大喜随着车的摇晃,像抓又像拍了王继善的肩头一下,“你要是跟我们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准保也是个好样的!”

王继善一回头,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会心地笑了。

他们站在渠首的八孔桥上四处望着,果然如王继善所说,根本见不到当年所开荒地的模样了,十年左右的撂荒地已经和荒原没什么两样,那土地经过耕耘耙耢,长出的野草、野蒿更高更密,柳茅丛更浓更大,就使这里显得更荒凉了。

贾述生瞧着涌向天边的荒原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日本鬼子选择这个地方开渠引灌,一望无际,平平坦坦……”

“不,”王继善说,“我听说,日本鬼子引灌吉祥河,曾经反复勘察,最后才选择这个地方。据他们说,选择这里引灌种水稻,主要有三点有利条件。一个是总干渠以下的一马平川大荒原,往下推出几百万亩的坡降在千分之一以下,水往低处流嘛,利于灌溉。第二个是吉祥河中游做渠首的这个地方,年径流为每秒一百二十立方米左右,总水量为五十亿立方米左右,引入灌区每秒四十立方米左右,可以供二百多万亩水稻用水。再就是,小日本又设计了一个元宝湖,总库容量三亿左右立方米,可以灌溉五十万亩水田。小日本子有勘探资料说明,灌区地下水贮量很丰富,冬季地下水位在十米到十二米,这个灌区地下水位与灌溉水层相连,井深十多米,单井出水量每小时一百二十吨至二百吨左右,如果春季缺水,还可以抽水补灌。第三个是这里土质很好,有机质达百分之十以上,土壤较厚,土质肥沃,是一种亚黏土,结构好,渗透系数不大……”

高大喜听得入了迷似的,开口大叫:“小鬼子呀小鬼子,真够他妈鬼的,干起事来总是左右逢源,不想干赔本的买卖,可就是没料到战败投降夹着尾巴逃跑,哈哈哈,哈哈哈……”

王继善手扶水闸桥横梁说:“那个开拓团长声称,灌渠形成以后,还要把往下三个县平掉,都开发咸水田,要建设成关东军的粮食生产基地!”

“做美梦去吧!”贾述生蔑视地说了一句后,问,“老王,日本鬼子在时水稻种成了吧?”

王继善说:“种成了,刚刚要成点儿规模。”

方春半天没吱声了,问:“那稻种呢?”

王继善说:“稻种和技术人员都是从日本来的。现在,我们还留下了种子,每家都引河水种了点儿水稻,这大米是好吃呀!”他停停接着说,“日本鬼子就像有大米癖,那时候,在这满洲国,中国人吃大米算是经济犯呢,我们劳工也是光种不准吃。日本人种水稻还他妈的神神道道的,说水稻是谷物之神,播种的时候,还要在地头上立一个神龛,那个领着撒种的日本技术员带头让我们给神龛磕头,边磕头边念叨:‘天神天神,多保佑水稻丰收,多保佑……’”王继善见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头一年,算是有收成了,第二年比第一年产量多了一点儿,日本鬼子技术员说,比在日本的产量低多了,要好好研究研究……”

“当然,”方春说,“从日本弄来的种子,怎么也要适应一下这里的土壤、气候嘛!”

“贾书记——”高大喜兴奋地说,“咱们不能让前辈开荒者的汗水白流,只要这里种水稻能行,咱们把北大荒建成共和国大粮仓的同时,把咱光荣农场六分场建成北大荒的鱼米乡!”

“我看可以!”贾述生一挥拳说,“回去后,咱们好好开个会研究研究,抓紧纳入计划动工。”他转脸对王继善说:“老王,我有个想法,当着我们分场领导班子的面,还有各队队长,共同商量一下看行不行,把你们这个八家子村收编,变成我们分场的一个生产队,就叫第四生产队。如果同意的话,我抓紧向场部汇报……”

姜苗苗眉飞色舞地说:“老王,这可是个好事儿呀!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办的农场是国营农场,我们都是国家正式职工、正式干部,上班拿工资,看病有医疗费,是好事呀!”

王继善紧紧握着贾述生的手说:“好,我回去征求征求乡亲们的意见,估计差不多!”

高大喜又一拍王继善的肩膀头:“要行,咱们就合起心来一起干,把北大荒建成个水稻飘香的小江南,叫咱北大荒人,不,让全国人民都能吃上咱北大荒的香喷喷的大米!”

李开夫一时找不到说话的机会,这时灵机一动说:“我们队有个国家农业科学院水稻研究所的,是个右派,听他说过,他对水稻栽培通得很,话头话尾,还直对他被打成右派可惜,说培育了两个新品种没来得及推广。咱们开发水田,就不知道用这个右派当技术员行不行?”

贾述生爽快地说:“让他种水稻和开荒没什么两样,人是右派,开出的荒地和种出的水稻还能成右派?!叫什么名字?”

李开夫说:“叫张明山。”

“就让张明山当技术员,”贾述生扫视一下大家,“你们说怎么样?”

在场的人都说行。

方春说:“贾书记,这些事情我们是不是应该向场部请示请示?”

贾述生说:“我考虑考虑,看哪些需要请示。”

“贾书记,”高大喜兴奋不已,就像在战场上领了重要任务,蛮有把握要去打一场胜仗一样,“这种水稻的事情就不用汇报,‘放卫星’、‘放卫星’,偷偷准备,一鸣惊人,稻花飘香,种出大米来再向场部报喜,才一下子震惊全场。咱们就放这颗‘卫星’!”

大家都高兴地拍起手来。

第十三节

北大荒的雨就像北大荒这样粗犷,从天亮开始,一直下到中午饭过。先是暴雨,像瀑布一样从天空倾泻而下。远处隆隆的雷声不绝,那雷电撕破天空,从高空一直裂到地面。荒原上,开垦出的土地很快成为汪洋一片。荒野、地里成了一片汪洋的时候,雨渐渐小了,天空就像被雨水正冲刷着的一个半圆的铅色大球,使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了,只知道天还没黑。

庆幸,雨里没有夹来狂风。被大雨包裹着的一座座马架子和帐篷都安安稳稳地任凭雨帘拂来拂去,只是那苫草被捶砸得喳喳喳响得急,帐篷的外篷布嘭嘭嘭被敲得响得很。雨小了,马架子上的苫草又变成了沙沙沙的声音,像无数把镰刀割草一样,篷布呢,也变成了嗒嗒嗒的声音,像一支小军乐鼓在敲着一支单凋枯燥的曲子。

姜苗苗穿着在总政歌舞团时的衣帽连体的草绿色雨衣,粉红色的水靴,从贾述生的马架子里出来,溅得水花乱飞,跑到了高大喜马架子门前,门也没敲就气喘吁吁地推门闯了进去。

马架子里亮着灯,高大喜正手撑桌沿,全神贯注地瞧从王继善家里带回的那份灌区规划图纸,听到门响,一转脸见是姜苗苗,喜出望外,笑着迎上一步:“哟,苗苗来了,这大雨天……”

自从上次在一起表明心迹后,两人都是只在心里、在梦里,还没有单独相聚过一次。他俩都不止一次看到过出工前的草地上、收工后的月夜下那一对对恋人手拉手、肩并肩,慢悠悠、卿卿我我地散步聊天,羡慕极了!他俩不能呀,他们是领导啊!单独在自己的马架子谈情说爱,尽管很秘密,可一旦让人发现,就会让人添枝加叶,说三道四。就是高大喜和王俊俊那天晚上的事,就足以让他挺长时间抬不起头来,总觉得丢了什么。他们俩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自由自在地在荒野里漫步……

这领导当得太累,太拘谨了。

“高场长,”姜苗苗从腋下拿出一份材料说,“贾书记起草了一份给场党委的报告,请你先看一下还有什么意见没有,然后召开一个分场领导班子成员会议,吸收一下各队队长参加,研究讨论通过后就正式上报。”

“以后,你就叫我大喜,别场长场长的那么严肃!”高大喜爱恋地瞧一眼姜苗苗,接过了材料。

“习惯了,”姜苗苗被高大喜盯得脸一下子变得热辣辣的了,两颊飞起了淡淡的红霞,当两个小酒窝闪出的时候,显得更漂亮了。她笑笑说:“这样吧,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叫高场长,就咱俩的时候就叫你大喜……”

高大喜点头笑了。

庄严的时代,纯洁的爱情,高大喜,这位从来没有受过姑娘爱恋的男子汉——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简简单单一句话,已使他情潮涌动。对于姜苗苗,这个漂亮而有能力、格外引人注目的姑娘,初见到时,他就有点儿动心,但丝毫没敢去接近,也不敢想像她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全分场就这么一个姑娘,说不定哪朝哪夕上头来个令就调走了。他对眼前的事,既实实在在感到了是事实,一闭上眼睛思量起来,又觉得是在恍惚之中。

高大喜看完材料说:“收编八家子村成为咱们一个队,叫四队,十八至五十岁的都变成国营农场职工,其他算职工家属,我看可以。我建议这个材料里还得写清楚,请场党委请示县委批准,尽管现在的八家子成了县里被遗忘的角落,毕竟在人家的管辖之内。”

“是。”姜苗苗点点头,心情平静了,说,“还有在八家子时说的那一点,要让二队的那个右派职工当水稻栽培技术员,我问贾书记用不用请示场部,贾书记说不用,又不是提拔他当干部,用他开荒,用他当技术员发挥他的特长,是我们职权范围内的事情。”

高大喜说:“可也是,贾书记说得有道理,我们就听贾书记的。”他发现姜苗苗每次眼光和自己相遇时,便立即躲开,就把材料一放说:“苗苗,请坐。”高大喜是想让姜苗苗坐在床沿上,自己也好过去,可以肩挨肩坐着,姜苗苗却坐在了桌前的板凳上,他也只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高大喜摆弄着桌上的水杯,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姜苗苗低头翻阅那份材料,想了许多,也没有说出来。你看看我,低下了头;我看看你,也低下了头。

“苗苗,”高大喜终于找到了话题,“我从朝鲜战场回来,在文化补习班里听说城里一些大机关兴起跳舞风,我乍初不信。你说,我可能封建点儿,那男女搂搂抱抱的像什么……”

“你说什么呀?!”姜苗苗一皱眉头,“说得这么磕碜,人家机关里跳舞,就是手轻轻贴着手,或者是轻轻抚着肩,抚着腰,怎么叫搂搂抱抱呢!”

“噢噢噢,我不知道,”高大喜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听人家都这么说嘛!”

姜苗苗嗔怪中带有娇媚地说:“那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呀!”

“我脑袋封建!”高大喜拍拍脑袋说,“要不,怎么喜欢你不吐口呢!”他话一说出又觉得不好意思,一转话题,“苗苗,当初都传说城市机关疯了似的跳舞,我不相信。来到北大荒听说你就爱跳舞,而且陪着毛主席跳过舞!一说毛主席也喜欢跳舞,我就不恶心这事了。苗苗,你说说,这跳舞是怎么兴的头?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子就兴跳舞了呢?”

姜苗苗笑笑说:“这跳舞是一种艺术活动,健身活动,也是一种友谊活动。”

“噢,”高大喜心不在焉,“这跳舞怎么跳法呀,是不是就像电影里演的那些国民党军官和太太、小姐们那种跳法?”

“真是的,”姜苗苗说,“你怎么一说就走辙呢,国民党那些腐败官兵跳的是什么舞呀,灯光昏暗,女的穿着露腿的旗袍,还浓妆艳抹,我们跳的舞是健康的舞,穿的是平时的工作服,有个乐队伴奏,分快三步、慢三步,还有快四、中四和慢四……”

高大喜想出了一个要和姜苗苗接触、贴近的办法了:“那,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行啊。”姜苗苗说着邀高大喜来到自己身边,“来,左手握着我的右手,右手搭在我的腰部,然后随着我喊一二三四,跟着我的脚步走。”

姜苗苗是在真教,轻盈的步子也是在真迈,可是,高大喜根本不踏着她喊的节奏,也不随着她的步走,就像一匹年轻的小马拉不动一辆满载货物的车一样。其实,高大喜根本也没听那节奏,要听要踏还不会吗,在部队里列队形喊口令,军人是最有节拍感的,他真想让自己的胸膛贴近姜苗苗!可姜苗苗呢,仍在那么认真地喊着节拍,强带着他学步,就像支黄瓜架似的,一会儿西扭,一会儿东歪。高大喜倒不是故意,一下子踩着了姜苗苗的脚。姜苗苗“哎哟”一声,也乱了步。借她一弯腰的工夫,高大喜把着她的腋下一扶,搂进了自己怀里,两个人紧紧贴在了一起。姜苗苗一下子变得温柔了,高大喜第一次感受到了姑娘温馨的身体,继续朝姜苗苗贴紧了一下,全身竟像战栗一样,甜蜜的感觉使他心醉,使他心潮激荡。她的头偎在高大喜脖下,那样柔顺,只要她的头稍稍一动,头发搔撩的痒劲儿,撩拨得他全身都在麻木,他真想低下头去亲吻她一下,哪怕是只有一下……他在琢磨着应该怎样进行才不让姜苗苗感到自然而不粗鲁,就像她的脚无意被踩,借机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一样……

轰隆隆,咔啦啦,一声滚雷,伴随着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声炸雷。高大喜和姜苗苗几乎同时一惊时,蒙蒙细雨变成了倾盆大雨落了下来;等他俩松开时,雨水已经没过门槛和门底边的缝溢了进来。高大喜一拉门,涌堆在门口的积水汩汩而进,霎时间就没过了脚面,眼瞧着升高,很快到了脚腕子,到了小腿肚子……眼瞧就要没过床沿了。

“怎么办?”姜苗苗惊慌失措,想去找洗脸盆往外舀水,洗脸盆却被冲进铺里头了。

高大喜穿上雨衣,让姜苗苗也穿上,拉着姜苗苗的手说:“跟我来!”他俩跑到马架子的后堵头,高大喜着急地蹲下说:“快把苫草和蒿棵扯掉。”姜苗苗刚要伸手,高大喜急忙拦住她,“小心铁蒺藜!”高大喜先扒开一处,雨水就像一股清泉直泻而出。他俩很快在马架子的后堵处扒出了一条宽缝,就像水站刚开启的小溢洪闸一样,水呼呼流了出来。高大喜说:“走,快看看你住的马架子去!”

他俩径直跑到姜苗苗住的马架子后堵,也扒出了那么一条缝口,水也很快溢流了出来,不用说,里边也已经灌进了水。

姜苗苗起身要进马架子看看,高大喜身后相随,方春穿着雨衣从自己的马架子里急急火火地迎面走了过来。这几天,他的心本来就火烧火燎地难受:山东支边青年进点那天晚上,和高大喜一起受到两个姑娘冷落,当初传得沸沸扬扬,幸亏姜苗苗一通讲演报告,稳定了人心,虽说有失体面,也还没觉得怎么样,又不是只有自己,前头还有个大场长哩!可一听说姜苗苗跟高大喜对上了象,方春心里顿时醋意大发。当初自己追求她,她婉言谢绝,原来是看中了分场场长高大喜,势利眼,太势利眼了!要不足势利眼才怪呢!我方春比高大喜小几岁不说,哪点比不上他!方春不怪自己,就怪姜苗苗势利眼。有意去一队地号看看王俊俊,看看有没有缘分,正巧又碰上个赖皮赖脸的李开夫在那里黏黏糊糊,就气不打一处来。起初他还有点儿佩服高大喜,不管怎么的,他是大名鼎鼎的上甘岭战斗英雄呀。自从有了醋意,又有了新的想法:嘿,成为大名鼎鼎的英雄是老天造化,谁在那个战斗岗位上也得那样!他瞧着姜苗苗不顺眼,包括席皮、李开夫……

“方副场长,”姜苗苗捋一下雨衣的帽顶,抹一把雨水淋淋的脸,像喊话一样问,“到哪儿去呀?”

方春从马架子里出来时,想看看雨下得多大,一抬头看见他俩在一起,心里的醋坛子就像一下子打翻了一样,浓浓的酸味儿直呛肺管子,直钻鼻子眼儿。他发泄似的穿上雨衣冲了出来,连头也不抬,放大嗓音回答:“听说不少马架子都灌了水,贾书记去看望大家去了,让我在马架子守电话!大雨天有什么守的,我们当领导的不能光知道自己关心自己呀!”

“你——”高大喜听出话里的醋意,话刚要火愣愣地说出口,被姜苗苗使劲儿拽一下噎了回去。

“大喜,贾书记准是知道咱俩在一起才自己走了。”姜苗苗说,“走,咱们也到大伙儿的马架子,还有支边青年的帐篷那里看看去吧!”

高大喜说:“不,你留下值班听电话,一旦场部领导有事呢?还有,你往一队和二队打打电话,问那里的雨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姜苗苗留下了。

高大喜趟着水,哗哗啦啦地朝前面的马架子急步走去。一个闪电从他头顶上亮过,雨还在下,变得小了,不那么像瀑布一样直泻了,而是有节奏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下起来,像是颗颗珍珠从天空向大地撒落。

贾述生正指挥大家扒马架子后堵头,有几个马架子地势低,积水挤拥而进,眼瞧扒后堵头也没用,他们就索性抱起行李送进别的马架子,让水随便漫去。

“不好了——”前边有人大喊,“水要进地窨子啦……”

“同志们——”高大喜灵机一动大喊一声,“拎着铁锹跟我来!”他顺便从一个马架子旁拎起一把铁锹,朝不远处大堰下的地窨子宿舍跑去,一到跟前就喊:“靠挑土垒埂哪能行,快挖沟,在地窨子宿舍前挖出一道沟!”他说着动手挖起来,刹时间,一百多人都集中了过来,一条排水沟很快挖成,水乖乖地顺着排水沟向地势低处流去了。

“贾书记,”高大喜拄着锹把,气喘吁吁地问,“女青年那边的帐篷怎么样?”

贾述生也喘起了粗气:“那边是最安全的了,估计没什么问题!”

“同志们都回马架子休息吧,灌水的就到别的马架子休息一下。”高大喜抬起头看,浓黑的天空已经变淡,东方的天边上还露出了亮点,飞出了一道美丽的彩虹,他对贾述生说,“贾书记,咱们到帐篷那边看看去。”说完话才发现方春也在旁边,斜一眼没吱声。他和贾述生朝帐篷走着,听着身后有紧随的脚步声,才知道方春也在身后跟着。

原先的十座帐篷随着分到一队、二队的支边青年带走了八座,只剩下两座了。高大喜等还没进帐篷,就听见里边传来了哄笑声、掌声。他走在前头,敲一下帐篷门,随着一声“请进”,他们迈进帐篷,就被这里的气氛感染得轻松了许多。一个叫彭燕妮的女青年边鼓掌边说:“欢迎分场领导参加我们的大雨伴奏联欢会!”顿时,站在地上的、跪在和坐在床铺上的女青年们一起热烈地鼓起了掌。

“嗬——”贾述生也随着鼓掌,“你们在开联欢会呢!”

“是呀!”彭燕妮手指着帐篷顶说,“贾书记,高场长,还有方副场长,你们听,滴滴答,滴滴答,多好听,现在这雨点的节奏可以跳中四步,刚才那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的大雨就开始跳快四。姑娘们,来,给咱们分场的领导表演一个!”她声音一落,站在地上的姑娘们踩着雨点,在雨点敲击帐篷的节奏中,两人一对,欢快地跳了起来,贾述生、高大喜、方春都直愣愣地瞧着,他们在战场打敌人行,指挥开荒行,在这场合可就傻眼了,为了避免尴尬,还是方春带的头,随着雨点有节奏地拍起巴掌来。“姑娘们——”彭燕妮大声喊,“你们谁能请咱分场的领导跳一个呀?”

这时,帐篷门被呼啦推开了,姜苗苗满脸雨水地跑了进来,直冲贾述生:“贾书记,好消息,特大好消息!刚才场部值班室来了个电话,说是从你老家来了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张口说是来找你。值班员神秘兮兮地说,好像是你的女朋友——未婚妻——”

“噢——欢迎噢——”鼓燕妮一带头,女青年们一起鼓起掌来。

贾述生喜出望外的样子:“她现在在哪儿?”

“在场部招待所,”姜苗苗说,“值班员已报告给场领导了,场领导说,要是雨不下了,天不黑,就派车给送来!”

“等场部送干什么!”高大喜命令似的说,“方副场长,马上派车去接,快!”

“是。”方春转身走时,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什么滋味呢?连他自己也说不出。

第十四节

这里的路,只不过是在草甸上轧出的车辙印,不像乡间的土路那样,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这里草根密织,茎叶繁茂,雨照样下,水照样流,车也照样在这绿草上飞。

高大喜说出了贾述生的心里话。当初,贾述生真想乘车前往,激动之余,他又觉得不能去:雨虽然小了,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马架子、地窨子和帐篷都已安全躲过暴雨,还要到炊事班看一看,那里边积水怎么样?做饭有干柴没有?他带领高大喜、姜苗苗、方春等到那里一看,放心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馒头刚刚出屉,野猪肉炖蘑菇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每人足足可以分到一大碗。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分场给炊事班专门配了一个狩猎组,八家子的王继善还给他们配了一个老乡,指导这个小组的狩猎行动,每天都能猎到野猪、狍子、山兔、野鸡、野鸭、马鹿;光从野甸子里捡的那野鸭蛋、野鸡蛋,就已经腌了满满一大水泥池子了,准备冬天食用;干鱼坯子也晒了一串又一串。人们说的那“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真是一点儿也不悬乎,有些水泡子里鱼多得不得了,用水舀子舀水都能带进小鱼,迷路的狍崽子,常常在马架子门口成了猎物……

当初安营扎寨时,不少人担心吃肉吃菜怎么办,眼前竞成了一件最省心的事情,有点儿从县城买来的菜,和从地里产的少量菜搭配着,副食比主食还要丰盛,还要受大家欢迎。

贾述生回到自己马架子里发现,水虽然只没过了脚脖子,但水淋淋的床铺上却残留着草叶、蒿杆儿,说明自己指挥大家排水时,水正从自己的床铺上流过。他急忙把被褥拧干晾搭在桌子上,又要通一队、二队的电话,详细询问了那里的雨情。从报告里得知,两个队的情况和这里基本相似,队长们组织得都不错,心才算是基本塌实了。

他来回踱着步。心里算着汛后恢复生产安排,又惦念着去接人的事。张爱宝和孙振鹏倒是详细汇报了抗汛情况,但他心里还是惦着应该和分场其他领导一起去一队和二队看看,就是做不了什么,也算是关心和慰问,给同志们一些温暖。他甚至后悔起来,刚才雨急时,怎么不给领导们分分工,到两个队看看去呢?想到这里,他给高大喜挂了电话,解放牌大卡车很快驶到马架子门前,班子成员一行四人登上车,先奔一队而去。

贾述生从二队返回来,一推马架子门,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说,“噢——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魏晓兰头一歪嗔笑着说,“我料到了,我们当年的团县委书记一听说有姑娘来找你,你准以为是马春霞,对吧?”贾述生苦笑道:“你来是为——”他瞧着魏晓兰,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问的是为什么我一个人大老远赶来呀?”魏晓兰坦坦然然地说,“一是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二是呢,二是来找你的!”

贾述生一皱眉头,没等说什么,魏晓兰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党中央号召青年,特别是女青年要积极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咱山东刮起了女青年支边小风暴,一下子有六万多人报名要求来北大荒。咱老家各地送支边青年来北大荒那天,好热闹呀,敲锣打鼓,鸣放鞭炮。我本来都报名了,可以和大队人马一起来,可是——”

贾述生见她迟疑不说,问:“可是什么呢?后悔了?后来又想通了,下决心后撵来了?”

“不,不对,不对,”魏晓兰连连摇头,神色诡秘地说,“家里给我介绍的那个对象缠着我,听说我要来,寻死上吊,还要跳井,闹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才摆脱开。我先从县里坐市郊车到济南,从济南又换车到沈阳,从沈阳换车到哈尔滨,又换上车才来到这里,连换车等车,整整三天四夜。”她说着把户口迁移证、粮食关系等递给贾述生说,“总场的领导说,先交给分场领导,按着程序上报,因为我是和那二百名姐妹们一起报的名。别提了,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在这里!”

“打听我?”贾述生问。

“是啊,让我多说几句吧!”魏晓兰侃侃而谈,“你肯定会清楚地记得,你参加抗美援朝要启程的那天,县里敲锣打鼓欢送你们,我一直想多和你说几句话,你却心不在焉地东瞧瞧西望望。我问你找谁,眼瞧启程的时间到了,你才不得不开口,问我看见县团委的马春霞了没有。我说,她突然接到通知,去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去了,你才把一个包裹着的小手帕交给我,让我转交马春霞。我一看就知道是定情物,心里也同时咯噔一下子,因为我一直在悄悄地爱着你。万万没想到,我给你准备的定情物还没来得及掏出来给你递上,你却把你的爱心送给了马春霞……”她见贾述生的目光一直盯着她,一侧脸,故意揉揉眼睛,掩盖着内心的惆怅,接着说,“我回家趴在炕上一顿大哭以后,实在没有勇气去替你给马春霞递定情物,就委托给了我的弟弟,这话就不提了……”

贾述生不自觉地点点头,又觉得这头点得莫名其妙,一下子止住了,发愣地看了魏晓兰~眼。

魏晓兰说:“我虽然没把定情物交给你,可心里却一直有你。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写道……指导员贾述生带领全连战士浴血战斗,一举歼灭了三百多敌人……我看后高兴地跳了起来,给办公室的好几个人看,大家被你的英雄事迹所鼓舞,也为你晋升指导员而高兴。后来,就很少听到你的消息了。县里组织人给你家敲锣打鼓送喜报时,才知道你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了,被集中到省城参加文化短训补习班……没多久,听说你报名去了北大荒……前些日子,县委动员女青年支援北大荒建设,我想,你到北大荒的消息,马春霞不会不知道,我一直关注着她,要是你俩关系已确定,她不会不报名来北大荒,因为你来北大荒不像去朝鲜战场肯定归来,这去北大荒可就没准了,十有八九要安家扎根北大荒。我见她没有动静,猜测着你俩关系的进展情况,就报了名。我来北大荒,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噢,是这样,”贾述生感到非常突然,支吾着问,“马……春霞,她,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还在县团委当宣传部部长。”魏晓兰声音有些哽咽了,她低低头,躲着贾述生的目光,“我知道你这个人事业心专一,爱情专一,可是,马春霞人家……”她没说下去就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看来,我配不上你……”说着眼泪出来了。贾述生忙说:“晓兰同志,这事情太突然,让我考虑考虑……”他说着要通了姜苗苗的电话,让她过来后,指着魏晓兰介绍说,这是我老家的县妇联副主任,因有特殊情况后追来参加我们北大荒的开发建设;然后又把魏晓兰刚才递到手的户口迁移证和粮食关系交给姜苗苗,嘱咐说,“请你接着程序,往场部报一下我们分场接收的意见,盖上章,请场部批准。”姜苗苗点点头。贾述生说,“你先安排魏晓兰同志到帐篷宿舍住下,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姜苗苗不知其中奥妙,仍以为魏晓兰是他曾提起过的未婚妻,嗔怪地一笑说:“贾书记,怎么,这时候还像给我们做报告做指示似的,干吗这么严肃呀!”

贾述生苦笑了。

这一苦笑不要紧,魏晓兰的鼻子酸了,眼眶湿了。但是,她忍住了,掩饰住了,没有让贾述生和姜苗苗看出来,也没有让眼泪掉出来,眼睛使劲儿一夹,把泪噙了回去,骨碌进了肚里。

姜苗苗领着魏晓兰进自己住的马架子。从走出贾述生的住所到这里,他见魏晓兰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不像见了久别的亲人那样兴致勃勃,便问:“晓兰,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觉得这北大荒太荒凉太艰苦了?”魏晓兰摇摇头。姜苗苗问:“那,你为什么呢?”魏晓兰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不吱声,像有很重的心思。姜苗苗问:“是贾书记对你不热情?”魏晓兰再也忍不住,一转身趴在床上呜呜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姜苗苗算是摸着眉目了。是啊,刚才打电话被招到贾述生那里,让安排魏晓兰时,贾述生就像上级给下级布置工作那样严肃。一个一腔热血、乘三天三夜火车,又冒雨来到开荒点的姑娘,怎么能受得了呢!她伏下身掰一下晓兰的肩膀,还没开口,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贾述生,急忙问:“贾书记,什么事?”贾述生问:“刚才,我脑子里很乱。你领着魏晓兰到食堂吃点饭,不,你先去安排一下,就说是我的客人,让厨师做几个好点儿的野味菜,你陪着用好。我有点急事,就不去了,转告一下魏晓兰同志,请她谅解。”

姜苗苗高兴地传达完贾述生的电话后说:“晓兰同志,你大概也隐隐约约听到了,贾书记对你很关心。刚才,他心情很烦乱。你想呀,怎么能不烦呢?一进开荒点呀,千头万绪,面临的困难和问题太多,要干的事情太多。你瞧,这不,老天不开面,又下了这么一场暴雨。贾书记这个人呀,你可能比我们了解,是个大好人。刚才你没看见嘛,这大暴雨一下,光顾忙别人、忙大家的事情了,连自己的床上了水都顾不得管……你住下,慢慢就会好的……”

魏晓兰哭声渐渐小了,一想,什么都不怨,就怨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万万没想到,这么痴情,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抛开家里那个对象的苦苦乞求不说,还拒绝了六七个小伙子的追求,竟感动不了贾述生——这位当年初露才华的团县委书记!她思前想后,不管怎么的,已经迁来了户口、粮食关系,回头路是走不得了,往好处想,自己来得突然,贾述生连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也领会姜苗苗说的,他现在心情烦乱,工作头绪多……住下来再说,兴许还有达到预期目的的可能,要是再经过努力去磨合,他仍以冰冷的态度拒绝自己的追求,那就豁出命来也要在北大荒干一番事业,和他姓贾的并驾齐驱,或超过他,给他看看魏家的姑娘怎么样……

“姜副场长,”魏晓兰一转念,说,“在关里家时,听说北大荒怎么怎么荒凉,但也没想到会这么荒凉。可就算是荒凉吧,我也不该这么脆弱呀!”她擦擦眼泪坐起来,一挺腰,仿佛一下子就坚强了起来,“姜副场长,让你见笑了,不过有个问题我得和你说说,别让这里的同志们误会了:我奔贾书记来,可不是那种特殊关系,因为是老乡,他又是领导,奔他来不显得陌生嘛……”

姜苗苗一皱眉头,想起了贾述生曾拿出照片让自己和方春看的情景,半信半疑地问:“贾书记没去朝鲜战场前,你俩没有爱情关系吗?”她想起了贾述生说过老家有对象。“爱情关系是没有,我感觉——”魏晓兰说,“暧昧关系倒是有点儿,也许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许是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姜菌苗拉过魏晓兰的手说:“晓兰,我明白了。贾书记他一时冷淡,你别往心里去,等找机会我疏导疏导贾书记……”

魏晓兰笑笑:“那我先谢谢了。”

高大喜、方春敲门走了进来。

“姜副场长,”方春瞧瞧姜苗苗,诡秘地朝魏晓兰努努嘴,“这就是未来的嫂子吧!”

“不不,”魏晓兰连连摇头,“可不要开这么大的玩笑。我就是因为和贾书记是老乡,心里就想,报名来参加北大荒建设,到哪个点去都是一样,贾书记在这里当领导,何不找个有熟人的地方!”

姜苗苗一本正经地说:“是,是这个意思。”

方春愣了,高大喜也愣了。

“晓兰,我给你介绍介绍,”姜苗苗一个一个地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高大喜场长,这是我们的方春副场长,负责生产,我负责后勤的工作。我们分场的领导班子成员一共四人。”

魏晓兰一眨眼,见分场领导班子共四人,这里有三个人,灵机一动,激动地说:“高场长,方副场长,姜副场长,我可以向组织保证,我确确实实不是带着个人目的来北大荒的,是一心一意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来参加北大荒的开发建设的。我生是山东人,死是咱北大荒人,就是死了,也要把尸骨埋在北大荒,和黑土地融合在一起,变成北大荒的一把黑土,变成黑土魂、黑土鬼!”她说着,伸手摊开桌子上的一张报纸,一闭眼咬破了食指,刷刷地写道:

青春献给北大荒。

死而后已变荒魂。

魏晓兰

一九五八年×月×日

三人惊呆了。姜苗苗赶紧上去紧紧掐住她的食指,不让它再流血。高大喜顺手拿起一个小瓶,倒上些八股牛白粉,然后又换一个小瓶倒上些马粪包褐色粉末,血止了,又给她用白纱布缠好。

“高场长,姜副场长——”方春端起鲜血淋漓的报纸,无限感慨地说,“典型!太棒的典型了!我建议全分场向这种献身精神学习。这对现在一些要逃跑,不安心北大荒开发建设,甚至觉得来了吃亏,还想逃跑的人是多么好的榜样!”

姜苗苗插话说:“晓兰同志来这里真不容易。她到咱北大荒来,还摆脱了一个没出息对象的纠缠呢!”

“那就更有说服力,”方春更加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应该好好总结总结魏晓兰同志的事迹上报总场,向总场党委建议,号召全场职工学习魏晓兰同志这种决心献身北大荒的无私精神!”

高大喜点点头说:“我们向贾书记汇报一下,看他什么意思,然后再研究决定。”

姜苗苗点点头:“就这么办。”

第十五节

场部召开了两天各分场场长和各科室负责人会议。党委书记兼场长吴新华传达了农垦部关于开荒与生活设施建设兼顾发展、确保安全越冬的会议精神,要求备足粮、柴、油、盐,要求必须如期建好现有人员的越冬住房,确保进驻北大荒的第一个冬天不冻坏人,不饿着人,落实的意见和措施要在五天之内上报总场党委。

这些工作主要涉及三队,贾述生连夜从场部赶回分场,让分场的几名场长提早吃完早饭就来到三队,打算先实地检查,然后就地召开现场办公会议,传达总场会议精神,研究具体落实措施。

贾述生带领大家一下车来到窑地,立刻被那里的紧张场面吸引住了:队长周德富正带领着三十多人起窑装车,从窑顶开始,包括斜搭在窑沿上的跳板上,每十多人组成一条传送线,从窑口起砖不落地,直接装进了大卡车。

周德富站在窑口接起两块砖,刚要递给身后的人,一眼看见了贾述生等,把砖举过头顶大声喊:“同志们,分场的领导来看我们了!”

“欢迎欢迎!欢迎欢迎!”三条传送线上手里有红砖的人都学着周德富的样子,举过头顶呼喊起来。开始时,喊声杂乱,喊了几声,就有节奏地融在了一起,像仪仗队欢迎宾客一样,热烈而有气氛。

“同志们好——”贾述生向三条传递线上个个汗水满面的同志挥舞着双手,嘱咐高大喜等三人都加入一条传送线,干一小阵儿再到前面去检查。

贾述生插进最近一条传送线。前面的女青年递过一捧砖,仰脸一笑问:“贾书记,认识我吗?”贾述生接过砖瞧了一眼:“认识,太认识了,这不是冯二妮吗?怎么,你分到三队来了?”冯二妮又接过一捧砖,传给贾述生后回答:“伤好后就分到三队窑地了。”贾述生又接砖时发现,冯二妮戴的手套好奇怪,别的地方被磨得起毛,还挺完好,惟有十个指头都磨透了,豁着指头肚儿,细一看时,十个手指肚儿都血洇洇的,忙问:“怎么,手指肚儿都磨出血了,怎么不注意点儿呢?”冯二妮又递过一捧砖说:“我们队长发明的这种人线传送带,你是顾不上的,你接过一捧砖传下去,刚一回身,另一捧又递到你双手了,十个手指头一接一抓,磨得最厉害。”贾述生原以为三队的工作要比第一线开荒队轻松些,没想到这里比开荒第一线还艰苦!转身递砖时又仔细看看上一个姑娘,也是这样,心里酸溜溜的,眼圈儿湿了。

“贾书记,”冯二妮看出了他的心思,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没有苦中苦,哪有甜中甜呀!”

贾述生接过砖又很快传了下去……

“贾书记,”冯二妮说,“我们要结婚的话,什么时候能有房子呀?”

贾述生一怔,心里一阵爽快,小伙子、姑娘们张罗要办事儿结婚,就说明要安营扎寨北大荒了,这是好事呀,顺口说:“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就有住房!”

“真的?”冯二妮嘴一咧,憨厚地笑笑说,“年前就结婚,分场能帮我们想办法盖房吗?”

“年前?”这一句话,一下子刺得贾述生心境烦乱起来,支吾着说,“好,我和高场长他们想办法,想办法……”

周德富打头,先检查了基建工地,四栋宿舍已经上完房梁,工人们正往顶棚盖铺垫松叶。这是从八家子那里学来的,铺上这些落在地上千软的松叶可以保暖挡风。集体大会堂刚打好地基,办公室、卫生所、邮电所、小商店等综合用房,红砖已经起到窗口。周德富跟在贾述生旁边,边走边介绍说,大家的精神和干劲都很不错,尽管有少数人怕苦怕累,也有逃跑的苗头,但形成不了气候,大家一带也就带起来了……还介绍说,关里盖房子的墙体都是一砖半厚,为了御寒,我们放到了两砖厚,山墙放到三砖宽,现在的情况是,砖瓦石料供不上,要是砖瓦石料供上,九月中旬,这些基建工程就全部可以使用。

“就照这样,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够达到使用状态?”高大喜问。

周德富回答:“十月上旬吧。”

贾述生瞧着忙碌的工人问:“一队和二队的呢?”

“大约也是这个时间。”周德富说,“我要求基建队在这方面要顾全大局,不能因为基建队是我们三队的,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按着现在的施工计划,一队和二队先完工,或者是同时完工。”

方春说:“贾书记,听八家子的老乡说,这里可是阳历十月中旬或下旬就下雪呀。”

姜苗苗着急地说:“那怎么办?”

贾述生一转身:“再建一个窑行吗?”

“恐怕不行了,”高大喜说,“现在就劳力紧张,再说,时间也不赶趟了。”

周德富应和说:“是有这个问题,砖坯子也供不上,做出后还要阴干才能装窑。现在只有日夜奋战,提高效率,赶在结冰前全部住进新砖房,到时候食堂也能点火冒烟。”

贾述生让大家坐在砖上,说:“我现在是想另一个问题。刚才冯二妮一本正经地和我要房子,说是要结婚,这个问题……”

“明智点儿吧!”方春鄙夷地说,“结婚?!发昏去吧!也不看看什么形势?眼下生产任务这么紧张,还有没有点儿革命青年的味道了?我看应该抓住这种思想苗头在全分场进行批评,教育大家要以北大荒开发建设为重……”

“方春同志,我看,不能这么看问题。”贾述生说,“青年们要求结婚安家是好事,说明他们要扎根北大荒,我们应该欢迎,应该积极帮着想办法。”

高大喜说:“贾书记说得对,我赞成!”

方春对高大喜早就有成见,特别是姜苗苗拒绝自己,和他有了恋爱关系以后,醋味儿和成见拧成了一股劲儿。这时,见他给贾述生溜缝儿,心里火冒三丈,冷笑一声说,“那就拿办法吧。”他听着刚才谈建房的困难了,便伸手向天上一指说,“不是都说‘放卫星’嘛,可以放颗‘卫星’让从天上往下掉新房,让给冯二妮结婚用。”

“方副场长,”姜苗苗在一旁说,“咱们都是领导干部,在一起研究问题,有意见谈意见,有办法谈办法,不能用这种态度和口气,弄不好,会伤感情……”

伤感情?方春心里嘀咕,你们早就伤我方春的感情了,越琢磨伤得我越心疼!姜苗苗势利眼,漠视我的追求,扑进了高大喜这个一只眼的怀里!高大喜有什么?就是官比我大一丁点儿呗!你高大喜也不应该呀,知道我方春追求姜苗苗,连吭也不吭,就把姜苗苗搂进自己怀里了!贾述生,贾述生,你是这分场的一把手,土皇帝,那个冯二妮从我这里溜之乎也,你就不能找她做做工作,介绍介绍我的情况?就这么听之任之,还讲什么感情?!

他斜一眼姜苗苗,想回击几句,恰好目光和贾述生碰到了一起,一种霎时形成的错综复杂的心理使他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口好,才没有爆发出来。“对!”贾述生忽地站起来,“咱们就放它个‘卫星’,不仅是当年开荒,当年打粮,再来个当年就举行北大荒人的第一批婚礼!”

高大喜一愣:“贾书记,你别——”

“我辜负了大家一片殷切的希望呀!”贾述生说着蹲下,用手拍拍让车轮碾、脚步踩飞了茎叶的塔头墩子说,“这根密土紧的塔头墩,要是用那种尖铁锹切挖成方块土当砖用,码墙时厚一些,层和层中间再多铺些泥,盖成临时的鸳鸯房,里面砌上火炕和火墙,准保不会冷,这样对付一冬,明年就盖砖瓦结构的永久住宅。”

“我看可行,光住不生火做饭,还在食堂吃。”高大喜高兴地说,“可以让各队统计统计,春节前有多少能结婚的,就照着数盖,这玩意儿干起来快,还用尖锹切挖干什么,干脆到新开荒的地里去拉得了!”

姜苗苗也兴致勃勃起来:“好极了,咱们就年三十晚上举行集体婚礼,不怕热闹不起来。……哎呀——要是知道贾书记有这一招儿,我刚才就不会有疑问了!”方春见这仨人从一个鼻孔出气,力薄之外又觉得自己太没有城府,转尴尬为笑脸,“太好了,贾书记,我看别叫鸳鸯房,这名字不好听,也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就叫它‘干打垒’,也算是咱北大荒人的一种精神!”

“干打垒?好,好名字!”贾述生说,“姜苗苗,这件事就由你负责抓紧统计,由高场长负责召开队长会议,亲自布置安排,必要时,可以从第一线抽出些劳力来干这件事儿!”

姜苗苗和高大喜都表示,保证按分工完成任务。议定后,他们看了集体宿舍的施工质量,算了进度,提了要求之后,来到了菜地规划区。生荒地上栽的茄子、辣椒棵小杆儿细,已经被大雨冲击得残缺不全,只有面瓜地里郁郁葱葱,花盛叶茂,土豆地里杆壮花繁,引得蜂飞蝶舞。周德富向大家介绍,这边是细菜地,从明年开春就开始种韭菜、黄瓜、辣椒、西红柿、茄子等,那边是粗菜地,可以种面瓜、土豆、西葫芦等,再往前是秋菜地,可以种大萝卜、白菜等,明年就可全部蔬菜自给,而且包括一队、二队的用菜。他自豪地称,这蔬菜规划地将来可以供一千口人用。接着,周德富带路,来到了畜牧规划区,看了仅有的几头猪和鸡、鹅,周德富又讲了这里的发展规划。贾述生等听了都赞叹不已。他们检查完了一队,发现问题及时指出,同时提了一些要求。来到二队基建工地的沙石料旁边,贾述生请大家坐下,开起了现场办公会。首先,由大家谈参加这次检查发现的问题,根据场部要求,并从分场实际出发提出建议。结束时,贾述生确定了几点:第一,实行分场领导蹲点责任制,落实场党委关于开荒与生活设施建设同步运行、确保安全过冬的会议精神,分场领导每人包一个队,深入下去,与群众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二,各队“大解放”必须抽出一辆做好越冬煤的购买和运输工作,除此之外,各队还可以砍伐已规划开荒地块里的灌木,打权截成段晒干,做冬天用柴;第三,各队要按人口计算并采购好越冬用的盐、酱、醋,对国家按人口供应的粮油,要在入冬前将四月份以前的全部购进,还有医药用品也要准备充足;第四,明年生产准备,要按开荒任务数,向场部报告需要大豆、小麦种子的数量;第五,集体宿舍、食堂、综合办公房要在十月底前全部达到使用状态。总之,要确保五百多人安全度过来北大荒的第一个严冬,切实做到周全无误。

贾述生最后强调,场部会议结束后,吴场长单独找他说,分场打的报告收到了,关于收编八家子作为分场一个队的问题,已经与县里协商同意,这样便于将来土地连片,适应机械化作业。至于是不是修复日本开拓团兴建的水利设施、发展水稻生产的问题,吴场长讲,总场领导班子意见不尽一致,再说,这是事关国营农场的经营方向问题,不请示农垦部,也要请示东北农垦局。这些日本开拓团残留下来的东西,北大荒勘测队曾向东北农垦局汇报过,吴场长表示,上级即使同意,也要派一个调查组来进一步考察论证。

“我们收编八家子就是要发展水稻生产,”高大喜语调急切地说,“这本来是一件顺理成章的好事情,怎么还这么烦琐!”

“烦琐就烦琐吧,这是个组织程序问题,再烦琐,一个月也批回来了!”贾述生说,“吴场长说,关于四队的干部问题,可以就地用一个,我们再派去一个。让咱们提提人选,场党委就原则上同意咱们的意见了。”

高大喜略一思考说:“那就从三个队的统计中选一个。”“我倒有个建议,”方春说,“我看后撵来的那个山东女支边不错,写血书立志扎根建设北大荒的事迹在全分场很有震动,分到三队后,工作很能吃苦,再说,人家从关里来时还是副科级呢!要提拔就得提拔这样的!周德富同志,她住你们队,你说这个魏晓兰表现怎么样?”

周德富说:“是表现不错,不光能干,能吃苦,风格还高,常帮助别人,来的时间不长,在队里威信很高。”

“我给场部报这个典型的时候,场部的领导也很重视。”姜苗苗说,“吴场长嘱咐,我们的各级组织,不仅要发现典型,还要注意培养典型;还说,北大荒这豪迈的事业,要出英雄的典型,要让典型遍布各行各业,鼓舞北大荒人奋斗;同时,也要让我们的典型走向全国!”

贾述生点点头:“有道理,高场长,我看魏晓兰倒是个人选,你看怎么样?”

“我怎么没想到魏晓兰呢!”高大喜说,“没什么意见。”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呀。”方春说,“听说魏晓兰在老家是县里的妇联副主任,任命个队长,也不算什么重用提拔,我们分场才是个科级,队长不过是个股级。”

贾述生点点头:“是,魏晓兰同志在县里很能干,泼泼辣辣,又很有心机,当个队长恐怕没问题。我看,大家要是都同意,就这么定了。只是现在这个新建四队兵马太少,从三个队里往那里调人也没有必要了,就等到明年国家再往咱北大荒进人时往里充实,眼前就让魏晓兰在那里做思想工作,讲开发、讲规划,把那里的农民先从思想上融人到咱们国营农场的行列里来。”

“贾书记,”高大喜说,“我看这样,年满十八周岁至五十周岁的,不管男女都变成职工,实行工资制,其他就算家属,享受职工家属的医疗等待遇。”

贾述生点点头:“我看可以。”

方春借着兴头说:“我还要补充一点,魏晓兰去当党支部书记,那个王村头,在那里挺有号召力,让他当队长,这样利于团结那里的村民,便于理顺关系。”

“好,这个建议好!”贾述生问,“你们看怎么样?”

高大喜等都表示赞同。

方春心里像有一股温暖的春风轻轻拂过,刚才的阴影和不愉快被这春风吹走了不少。来北大荒后,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得意感觉,说明自己还是有能力、有水平的。想到这里,他暗暗责备自己,刚才对高大喜那种表面的发泄多没意思,显得自己城府浅不说,也显得多么不成熟!他为用魏晓兰作题扭转了与班子成员的尴尬局面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这样可以一箭双雕:从表面和舆论上看,魏晓兰和贾述生是恋爱关系,从细观察,好像又不是。也许贾述生这个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深藏不露,要是这种关系,贾述生心里肯定会感激自己。另一点呢,将来把这话慢慢传给魏晓兰,也算是交了这个人,如果弄准她和贾述生没有恋爱关系,自己就要稳扎稳打采取攻心战术,作为穷追不舍的求爱目标。思索到这儿,他回忆着魏晓兰的音容笑貌和举止,除脸稍黑一点儿,腰稍粗一点儿,其他还不错,猛一瞧不算漂亮,细一瞧,又很受端详,如能达到目的,也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林妹妹……

第十六节

八月,骄阳如火。这当年开荒播种的二百多亩小麦,虽然杆细穗小,麦里杂草很多,老远望去还是黄澄澄一片,煞是喜人。按着国家的投资开发计划,当年是以开荒为主,所以进的机械除拖拉机用来开荒,配套进了点播种机、汽车用来运输外,还进了少量的挖掘机,主要用于田间挖渠排水和修路,收割机一台也没进。这些小麦,还有十月份要收割的大豆,都要靠人工用小镰刀来收割。

分场提出“颗粒还仓”的麦收口号,组织了抢收大会战。为确保生活设施建设如期完成,只从一队和二队各抽出五十名职工抢割小麦。

贾述生安排完几项工作,带着镰刀徒步来到麦地头。黄瑛正直腰擦汗,掐一个麦穗在手心里捻出几粒放在口里嚼嚼,冲着走来的贾述生大声说:“贾书记,这北大荒的第一茬小麦呀,面筋大,喷喷香,要是蒸成大白馒头不控制着点儿,准得撑个好歹的!”

“嗬,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馋猫呢。”贾述生开了个玩笑,他说着往前一指说,“黄瑛,怎么落后了呢?”

黄瑛挥着镰刀先比画一下自己割的垄,又比画一下左右邻居的,说:“我说这话不怕她俩生气,你看我割的是什么质量,不丢一个穗儿,你看看她俩的,还有其他人的……”

贾述生细细一瞧,可不是,黄瑛割的这条趟齐刷刷的麦茬儿,她的左右和附近几条垄,茬高茬低不说,穗丢得不少,那种苍蝇头似的麦棵儿一把抓不住漏镰后,就不再割了。

“喂——同志们停一停!”贾述生用手拱成喇叭喊,“每个人都往回返一下,看看有没有丢颗落穗的,要保证质量!”接着,又冲着席皮喊,“席皮,你就别拿垄了,专门检查质量,一定要做到颗粒还仓!”他说完跨过黄瑛几米,往前割起她的垄来。

听到喊声,大家都返回检查起来,丢棵没割的,重新割下来放在麦铺上;穗丢在地上的,把穗头捡起来也扔在麦铺上。贾述生的刀很锋利,又加上刚下镰还不累,刷刷刷,喳喳喳,有节奏地割着,像一支美妙的丰收曲那样悦耳动听。他帮着黄瑛割了一阵子,很快就到最前头去了,他刚直起腰,见方春呼哧呼哧喘着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贾书记,你家乡又来了一个找你的姑娘,说是叫马春霞,问她话,总有点儿羞羞答答的……”

贾述生一听,禁不住惊喜,向前急迎两步问:“马春霞?在哪儿?”

“你看——”方春指着自己的马架子说,“在那儿!”

贾述生顺着方春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发现在那马架子边上婷婷玉立地站着一个姑娘,是,是马春霞!那身影,那站立的姿势,就是留在记忆里,在几次梦里都梦到的马春霞。他撒腿朝分场跑去。当真切地看清面孔后,忍不住边跑边呼唤:“春——霞——春——霞——”

马春霞也迎了上来,一下子扑进了贾述生的怀里。他紧紧地抱着马春霞,马春霞也紧紧地抱着他。两人谁也没说话,都很激动,谁也不肯放松。马春霞把脸紧紧贴在贾述生的脖子上,她那红润的脸蛋、鼻子,还有嘴,在贾述生的脖子上不停地蹭来擦去,加上刘海儿,撩得他的脖子直痒。渐渐地,这种痒变成了酥麻的感觉,很快由脖根儿传遍全身,仿佛心在颤痒,手心在颤痒,他第一次尝受到了姑娘这种炽热的爱,顿时,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心里成了一片蜜海。

“你呀!”马春霞直感到脸上漫出了汗珠,才抬起头来,不轻不重地捶了贾述生的肩头一下,亲昵地说,“你真狠心,四年多的时间,就托你弟弟给我捎过一封信!”

贾述生一怔:“不对呀,怎么就一封呢?!”

马春霞娇媚地一挑眉:“不对?!是你的不对,还是我的不对?”

“这……”贾述生没有正面回答,“我去参加抗美援朝的那天,在送别的车站广场上,该见到的都看到了,就是没见到你,我一打听,才知道你去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去了。我只好把准备好送你的手帕,里面包一封信,还有一块手表交给了魏晓兰,请她代转。”

“没有,没有啊!”马春霞认真地说,“我根本就没收到什么手帕,也没见到什么信和手表。”“难道……”贾述生一皱眉头,“我在朝鲜战场上给你写的两封信,也没收到?”

马春霞目不转睛地瞧着贾述生摇摇头。“还有……”贾述生记忆犹新的样子,“我从朝鲜战场回来,在省城参加高级文化补习班时给你写了一些信,也没收到?”

马春霞仍是摇头。

贾述生问:“我一到北大荒后给你写的信呢?”

马春霞还是摇头。

“这可怪了!”贾述生皱一下眉头长吁一口气,“春霞,我又赠东西又写这么多信,就是一个没音儿。特别是来到北大荒以后,我常常纳闷儿,难道当年我的感觉错了?自从我从心底开始爱你的时候,我就多次用眼神、用表情暗示,你反馈给我的眼神和表情,使我自信地判断,你已经默默接受了我的爱。你肯定记得,那年初春,县委、县政府组织机关干部植树造林。那天风沙很大,我戴着一顶新买的前进帽,由于号大,几次被风吹掉,我索性挂在一棵小树上。我一回身,见一块花头巾随风飘刮了过来,你紧迫紧撵。我伸手捡了起来,就藏到了腋下。你假装没看见,扭身就往回走,一伸手把我的前进帽摘了下来,也藏到了腋下,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走了。之后谁也不提,一见面只是笑,你笑我也笑,……”

他说着扯起马春霞的手:“走,到我宿舍去!”他拉着马春霞进了马架子,一下子就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条头巾,“我把它带到了朝鲜战场,又从朝鲜战场带到省城高级文化补习班,又从高级文化补习班带到了北大荒……”接着,又拿出了那张一直揣在身上的照片。

马春霞伸手从背兜里掏出一个前进帽,闪动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那俏美的双眼皮显得格外妩媚:“我也一直保存在身边。”

贾述生自己叙说时倒没觉怎么的,见马春霞拿出了那前进帽,爱情的激情在周身滚滚翻腾起来。不用说,自己发出信后不见回音,常常受着感情的折磨,没想到马春霞也在受着同样的折磨。他再也抑制不住了,伸出双臂把马春霞拥抱起来,情不自禁地把嘴唇轻轻地触向了马春霞的嘴唇。马春霞眯起眼睛,甜蜜地接受着,那被爱情激流冲击的心,由激动变得颤动起来,宛若进入了仙境一样在颤动中飘飘忽忽,时间仿佛凝滞了,周围仿佛什么也不存在了。许久,许久,他俩都仿佛要把几年来让时空落下的爱用这甜蜜的吻一下子补上。

马春霞先推开贾述生,咂咂嘴用手捂一下,悄声难为情地说:“疼了……”

“哎呀——”贾述生急忙用手去轻轻揉抚她的嘴唇,却不说道歉的话:“我向你讨账!”

马春霞一歪脑袋:“我还要向你讨账呢!”

“春霞,”贾述生镇静了下来,“当时我觉得,帽子和头巾的故事多有意思,当天晚上躺在炕上,越想越觉得有味道,我有生第一次失眠了,坐起来点上灯,写了一篇日记,叫做《爱情的游戏》。后来就是个没音儿,我就想:难道真的是游戏吗?就是游戏,马春霞呀马春霞,你游戏到哪里去了?纵是天涯海角,也该给我个音讯呀!”他犹豫一下终于说了出来,“难道是魏晓兰在中间……”

“魏晓兰不把你送我的东西给我,我可以断定,绝不会是遗忘。”马春霞努力搜索着记忆里留下的一些东西,“述生,在我俩没做爱的游戏之前,我就看出也听说魏晓兰追求你,对你崇拜得要命,不止一次在别人面前说你有出息,将来肯定是块当官的料……”她略加思索,接着说,“你去朝鲜战场的第三天,我上午回到了县里,下午就见到了魏晓兰,她样子很不自然,我当时还有点奇怪……后来,我无意中听说,魏晓兰几乎天天翻信箱,有时邮递员还没到,她就在收发室等着……”

贾述生吁出一口粗气:“明白了,我明白了,要不是让我弟弟转给你这封信,我们俩还联系不上。”

“魏晓兰这个人真有意思,”马春霞说,“现在,魏晓兰成了全县沸沸扬扬的出名人物,也成了机关干部背后议论的中心人物了。”

“怎么说?”贾述生问,“是不是因为她来了北大荒,说是来找我?”

马春霞大吃一惊:“怎么?她来北大荒了?找你?在哪儿?”

“就在咱们六分场呀。”贾述生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她成了中心人物?”

马春霞说:“全县知名的反右斗争积极分子,把老县长送进去了!”

“张县长?他是个粗人,心眼儿好呀。”

马春霞点点头。

贾述生问:“什么理由?”

“右派言论!”马春霞也不知该带种什么思想倾向和贾述生说这个问题,也有点儿不摸头脑,县委书记都在大会上表扬过魏晓兰,还能错了吗?可又觉得张县长是个好人,除说话粗点儿外,心眼很好使,最能帮助老百姓解决困难。他被打成右派,县里多数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又都不敢说……

贾述生问:“什么右派言论?”

马春霞说:“说是前年的事情,老县长领着妇联、农业局等部门的干部下乡,走访一个姓赵的贫困户时,这个老农为了让老婆生个儿子,生到第十二个时取名叫赵一打。县长说,男女都一样,别再生了,瞧你家里这个样儿,能养活起吗?姓赵的老农直尴尬,跟随的乡长因劝过老赵,被老赵顶撞过一通,打趣地说,要是不生男孩,生到第二十四个就叫赵二打,人多议论多,热情高,干劲大!老县长指着炕上地下一个个泥滚铅球、面黄肌瘦的孩子说,什么人多议论多,热情高,千劲大,就像老母猪下崽子似的,多了抢不上奶吃还不得饿死呀……县里反右一开始,魏晓兰揭发老县长说,那‘人多议论多,热情高,干劲大’是毛主席指示,他这是公开反对毛泽东思想。老县长就是因为这个被打成了‘极右’,说是送到了新疆劳改农场。”

“哎呀,这反右斗争这么残酷!”贾述生闭上眼睛,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

马春霞说:“县政府大院里的黑板报上还专门写了一篇报道叫《反右斗争的勇士——魏晓兰》的文章。”

“老县长对魏晓兰一直很器重呀!”贾述生说,“这我知道,魏晓兰当妇联副主任,就是老县长点的将……”

马春霞说:“我也听说过,后来大家都传说,魏晓兰和妇联的主任闹矛盾,想挤掉人家当主任,老县长批评了她。”

“噢,事出有因呀。”贾述生想起魏晓兰贸然闯来向自己表白爱情,咬指写血书、干活拼上命,只是觉得这个人处事有点儿“硬”,倒还没感觉出别的。

马春霞说:“自从老县长被打成右派后,机关里的人对魏晓兰都敬而远之,有的干部见她对面走来都绕着她走,几个人在办公室里又说又笑,她一进去就都哑了。我分析,她肯定是有种孤独感觉,县政府机关都传说她要求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可没听说来北大荒。她在这六分场做什么工作?……分场党委刚研究完,任命她到新收编的一个村改成的四队,当党支部书记去了。”贾述生说,“刚来时有点势头,像是冲着要和我处对象来的,我没吐口,她也就缩回去了,工作很突出。分场其他几位领导都很欣赏她,当然,我也就没别的说法了。”他话这么说,心里突然生起了一种烦乱的感觉,像一把乱草堵在心口,刺刺扎扎地难受。

“知道就行了,不说这个。”马春霞看出贾述生心里有了阴影。她知道贾述生对老县长印象很好,撒眸一下这个马架子里的全景,打岔说,“这就是你的宿舍也兼办公室吧?”

贾述生说:“是。”然后问,“你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迁来了没有?”

马春霞摇摇头回答:“我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呢!这回明白了。户口和粮食关系好说,给家里去封信,让我弟弟用挂号信邮来就是了嘛。”

“定了?”贾述生问,“就这么定了?”

马春霞妩媚地点点头。

贾述生刚一伸展开胳膊,马春霞脸上就飞着红红的两片彩霞扑进了他的怀里,又眯起眼睛慢慢地启开了红润的双唇。

第十七节

马春霞这一来,方春真真切切看出魏晓兰不是贾述生的恋人了,真是令他喜出望外。魏晓兰已经去新编四队一个多星期了。按照分场贯彻总场会议精神,领导蹲点包队,高大喜包一队,姜苗苗包三队,方春主动提出包二队兼包四队——四队虽然工作量不大,也要加强收编后的领导,使四队现有职工尽快从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转到国营大农业的轨道上来。他建议,贾书记作为分场主要领导,需要掌握全面,指挥全面,就不要包点了——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吃过早饭,方春坐上分场领导共用的解放牌大卡车,先到二队听了听孙振鹏的汇报,重点在基建工地转了一圈儿,问了问建房速度、质量,特别又看了干打垒鸳鸯房的开建情况。真没想到,仅二队就有二十八对男女青年要求春节在北大荒结婚!别说,那草墩子做砖砌起的墙,又宽又挺,就这么看来,可能要比砖房暖和。

王继善让儿子和媳妇倒出了一间半房,做了四队临时办公室兼魏晓兰的宿舍,让儿子和媳妇住进了自己三间房的一头。

魏晓兰正领着四队队部的临时组成人员围坐在小炕桌旁开会。王继善当队长。罗益友是村里有名的猎手,按着其他队的队务人员配备,请他做统计,本来可兼会计,魏晓兰为了自己工作起来方便,专门选了憨厚坦率的荒妹做会计。

村子里来的人多了,狗的吠声也就没劲儿了。

方春进了屋,魏晓兰一带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由于房顶矮,都哈着腰。魏晓兰落落大方,寒暄几句介绍说,她已经利用三天时间,先向队干部,又向全体职工家属传达了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在全国发展农垦事业的指示,讲述了国营农场职工与农民的区别,以及北大荒的宏伟开发规划,还坐车领着全体职工参观了分场基建工地、开荒现场。现在,正研究如何贯彻分场党委关于确保生活设施建设顺利完成、安全过冬的会议精神。方春请大家就座,一再说明,这次来没什么明确任务,主要是来看看大家,请大家继续开会,自己列席听听,掌握点儿情况,有信心和大家一起,把这个村建设成现代化国营农场的生产队。

“方场长,”王继善喜笑颜开地说,“魏书记领着我们参观了拖拉机开荒,真气魄,太棒了,乡亲们都说大饱眼福。一栋栋红砖房真漂亮,农场决定收编八家子的消息传来,那天晚上,几乎家家都炒菜喝酒,烧香磕头,我们这些当年让日本鬼子逼迫在这里偷生的难民,一下子变成了国营农场职工,真是福从天降啊!”

方春笑笑:“村头儿,不,应该叫王队长了,这可不是福从天降,是福从共产党那里降呀!”

“对对对。”王继善笑得咧开了大嘴,“魏书记都说了几次了,我们生活在这里十多年,受风气,受雨气,还受那些野兽的气,这北大荒,抬头是天,低头是地,远处看是荒甸子,一有点好事儿和平安,就都觉得满足得不得了!”

大家都应和着点头称是。

罗益友说:“起初听说转业官兵们来开发北大荒,村里的老一少爷们儿议论纷纷,有的说,来这么点点人就能开发北大荒?这开发北大荒可不像一个团、一个营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守阵地,突突突一阵子,往大里说,两天、三天、一个月……把敌人打败了,就胜了。这开发北大荒可是两码事儿。日本鬼子怎么样,连续两三年,每年都动用十万二十万的劳工,这么测量,那么开垦,只不过像在一个大西瓜上啃上了两个牙印。我们一参观,又昕魏书记一介绍,原来开垦北大荒的队伍老大老大了,在整个北大荒都铺开了,国家还在不断地派人。刚开春那几天,一架飞机在我们村顶上飞来飞去,村里人都纳闷儿,原来是勘察,为的是开发建设北大荒呀,真有气魄!当年,小鬼子在这一个地方下了那么大工夫,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还是我们新中国有气魄,太有气魄了,小鬼子比不了……”

“说得好!”方春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有魏晓兰在跟前,就格外有情绪,话顺口就来,很振奋地说,“共产党干事儿就是天下一流,要是没有气魄能打败小鬼子吗?党中央、毛主席对咱们开发北大荒是顶呱呱重视了,今年年末还要进一大批拖拉机和播种机,明年春天就开始进联合收割机,国家能生产的就从厂家给我们调,生产不了的就从国外给我们买,苏联老大哥不光支援我们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还要帮助我们建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农场哩!”他兴奋不已,滔滔不绝,觉得自己很有天才,既有领导能力,又有讲演才能,只是发挥不出来。此时他兴奋不已,侃侃而谈,“吴场长传达农垦部老部长的指示说,等咱们北大荒开发到一定规模,还要给咱们进农用小飞机,将来的国营农场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和城里没什么区别……”

“方场长——”荒妹高兴地说,“乍初,魏书记给我们讲北大荒的开发和发展前景,我半信半疑,怎么觉得像听神话故事似的呢?现在我信了,真的信了!”她一眨眼说,“这么说,得要文化呀。我们村,不,我们队除了村头儿,还有两个人认字外,都没有文化,村头儿晚上点着野猪油灯教我们这些年轻人识字、打算盘,可上心了。”

“我想,”魏晓兰说,“咱们四队和其他队不一样,有老有小。从下月开始,找间房子办个小学校,从支边青年中找几名老师,晚上时间,就办年轻人的识字班。”

方春赞扬说:“魏书记,你真有远见,我代表分场党委坚决支持你,回去就向贾书记汇报,尽快选好教师,到县城里去弄些课本,按正规的方式办学。这些天,你和王队长找找房子,准备准备学生用的黑板和桌椅板凳。”

“没问题——”王继善爽朗地脱口而出,“这些就包给我了,咱们原先这个村,别瞧人家少,什么样的人才都有点儿呢,不过就是二五子点儿,这些简单活计,我们那二五子李木匠就干了。”

“哟——”方春笑笑说,“我这一来,把话扯远了!你们不是研究贯彻总场和分场的紧急会议精神嘛,言归正传吧!”

“方场长,刚才魏书记把分场、总场紧急会议精神和落实要求说了,”王继善说,“我们四队不存在越冬生活设施准备问题,我们就来个支援兄弟队做越冬准备工作吧。”

魏晓兰说:“好,王队长,你说说怎么个支援法。”

“这里乡亲们种的麦子都割完了,就是剩点大豆和苞米,也都不多,收割问题就都交给家属了!”王继善说,“从明天早晨起,最好是分场的大解放来接我们,去窑地脱砖坯,起窑装车,或者是到盖房子的工地当个小工什么的都行!这里的人都能吃苦,能干活。”

“好!”方春说,“眼下,时间宝贵,各队劳力正紧张,去个十个二十个的也顶大事呢!”

魏晓兰说:“好,王队长,就照你的意见办。”

王继善说:“刚才,魏书记介绍分场情况的时候说,咱们分场要大力发展畜牧业。其实呀,咱北大荒就是个天然的大畜牧场,獐狍、野鹿、野猪,野鸡、野鸭一群一群的……”

他说到这里,罗益友一撸胳膊说:“大雪一落,我带上几个人进山,套山兔,药野鸡,打狍子和野猪,就能供上三个队吃的!”

王继善卷起一支烟说:“这不是吹,没问题。”

方春跷起大拇指说:“看来,你是神猎手了!”

罗益友摇摇头,直说不敢当,不敢当。

“王队长,你好好琢磨琢磨。”方春怀着殷切希望的样子说,“我的看法,种水稻是南方的事情,小日本子苦费这么大心思都没成气候,咱们农场种水稻到底行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呀,我们真得好好听听王队长的。”

王继善吸一口烟,皱皱眉说:“按理说,这北大荒种水稻倒真是个费劲伤神的事儿。你要说不行呢,小日本子的开拓团还真种成功了,我们也一家一户地种点儿。我也没把握,这些年,我的体会是,咱北大荒种小麦、种大豆倒是蛮有把握,生长期短,种子也好弄……”

“对呀,要不国家怎么要把北大荒建成麦豆生产区呢!”方春显出责任心很强的样子说,“贾书记——哎,那是我们的领导,按理说,他不在这儿我不该说,他一听日本鬼子开拓团在这里种过水稻,就像来了瘾似的,又看水渠,又带着王队长存留下的图纸,又向场部写报告,可别为了放‘卫星’,‘卫星’放不出,弄不好,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呀!”他说到这,又觉得不够劲儿,补充说,“小日本子每年动员十多万劳工,才搞成‘半拉坷叽’这个熊样子,我们全分场才不过几百人嘛!”

王继善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瞧着方春眨眨眼睛说:“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分场领导应该好好商量商量。”

“是得好好商量商量。”方春说,“国家计划进拖拉机、播种机、脱谷机,都是为一色种小麦、大豆的,没说进一点儿种水稻的家把什儿。我回去真得和贾书记谈谈自己的看法,干事情,得对革命事业负责任呀!”

魏晓兰一听这话就觉得顺心顺耳,顿时感到这位方副场长很亲切。谁能知道,自己在向贾述生表达爱情,遭冷淡,那擦干眼泪咬破手指写血书的过程中,那建设北大荒的雄心壮志背后,埋藏着多少怨恨、多少屈辱呀!在这种窘境中难得一知己,难得一知己呀!她略加考虑一下,试探着说:“国家要把北大荒建设成麦豆产区我还是第一次听分场领导这么说。再说,现在党中央提出的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发展水田,国家不投资不投设备,种子又难引进,和多快好省的要求相比,这不是‘少慢差费’嘛,不光你,我们基层干部也应该积极向贾书记建议……”她说到这儿,觉得露骨了一点儿,粲然一笑,问王继善,“队长,你说呢?”

王继善觉察不出别的,只感到他们虽然都很敬业,包括贾书记,在这么大事儿面前都拿不定主意,自己就来个顺水推舟吧,于是他掐灭烟头说:“这事儿,我可不知道怎么办好,你们领导研究定吧!要说种水稻呢,也不是不行……日本鬼子开拓团那阵儿主要是没捞着伸开腰……”

“噢——”方春的目光和魏晓兰的目光形成了一条直线,荡漾成一股情波,像志同道合的暖流,那么惬意,他爽朗地说,“我们只不过是这么议论议论,不,应该说是讨论讨论,目的还是为了开发建设好咱们北大荒。我回去把这些建议向贾书记反映,至于怎么定,咱们还是听分场党委的。”

魏晓兰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觉得这个副场长很有心机。从他的话里话外,听出他们领导之间肯定有矛盾。对,这个方春,就是自己暗暗依靠的对象。

魏晓兰的每一缕目光,包括这淡淡的微笑,都使方春动心,他脑子骤然产生了一种想伸开双臂,把魏晓兰搂抱在怀里的念头,但又冷静一想,这不是成了对象癖了吗?他自惭自愧地摇摇头。现在想来,山东女子支边到来的第一夜,自己怎么就像鬼使神差一样说服姜苗苗把陌生的姑娘领进了自己的马架子呢?甚至想很快谈谈就成为对象,很快就进被窝里睡觉,荒唐,这不是太荒唐吗?忍哪,必须忍!克制,必须克制!可不要再闹出笑话来了。

“王队长,我看,刚才研究的几个具体问题都很好,我作为在这里蹲点的领导坚决支持你们!”方春故意拿出一种领导的派头,“我还真得代表分场党委、代表全体职工向乡亲们表示感谢呢!”

“这话说的!”王继善用手敲敲小炕桌,“代表全体职工?我们就不是职工了?”

荒妹、罗益友也帮腔,方春尴尬了,笑笑说:“对对对,一家人了嘛!王队长,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吧,我有点事情要和魏书记单独商量商量。”

王继善一边说着好好好,一边下炕穿鞋,做出要和罗益友、荒妹走的架势,并一再嘱咐说:“方场长,你千万不能走,一会儿就让罗益友打两只野鸭子来炖上,中午饭咱们喝两盅。”方春频频点头应承着,他们才走了。

王继善等一出门,方春说:“魏书记,我向你报告贾书记的一个好消息,他的女朋友,不,是他的对象,叫……叫什么来的一一对了,叫马春霞,从关里家追来了……”

“马春霞?”魏晓兰刚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便立即抑制住,“什么时候?”

方春故意装做没看出她的惊诧,平静地说:“昨天上午,场部的车给送来的,我先接待的。我看马春霞那急着要见贾书记的样子,就跑到麦收地号找回了贾书记。他俩一见面,那个热乎劲儿呀,甭提了,在马架子跟前就拥抱呀……”

魏晓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了,挤在上面的笑是那么惨然。

“嗨,真是误会,天大的误会!”方春故意不理会她的神情变化,很自然地说,“起初,大家以为你是贾书记的对象呢,看来传错了,一些人也看低你了。”他顺着说了下去,“其实呀,你才真正是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的。”

魏晓兰冷静了一些:“谁不是真正来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呀?”

“那可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同样是来参加北大荒建设,感情的浓度不一样。同样是来了,就像同是一块金矿石一样,含金量不一样呀!”方春振振有词,句句有情,“比如说你的事迹被场部的油印小报发表后,各分场、各队都组织了学习,你和别的垦荒队员就是不一样呀!”

魏晓兰笑了。她从内心里隐隐感到,自己和这个方副场长说话、看问题有点儿投机,这更证明,他和贾述生他们在心里有裂痕,也是在寻找同伙。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问:“方副场长,你来北大荒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和贾书记、高场长他们一样,都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方春表现出自惭的样子,“我在战场上干的事情,只不过没像他们那样使枪使炮。”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一下,深情地看着魏晓兰。

魏晓兰也深情地睁大了眼睛:“那,到底是干什么呢?”

“话务兵。”他说完觉得欠点什么,又补充说,“话务班班长。说句实话,战场上要是没有我们话务兵,阵地上和首长的联系就全完,要援兵,要武器,报告战场情况……”

魏晓兰一眨眼,红润的两腮下端闪出了两个迷人的酒窝:“你这一说我知道了,我在电影上看到过,那普通话务兵就很重要了,别说是班长!哪场胜仗都离不开话务兵。叫我看哪,那些英雄都是踩着话务兵的肩膀上去的!”她看透了方春的心思,开始顺着他的话音往上爬了。

“你看问题人木三分,我们话务兵自己不能这么说,首长们都昏了,庆功时也没人给我们打这个抱不平!”他的脸色、口气倒真有点儿进入气不公的角色了,“但咱们不能向组织上讨价还价。要说起来呢,我们从朝鲜战场回国后,要选一批优秀的军官,包括班副以上的,优秀的战士也可以,在省城就地搞文化短训,算是把我拨拉到这个人堆里了,说是短训后派到地方上委以重任,心理也算平衡了。”“方副场长,”魏晓兰振振有词地说,“我看呢,来这北大荒参加开发建设,比在地方上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有意义。你们是不知道,我在家乡时,报纸上、广播里,还有街上的黑板报,到处都是歌颂党中央、毛主席开发北大荒的伟大战略,表扬来北大荒的有志青年,说在这里才能真正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好,太好了。”方春的心像开了花。魏晓兰接着妩媚地笑笑说,“有志者事竟成,咱们就团结得紧紧的,看他别人能怎的,好好干他一番事业!”方春凝神问:“你说的这个‘咱们’是谁?”

“是……是……”魏晓兰羞涩飞上脸颊,头一低说,“是……是……”

方春激动地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再也克制不住了,忍不住了,急切地问:“晓兰,你说,到底是谁?”

魏晓兰抬头瞧一眼方春又低下头去,脸色更红了,“是全体垦荒队员?是咱俩?你寻思谁就是谁吧!”

“晓兰,你真好!说话这么有诗意,耐人寻味,到底是在县城里当过领导的。”方春热血翻滚起来,他往魏晓兰身边凑凑,和她肩擦肩坐到了一起。他伸出胳膊要把魏晓兰搂到自己怀里,魏晓兰斜一眼方春,若即若离地说:“方副场长,咱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不能像那些俗人那样卿卿我我地搞小资产阶级情调。再说,咱俩又都是领导干部,爱也要爱出个样来给他们看看,怎么样?”

“好……好……”方春滚滚的热血像一下子凝滞了,木然了。他正不知说什么好,王继善边推门边打招呼:“方场长,魏书记,吃饭了!”

两人应承着,一起下炕去迎接王继善。

第十八节

八月十五这天,席皮忙完一天工作,在食堂吃完饭走出来,抬头一看,果然今天的月亮最圆,天空就像一块偌大的蓝宝石,月光的清辉在茫茫的荒野上流淌着,野兽不知都哪里去了,夜这么静谧,空气这么甘美,和煦的微风里夹着一股股野菊花的香气不时扑来。

北大荒啊北大荒,你不光有暴风雨那样的肆虐无羁,千里冰封那样的寒冷无情,还有这初秋之夜迷离醉人的温馨。

席皮直接来到了女支边青年的帐篷跟前,一遍遍使劲吹着口哨暗号。不一会儿,冯二妮披着衣服,趿拉着拖鞋出来了:“喂,伙计,什么事儿?”她在席皮面前已经变得顽皮、开朗了。

席皮前后左右撒眸一下,没发现有人影儿,先把冯二妮搂进怀里亲一口,麻利地松开,神秘兮兮地说:“二妮儿,今晚我值班看晒麦场,跟我做伴儿去怎么样?”

“瞎扯!”冯二妮说,“值班看麦场,每班不都是两个人吗,你是叫我去当电棒,还是让人家那个人当电棒?”

“谁也不当,我一说不让那伙计去,可把他乐屁了!”席皮把嘴贴在二妮的耳朵上说,“就咱俩说悄悄话!”冯二妮被嘟囔得耳朵眼儿直发痒,嗔怪道:“好话好说,总这么神神道道的干什么!”接着发出了疑问,“这么晚了,我一走,姐妹们问我哪儿去,我怎么说?”

“嘿,这不现成的嘛,”席皮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你就说席皮和几个哥们儿在马架子里喝酒聊天,让我去当电棒!”“你才是电棒呢!”冯二妮使劲儿点划一下席皮的脑门儿,转身回马架子换上鞋,穿好衣服,很快又出来了。

冯二妮挽住席皮的一只胳膊,向晒麦场走去。

晒麦场就在离分场不远的两大块麦地边上。

两人亲密地依偎着,漫步走着,唠着……突然,“吱溜”一声,随着草棵晃动,一个小黑影噌地跑了。

“娘呀——”冯二妮惊叫一声,使劲儿钻进了席皮的怀里。紧紧搂住他说,“吓死我了!”

席皮使劲儿抱住二妮:“瞧你这兔子胆儿,是一只野猫在抓老鼠。”

冯二妮还没跟席皮远走过,平常被约出来,不过在门口转悠转悠,或是席皮开着拖拉机来,两人坐在驾驶楼里亲亲,唠唠,听说让队长知道了,批评了席皮,他就再不敢开拖拉机来了。

“席皮——你是不是想让熊瞎子再把我那半拉屁股舔了呀?”冯二妮突然听见传来一声熊叫,靠近席皮说,“到晒麦场去,不像你那回开着拖拉机有依仗,要是再遇上熊瞎子,还不把咱俩都交代了呀。”

席皮拍拍背着的猎枪说:“不怕,有这个呢,我有的是办法!”冯二妮这才注意到,席皮的身上还挎着一杆长长的猎枪。她听说,也知道,席皮聪明得很,遇到什么事儿,就有什么办法。他当统计,经常一个人去验收翻地数量,出工前先去给拉犁开荒的、割麦的分地段。队里,也可以说全场,到处传着他智斗野兽的一些故事,有的让人胆战心惊,有的又让人啼笑皆非。月光非常柔和非常明亮,冯二妮带的手电棒用不上了。两人走进晒麦场边儿,就听见有窸窸窣窣的逃跑声,那是来偷吃小麦的老鼠在逃跑。队里派人轮班看护场院,主要是看住老鼠、野鸡、山雀、乌鸦来糟蹋小麦,这些家伙成群结伙,有白天来的,有黑天来的,要是祸害起来都厉害着呢。

两人肩挨肩往场院码好了垛的苫房草旁一坐,席皮扯过二妮的手问:“二妮儿,从一队调回后勤三队来,觉得怎么样?”“哎,别提了!你的心意我倒领,伤刚好,还说照顾我到后勤队先干一阵儿呢,”冯二妮说,“其实那后勤队的活呀,比第一线生产队还累!”她说着缩回手说,“你轻点儿,在窑地干了半个多月,起窑装车装的,十个手指肚儿都磨掉了厚厚一层皮,中指肚儿天天都血洇洇的。”

席皮从冯二妮手里拿过手电棒打亮,轻轻拿过她的手一瞧,个个手指肚儿都特别红润,仿佛只要碰上点儿什么硬性的东西,就能出血似的,他吃惊地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嘿,有意思,”冯二妮说,“早说有什么用呀?不去?不干?泡病号?岂有此理。你是不知道,有的比我还厉害呢,你说,干窑地这活儿也缺德,手套戴上两天就磨破了手指头,别的地方都好生生的……”

席皮瞧着,心疼地说:“要是我当时知道,就把上月开的工资都托人到县城里给你买成手套!”

“马后炮!”冯二妮娇滴滴地说完,用奇怪而亲昵的口气问,“喂,席皮,刚认识你没几天,就有人和我说你是全分场有名的皮子,现在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呢?”席皮嘿嘿嘿傻笑一阵:“那时候是跑腿子,这时都有媳妇了,还皮?”

“胡说!胡说!”冯二妮搓挲着手,因为手指疼,用手腕子娇嗔地捶着席皮的脑袋,“让你贫嘴!再让你贫嘴,谁是你媳妇?大言不惭!”

席皮伸出脑袋让她捶:“对对对,那要紧的地方连摸都没摸,怎么就一下成了媳妇了呢?该打!该打!该打……”

“哎呀——”冯二妮更使起劲来,“你真缺德,缺德带冒烟儿,脸皮厚,锥子扎不透……”

“嘿,我缺德?你咋不说那熊瞎子缺德呢!”席皮脸一仰,透过皎洁的月光瞧着冯二妮,“他妈的,这熊瞎子舔你哪儿不好,偏舔那屁股蛋儿!咱俩在一块儿,我伺候你的时候,特别是开始要好了,给我急得呀!想亲亲你,你趴着亲枕头;想摸摸你,你胸脯子紧贴床铺。你是不知道,当时急得我都像得霍乱病了!”

冯二妮让他说得有点儿羞了,用肩膀头儿撞一下他的肩膀:“真没出息!”她的话音刚落,席皮就轻轻牵起她的手,对准手指肚儿吹起凉风来,噗噗噗,噗噗噗……冯二妮只觉得好凉爽,好惬意……

席皮心里知道,冯二妮已经从对他感激转到与自己相爱的阶段了,可是就是不让亲,也不让动手动脚,几次约她出去说起悄悄话来也甜甜蜜蜜,那逗情打俏也很开心,不过,每次分手后都觉得不过瘾。他吹着吹着,使劲儿攥紧了冯二妮的手腕子,把她的一个中指噙进了嘴里。冯=妮怎么挣也挣不动,急得用脑门碰席皮的脑门,急咧咧地问:“你要干什么?”席皮嘴里噙着手指头,噜噜噜地说,我要亲你,接着就贪婪地吮吸起来。那中指肚儿让砖磨得只一层嫩肉,让席皮的舌头一吮一吮的,痒得她浑身发麻。席皮发现越轻轻吮吸她麻得越厉害,就用舌头轻轻地吻吮着,冯二妮麻酥酥的心里像有什么在抓搔一样,不敢挣,怕一挣被席皮咬疼了。其实,手腕子早被席皮攥得紧紧的了,她麻得忍不住了,只顾蹬腿和用脚后跟砸地,眼角上闪出了泪花。

席皮见冯二妮渐渐定住了,冷不防一张嘴松开中指,又把大拇指噙进了嘴里,这大拇指的指肚儿比别的指肚儿磨光的肉皮还多,更薄更嫩,他这一吮,二妮更是痒得钻心,腿蹬脚砸地,一阵狂乱挣扎,久久才算稍稍静下来。席皮又要换另一个手指头,冯二妮说,别了别了,没洗手,脏呀。席皮噜噜噜地说,脏也不怕,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冯二妮浑身已有气无力,变得瘫软了,挣扎不动了,两腿一伸,往麦堆上一躺,喃喃地说,真没听说,也没见着过,还有亲手指头的。席皮松开口说,别的地方你不让亲呀。一句话,说得冯二妮心里酸楚起来。她瞧一眼席皮,往他跟前一凑,随即脑袋歪过去,闭上眼睛,轻轻启开了双唇。席皮心领神会,立刻迎上去紧紧抱住她吻了起来,触上了那湿润的嘴唇,他就甜蜜地浑身颤抖起来,当吮住那滑润的舌尖时,像有一股暖流一下子传遍了全身,他仿佛感觉到她胸脯上那个凸起的地方在跳荡,渐渐,脑子里直觉得恍惚,恍惚之后是热涨,热涨之后便成了一片空白……

嚓啦啦,嚓啦啦……

席皮警觉地抬起头时,五只狼正向他走来,狼眼闪着蓝光,像是还没发现他和冯二妮所处的位置。冯二妮“啊呀”一声紧紧抱住了席皮,席皮猛地甩开她时,那五只狼挟着风呼地扑了过来。席皮知道,端枪都不赶趟了,一梭子就算打死两只,那三只会更凶恶地扑来,就是个没命!冯二妮发出了疹人的呼叫:“救——命——啊——!救命——啊——!”

撕人心肺的呼救声震荡着静静的夜空,惊颤着荒原和山谷。

席皮麻利地掏出火柴,划着后点燃了准备在身旁的一捆于草,火苗由小到大呼呼地燃烧了起来。

五只蹿来的狼就像刹闸的拖拉机,立刻止步蹲在那里,并没有跑开。约距两人二十来米,狼哇哇地瞧着席皮和冯二妮。

猎人都知道,北大荒的狼胆子大着哩!

“二妮!”席皮像发命令一样,“快往火里填草!”他命令完端起枪,砰砰就是两颗子弹射了出去,就在前头两只狼躺下的时候,其他三只疯狂地扑了上来。席皮边装子弹边冲着二妮喊:“填捆草,点着一捆举着,往狼身上烧,挡着自己!”随着喊声震落,砰砰又是两颗子弹飞了出去,又有两只狼从蹿向高处跌落下来,躺在地上不动了。剩下一只忽地蹿上来直奔席皮而来,他迅猛地一闪身,穷凶极恶的狼扑了个空。二妮也来了胆,点燃一捆干草迎向扑来的狼。那狼朝她扑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球,嗷嗷嗷叫着在地上打起滚来。这时,席皮已经装好了子弹,对准打滚的狼砰砰就是两枪,烧着的火球蹬蹬腿儿一动不动了……

啊啊啊……

这晒麦场在分场部和一队的中间,两边的人听到枪声、呼救声和狼嚎声,忽然又见火光腾腾,知道是晒麦场遇上了狼群,刹那间,两支队伍就集合好了,举着火把,急切地朝晒麦场跑来。

无数火把照得晒麦场通明,五只狼挺着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冯二妮低着头,席皮瞧着大家正不知说什么好,高大喜紧皱双眉问:“席皮,怎么回事?”

席皮低下了头。

“嘿,这还用问吗!”方春冷言冷语地说,“公私兼顾,值班搞对象!”“乱弹琴,我看你这统计纯粹是不想干了!”高大喜怒气冲冲地说,“简直不像话!要是你俩喂了狼,算怎么回事?啊?”

冯二妮抬起头:“高场长,是我主动来的,都是我不好。”

“高场长——”席皮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事儿,谁都不怨,怨我,是我约二妮出来的。”

“说得好听!”高大喜更来气了,“席皮,你给我……”“高场长,”贾述生猜出高大喜要说什么,拨拉他一下截住话说,“北大荒除需要开发建设外,也需要随着开发播种爱情,需要播种的爱情会成为一个个扎根北大荒的家庭,永远耕耘着这片土地。这样吧,高场长——”他说着瞧瞧高大喜,然后又面向大家,“我说这话也不知对不对,不知大家赞成不赞成:这一二年,在北大荒谈恋爱也属于工作,属于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必须服从于开发建设,不能以此误彼,应该允许在两者之间有小小的失误,第一次原谅,第二次视情节轻重,必须检讨……”

方春正斜睨着贾述生,心里嘀咕,真是岂有此理,正想说什么,火把丛中一下子爆发出了热烈异常的响亮掌声。

贾述生问高大喜:“怎么样?就这样吧!”姜苗苗捅捅高大喜,意思是让他赞成,他点了点头。

“好——”高大喜一挥手,“同志们,就照贾书记说的办,都回去吧!”

这些天,马春霞总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事情放不下,有时又觉得疙疙瘩瘩的,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

按着贾述生的意思,要将马春霞分配到三队工作。高大喜听说她参加过县里的财会培训班,执意要她留在分场做会计工作,方春工作也忙,就不再兼会计了。他这一提,方春和姜苗苗都非常拥护,贾述生拗不过,也就依了。马春霞已经意识到,自己几次心情烦乱,都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起魏晓兰。吃完午饭,她以对接财务工作为由,要去四队,高大喜同意了,还给派了车。

马春霞一进魏晓兰的办公室,魏晓兰先是一怔,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上前紧紧握着马春霞的手说:“我料到你会来的,不过,要是叫我说,有点来晚了!”“为什么?”马春霞笑笑。

“贾书记对你这么好,他一转业到北大荒,你就该跟来,到哪里找这样有才有作为、人品又好的爱人呀?”魏晓兰的话又自然,又甜蜜。“瞧你说的!”马春霞故意探探魏晓兰,“我爱他是真心的,他爱不爱我我可就不知道啦!”

魏晓兰掩饰着内心的空虚,假话真说:“不知道?贾书记临去朝鲜战场时,托我捎给你的定情物,我让我弟弟送给你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没有,”马春霞摇摇头,“没给我。”她说话时两眼盯着魏晓兰。

魏晓兰故作懊丧地说:“哎呀,我弟弟就是贪玩,不是玩起来忘了,就是把东西丢了,没敢和我说。我回去时非训训他不可!”

“算了算了!”马春霞信以为真,“事情都过去几年了。”

“倒是,幸亏没耽误你俩相爱,”魏晓兰说,“要是因为这事互相误会,我可就今世有愧了,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

“晓兰,你就别放在心里了!”马春霞问,“家里人都说你去新疆兵团了……”

魏晓兰忙说:“当时,正要去新疆兵团,听说那里又屯垦又戍边,肯定大有作为,后来又一想,咱山东支边青年都到这里来了,那里人生地不熟的,特别是听说贾述生到这里来当了分场党委书记,有这么个老乡当领导,不求别的,就求了解。”她粲然一笑,“你说,要不是贾述生在这里当党委书记,我能来这么短时间就当上了四队的党支部书记吗!”

马春霞说:“还是你有能力。”

“你就是会说。”魏晓兰开玩笑地嗔怪着,“喂,我说春霞,你这回一来我就更高兴了,以后,在贾书记面前可多说我点儿好话呀!”

马春霞笑着拍了拍魏晓兰的胳膊:“晓兰姐,你呀你呀……”

第十九节

“李开夫大统计,都说北大荒土地肥得流油,是不是肥过劲了?你瞧这大豆长得这小老样儿。”高清海割一把大豆举给李开夫看,“报纸上说南方一些地方‘放卫星’亩产两千多斤,真是那样,我看呀,咱这里屌辈子也赶不上了!”

“老弟,别胡嘞嘞,嘴旁边放上个把门儿的好不好,还不接受教训!”李开夫压低嗓音说,“我看报纸了,反右斗争还没结束。”

“结没结束能怎么的!”高清海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反正我已经打成了右派了,还能再打一次,一人戴两顶右派帽子?”

王继善、魏晓兰带着四队的人来支援秋收,魏晓兰凑过来说:“怎么还能不是真那样呢,我那山东老家放一颗小‘卫星’,就亩产一千五百多斤!”

高清海问:“是地瓜还是粮食?一季还是两季?”

“你甭管是粮食还是地瓜,甭管一季还是两季,”魏晓兰说,“反正一亩地产的是一千五百斤!”

王继善也凑过来说:“别管人家,看咱们的!”他抖抖手里一把黄豆,“当年的生荒地能长这样就不错了。我在这里这些年了,北大荒开出的地,第三年算是熟化,才开始好好长庄稼,第四个年头才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高清海问:“比如说种大豆,最好状态能亩产多少斤?”

“咱也不管什么大卫星还是小卫星,反正北大荒的土地打不出的产量,别的地方就更甭想……”王继善正说着,听着汽车声传来,一转脸,贾述生、高大喜、方春等已经来到了跟前。贾述生照面就问:“李开夫,听说你们队跑了十多名职工,我赶到队里,没问到准确情况。队长哪里去了?”

李开夫说:“孙队长领着人撵他们去了。”

贾述生问:“知不知道谁挑的头?”

“好像是一个叫陶占岩的,原北京国家机关打成右派来北大荒的。”李开夫回答,“这玩意儿又很难说谁挑的头。据队里掌握,有那么二十多个人时不时就牢牢骚骚的,挺不安心,不过,谁也没想到他们能逃跑!”“也不是没有教训,那赵嘉彬怎么进狼肚子里的?”高大喜气哼哼地说,“不就是逃跑嘛!”他有些暴躁了,怒气冲冲地指着李开夫,“你给我统计统计,有多少不安心的,统统给我滚,我可以用车送他们!不过,有一条,他们到了哪里,我都要给那里的党组织发通报,说明他们是开发建设北大荒的逃兵!是中华儿女的败类……”

“大喜,冷静一下。”贾述生拨拉一下高大喜问,“李开夫,队里清不清楚,他们都是为什么逃跑?”

“嘿,从他们平时的牢骚里,我看,无非是这么几条,”李开夫说,“这里的条件艰苦,好像并不是最主要的。那些投诚的原国民党兵,都参加过不少战斗,餐风饮露,山沟里滚爬,挨淋挨饿都尝着过;那些国家机关的右派呢,都是知识分子打成右派,失了面子后,也不愿意待在城里了,再说,他们也都知道国家不断地往北大荒开发建设上投资,知道将来这里有发展,有前途……”

贾述生问:“是为什么呢?”

“你们当领导的可能知道得不那么细,”李开夫说,“这些投诚起义的国民党兵,国家机关打成右派的干部,依我看,像是有种自卑感,不少山东女支边就是因为这个,和他们谈对象都谈得差不多了,一听说他们历史上有污点就黄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二队分来的女支边,现在已经有十多个正和一队、三队的谈对象呢!”“我谈两个都黄了!”高清海在一旁插话,“没人跟就他妈的拉鸡巴倒,打一辈子光棍儿又能怎么样?反正我们家祖宗坟上也断不了香火,我还有两个弟弟呢!”

“噢,”贾述生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是这样……”

魏晓兰说:“这些人也太缺少正确的政治思想了,总不能因为一时的婚姻问题,就丧失革命意志,就当逃兵呀!”

“说得对!”方春在一边插话,“魏书记就是这方面的榜样,听说是放弃了山东老家一个很帅的小伙子的追求,坚决要来咱们北大荒的。咱们别墙里开花墙外红呀,全场学魏晓兰学得轰轰烈烈,咱们这里却学不起来,产生不了效果,这不能不说明我们工作中有问题,不能一味责怪有人逃跑!”他本来是想有城府一些,隐藏一下自己的观点,自从和魏晓兰接触上以后,思想上活跃不说,心里就像有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从她那里冲来,在激发着自己,推着自己前进。他也冷静了,凭他的感觉,还没有人察觉他和魏晓兰已经有了恋爱关系,所以才这么慷慨陈词,才这么放胆地为魏晓兰树碑立传。往长远处看,魏晓兰当大官了,自己不也就水涨船高了嘛。

“哎哟,”魏晓兰谦虚地说,“我这点事情算个啥,可别再吵吵了!组织上给我这么多荣誉,特别是在场的各位领导给了我这么多关怀和帮助,工作没干出什么成绩,够惭愧的了。”

贾述生瞧一眼魏晓兰笑笑,没说什么。不知为什么,场部发了学习魏晓兰的通报以后,他也轻描淡写地组织学习了一下,但从内心深处,就是激发不出来组织号召向她学习的劲头。魏晓兰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对贾述生的做法不满意了,表面上却是一点儿也不表现出来。他转开话题说:“前天,我去场部参加越冬工作会议,听说不少队都有逃跑的,我还以为我们这里平安无事呢。”

“也难怪嘛!”王继善说,“受歧视就够难受的,再连对象都找不到,也是个实际问题。我知道八家子,谁家要是有个儿子找不到对象,别说本人了,全家都像得了霍乱病似的。全村都帮着想办法找媳妇。这北大荒呀,小伙子找媳妇是件大事,可不能忽视。”

“看来,咱们四队王队长有切身体会。这个问题就这么得了。商场长,你们几个都在,”贾述生说,“一队那里我去了,种那点儿大豆已经收割结束,看来,这二队也差不多了,让他们抓紧搞好收尾工作。这两天,我们召开一个全分场干部和职工大会,进行思想政治教育,谁也不准歧视二队的职工。现在,大家必须搞清楚,我们一队的同志,已经不是什么志愿军、解放军了,二队的呢,也不是什么国民党投诚人员了,也不是什么……”他刚要说出“也不是什么右派了”,话一到嘴边,觉得不对劲儿,忙改变了说法,“也不是当时的右派了。个人历史上已经翻过这一页了,定性了,开始在这里开发建设北大荒重新做人了!山东女支边们呢,也不再是山东大姑娘了。我现在正式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了:那就是北大荒人!北大荒人就是北大荒人,再不能分谁是什么这个,谁是什么那个,我们统统是以北大荒人的面目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的,究竟这北大荒人是个什么形象,就要靠大家共同去做了!”

“好,我抓紧安排!”高大喜话音刚落,从分场走来一个蔫头耷脑的人,手里拎着一把镰刀,正趟着草甸子走来。贾述生问李开夫:“他是逃跑回来的吗?”李开夫摇摇头:“不是,这人不错,叫何大鹏,原是关里一个中学的校长,因右派言论被撤职了,没戴右派帽子。按着当时对他的处理,可以回乡务农,他知道开发建设北大荒的消息后,报名来到了这里,还年轻,才二十五岁,很可惜。前几天家里来电报,说他的母亲病危,让他回去看看,队里研究给了他十天假,今天正好是第十天,回到队里就来下地了。”

贾述生迎上两步问:“何大鹏,你母亲的病怎么样?”

何大鹏低着头不做声。

“怎么?”高大喜问,“有情况?”

何大鹏还是低着头不做声。

“看你这个人!”李开夫着急了,“分场领导问你呢,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

“唉,”何大鹏叹口气,“说就说吧!其实,到了家里我才知道,我母亲并没有什么病,是为我的婚姻问题着急,托人给我介绍了两个对象。”

贾述生着急地问:“成没成?”

“没有。”何大鹏摇摇头,“两个姑娘都是本村的,一个长得蛮漂亮,一个长得丑一点儿。一个,我看中了,人家不同意;另一个,人家看中我了,我不同意。”

方春说:“你小子思想有问题,准是看中那个漂亮的了,人家不同意。那个丑的看中你了,你不同意。”

“不对,不对。”何大鹏一皱眉头,“当领导的不要乱猜想好不好。其实呢,两个我都看中了。那个丑的,家庭出身好,是响当当的雇农,她还以为我当校长呢,一提这北大荒,开始就打怵,唠来唠去,主要还是嫌我政治上有污点儿。那个长得漂亮的姑娘倒看中我了,不嫌我政治上有污点,也不嫌咱北大荒艰苦。”他说着睁大眼睛瞧瞧高大喜,瞧瞧贾述生,难为情地说,“贾书记,那姑娘长得好不说,人也挺好,一看就是贤惠能干,可她家是地主呀,一到过节,她老爹就让村里组织起来扫大街,据说,村里几个小伙子都不敢娶她。你们说,我敢娶吗?”

“问题是你想不想要?”贾述生问。

何大鹏嗫嚅道:“这……这……看你说的,咋不想呢,是不……不敢……呀……”

“只要想就行。党的政策不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嘛!”贾述生说,“再说,那种姑娘就是思想上有点问题也不要紧,来到北大荒,咱可以帮助改造嘛,咱们连这些人都改造不好,团结不过来,还叫什么共产党员,还叫什么北大荒人呀!”

高大喜说:“我看也是!”

“高场长,”贾述生说,“还有方春副场长、姜苗苗副场长,我建议分场开大会时,把这个问题也应该说一说,咱们北大荒的跑腿子可以娶出身有点问题的大姑娘,改造嘛,帮助嘛,如果职工心里没底儿,咱们可以以分场的名义下个文,只要是愿意嫁北大荒小伙子的姑娘,不管什么出身,咱们都一样按职工接收,享受职工一切待遇,负责安排工作,你们看怎么样?”

方春问:“用不用请示场部呀?”“哎呀,给咱们小伙子们找对象还请示什么场部,要是连找对象的事情都管,场部领导能管得过来吗!”贾述生说,“前天到场部开会,劳动工资科的科长还说,要加大招收职工的力度,除国家调派外,各分场、各生产队都要大张旗鼓地招工,只要年龄段合适,身体健康,分场看中了上报总场,劳动工资科就批。”

高大喜一挥拳说:“我除了同意外,还有个建议,凡是没对上象的,咱们春节期间给他们放上半个月的假,目的不是探亲,因为不到一年,按劳保政策不够享受探亲假的,主要是让他们回去找对象,咱们要是有这个政策,我估计,就不会有打光棍的!”

“贾书记——”何大鹏激动地把镰刀往地上一扔说,“我回去把那个姑娘领来行不行?”

贾述生说:“行,分场还负责给你报销路费,包括那个姑娘的!”

“太好了!哎哟,我得先给家里拍个电报,这两天,她别再找了呀。”何大鹏一蹦老高,撒腿就往分场跑,“有车去场部,我今天就出发……”说着,急忙朝分场跑去。

这时,二队更夫跑来报告说,逃跑的十多个人都撵回来了,孙队长正在和他们集体谈话,做思想政治工作,知道贾书记、高场长你们都在这里,让我来请示请示,能不能去一下也帮着做做思想工作。孙队长还说,让我先给分场领导捎个信儿,职工逃跑,队里领导有责任,事后再向分场做检讨。“逃跑了去撵,能回来就好。”贾述生说。“高场长,这么样吧,要是我们分场领导班子都去,像发生什么天大事情似的,给队里和逃跑的人都会带来压力。这样吧,我去看看,顺便把咱们刚才研究的一些政策也向他们宣传宣传。你和两位副场长在这里督战,快点把这最后一块豆地收割完,咱们好召开全分场大会,再来一个动员,统一思想,坚定信心,稳定队伍,扩大招工。坚决打好第一个越冬仗,为开发建设北大荒奠定坚实的思想基础!”

高大喜点点头:“好,你去吧,我一会儿就和方春副场长、姜苗苗副场长一起研究,分头督战,力争明天就把这块地干净利索地消灭掉。”

贾述生走后,高大喜召开了小队长地头会,做了动员,提出了“打好秋收冲刺战”的口号和要求,立即组织行动。高大喜当即表示,自己也要带头拿垄,和大家一起参加冲刺战。高大喜到地头领了镰刀,把着一条垄嚓嚓嚓地割起来,方春、姜苗苗、王继善、魏晓兰也挨着高大喜一个人把着一条垄割起来。高大喜轻松自如,割得又快又干净,很快就抛开了他们好大一段距离。

方春瞧瞧割在前头的人,直起腰来擦擦汗,对左侧的魏晓兰说:“晓兰,我看哪,贾述生和高大喜这两个头头,要把六分场这挂社会主义的车拉到牙路上去!”

“牙路?”魏晓兰一脸迷茫的样子。

“是啊,”方春说,“是牙路。”

“哈哈哈……”魏晓兰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这个段子,听说高场长在一次作报告时,把‘邪路’念成了牙路,真有意思,开发北大荒也需要有文化呀……”她口气里露出了轻蔑的味道。

方春说:“晓兰,你帮我分析一下。叫你说,这贾述生在县里当过团委副书记,在部队里又当过指导员,还是登过报、上过中央广播的战斗英雄,他是政治觉悟不高呢?还是有意识要和上级对着干呢?”

魏晓兰已经察觉出方春的心机,装做不明白,问:“你指什么?”

“你听不出来?察觉不出来?”方春对自己这种先知先觉的灵气很自得,“贾述生作为分场党委书记,不但不教育帮助职工,不要和那些出身不好的子女谈对象,还要当政策出台下文件,鼓励去找专政对象的姑娘,还有没有点儿政治觉悟了!还有,收编八家子村,我倒觉得没啥,可是要接日本鬼子留下的老底子开发水田……农垦部明明规定,要把咱北大荒建成国家的麦豆产区粮食基地,这不是违背上级精神是什么?这不是上级说东他说西,上级让打狗他非要撵鸡吗?”

魏晓兰经方春这么一提醒,认识上又上了一个台阶。接着关里老家反右斗争的经验,别说贾述生说的这些,就是再比这轻上一倍,也足足够打成个“极右”了,但她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说:“贾书记也不一定主观上有问题,还是想把人拢住,把这里的事情干好。”

“把人拢住,把事情干好也不能是非不分呀。”方春说,“我看,下次开班子会时,就要把这些事情好好掰扯掰扯了!”

魏晓兰忙阻止说:“不能,万万不能这样……”她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是刚刚提出,还没有实施,就没那么严重,等既成事实以后才是重上加重。方春听魏晓兰这么一阻止,从她的言语、脸色上体察出点她的意思,但并没体察得那么深刻,也没有感悟出她的腾腾杀机,瞧她一眼,又埋头割起豆子来了。

魏晓兰想探探高大喜与贾述生的关系,抢割几刀撵上方春,边割边问:“方春,要是从革命利益出发,既不吵吵争争伤和气,又纠正了问题,最好还是请高场长去贾书记那里细心地说一说。但是,就是不知道他俩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他去说,能不能奏效?”

“不行。”方春说,“按理说,这两人秉性完全不一样,那高大喜心粗,粗得就像能漏掉饺子的笊篱;那贾述生心细,细得针尖那么细的东西在他心里都漏不过。可是这一粗一细搅和在一起,就能捏成一个人似的,穿一条裤子,从一个鼻孔眼出气儿,就是没娶一个老婆。那贾述生说啥,高大喜就是啥,你要让他去说,他不但不能说,反会倒打一耙冲你来。”

魏晓兰点点头,又割起豆子来。

这几天,特别是自从马春霞来见面以后,魏晓兰的心里那积怨就更深了,尽管经过自己的周密编排,马春霞表面上也像信以为真了,但心里总觉得不塌实。贾述生那聪明劲儿,十有八九会断定自己没把那定情物交给马春霞,也会怀疑自己偷了他给马春霞的信,别看现在让自己当支书,真说不定他心里对自己有什么坏看法呢,不然,在宣传树立自己这一点上,他为什么这么不卖力?肯定是对自己有了极不好的看法,倘若有个风吹草动,说不定就会对自己下手。在婚姻问题上,自己被拒之门外,这不是太轻视自己了吗?这口气非出不可!有个方春,要是再加上个高大喜,那就更理想了,照方春这么说,这个高大喜看来是没希望了,只好慢慢探寻机会。总之,这口怨气要出,要报复……

她想着,思考着,连脚下手心里都充满了劲儿,镰刀贴着地皮嚓嚓嚓,嚓嚓嚓,不留茬底,不漏荚儿,割得又干净又快,很快就甩开方春割到前面,撵上了王继善,超过了姜苗苗,在眼瞧就要超过高大喜时,她心里又憋住了一股子劲:非要亮亮本事给他们看看,你们是要文还是要武吧,我魏晓兰全然不在话下!

方春一会儿直腰,一会儿擦汗,拼力地追着赶着,心里也有点儿来气,还他妈的和我搞对象呢,也不伸手帮我一把割一段,是不是纯粹让我在众人面前露丑呀?

第二十节

夜,起凉风了。马架子里已经有了凉丝丝的感觉。方春从床上扯过一件棉军装,递给魏晓兰。魏晓兰笑笑穿到了身上。方春说:“晓兰,约你来我这里一次,真不容易。”魏晓兰说:“你说,白天,你工作这么忙,我来干什么。再说,这里到处都是眼睛。你到四队去接我,还要开车送我回去,多麻烦。”方春笑笑:“和你在一起,怎么的我都不嫌麻烦!”他深情地瞧瞧魏晓兰说:“要是嫌麻烦,今晚就别回去了,天亮时我悄悄送你走。”魏晓兰献媚地一斜眼:“瞧把你乐的!”方春听出了她的心声,忙说:“这里虽然就一床被,咱们都不脱衣服,背靠背,谁也不挨谁。”魏晓兰打情逗趣地说:“背靠背不也是上床了吗?”方春一闭眼一抬鼻子:“这上床和那种脱光了上床同居不一样呀,隔衣如隔山,还等于谁也没挨谁,只是两块布挨布!”魏晓兰说:“狡辩,狡辩,反正你拐弯抹角是想占我的便宜!”方春嘻嘻一笑:“不占你的便宜占谁的便宜呀?你说?”魏晓兰说:“可也是。”方春推开门一看,远处一片黑魃魃,贾述生、高大喜、姜苗苗的马架子里都亮着灯,支边女青年的帐篷里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他关上门,刚要上闩,魏晓兰过来阻止说:“别,别上闩,要是一旦来人了多不好。”方春说:“到这时候就没人来了!”魏晓兰说:“要有特殊情况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坐下,咱俩说点儿正经事儿。”

方春问:“什么正经事儿?”

“方春,”魏晓兰亲昵地问,“我来到北大荒倒是时间不长,通过参加几次会,我怎么感觉到贾书记和高场长像是不怎么重视你呀?就我观察分析,你政治敏感性强,聪明能干,表达能力又强,应该多发挥些你的作用呀……”

“你看出来了?”方春心里像瞬间揉进了一把沙子一样难受,从自己的恋人的嘴里说出这种话,他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挫伤,同时更加激起了他对贾述生、高大喜的积怨,便发牢骚说,“我这话没对任何人说过,心里一直憋着。你说吧,他们分工叫我抓生产,眼下生产是什么,就是开荒,让我抓呢,他们又一竿子插到底地抓,我不过就是随帮唱影儿,给他们跑龙套,当灯泡……”

“这样也好。”魏晓兰说,“实说吧,也就是咱俩有了这种关系,我才和你说真心话。那天割豆子时,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他们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根本就没有接着党的路线和方针政策办!要我看呢,就这么干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她看出眼前这副场长是真心爱自己,在竭力地追求自己,讨好自己。她表面上这么应酬,心里却怎么也爱不起来,总觉得他太轻浮,太稚嫩,一看就是干不成大事的料。大概是出于在政治上寻求帮手的缘故,就这么似是而非地让方春觉出自己已默许了他的追求。这几天,她心里翻腾得厉害,特别是每次到分场开会回来,看到马春霞占着书记夫人兼会计的位置,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方春几次约她晚上来都没来,这回来是想要给方春在政治方面上课,同时也探探他的底,如果他在政治上能应和顺从自己,就和他来个忽忽悠悠的政治爱情,她问:“方春,要是这些邪恶势力大抬头,你敢不敢斗争?”

“这……”方春虽然背后有牢骚,但一见到贾述生或高大喜就打怵,从内心里有种矮半截的感觉,一时忍不住时,迎合他们发表些意见,回来还直后悔,后悔自己太肤浅。要像魏晓兰说的“斗争”,还真有点儿心里突突的。为了讨好魏晓兰,他瞧着魏晓兰睁圆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说,“敢!有什么不敢的,在朝鲜战场上,我一个人身背话务机,都敢冒着敌人的炮火往前冲,怎么能不敢和一些错误的思想作斗争?!那还叫什么副场长,那还算什么共产党员!”

“好!有正义感。”魏晓兰说,“你将来肯定会有大作为,有大出息。”

方春笑笑:“现在是没有那可能,恐怕还得等你能升大官那天,靠你提携!”

“也别门缝里瞧人瞧扁了。”魏晓兰觉得他话里有点儿不全是正儿八经的滋味,就用酸溜溜的口气说,“说不定,也是没准的事儿呢!”

方春听出不对味儿了,急忙掩饰:“不是没准的事儿,而是有准的事儿,要不,我怎么会看中你呢!”

“贫嘴!”魏晓兰轻轻一笑。方春往她跟前凑凑,顺势就把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向她吻去。魏晓兰轻轻推着他说:“别的别的,亲嘴会得传染病的!”

方春眉头一皱:“我没有传染病呀!你有吗?”

魏晓兰说:“我相信,你没有,我也没有。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空气里、喝的水里、人的手上到处都有细菌……还说,人和人接触,特别是亲友、恋人,最好不接吻,而是握手,既亲切,又文明礼貌……”

方春有点儿傻眼了,扫兴之后又把左胳膊搭上去,右手直插衣襟下的肚皮,那手刚要顺势往上滑动,被魏晓兰笑嘻嘻地推开,趴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我的春,你现在摸了,到咱俩结婚时还有什么意思,等新婚之夜,我送给你一个没让男人吻过,浑身一点儿也没让男人触摸过的女儿身该多好!你甜蜜,我甜蜜,甜甜蜜蜜共甜蜜,该有多美多好,多么有诗意,让我们的爱情像天空一样蓝,像大海一样碧,我就瞧不起那种没结婚就乱亲乱摸,甚至上床,带着怀孕的肚子结婚,把美好的婚姻搞得混混浊浊,实在是太没意思。我们村就有一个,让外人都说笑话,那多没意思。春,你说呢?”

方春听了这些像诗又像散文一样的话,发傻似的瞧着魏晓兰不吱声了,心想:这家伙是没拿定主意跟自己呢,还是耍自己呢?

“我的春,春,”魏晓兰猜测到方春有点儿不高兴了,故意用娇滴滴的神态和口气说,“咱们当领导的,得注意点儿影响呀,你看高大喜和姜苗苗,贾述生和马春霞,谁在一起搂搂抱抱了?”

方春抓住理似的说:“人家搂搂抱抱还让你看见呀?”

“即使不让你看见,也慢慢会显出标志来。”魏晓兰说,“我听人说,姑娘要是让男人亲了,那腰就变粗,屁股就变胖,走路一跩一跩地多叫人笑话。你要爱一个姑娘,得理解一个姑娘的心理呀,再说,贾述生、高大喜这么歧视……”她刚要说出“这么歧视咱”,一下子又改了口,“这么歧视你,我这人就是这么想,这一辈子,不图蒸馒头,只图争口气,事业有成了,咱们谈情说爱,卿卿我我起来才有滋味,心窝里塞着一把草,扎扎拉拉的,吃蜜也不甜呀……”

方春听愣了:可也是,我也是在上甘岭战斗中立过不少功的呀,凭什么轻视我?

魏晓兰见方春的情绪好点儿了,说:“我看,你的能力和水平也不比他们差,英雄会有用武之地的……”

突然,电灯灭了。马架子里变成一团漆黑,方春侧身一听,旁边小发电机房的轰隆声停了,他打亮手电筒推开门一看,所有帐篷窗口的亮光都没了,四处一片漆黑,这是发电机出问题了。他知道,管后勤的姜苗苗会马上出去安排人检修。随着开荒队伍进点,先用拖拉机做动力,带动小发电机发电,这是老部长的安排,他说过别的设置暂不搞,也要在每个开荒点把发电搞起来,有了它,有些难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不仅仅是解决照明,还可以小规模地磨面、榨油等。老部长就是有气魄,国营农场,国营农场,就是不同于乡村,有了电,就有了光,就有了生气,能给北大荒人带来多少愉快和光明呀!

方春回手关门,用手电照着点燃了汽油灯。油灯就挂在头顶上,马架子不大,这一点上倒也很明亮。

方春忽地站起来说:“晓兰,你的意思是先立业后成家?”还没等魏晓兰应答声出口,“咣啷”一声,吊挂着的油灯被撞跌在地上了,顿时,火苗随着散撒的油四处飞溅起来,行李着了,马架子的苫草着了,浓烟越来越大,方春拎起门口的一桶水往床上一泼,行李上的火苗一缩,紧接着又呼呼着起来。方春正不知所措,魏晓兰狠狠地嘱咐一句:“千万别说我来了!千万!千万!”她刚要推门跑,听到门口已有呼喊声和脚步声,只好拼命地爬过床,从放雨水的后堵头一掳苫草爬出去跑了。“小心有野兽!小心……”方春呛得喘不过气来了,跌撞着推开门,一头栽到了门口的地上。

“救火呀,不好了!”

“方场长的马架子着火了!”

人们呼喊着,拎着水赶来时,整个马架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火球,架杆已发着劈劈啪啪的声音,没救了。

分场区所有马架子、帐篷里的人都被惊动了、赶来了,都无可奈何地瞧着火越烧越旺,很快又越烧越小。

“方副场长,”贾述生问,“怎么搞的?”

方春低下头:“我没注意碰翻了油灯。”

“真够糟糕的!”高大喜一跺脚发了脾气,“这还是我们进点以来的第一起火灾事故!幸亏是个小马架子,要是新盖的砖房呢?也幸亏今晚没风,要是有大风,弄个火烧连营怎么好!糟糕,真是糟糕透了!……行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今后接受教训吧!”贾述生对方春、高大喜说完一挥手,“同志们,回去休息吧,大家都注意着点儿,千万别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人们纷纷散去,贾述生说:“方副场长,今晚就到我的马架子对付一宿吧。”

方春心里有事儿,惦着仓皇逃窜的魏晓兰,要是让狼吃了,让黑瞎子舔了,这场小事故可就成了纸里包不住火了。他吞吞吐吐地说:“贾书记,不行,我打呼噜打得厉害,影响你睡觉和休息。”

“我不怕,”贾述生说,“你的呼噜声还能打过上甘岭的飞机大炮?战地休息时,不照样睡得很香吗?”

高大喜说:“贾书记,我不怕打呼噜,让方副场长到我的马架子里去吧?”

“不不不,”方春连声谢绝,他心里早有谱了,“我到张大夫那个马架子医务所睡一宿吧,这样,都方便。”

贾述生点点头:“可也行。”

“好,我就去。”方春心急如火地朝前走,去找张大夫要钥匙。

“贾书记,”高大喜见方春走远了,说,“这第一起火灾竟发生在分场的领导身上,影响很坏,一定要让方春认识错误,教育大家,绝不允许再有类似事情发生。”他说着一转话题,“贾书记,这儿天,我怎么发现方副场长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头,你是不是找他谈谈?”

贾述生说:“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再注意观察观察吧,找不出什么缘由来怎么谈呀?谈什么?”

高大喜说:“这场小火灾就可以谈一谈,让他接受教训!”

“我想想。”

“你不谈我谈!”

“不,”贾述生说,“还是我来谈。你我也休息吧,要谈明天再说。”他知道,让他去谈真不如自己谈。确实,作为领导班子里的一名成员,是到了该和方副场长交流交流思想、谈谈心的时候了。分场几次开会,几件事情上,都有不同意见。有不同意见很正常,问题是这方春的不同意见里,像是埋藏着一种什么情绪。

方春找到张大夫要了钥匙,进了马架子卫生所。这里比贾述生他们的马架子办公室小一点儿,放上一张床和一个医药柜,就没多大地方了。他躺在床上,心像被揪着,浑身像被针扎着。约摸其他人都安稳了,他轻轻推开门缝一看,左右没人影儿,悄悄溜出来启动一辆汽车,绕着道朝魏晓兰逃走的地方驶去。他估计,魏晓兰怎么也不会走出很远,停下车把头探出车窗,撒眸一下,没见有野兽,急忙跳下驾驶楼,用双手拱成个喇叭喊:“晓——兰——,晓——兰——!”

他喊了一阵子没有人应声,开着车又走出一段,下车喊了一阵子,仍没有应声,心里紧张了:莫非是喂野兽了?那可糟了,要是追查起她的失踪来,该怎么说呢?再说,好不容易找到了既是恋人又是志同道合者……他一直把车开到了四队,狗叫和汽车声惊动了罗益友,也惊动了王继善,他俩一听说魏晓兰不见踪影了,都着急地问是怎么回事。方春撒谎说,魏晓兰有话,说是今天要到分场去找自己汇报四队的工作,见她没去,就开车赶来了。两人听后都非常着急,王继善说,下午时天还大亮,魏书记说要到分场去,我不放心,要送她她不让,就派罗益友送的。罗益友说,送到离分场不远处时,魏晓兰非让我回去不可,自己就回来了。

方春已经顾不上想更多了,同意王继善和罗益友的意见,三人一起乘车往回找。

车灯一闪一晃,就像从方春心里发出的一个个危险的信号。车每走一段,他们就下来喊一阵儿,快到分场的时候,随着车灯一闪,罗益友指着他设下的窖兽的陷阱旁边的一棵信号树说:“你们稍等等,我去瞧一眼,不是黑瞎子就是野猪掉进我的陷阱了。”他打着手电跑过去,一看见陷阱塌落出了一个大窟窿,高兴地用手电往里一照,却大吃一惊:那不是魏晓兰吗?急忙喊来方春和王继善,用吊绳把她拽了上来。她已经脸发青、腿发软,她吞吞吐吐说了掉进陷阱的过程。三人叹着气,一起把她扶进驾驶楼坐下。方春一再嘱咐这事不要传出去,但又解释,传出去也没啥,只是有点儿影响队干部的形象,直到王继善和罗益友点头称是,大家上了车朝四队驶去。

第二十一节

“冲刺战”如期完成,分场党委继欢迎支边青年进点后,又一次召开全体职工大会,而且吸收了四队全体职工和家属参加,可谓六分场一次空前规模的大会。新建的大会议室正处在竣工收尾阶段,会场仍设在马架子旁边的草地上,但不再是欢迎支边青年时围成一个大圆圈儿,而是按队有顺序地坐成了一个正方形,方形人群的前面设置了主席台,台前竖起的两根木杆上,扯上了红布白字的会标:六分场向北大荒严冬宣战大会。

主席台上坐着分场的领导成员。

秋末,凉气漫散在北大荒的原野上,冷飕飕的,有些凉意了。

“同志们,我们冲刺战打得好漂亮呀!”高大喜主持大会,站起来就说,“现在,我可以高兴地说,我们光荣农场六分场的全体干部职工没有辜负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的关怀和希望,我们不但超额完成了开荒任务,还做到了当年开荒、当年生产、当年见效。事实在说话。我们这支队伍可以说是无往而不胜,能够在朝鲜战场上打胜仗,也能在北大荒这个新战场上打一场更漂亮的胜仗!人们都说北大荒第一可怕的就是‘荒’,这荒让我们战胜了,荒野变良田,乖乖地给我们长庄稼了!还有一个可怕的就是寒冬,今天,分场党委召开这个会议,就是动员全分场干部和职工向开进北大荒的第一个严冬宣战!下面请贾书记讲话。”

贾述生站起来,放开嗓门说:“同志们,为了向地球开战,向北大荒要粮食,我们夜以继日地奋战,很少开这样的大会。其实,按着场党委的要求,对于安全度过北大荒第一个严冬的问题,我们各队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住进新砖瓦房没问题,就连新婚的鸳鸯房都快达到居住状态了……”

他说到这里,有多处传出了“扑哧”的笑声。

“笑什么?”贾述生也忍不住笑了,“本来就是鸳鸯房嘛!”这话,要是在别的场合,或者说几个人在一起谈论,可能不会有人发笑,放在这肃静的会场上,又置身于这茫茫的北大荒原野上,就显得有几分幽默和几分风趣了。

欢乐的会场气氛也给贾述生带来了激情,本来想严肃批评的事情,却缓和了语调:“我们很少开这样的大会,有件事情我还得在这里再说一说。前几天,二队逃跑了十多名职工,我以为是他们不喜欢北大荒,怕苦怕累当逃兵呢,经过一番调查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当然了,也可能有这种成分,我敢肯定地说,这只是一点点,而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这里有些人瞧不起他们,说他们是国民党兵,说他们是右派分子,连我们一些支边姑娘……我不说了。我有一个观点:只要来到这里,不管你过去的历史多光荣,也不管你过去历史上有什么污点,都已成为历史,成为过去,过去只能是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现在——”他说到这里拉长并加重了语气,“我们现在都是一个名称——北大荒人!谁瞧不起他们,轻视他们,就是轻视北大荒人,也是轻视自己,我们决不答应!经分场党委研究决定,要出台一个特殊政策,姜副场长,请你读一下。”

贾述生说完坐下,姜苗苗站起来,捧着一份用复写纸复写的文件大声读起来:

中共光荣农场六分场委员会关于分场职工选偶问题的决定

(195×年×月×日 第1号)

各生产队党支部、各直属单位:

为了稳定和扩大职工队伍,尽快形成居住和开发规模,根据党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的政策,分场党委研究决定:

一、凡是分场职工,在选择配偶时,可以不分家庭出身和是否有历史问题,只要愿意来北大荒,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场党委都欢迎和接收。

二、有意向回老家选择配偶的,只要能领来对象,分场可以放半个月假,除报销来回路费外,还负责报销女方单程路费。

三、凡是确定配偶关系,可以直接在原籍办理迁往六分场的户口和粮食关系,从迁关系之日起,即视为六分场职工,开始日薪月累式计算工资。

特此通知。

一九五×年×月×日(章)

姜苗苗话音一落,会场上立即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方春心里嘀咕,在分场党委会研究的时候,自己曾提出,出台这个政策,是否应该请示一下总场,贾述生点了点头,却没听说请示就出台公布了,简直太荒唐了!他真想站起来问贾述生一句,台下的魏晓兰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机,直使眼色,他才算稳定下来。

“静一静!”贾述生说,“这件事情,本来是想请示一下场部再下发文件的,我一想,场部已经有明文规定,只要符合年龄要求,身体健康,招收职工的权力交给咱们基层了,只要有户口、粮食关系迁移证,场部就给办理接收手续,还请示什么?只要对北大荒建设有利的,我们就放开胆子干,这是吴场长指示我们的……”

方春心里又嘀咕,吴场长指示?我怎么没听说呢!吴场长指示让我们去找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女搞对象?还讲不讲阶级立场了?还有没有点儿爱憎分明感了?要是那样,我们北大荒不成了人垃圾收购站了嘛,和封建王朝皇帝们搞移民开荒、流放犯人开荒有什么区别?

“好,这项工作就由姜苗苗副场长负责。各队有这种情况的会后就可以摸底,等江冰封就可以请假。”贾述生说,“如果确实办不完事情,还可以过完春节回来……”

自从拓荒者们进驻北大荒以来,二队一直是一个沉默的集体。随着贾述生讲话,台下群情激奋起来,如果整个会场是一锅开水的话,二队那个地方就像开水的沸点,水花翻翻滚滚,沸点越冒越高。他们都有一种松绑的感觉,又像是一种出笼鸟一下子飞上天空,自由自在的那种感觉。何大鹏忽地站起来冲着主席台一伸胳膊:“贾书记,前几天家里给我来假电报,说是我母亲病危,我赶回家一看,哪有的事呀,原来是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我见那姑娘出身不好,就没敢要。其实,还真从心眼儿里喜欢她。这回,分场有政策了,北大荒封冻以后,我去去就回,赶回来和大家一起过春节,能不能把那鸳鸯房给我一间,回来参加咱们的冰雪婚礼……”

像是起哄,又像是欢呼,叫好声和鼓掌声响成了一片,会场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那声音在阳光里跳跃,在轻风中飞旋,像是荒野上响起的快乐乐曲。

“好!一定给你留一间!”高大喜激动地站了起来,冲着何大鹏刚说出一句话,又有几个人站起来争抢着不知要说什么,他一挥手大声说,“都坐下坐下,这个问题不讲了,有事该找队长找队长,该找姜副场长就找姜副场长。大家静一静,我们还要继续开会!”其实,他非常喜欢这既乱而又让人高兴的场面多继续一会儿,这北大荒本来就荒凉、艰苦,能有这气氛,多么难得!大家如果都有这情绪那该多好哇!

会场下来了。

“同志们,这件事情就这样了。”贾述生说,“还有件事情,虽然很重要,但由于开荒任务重,越冬准备任务紧迫,大家干劲又很高,一直没有舍得花费时间开大会讲一讲。今天也作为一个重要内容和大家强调强调,那就是安全问题。一个是防兽安全。防兽安全这个词儿,大家一听很新鲜,在别的地方可能就没这事了,而在北大荒却是一个很突出的问题,这个词儿是不是准确,是我的发明,大家理解其意就行了。不是有人逃跑喂了狼了吗?不是有人让黑瞎子舔了屁股吗?不是有人被群狼包围过吗?北大荒号称是冰雪世界,也号称是野兽横行的世界。当前,特别是入冬以后,凶猛野兽,像老虎、豹、野猪等猎食困难了,很可能要窜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所以,今天我要格外强调防兽安全。我提三点要求,也可以说是定三条纪律:一是新建的集体大宿舍和鸳鸯房近几天就要搬人了,之后,夜里谁也不准到外边上厕所,门斗里可以放个尿桶,那些鸳鸯房就好说了……”

贾述生话到这里,下面又笑了,他一皱眉头笑笑:“笑什么?你们就是善于想像!”他这一说,“轰”的一声全场哗然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等大笑声过去,一挥手说,“静一静啦,二是男女情友轧马路不准离开马架子二十米以外,太阳落山为令,必须都回住处。从明天开始,我就派人巡逻,有令不行者一律按违纪处理。三是雨天休息或中午休息时间,一律不准私自结伙进山采山葡萄、榛子等山货,我们准备组织采集队专门采集给大家分……怎么样?大家能不能遵守?”

“能!”会场上响起了异口同声的回答。

“好,各队队长一定要切实负起责任来!如果再出了野兽伤人害命的事件就要追究所在单位的领导责任!”贾述生变得更加严肃起来,“我要讲的安全问题的第二点,就是防火安全,尤其强调的是荒原和山林防火。大家知道,再过不多长时间,荒原和山林将要变成一片干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一把火着起来,我们的扑救能力差,有可能烧光北大荒,烧光连成片的所有树林。到那时候,我们可就谁也负不起责任了,弄不好还要烧到国外去。所以说,这个警钟从现在起就要猛猛地敲响,大家不是百倍,是要千倍地提高警惕。各队回去以后,要求每个职工都拿出一份保证书来,从此不在野外抽烟,坚决不带火进山,要作为一条铁的纪律,再像席皮那样遇到兽情用火解围,那是根本没门了!提到安全,还有一点就是马架子防火安全,遇到发电机出毛病或停电,各马架子都要点油灯,这最容易出问题,不是已经出了一起了嘛,要是人秋以后,遇上风天,弄不好要火烧连营呀……”

开始,方春只是静静地听着,见高大喜主持会,贾述生讲话,姜苗苗读分场文件,姜苗苗又负责文件上决定的那项工作,分场开这么重要的一次会议,都有抛头露面的机会,惟独他方春只出一对耳朵竖着听,这不成了牌位了吗?贾述生是不是小肚鸡肠,对自己提过几次不同意见,在心里结成疙瘩,是在晒自己的台呢,还是在冷落中当着群众灭自己这个副场长的威风呢!再说,台下还坐着个魏晓兰,让她瞧不起自己不说,自己还负责在四队蹲点,四队的职工也都参加了会议,他们会怎么看自己呢?是分场班子里无足轻重的配角……他妈的!他想着想着,瞧着贾述生开始在心里骂娘了,我方春在分场领导班子里也是个三把手呀,排在姜苗苗的前头,为什么处处让她压自己一头呢?他越想越气愤,心潮翻滚起来……

贾述生讲到防火安全,又讲到马架子着火时,方春一听,在这么多人面前联系上了自己,翻滚的心潮像火上浇油,腾地烧起了冲天怒火,一拍桌子站起来:“贾书记,你这是拿我当靶子批判吧?”

贾述生正浸沉在布置工作的思考中,听到这“啪”的敲桌声和随即而来的指责,顿时愣了。他瞧一眼方春,想批评一句,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冷冷地瞧他一眼,转过脸来面向大家,若无其事地说:“以上两个问题,希望各队要认真贯彻落实,下面一个内容,就是我们这些新北大荒人应如何向第一个严冬宣战,如何安全越冬问题……”

“岂有此理……”方春嘟囔着忽地起身走了。

高大喜一拍桌子:“方春,你要干什么去,无组织无纪律!”

“嘿,”方春本意是要带气退出会场的,他灵机一动,觉得这样无理,回头说,“我身为副场长,要去上上厕所还不行吗?还要跟你们请假吗?你们管制那些……”刚想说“右派”,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也没这样呀!”说完一扭身大摇大摆地朝厕所走去。

高大喜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坐下了。

会场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先不用理他。”贾述生对高大喜说完,面向大家说,“同志们静一静,我们不能因为一点小情绪影响了大会!”等会场静下来,他大声说,“为了进一步做好这方面的准备,特别是思想上的准备,我们欢迎四队队长王继善同志,给大家介绍介绍北大荒冬天的情况!”

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分场的各位领导,同志们——”王继善从前排走上台,站在姜苗苗身边,双手撑着木板主席台,放开嗓音说,“过去一直没有机会,在完成贾书记交给我的任务之前,我首先得说句话,那就是代表原八家子村的父老乡亲们,对我们能被收编成国营农场的一个队,对分场各位领导,对分场全体职工表示衷心的感谢!”他的话引来了台下一片掌声。

方春从厕所回来了,回到了座位上,展开魏晓兰去厕所和他迎个面塞给他的一个小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遇大事有静气,方显英雄本色,忍为贵。”他急忙揉成团儿揣进了兜里。

“要说这北大荒的冬天呀,我可是熟得透透的了。咱原八家子的乡亲们已经体验了多年,几句嗑儿就唠得明明白白了,叫做黑夜长,白天短,刮起烟炮不眨眼!”王继善脸上带着表情说,“这黑夜长,白日短可是挺怪,北大荒的冬天早晨七点多钟天亮,下午两点钟就黑天,黑夜时间长达十八个小时,要刮起那大烟炮来呀,像不眨眼似的。在这里,我是说,刮起大烟炮来,光那个冷劲儿就像杀人不眨眼。刮起大烟炮的时候,你就听吧,呼呼呼,呼呼呼,三天五天不停,有时,就是罗益友他们出去打个猎什么的,再就是老少爷们儿要去门前的小河里刨冰块儿,化水做饭用,别的就很少有人出去了,要不怎么说叫‘猫冬’呢!小孩子出门屙屎撒尿,妇女出门抱柴火,常有冻坏脸,冻坏下巴和鼻子的。有人说,最冷的天在外边撒尿,不等尿落地,就能冻成一根小尿棍儿,这话也并不悬乎。有名猎手在林子里遇上了群狼,抵不过爬上树,就是在树上冻僵掉下来丧生的。刚在北大荒落户的那两年,有的还没熬过一个冬就走人了,可是呢,只要挺住,过两个冬天就好了。我们常说,不在这里度过三个冬天,都不算是真正的北大荒人!”

“哟——”贾述生说,“这么说,我们现在还不是合格的北大荒人呢!”

“算,算算算,”王继善连连回答后,面向台下说,“凭着你们开进北大荒以后这种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头儿,就够北大荒人!今天向北大荒严冬宣战,能全体安安全全度过第一个冬天,就是合格的北大荒人,”他说着一拍胸脯说,“说错了,是响当当的北大荒人!”贾述生说:“王队长,你有经验,就给大家讲讲怎么越冬吧!”

“有人说,从天冷那天起,就早点儿起来走一走,受不了,就快回屋,这样到最冷时候就适应了。”王继善说,“其实呢,不行,这北大荒的冬天,并不是循序渐进一天比一天慢慢冷的,就像个孙猴子脸,说变就变,今天还好好的,说不定夜里来股寒流,一下子就贼拉拉的冷。就是选择小冷天、中冷天和最冷天,第一次选择晌午头出来,出来待一会儿,受不住了进屋,过一会儿再出来待一会儿受不住了就再进屋,北大荒的冬天最暖和的是晌午头,然后开始降温,这样随着由暖变冷逐渐适应,度过大冷天以后,就可以上山砍柴、去河里刨冰、去山上打猎了……照你这么说——”高大喜问,“不这样,我们还不能出远门呢?”

“你寻思怎么的!”王继善说,“这可不比你在上甘岭打仗,有智慧、英勇无敌就能打胜仗。要当北大荒人,必须先让皮肉受这严寒的考验。这北大荒呀,不管你有多大英雄气概,人身上都是肉长的,那肉皮耐寒力必须适应了才行。你要是不适应过来,一下子在大冷天就进山,就是穿得多暖也不行,穿得再多,总有露脸露手的地方,这就叫做北大荒人的第一基本功。有的这样还不行呢,我们刚在这里过第一个冬天时,不少冻坏手、脸、脚的。要记住,冻坏了千万别马上进屋,千万别用热水洗,要是用热水洗,缓过来可就成烂肉了!”

姜苗苗问:“那怎么办?”

“要记住——”王继善说,“用雪在冻坏的地方搓,直搓得缓过来为止。”

贾述生问:“王队长,有第一,就有第二了,这第二基本功是什么呢?”

王继善瞧瞧贾述生,面向台下,放大声音说:“北大荒的一句老俗话说,‘关东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咱不管它人参,也不管它貂皮,重点得说道说道怎么样使用好这乌拉草,一呢,是先认识乌拉草,咱这北大荒不少草都是小细长叶,这乌拉草和有的草差不多,特点就是细软细软的,现在这么说没用,到时候我拿样子给大家看,再领着大家到荒地里去认,去割;二呢,就是得会收拾,用文化人的话说,就是得会加工。这活计很简单,把乌拉草割回来以后,用棒槌敲砸,敲砸得没草模样了,成了毛茸茸一团,晾干它,就达到目的了;三呢,就是会用,把它垫进自己家做的鞋或者垫进胶皮鞋里都行,这乌拉草就像会发热一样,穿上又松软又热乎,穿上垫了乌拉草的鞋,大冬天在外边打猎、刨冰、砍柴都直出汗呢,说起来挺有意思的,这玩意儿还吸汗。我们那里不少人家都用它做褥子,睡上去松松软软、热热乎乎好舒服,早晨,让人直恋被窝儿……有了这乌拉草,可给北大荒人解决老大问题了,要不,怎么能称是关东三件宝之一呢!”

“好啊!”贾述生说,“老王,到时候可就靠你给大家多指教啦!”

王继善笑呵呵地说:“一家人了嘛,没说的。”

贾述生问:“你说的这‘基本功’还有没有了?”

“有。”王继善说,“适应了,成了真正的北大荒人了,就得会滑雪,大雪一铺地,什么牛车、马车,连骑马都不灵了,上山、出远门就得靠滑雪,穿上滑雪服,拄着雪杖,特别是下坡和平地,嗖嗖嗖,嗖嗖嗖,就像飞一样,好神气呀,到了这一步,就成了响当当的北大荒人了!”他见大家听得入神,一挥手说,“甭着急,到时候我教给你们。还有一点,咱北大荒人,年轻力壮的滑雪,老老少少的都得学会赶爬犁,马爬犁、牛爬犁、狗爬犁,这活计好学,比赶车好学得多,也挺有意思……”

他讲到这里,台下响起了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他妈的,”李开夫站起来说,“北大荒冬天这么熊人,咱们准备好吃的用的,干脆不理它,把火墙子、炕头烧得热热的,给它来个不出来!”

“那还在这里干什么!”高大喜说,“照你说,还不如像大雁似的当候鸟哩,春天来,收完粮一下雪就走!”

李开夫听出高大喜话里的火药昧儿了,把头一低闷了起来。

“猫冬可不行,”王继善说,“那是北大荒的窝囊废,就不是响当当的北大荒人了。我说同志们,千万可别让北大荒的冬天给吓住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对!”贾述生一挥拳说,“王队长说得对,没什么了不起的。今天,分场党委召开向北大荒严冬宣战大会,就是让大家了解了解北大荒冬天的情况,先在思想上打个胜仗!”

高大喜忽地站起来:“同志们,就像咱们在战场上要攻打一个山头搞战前动员似的,能不能打胜这一仗?”

“能!”台下一片举拳呼应。

“今天,在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我们是以军人的姿态、身份开进和建设北大荒的,”贾述生豪情满怀地说,“全国人民在期待着我们,我们只能打胜,不能打败,要在中华民族历史上树一块丰碑!”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国家给我们的棉鞋、大衣、棉帽和一些越冬物资就要到了。”贾述生说,“大概光依靠这些还不够,为此,我代表分场党委提三点要求:一、三队要抓紧基本建设任务的进度,确保按计划使用,里面的火墙、火龙要做到万无一失,千万别忘了,汽车到县城去时,给每个宿舍买一只大尿桶;二、各队要按照王队长讲的,做好寒训工作,切实做到冬天不冻坏一个人;三、越冬的粮食、蔬菜要按人头计算,购买到位,一些大家常用的日用品也要购置齐全。对了,我们不是还要准备举行冰雪集体婚礼嘛,也要准备点儿喜庆品,什么对联纸呀,鞭炮呀,烛台呀,糖块呀。对,大家辛苦一年了,买一桶白酒,过年的时候,大家乐和乐和。还有,姜苗苗副场长要提前统计好,全分场有多少人人冬回老家领媳妇的,要拿出一个概算,大约多长时间回来,多少人,把计划中要准备的东西扣出来,否则,东西一多就浪费了!”他说到这里,双手撑着主席台严肃地说,“凡是回去的,可要有把握给我领回媳妇……”

他说到这里,台下轰然大笑,一琢磨,不对了,说走嘴了,怎么是“给我领回媳妇”呢?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对,不对,说走嘴了,是给自己领回媳妇来!要是借分场的政策耍滑头回家过春节,不光是不报销路费,我可有和他算不完的账!”

台下静了。

他继续说:“四、抓紧打场和粮食的贮藏、加工工作。请王队长做好准备工作,我们今年的工作就算告捷,集中力量准备一下越冬工作后,我们就集中人力、车力杀上渠首,修复几段输水工程,开出一些渠道下游的撂荒地,明年一开春再开出一些。明年的主攻目标就是:在胜利完成开荒任务的基础上,把稻花飘香结果这颗‘卫星’放到天上去!咱不仅要吃北大荒人的大米糙子,还要吃上咱们江南水乡人的香喷喷的大米,把六分场建设成北国的小江南!”

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二十二节

开大会的时候,不管台上台下怎么振奋,也不管贾述生怎么讲,方春就是一个劲儿地噘嘴、白眼、心里嘟囔。会议一结束,贾述生把他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方春往办公桌前的小方凳上一坐,眼眯着,头低着,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方春,”贾述生说,“关于马架子着火的事情,就是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了,让大家引以为戒,吸取吸取教训,有什么不好?”

方春脸阴着:“你觉得好,我可觉得不好。你这样在大会上拿我开刀,我这个副场长还怎么当?”

“方春,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不过是一下子失手碰倒了油灯,引起了火灾,以此来提醒提醒大家引起警惕,你就这样?!”

“你这样在大会上点我,我吃不消!”方春一副耿耿于怀的神情,“再说,我在班子会上已经做了检讨,你还这么陈芝麻烂谷子地折腾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呀!是不是开班子会我对你不够尊敬呀……”

“你怎么能这么想!”贾述生截住方春的话,“我贾述生怎么会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呢?方春同志,实话告诉你,前几天,场部召开各分场负责人会议,让各队汇报越冬准备工作情况时,还专门有一个题目,那就是防火问题。各分场几乎都有烧马架子的事情发生,其中一分场火烧连营,一下子烧掉二十多架马架子,抢救物品时还有两名同志烧伤。吴场长听一分场汇报时插话问,查没查出事故的原因,分场长说查清了,是因为油灯吊在马架子横杆上,系绳不结实脱断,掉在床上引起的火灾。让吴场长好一顿批评,一再强调要追究责任。我见吴场长正在气头上,我汇报时就回避我们烧坏了一架马架子的事情,吴场长还表扬了我们和其他没有火灾事故的两个分场。我得了这个表扬,心里直觉得有点儿那个。”

方春斜一眼贾述生,根本听不进去,甚至以为贾述生是在编故事,说:“他是职工,我是领导呀,面子……”

“你简直不像话!”贾述生“啪”地一拍桌子,“方春,你给我找出来,党纪国法上哪个地方有规定,领导干部犯了错误,有了问题,就不准批评?就不准点一点让大家吸取教训?”他气得喘起了粗气,“吴场长讲了,据县志上记载,大约是二百年以前,因为一个进山采参的抽烟引起山火,整整烧了三个多月……”

方春说:“说穿了吧,不在这个,问题是你对我有成见!”

“有成见?”贾述生放低了声音,克制着气愤,“你说,有什么根据,有什么表现吧?”

方春一梗脖,理直气壮地说:“今天分场开这么大个会,高场长主持会,你讲话,姜副场长又读文件又负责职工春节回老家找对象的工作,我们班子就四个人,你们三个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就晒我方春一个人的台,我哪还是个副场长,简直成了卖呆儿的啦……”

贾述生瞧一眼方春:“你——”

“我什么?!”方春截断贾述生的话,“当然了,高场长主持会,你讲话,我没意见,按着班子成员的排列顺序,我还排在姜副场长的前头呢,她干两件事情,我就不能干一件吗?难道我不是领导班子成员吗?”

贾述生刚要说话,又让方春先声夺人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什么姜苗苗是女同志,适合于处理这件事情,我就不行吗?毛主席不是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吗?现在是批评重男轻女,我看你倒是重女轻男了……”

“按着你的想法,我可能考虑不周全了。”贾述生心里嘀咕了嘀咕说,“我考虑你是分工抓生产的,这些都不是你分管的工作,让姜苗苗介入介入,以便大家和她联系。”

方春见贾述生已经有点儿服输,更抓住理不让人:“抓生产,那么,我坐在台上还抓生产嘛……”“好,方春同志,”贾述生说,“你想想,除这一点外,我在带班子上、工作上、思想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方春心想,哼,多了,这只不过是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大是大非问题多着呢,比如说,请示上级没有回话,就开始动员;要集中力量搞输水工程,还要开出些日本鬼子时候的撂荒地,准备明年种水稻;竟公然发文件,允许职工去关里领地富反坏右的姑娘来当老婆;还有……多了!

他真想连珠炮似的爆发出来,打他个神魂颠倒,也曾想过给上级写信,反映他的问题。可是,上次和魏晓兰偷偷约会时,自己把这想法一说,魏晓兰皱皱眉头,坚决反对,一再说,如果自己放出去,就如何如何,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想到这里,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到嘴边的话又统统咽进了肚里。

“这一条就够了!”方春说完,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姜苗苗在门口站了半天,想进又没进,她忍不住了,急着推门进去,和方春撞了个满怀,两人互相对视一下,一个进去,一个走了。“贾书记,这方副场长太不像话!”姜苗苗怒不可遏地说,“纯粹是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那套酸臭思想和作风!我建议咱们开个班子成员会,好好帮助帮助他!北大荒的开发建设刚刚拉开序幕,群众情绪都这么好,领导班子中却有人搞个人名利这一套!他在大会那套表现,太坏,影响太坏了!如果教育不改,就向场党委提出撤他这个副场长!”

门“砰”的一声开了,方春闯了进来,怒发冲冠地直冲姜苗苗:“好啊,没想到你们竟有这份歹心!我就是不改了,撤呀,你到场部反映去吧,我等着……”

“这不叫歹心,叫良心!”姜苗苗被他一激,火气也旺旺地烧了起来,“大家都在积极开发北大荒,你却在这里闹个人名利,瞧你会场上那个样子,要是我说了算,当时就宣布撤你!”

“嘿,瞧你那小样儿!”方春用手点划着姜苗苗,斥责加挖苦,“你不是说了不算嘛……”

姜苗苗不让劲儿:“说了不算,我可以向上反映,向分场党委提建议!”

“提,你提……”方春嘴唇发青,脸色发白,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搞小团体,小圈子……”

贾述生拉一下方春,让他坐下:“有话慢慢说……”他几次想发怒,最后还是镇定住自己了,“方春同志,你冷静一下,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开一个全体班子成员会,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当着大家正大光明地提,用民主生活会的方式明辨是非,我错了,我改正……”

“你们不是要撤我吗!”方春仍不让劲儿,“告诉你,我告诉你们,我方春也不是好惹的!”

“你这话说哪去了!”贾述生严厉起来,“姜副场长只不过是提个建议,她有权利提这个建议。”

“好,好——”方春朝贾述生一瞪眼珠子,“我知道你们是一个鼻孔出气,走着瞧,你们去场部告,我还要去告呢!”他说完,一摔门扬长而去。

高大喜在门口和方春照了个面,方春气哼哼地瞧他一眼没吱声,他猜出了个大概,推门进来问:“怎么回事?”

姜苗苗说:“我向贾书记建议,向场部反映,撤了方春,他在门口听见了,闯进来对我发火,暴跳一阵子走了。”

“应该撤!”高大喜还没熄大会上的怒火,“你们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当时我就想。找吴场长反映一下,把他撤了,调出我们六分场,别他妈的让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

姜苗苗仍没有消气:“不行,我就给上面写信,反映这个自私自利的干部……”

“哎呀,”贾述生坐下来,冷静一下说,“多大个事儿呀,还要写信反映。方春是有些过分,但是,他人很聪明,在朝鲜战场上也立过不少功,来北大荒以后总的也算表现不错,一进点组织开荒时吃了不少苦头,国家调拨的拖拉机还没到的时候,还是他先发现日本鬼子撤走时扔掉的两台火犁,发挥了不少作用。从刚才会上的表现看,主要是名利思想、风头主义严重,应该对他进行批评和帮助……要说起来,我在会议的安排上似乎也有毛病,要是让他宣读分场党委那个决定就好了,现在想来,显得冷落了他……”

“我不同意!”高大喜截话说,“共产党员连这点事情都斤斤计较,还能干什么事?念那么个玩意儿,让姜苗苗抓那点事儿,算个啥?我们的精力和气力应该都用在开发建设北大荒上……”他见贾述生、姜苗苗不吱声,继续说,“你方春嫌工作少是不是?不能惯他那些臭毛病,北大荒开发建设有的是事儿,你干去呀!怕你小子没那能耐!贾书记,我找他,这种人越来软的越不要脸,就是他妈的欠嘴巴子!”

“不行,不行!”贾述生说,“大喜,我向你宣布一条纪律,对待方春同志,你千万不准来硬的,我们还是通过民主生活会的方式解决。等他气消一消以后,我慢慢和他谈,我相信,他会转变过来的。”

高大喜说:“我听王继善说,方春常往四队跑,和魏晓兰一唠就是半天。”

贾述生一愣,想了想说:“他负责在四队包点,商量工作吧?”

“四队有多少事干?”高大喜说,“没有新职工,没有开荒任务,越冬工作更没什么抓的,也就是个思想归队问题,瞧王继善说话的神情,像是两个人恋上了。”

“什么?”贾述生不相信地问,“方春和魏晓兰谈上恋爱了?”

高大喜点点头:“我分析很有可能,不然,四队哪来的那么大恋头,值得方春一趟趟往那里跑?”

贾述生一皱眉头,马春霞刚来六分场时说的一幕幕,那么活灵活现地在眼前浮现起来:参加抗美援朝前托她给马春霞的情书等物没有收到,她常到收发室去翻信,突然赶来向自己求爱,老县长被打成右派……

方春摔门而去,听说魏晓兰开完会还没回去,派人从女支边大帐篷里找到后,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就是原来的医务所,医务所搬到腾出的另一个小马架子里去了。魏晓兰坐下,方春的气还没有消,一见到魏晓兰更来劲儿了,把刚才的情况一说,魏晓兰暗暗高兴,嘴上却说不应该。当他刚要说到争辩中给贾述生提意见时,魏晓兰急忙问,那些不让提的提了没有,方春忍着火说,要不是你嘱咐,我非都给他们端出来,让他们下不来台。魏晓兰笑笑,问他在去厕所的路上给他的那个小纸条子还有没有了,方春摇摇头说,早撕了。魏晓兰问他还记得不,他点头表示记得,魏晓兰拿起笔,铺上一张纸让他写一遍,他稍一思索,很快就写了出来:遇大事有静气,方显英雄本色。魏晓兰主动抱住方春亲吻了起来。在浑身一阵发热之后,他心底像在滋生着一种什么力量……

第二十三节

太阳黯淡了。深秋。夜里一场霜冻,把远处的山林漫冈染成了五花山,把荒原和散林子染得半黄半绿、半红半褐,枝枝干干,茎茎叶叶,都在缄默无声地低着头,耷拉着叶子,连远处传来的野兽嚎叫声都呜呜咽咽,好像到了穷途末路。天暗雾浓,北风渐紧,茫茫的北大荒混混沌沌就像萎谢了一样。

昨天中午饭一过,贾述生就让通讯员通知党委各成员晚上开会,布置今天全分场总动员,大战渠首输水修复工程,并打算让方春谈谈活思想,让大家都听一听,对他进行和风细雨式的帮助;自己也就对带班子、关心大家不够,做一些自我批评,给方春下个台阶,以使他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至于思想上的改造,日后在实践中选择机会和恰当的方法,格外留心地对他进行帮助。只有班子团结,才能带领大家加快开发建设北大荒的步伐。万没想到,方春没到会,派人去找,又不在办公室,是躲避会议还是出了问题呢?直到听说他去四队找王继善有急事,贾述生才算放了心,顺便问来参加会议的魏晓兰,她说根本就没见到,压根儿就不知道方春是不是去了四队。贾述生问话时,魏晓兰一副冷漠的神态,那意思是说,不要听风就是雨,说什么我和方春搞对象!特别是方春和贾述生等人的关系明面出现裂痕后,她就更不希望有人——特别是分场领导——知道她在和方春谈恋爱了。刚才那神情是在表白:怎么样?我魏晓兰不在,他不也照样去吗,人家是为了工作!

本来,贾述生的主要意图是请大家和方春一起谈谈心,而且还个别做了工作,预想能开成一个祥和的班子成员会,他实在不想把这些疙疙瘩瘩的事情带到一个新的战场上去。大家都以新的精神状态和干劲参加一场新的战斗,该是多么好。

四队还没接上电话,要是派人去找他回来,一折腾就得三四个小时,不能让这么多人干等着,没办法,贾述生只好强调一下今天会战渠首的工作,其实,这项工作已经布置得很细,直待时间一到,各队就分头向渠首出发了。

早饭提前了一个小时,一队的队伍赶到二队后一起向四队进发,汽车上、胶轮拖拉机车厢里、链轨拖拉机牵引的拖挂里都挤满了人,每辆车上都高举着一面红旗,鱼贯而行,向四队驶去。

贾述生坐的汽车缓缓前进着,像领头雁一样。他瞧着身旁和远处翻起的一片片黑油油的土地,汽车在疙疙瘩瘩的塔头墩上颠簸,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到不是身子在摇晃,而像是大地在颤抖。他稍一侧脸,问:“你们还记得咱们要出发来北大荒时,郭沫若为咱们写的那首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诗吗?”

“记得呀!”姜苗苗抢接过话。举目茫茫的北大荒,背诵起来:

卓越的人民解放军的将士们,英雄们!

你们是六亿人民中的精华!

你们在党的领导下,

在毛主席的教导下,

把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联军,

打成个流水落花。

你们把中国的天下,

变成了六亿人民的天下……

现在你们有不少同志解甲归田,

不,你们是转换阵地,向地球开战……

“也可能是我消化了这首诗的缘故,我就有一种是在向地球开战的感觉。”贾述生激动得心在摇荡,血在沸腾,“等到我们把小日本子当年的梦想变成现实,让渠首左右和下游五百万亩地都稻花飘香时,我们这六分场就变成塞北小江南了!”

高大喜也兴奋不已:“到时候,就不是什么六分场了,把这个四队拉出来,单独成立一个水稻农场——就起名叫小江南农场!”

“好!姜副场长,你帮我和商场长记着——”贾述生说,“到时候,我们就向总场写报告,不,恐怕要向农垦部,向我们的老部长写报告了!”

姜苗苗说:“我一定记着!”

“贾书记,有一个事儿我心里总是犯嘀咕,你说——”高大喜往前探探身子说,“恢复这日本鬼子搞的输水工程,建设北大荒的小江南,给上级写了报告还没批复,我们就这么先动手了,能好吗?”

贾述生坦然地说:“我不是和大家说过了吗,我已经几次找吴场长汇报,他曾经随着勘探设计队到过那里,我把我们的报告一打,他就很高兴,对我说,这件事情应该向农垦部汇报,就在咱们的报告上又加上了总场的请示函,报给农垦部了,可是,到现在也没批下来。你想啊,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你没听四队老王说吗,十月份就要下雪,再等上半个月就什么都晚了,这种地不像城里的工厂,一误农时就是一年。我想,这是好事儿,上级不会不同意,有这个把握,咱们就先干着,谁也不会说咱们无组织无纪律,也不会说咱们先斩后奏,因为已经奏上了嘛!”

“可也是。”高大喜心里的小疙瘩解开了,说,“贾书记,这么一算,时间确实已经很紧了,天只要一凉下来就得撤,特别是在工地搭临时工棚,大家更受不了。”

姜苗苗说:“按着场部的要求,我们还要在分场居住区按规划栽树、修路,到时候总场要检查的。”

“是,除一、二、四队安排几天时间外,三队完成基建任务后就不要再上来了,集中力量在分场区修路和种树。”高大喜浑身充满了劲儿,“贾书记,我看,大家都到工地时,你讲几句鼓劲儿的话,以分场党委名义提出一个口号,你看行不行:苦干渠首二十天,晴天大干,小雨猛干,大雨苦干,小霜小雪拼命干,每周两天突击日,昼夜连轴转,不达目标决不下火线!”

“大喜,”贾述生转过头去伸出手,激动地握着高大喜的手说,“太好了,这就算是战前动员令。你把从上甘岭带回的那个松树桩再亮亮相,我主持会你来讲,会更有鼓动性!”高大喜从车厢角上拎起那段松木桩说:“贾书记,你看!”贾述生激动地说:“好啊,想到一块儿了!”姜苗苗也被感染了:“贾书记,我找两三个人组成战地宣传队,弄块黑板,搞比赛评比,表扬好人好事……”

高大喜说:“想美事儿吧,还组织宣传队呢,连个乐器都没有,用什么组织?”

“这你就不懂了,筷子、碗、铁锹头都能当乐器,”姜苗苗怡然自得地说,“用这些东西伴奏,更有情趣呢!”

贾述生兴奋不已,脸上荡漾起一种憧憬北大荒灿烂未来的喜悦:“太漂亮了,咱们就好好干它一场!”他侧一侧脸说,“大喜,依我看,参加这北大荒建设比参加上甘岭战役有意思,在那里打败了敌人欢呼一阵子,再就没有意思了,心头不解恨,手心直痒痒,敌人耍熊了,举手缴枪投降了,就再没有仗打了。这北大荒有打不完的仗,有干不完的事业,只要你找,到处都有。党中央、毛主席的决策真英明,打这场战胜北大荒的仗,我们这些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复转官兵最适合了,舍我其谁呀!”

“是!”高大喜说,“有人说,北大荒是在我们国土上奔跑了五千年的一匹野马,多少帝王将相,还没有人能驾御得了它。如今,我们已经骑上马背,牵住缰绳,这匹野马已经乖乖地上路,按着我们指引的方向前进了!……贾书记、高场长,你们都赶上诗人、散文家了,这些话,大放文采呀!”姜苗苗说,“我现在就开始积累素材,到时候一定写一部反映北大荒开发建设的长篇小说,把你俩都当主人公写进去!”

贾述生说:“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写……”

他们说着,瞧着野外,不知不觉来到了离渠首头不远的一座木桥旁。昨晚,魏晓兰参加完会议后,高大喜找车把她送了回去,并嘱咐汽车司机一定要到王继善的家看看方春是否在。司机和魏晓兰一起,先到了王继善的家,方春果然在那里,回去向贾述生、高大喜一报告,他们才算放了心。此时,王继善和方春已经在桥头迎候了。方春装做忘了昨天晚上开会的事情,跟在王继善后面迎上去。

贾述生先下了车,故意没拿方春没参加会议当回事儿,打量打量桥梁问:“王队长,这桥过车没问题吧?”

“应该是没问题。”王继善回答,“当年架桥是为了运输水尼、钢材、修筑渠首的拦水闸堤,承重能力五十吨呢。”他回答完又补充,“按着小鬼子的计划,是等到初具规模,这里能大批生产水稻了,再修架钢筋水泥大桥,再铺设小铁路。可惜,美梦没做成,就垮台了。”

高大喜环顾四周走过来说:“那就让小鬼子的美梦在我们手下变成现实吧!”

贾述生笑笑:“王队长,你看怎么行动好?”

王继善用手指指说:“尽管桥是那样,终归是年久了,我看,为了安全起见,过桥时人都下来,先过车和拖拉机,后过人,拖拉机过去后,车继续往前走,从渠首开始,往下疏通干渠,人力主要是清理疏通支渠。”

“这样,人机就要分开了,”贾述生说,“现在看,我们的会战队伍中几乎都不知道我们要干这项工作的由来和意义,就在这里等着集合,你给大家讲讲怎么样?”王继善回答:“可以。”

汽车、拖拉机首先赶到了,在高大喜的指挥下,会战队伍很快集中到了桥头。

“同志们静一静啦!”贾述生站在桥头上说,“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会战开始之前,先请四队王队长给大家介绍介绍这里的有关情况,大家欢迎!”

掌声之后,王继善说:“同志们,这里是日本鬼子侵占东北投降后弃掉的工程!”他转身指指说,“那是引水灌溉的渠首,以下是五十公里长的干渠。日本鬼子在开工前,就这里能不能种水稻,从气温、地势、土质、水量等方面,利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进行勘探测量和试种,事实回答是可以的。日本侵略者妄图达到长期侵占中国的目的,并扩大战争,独霸东亚,计划把干渠以下,一左一右共五百多万亩荒地和老乡的土地都开发咸水田,要建成能供应百万关东军的粮食基地……可以说,这里种水稻肯定是没问题,贾书记提出要在北大荒放这颗‘卫星’也肯定没问题,只要我们付出一定的劳动和心血……”

大家静静地听着。

“王队长,”贾述生说,“请你把亲眼见到的、体验过的,日本鬼子怎样欺压强迫中国劳工的情况给大家说一说。”

“当时,日本鬼子是从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抓劳工的,据说,为了修这个工程,先后抓了十多万劳工。”王继善说,“这些劳工都是用闷罐车送到咱们附近的这个县城的。日本鬼子为了防止劳工逃跑,路上不停车,不开门,大小便全在闷罐车里,车行两天以后,闷罐车里的尿臊味和屎臭味就熏得喘不过气来。既不给水喝,也不给饭吃,到车站时,几乎都饿得东倒西歪,有的被抓上车时,本来就有病,已经奄奄一息了,硬被劳工头子拖下车,下车后给点东西吃,就赶着往这里来。有的背着行装,拖着沉重脚步,半步半步地挪动,要是常人快走,从火车站到咱这里也得两天两夜,劳工头子嫌慢,就在后边叫骂,发现走不动的要落后了,就用棍棒使劲儿打,那些奄奄一息的劳工眼瞧走不动了,被劳工头子用脚踢倒在路旁边,不是饿死,就是被狼吃了,或放出他们的狼狗去吃,每来一批劳工,车上不死,路上也要死几个……”

“牢记民族恨!不忘血泪仇!”姜苗苗举起拳头一带头,大家都激奋地高呼起来。

“同志们,”贾述生等王继善话音一落,激动地说,“日本帝国主义妄图用中国人民的血肉实现野心的美梦已经破灭,今天,我们当家做了主人,我们要用自己的热情和智慧创造人间奇迹,让北大荒成为共和国的大粮仓,变成新中国的骄傲,让这颗卫星从我们手里飞上天!”他回首指指说,“我们过桥以后,任务是这样安排的:拖拉机都到渠首下去翻撂荒地,并负责起好田埂,一队负责清理干渠里的蒿草杂物,二队负责清理支渠里的蒿草杂物,我们争取明年春天能种上两千亩水稻!高场长,开始行动吧!”

高大喜到桥上看了看,回头一挥手说:“好,我看这么样:四台胶轮拖拉机先过,然后四辆汽车再过,最后是八台拖拉机,按着一号车组,二号车组,依次过桥,对了,把双轮双铧犁装到车上拉过去,为了减轻对桥体的载重压力,所有人员一律走过去,到那边具体怎么分段作业,由方春副场长负责指挥安排……同志们,我们这次会战的口号是:苦干渠首二十天,晴天大干,小雨猛干,大雨苦干,小霜小雪拼命干,每周两个突击日,昼夜连轴转,不达目标决不下火线!大家有没有决心啊?”

“有!”嘹亮的喊声,漫过了荒野,荡漾在渠首和废弃的条条渠干的上空……

胶轮拖拉机一辆接一辆突突突地爬上桥头,驶过了桥,队伍也在一排排地过着。

汽车一辆接一辆咣啷啷,咣啷啷,车厢直摇晃地驶过了桥。

链轨拖拉机先是咔嚓嚓压着地,爬上桥以后,变成了咯咯啦的声音,一号车驶过去,二号车驶过去了,三号、四号、五号、六号也驶过去了。等七号车开到桥中心时,先是一闪即逝的“咯吱”声,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巨响,桥断车落,连同大大小小的木板、水泥块一起跌落进了桥下的鬼沼里。

鬼沼,老北大荒人也叫它泥潭地狱。传说北大荒这片土地所以难开垦,是有一个荒魔捣乱,它把来这里开荒的人能冻就冻死,能让野兽吃了就让野兽吃了,最后把这些人的魂都搜罗在这深深的泥潭地下,用臭泥水埋住,饱尝这又臭、又酸、又苦的滋味儿,即使来世托生,也不敢再来这里开垦一亩土地,要让这北大荒永远荒凉。

“王——俊——俊——,王——俊——俊——”

席皮一声惊喊,贾述生、高大喜、方春、姜苗苗、李开夫等旋风一样呼啦啦拥向泥塘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朝着拖拉机跌进去的的泥塘跑来了。

拖拉机身偏斜地掉在鬼沼里,只露出不足十公分的排气管和驾驶室。情况十分危急。

贾述生抢着要下,高大喜抢着要下,不少人都争着要下……席皮拼命拨拉开他们,顾不得脱衣、脱鞋就进了水。贾述生灵机一动,扯着他的手跟着走,高大喜又扯住贾述生的手往前走,一个接一个,像一条长长的人链向拖拉机急速伸去。

这样,一旦最前面的席皮陷入深泥潭,岸边上的人就一个扯一个地往远处走,就可以把要陷入泥潭的席皮拉上来。

泥水到了腰,到了腋下,要到下颏的时候,也到了拖拉机跟前。席皮的左手被贾述生紧紧扯着,右手使劲儿拉开驾驶室门,使劲儿拽住王俊俊,高大喜冲着岸上大喊一声:“拉动前进!”岸上的人,脚使劲儿蹬地一拽,一步一步地朝远处走去,王俊俊平安无事地被拽了上来。

席皮、贾述生等下水的三十多人都成了泥猴儿。

姑娘们团团围住王俊俊,问寒问暖,问惊问怕,她们让男子汉们都躲开,给王俊俊从上到下换了一套干衣服。王俊俊脸色由蜡黄变得红扑扑起来,笑着说:“好啊,你们也该试试,我经历了一场鬼沼的洗礼!”

“我的俊妹!”冯二妮紧紧抱住王俊俊说,“你身上这股烂泥臭味儿呀,还洗礼呢!”

姑娘们哈哈地开心大笑起来。

高大喜大声呼喊各包车组组长,组长们急火火地跑到他跟前。他指指陷落在泥水里的拖拉机说:“同志们,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最少也要把两条钢丝牵引绳,挂在那拖拉机的挂钩上,几台拖拉机一起往外拉。”席皮拨拉开前面两个人,抢上前去自告奋勇:“高场长,我已经趟过一次了,有经验,就让我去挂吧?保证完成任务!”高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说:“好!”

这时,大家才发现,席皮脸皮发紧,嘴唇有点儿发紫,身子似乎有点儿轻微颤抖,冯二妮跑上来抱住他一只胳膊说:“席皮,你不行了,都让水冰成这个样子了,还能下去吗?”

“哎呀,我的二妮,”席皮咧嘴笑笑,“你说,我不行谁行?四队的王队长不是说了吗,适应北大荒严冬要一次次地,由浅人深地经受风寒锻炼,我已经下去一次了,再下一次就有适应性和抵抗力了,我要是不行,别人就更不行了。二妮,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保证没问题!你瞧着……”

高大喜、贾述生等在场的人都感动了,高大喜想起了在晒麦场呵斥席皮时的情形,后悔了,眼圈湿了。

“席统计,来——”王继善挤上来,从腰兜里解下一个水壶说,“这里是六十度的老白干,你喝上几口暖暖身子,也壮胆!”

“好!谢谢王队长,”席皮接过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说,“今天,我喝了你的助威酒,等我结婚的时候……”他说着瞧瞧二妮,“二妮呀,咱们结婚的时候,请王队长喝咱俩的第一杯喜酒!”

二妮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席皮面向贾述生敬个军礼说:“贾书记,我们十万复转兵和六万山东支边青年开进北大荒,这是遇到的第一个艰难险阻战,席皮向你宣誓:保证完成任务!我请求,明年水稻丰收时,我第一个开镰剪彩,也算是组织上对我的奖赏!”

谁都知道,把钢丝牵引绳挂在拖拉机挂钩上,要把脑袋浸没在泥水里,刚才趟过的地方,泛出的一阵阵糜烂味还呛鼻子,这里,还不同在清水河里扎猛子,可以换气,再说泥水又凉,作为在山东长大的席皮来说,比刚才自己打头,用人绳把王俊俊牵上还难,确实是一个更艰险、更艰难的硬任务!他要给二妮做个榜样,我席皮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不如贾述生、高大喜,如今在这北大荒的战场上要做个不亚于他们的新英雄!

猎人罗益友抢上来说:“贾书记,我去吧?我是老北大荒人,抗冻呀!”

高大喜抢着说:“贾书记,要不我去吧?”

李开夫也上来要求:“贾书记,我去吧!”

……

一时间,有十多人要替换席皮。席皮一挺胸举起手:“贾书记,要有个先来后到呀,说句心里话,上次我夜里看场院惹了祸,受到你大会不点名的批评,我一直觉得不舒服,这回,我要将功赎过,请批准我的请求吧!”

贾述生眼眶湿了,一扬脸说:“同志们,谁也不要去了,还是让席皮去吧,他刚才趟了一趟,有经验了。”

席皮高兴地握着贾述生的手说:“谢谢组织给我这次立功的机会!”然后回头又握着二妮的手说,“二妮,也请你支持我做一个见义舅为的丈夫!”

二妮一甩手,娇媚地一瞪眼珠子:“什么丈夫丈夫的,你是谁的丈夫?!还没结婚呢!”

“哎呀呀!不是快了嘛!”席皮笑嘻嘻地说,“好,前面再加三个字:未来的丈夫!行吧?”

在场的人哄的一声笑了。

伴着一股股凉风,方春早已指挥两台拖拉机开到了泥塘岸边,两根长长的钢丝牵引绳也早已系牢等待了。

席皮向大家摆摆手,两只胳膊夹着两条有环扣的钢丝牵引绳,大步地趟进了鬼沼里,像英勇的解放军战士,夹着两根爆破筒冲向敌人的堡垒一样,无畏而豪迈。他越走越深,每迈出一步,身子都要倾斜一下使劲儿拔脚,每拔一次脚,都翻起一层黑黑的浑浊的泥水,随着每层黑黑的泥水翻起,喷散出一股直呛肺管子的泥臭味。席皮沿着去时的路线慢慢地走,到了陷进鬼沼的拖拉机跟前,酒劲儿也上来了,还真没觉得怎么凉。他倚着拖拉机喘息一下,胳膊使劲儿夹住钢丝绳,憋住呼吸,猛一缩蹲身子,没进了泥水里,他摸呀摸呀,身子让钢丝绳拽得行动好不方便,终于摸着挂钩了,可是挂钩上满是乱草根。他用手拨拉掉,好不容易把夹在右胳膊里的钢丝绳挂上了,等他要挂左胳膊上钢丝绳的时候,一股窒息的感觉冲满了胸腔,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用手使劲儿推一把车箱,一纵身蹿了上来,使劲儿呼吸着空气,直觉得气透不进去,用手一抠,鼻子眼里塞满了烂泥渣子和细草根沫儿,这一抠,呼吸畅通了,憋红了的脸渐渐缓了过来。

岸边上一阵掌声,接着一阵加油声。

贾述生用双手拱成小喇叭大声问:“席皮,挂上了没有?”

席皮伸出一个手指头举起来,岸上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

微微的酒劲儿激发出的热量,已经经不住冰冷泥水的侵袭。席皮牙床抖颤,嘴唇发紫,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瞧着岸上的人们笑笑,极力搜寻着二妮,看见了,看见了,二妮正在贾述生和高大喜两人身后跷脚蹿高往这里看呢。他使劲儿倚住拖拉机笑笑,这笑是冲二妮笑的,笑得那么殷切,那么亲呢,那么美好。他仿佛看见二妮也在冲着自己微笑,使劲儿一下子运足所剩无几的力气,憋足气,一缩身又钻进泥水里,摸住挂钩的时候,往上套这第二根钢丝绳套口,套上后,觉得两个套口挂在一个挂钩上怕挂不牢,又使足力气压了压,这一口气憋得差不多了,又一推拖拉机往上一纵身,一个脑袋现出了水面。岸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多少人一起跳跃着喊问:“挂——上——了——没——有?”

席皮举起手来伸出两个指头。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贾述生喊:“席皮,快——上来——,快——上来吧——”

他边喊边脱下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只剩线衣线裤了,等席皮一上岸就给他穿上。高大喜也脱下了衣服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让席皮多穿一套,暖和暖和。王继善打开了酒壶盖,等席皮一上岸就给他递过去。二妮呢,激动与骄傲交织在一起,心潮澎湃起来。此时,她心里只装着一个值得骄傲的席皮。她从贾述生和高大喜的身后挤到了最前面,只要席皮一上岸,她就不顾什么泥水呀,羞涩呀,难为情呀,决定一下子扑上去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使劲儿亲他一口,去温暖他的唇,温暖他颤抖的身体,温暖他骄傲的心。她有把握,大家的掌声、赞扬声,包括贾书记、高场长的衣服,连王继善的六十度老白干也算在内,都比不了自己的温存爱抚,只有自己的温柔能尽快温暖席皮那被冰冷的身心。

席皮忍着寒战,举起双手向大家致意,渐渐向回走来,他艰难地走着,只觉得比来时迈步还困难,脚每拔出一步,都觉得泥水底层有无数只手在往泥潭深处拽着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着,不知谁一带头,岸上的人群里合着他的艰难的步履,拍起了有节奏的巴掌,还异口同声地喊着:“席——皮——加——油——席——皮——加——油——”席皮听着岸上拖拉机的轰鸣声,他发现,两台拖拉机一前进,钢丝绳拉直了,心里明白,这是让他扶着钢丝绳往回来。他忍着、咬着牙,瞧着岸上欢迎他的热闹场面,特别是看见二妮站在人群最前面,举起双手来刚要欢呼致意,只觉得身子慢慢在往下陷,脚怎么也拔不动了。他去抓钢丝绳,双手颤得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慢慢地,肩没进了水里,脖子没进了水里,下颏没进了水,嘴也没进了水里……

啊,他陷进鬼沼了!当他的头顶没进水里时,岸上传出了惊天动地的狂喊:“席——皮——席——皮——”

“不好,跟我来!”贾述生惊叫一声,又大声嘱咐~句,扯住高大喜的手,高大喜又扯住方春的手,方春又扯住王继善……这样一个扯一个,一道人链紧把着钢丝绳迅速地向席皮陷落处延伸而去。贾述生一到席皮的落陷处,迅速地瞧一眼高大喜、方春,喊了声“预备——齐一”一个猛子扎下去。他伸手摸时,在膝盖处抓住一把头发,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身子直往下陷,他心里明白,要不是与高大喜等扯着手,其他人要不是紧把着钢线绳,肯定也要深陷下去。原来这是个小漩涡酱缸,席皮两次下去时,是擦着边儿过去的,这次回来疲劳、寒战,偏了脚步,又没抓住钢丝绳,便深陷了下去。他松松手,拽住一大把头发,憋住气,使足劲儿往上一蹿,把席皮从泥缸里拽了出来,脑袋一露出水面,一手把紧钢丝绳,一手把席皮撩到背上,喊一声“退”,人链儿迅速地向岸上缩去。

贾述生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知道鼻子眼里塞满了泥,张开嘴深吸口气,唇上的泥水立即沾满牙床,一闭嘴,又沾到了舌上,苦涩和腥臭使他几次差点儿吐出来,强忍着喊:“席皮,醒醒,醒醒呀,快到岸了!”他上岸后,李开夫、罗益友迅速把席皮从背上接下来,把他平放在了已铺好的衣服上。

“席皮!席皮……”冯二妮跪在地上摇晃着席皮的一只胳膊哭着喊,喊了几声不见席皮应声,她轻轻抹去席皮脸上、唇上的泥水,拨开他的眼皮一看,眼球已经不转了,顿时失声大哭起来,“席——皮呀席皮……你倒说话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再不说是你的对象了,是你的媳妇,是你的媳妇呀,你睁开眼看看我呀……睁开眼看看我……”

贾述生、高大喜都低着头簌簌地掉起眼泪来。

冯二妮的哭声和众人轻轻的哭泣声混在一起,在凉飕飕的冷风里震撼着茫茫的北大荒,撕碎了人们的心。

贾述生擦擦眼泪说:“高场长,你负责指挥两台拖拉机把陷进泥水的拖拉机拽上来,按计划安排生产;方副场长,你坐那辆没开过来的拖拉机回分场,换上汽车立即赶到场部,到小邮电所给席皮父母拍个加急电报,请他们速来人;姜副场长也跟你一起,从三队抽出一定力量立即抢修断桥,要抓紧修铺好,能达到过人就行,以便运给养,机车上冻以后从冰河上开回去;我负责安排席皮的尸体,想法从泥塘河里趟出一条行路来……”他心中暗想,幸亏把女宿舍的几架帐篷先运了过来,要不,可就有大难题了。

高大喜、方春和姜苗苗应声走了。贾述生和罗益友留下,一边安慰冯二妮,一边给席皮擦脖子、手上的泥水。冯二妮不听劝,一个劲儿地号啕大哭:席皮呀,我的席皮,我是你的媳妇……是你的媳妇呀……是……你……媳妇……呀……我对不起你呀……

王俊俊先是抽泣着,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席皮的身上,和冯二妮一起号啕大哭起来。

她俩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谁也劝说不住。

第二十四节

高大喜大喊着,指挥着两台拖拉机拉出了陷入的拖拉机,又指挥其他拖拉机隆隆隆地向撂荒地开去,让两个队在罗益友的引导下,一个去干渠,一个去支渠,去清除那里的蒿草和杂物。

集聚的队伍在悲壮的气氛里散开时,魏晓兰凑到方春跟前,撒眸一下左右前后,见没人注意,倏地塞到方春手里一个厚厚的信封,用重重的语气叮咛说:“千万记住,到场部时一定要到邮电局发出去!不准有误!不要拆看!”像是嘱咐,又像是命令,说完一闪身走了。

方春先是一愣,看着魏晓兰那神态,诡秘地瞧瞧四周没人,很快塞进兜里。姜苗苗不知和贾述生说了些什么,走过来催促:“方副场长,走吧?”

“啊……啊……”方春掩饰住不自然,问,“从哪里过去呢?”他撒眸着对岸,努力镇静自己,自己也纳闷儿,根本不知道魏晓兰让寄这封信是什么意图,紧张什么呢?是魏晓兰那语气那神色传染的吗?其实,是有一个不正大光明的影子在缠绕着他。自从在贾述生住的马架子门口听到姜苗苗要撤他职的建议,大发脾气扬长而去以后,他真不想搭理她,有两次与她走碰头,他都是一仰脸过去。这会儿,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对她谦和了。

姜苗苗用手指指左方说:“你忘了,夏天的时候,咱们和贾书记他们在王队长的带领下,来这里走过,那边能绕过去,就是不能走车,是个泥塘尾,全是浸在没脚脖子水深的塔头墩子,就从那儿走吧,也就是多走一会儿。”

方春像猛然醒悟似的支吾着,姜苗苗早已迈开步子走到他前面去了。

方春在后面跟着,回头瞧瞧队伍早已散开,各奔高大喜安排的岗位上去了。他把手伸进贴身兜里摸索着,猜测着,什么东西呢?家信?捎封家信邮上很正常呀,干什么还要鬼鬼祟祟,像见不得人似的?噢,对了,他恍然大悟似的想起了一件事。魏晓兰刚来北大荒的时候,都传说她关里家有对象,她是摆脱了对象的百般纠缠,瞒着对象,说是去新疆,偷偷来北大荒的,是奔贾述生来的,是不是和那山东的小伙子还有什么微妙的关系呀?不然,怎么特意嘱咐不让看呢?难道她和自己那套正人君子样,是假装的?是在脚踏两只船?

方春实在憋不住了,紧赶几步撵上姜苗苗说:“姜副场长,你先走几步,我实在憋不住了,想方便方便,对不起呀……”

姜苗苗尴尬地一笑,转身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方春等姜苗苗走出一小段,背朝姜苗苗取出信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中共中央反右斗争办公室收”,心里立即明白了许多。细一看,那信口粘得严严实实,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撕掉一小条边沿儿,抽出信笺看了起来:

决不让一个右派分子落网——致反右办公室领导的紧急信

我是一名由山东来北大荒参加开发建设的热血青年。来北大荒前参加了家乡尖锐复杂的反右斗争,经受了严峻考验,可以说是心明眼亮。来到北大荒后,刚见到这些复转官兵,听说他们是从朝鲜战场上来的,有的是跟随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横跨长江、进军西南,有的参加土改、剿匪、建政等工作,可以说是战功累累,几次听他们作报告,都令我敬佩。但不久,我就发现,正因为这样,才成了他们骄傲的资本,由自满发展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可恶地步。其中,我们北大荒光荣农场六分场党委书记贾述生就是突出的一例。我对照去年十月十五号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中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只举两个例子就可以说明,贾述生是个彻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

第一,贾述生是《通知》中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对资产阶级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他亲自提议并领导召开党委会,制定下发了一个复转官兵可以到老家公开接纳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姑娘为妻来北大荒落户,并吸收为国家正式职工的文件(附后),而且还规定报销往返路费。广大职工反映说,这是猖狂地和党的阶级路线唱对台戏,作为一名党委书记,怎么能发文号召吸纳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的女儿给复转官兵、给共产党员为妻呢?这是混淆阶级是非,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明显行为。

第二,贾述生是《通知》说的那种“提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纲领性意见、并要求下级支持这种意见的分子”的典型。国家提出要把北大荒变成北大仓,建成麦豆产区的粮食基地,他却提出要建成什么“北大荒小江南”的大米生产基地。目前,正在日本鬼子留下的一片要开荒种水稻的废墟上瞎胡乱闹,这纯粹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纯粹是日本帝国主义狂想曲的知音。北大荒就是北大荒,怎么也建不成江南,这纯粹是公开反党反社会主义。

反右斗争办公室的领导同志们,目前全国开展的这场反右斗争,决不能有死角,不能因为他们来到了北大荒,也不能因为他们过去有功,就允许他们这么放肆地反党!决不能让贾述生这样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分子逍遥法外,为所欲为。他是社会主义的蛀虫和祸害,不除掉他,北大荒的开发建设就不能顺利进行!我就是根据《通知》中关于“其他有特殊情况的右派分子的名单,必须报告省一级或者以上的党的领导机关审查批准”的要求,给你们寄这封信的。贾述生这一右派分子,就是复转官兵开发建设北大荒的特殊分子,请务必引起高度重视和注意!为了捍卫无产阶级江山永不变色,为了不让一个右派分子漏网,特向你们告急!告急!再告急!

北大荒光荣农场六分场

山东支边青年:魏晓兰

一九五×年×月×日

方春一口气看完后,翻了翻后面附的分场党委那份文件。把它叠好边往信封里装,嘴里边倒抽出了一口凉气。魏晓兰呀魏晓兰,你是想把贾述生一棒子打死呀!对贾述生有意见,过去只不过提提,真要整倒他,方春确实没有心理准备。他和贾述生顶撞,对他耍态度,对他有意见,但是还从来没往这方面想。他确实听说过反右斗争,听说过反右斗争来势凶猛。没来北大荒的时候,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就进了文化补习班,刚学完有关反右斗争的文件,反右斗争还没有开展起来,就来到了北大荒。他知道反右斗争的残酷无情。魏晓兰按照《通知》给贾述生列的那两条,可不就是右派嘛,而且是大右派,二队那些原是国家机关被打成右派的干部们的言行,还没有这么充分呢。完了,完了,这封信只要一到反右斗争办公室,贾述生肯定完了。他抬头瞧瞧贾述生的身影,心里又怜悯起来。他正愣愣地瞧着贾述生,突然身后传来姜苗苗催促的喊声,他回过头去打招呼:“等一等,我去贾书记那里说几句话。”

他看出了姜苗苗撅嘴直嘟囔的不高兴的样子。

不管这个,他朝贾述生走去,走过去说什么呢?从回答姜苗苗到迈开步,朝贾述生走去,他矛盾着,还真不知道到了贾述生跟前说些什么。

方春战战兢兢地走到贾述生跟前,贾述生正和几个人给席皮擦脸、换衣服,几个女支边刚架开冯二妮,方春像做贼怕人抓住似的,问:“贾书……记……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贾述生抬起头不高兴地说:“有什么事儿,不早告诉你了吗,这么啰唆!怎么火上房不着急呢,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走……”

方春“啊,啊”着刚要走,一抬头,魏晓兰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变成笑脸对贾述生说:“贾书记,刚才我见大家的情绪那么不稳定,建议分场党委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防止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开小差呀!”她说完,见贾述生仍低头忙乎着,抬起头狠狠瞪了方春一眼。方春心里倏地收紧了一下,知道魏晓兰这是一语双关给自己听的,她之所以走过来,也是来监督自己的,自己装撒尿看信,魏晓兰肯定是看到了。方春朝着魏晓兰苦笑一声,也一语双关地说:“贾书记,没别的事,我可就要走了。请你放心,你别看平时我怎么的,在这关键时刻,我可是意志坚定的!”贾述生生气地说:“行了行了,你俩在这里瞎搅和什么玩意儿,还不抓紧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

方春“是是是”地应诺着走了。

魏晓兰瞪一眼方春的背影,一扭身心里怒骂道:方春呀方春,你这个大姑娘养的,还口口声声爱我呢,瞧你那鬼头鬼眼、缩手缩脚的熊样儿,说不定关键时刻会出卖我呢!和你结婚,结你妈那个蛋,等我成功了,连踹带整的就是你!她断定,这家伙肯定有出卖自己的动机。

方春一离开贾述生,姜苗苗就转身放步走了。方春急步撵上说:“你以为就你急我不急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和贾书记说说。走,咱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他主意一定,坦然了,嗖嗖嗖地踏着一个又一个塔头墩子朝前走去。

“方春,你怎么回事儿呀?!”姜苗苗只顾抬头看方春的身影去撵了,一下子踩空了右脚要踏上的塔头墩子,身子一歪,脚跌进泥水中没过了脚脖子,气嘟嘟地喊,“你存心把我丢掉,是吧?!”

方春急忙返回来扶姜苗苗。姜苗苗已经拔出腿,踩上了塔头墩子。方春说:“我耽误点时间你直埋怨,我快点儿走呢,你又埋怨!哎呀,在你面前,我真不知道怎么好了呢!”

姜苗苗苦笑着瞪他一眼:“你知道怎么好,就是不去做!”

“好好好,”方春笑笑,“我的错,我的错……”他开玩笑似的说着,笑着,不知是一种什么心情促使,莫非是那封信压的?抑或是心底良心的发现?他不管是在瞧她一眼的时候,或者是回话的时候,还是脑里一闪出现贾述生、高大喜影子的时候,都像有一股怜悯的雾气在心四周环绕着,漫卷着。他突然觉得,贾述生、高大喜又不那么让自己厌恶了,而是可怜了。

姜苗苗想起贾述生说的,要注意团结帮助方春,主动说:“方场长,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那次在贾书记的马架子里,我也是不冷静,你就多原谅点儿吧。”

“哎,”方春说,“过去的事情就拉倒吧,咱们谁也别计较了,也怪我修养差。”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姜苗苗觉得气氛很随和,思量一下出了口:“方副场长,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

“你指什么?”

“对象呀。”

“哎,怎么说呢?”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这早晚要亮相的,用不着藏着盖着捂着的。”

姜苗苗见他吞吞吐吐,单刀直入地问:“听说你和魏书记恋上了?”

“不少人问我,这怎么说呢……”方春想说,又咽了回去。

顿时,两人都沉默了。步子都加快起来。

方春说:“也许是隔着一层铁皮、钢柱!”

姜苗苗不想再说更多了:“嗨,就你的事儿麻烦,你看人家,都多利索!”

一句话说得方春伤了心。

第二十五节

阳光惨淡,凉风飕飕。在悲凉气氛中轰轰烈烈的水田开发大会战开始了。有支帐篷搭铺的,有搭临时马架子支灶的,有在干渠、支渠里铲草除蒿疏通的,有开撂荒地的,马达轰鸣,镐舞锹扬,好一派战天斗地的繁忙景象。人们谁也不说话,都在默默地拼命地使着劲儿。席皮演节目时,有人觉得轻佻,挖空心思找对象;有人觉得他心眼好,平时好耍个鬼脸;还有人觉得他屁溜溜。现在,可以说所有在场干活的人,脑子里一转出席皮,都觉得他那么可爱,那么值得留恋,北大荒离不开他的音容笑貌啊!特别是他自告奋勇冲入泥潭的瞬间,他的样子,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形象呀!……

贾述生指挥安放好席皮的遗体后,憋一口气呼出来,擦一下眼泪,大步朝翻撂荒地的拖拉机走去。高大喜迎上来说:“贾书记,四周布置上人,放火烧一烧再翻吧!”

贾述生放眼望去,眼前一片茫茫的撂荒地。没有树木,一色齐腰深的蒿草或小榛棵,摇摇头说:“还是不了吧,现在已近深秋,草干蒿枯,就怕一点火,刮起大风来,想挡都挡不住,酿成大祸呀,眼前乱子已经不少了……”他说着摇了摇头。“是,”罗益友说,“不烧就不烧吧,那就让拖拉机手们深深地翻,沤烂了还可以做肥料!”

高大喜说:“对,你去通知各机车组,让他们深深地翻,要把蒿草都严严实实地扣进土里,翻一块就验收检查一块,哪个车组翻得不合格,别说我给他难堪!”

罗益友应声走了。

“唉——”贾述生脑子里还萦绕着席皮的事儿。他长叹一声说,“高场长,我虽然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等席皮家里的人来了,我们还不知该怎么说呢!活生生的人,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子,在朝鲜战场上都没……今天……却丧生在北大荒的鬼沼里了。我该怎么向他的父母交代呀……我该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呀……”他说着,眼泪汪汪了,那悲痛哽咽的神情比在众人面前悲恸哭泣更让人难过。泪水顺着嘴唇两旁细细的皱纹缓缓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加咸味渗进了深深的心间。

“贾书记,毛主席不是说过嘛,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高大喜说,“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把开发好水稻田,建设‘北大荒小江南’这颗‘卫星’放好就是了,也算是对得起席皮……”

贾述生摇摇头,忍着悲痛说:“毛主席不是也说,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嘛!”他停停,咽下一口噎住的唾液说,“这是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必要的牺牲,我应负责任!”

“不,”高大喜说,“我是分场场长,我应负责任!”

“不不不,”贾述生说,“按理,班子成员都有责任,可是这责任有轻有重,我是分场主要领导,应该负主要责任。”他瞧瞧高大喜焦急的样子说,“高场长,刚才,打发方春同志去场部发电报,向席皮同志家里报丧,下面就是怎么向场党委报告了。我想了,这起重大事故我应是责任的承担者,理由有四条:第一条,放这颗小‘卫星’是我提出来的;第二条,我是分场班子的主要领导,干好了我应受到表扬,出了问题当然应该受到批评或接受组织处理;第三条,在组织机车过桥之前,就没有研究研究桥的承受能力,所以出了不可挽救的重大事故;第四条,我身为党委书记,为什么不能抢先自己冲上去挂钩呢?这一领导落后于群众的责任实在是太应该受到自责,受到大家的批评了。所以,刚才大家难过地掉泪时,我除了两眼在滴泪外,心也在滴泪,滴的是一个共产党员自责的泪……”高大喜刚要抢话,贾述生话不让人地接着说了下去,“我已经想好了,等会战平稳进行起来,我先向全体干部和职工检讨,然后向场党委写报告,就以我上面那四条理由为据,请求组织给我处分;我甚至做好了被组织免去职务的准备,所以,你要有思想准备,接好这个分场的担子……”

“不能!千万不能啊!”高大喜紧紧握住贾述生的手说,“场党委根本不会这样处理,谁要这样处理,我就要带领全分场干部职工和他评理去。总场评不出名堂去农垦部,农垦部评不出名堂去党中央,找周总理,找毛主席……分场的干部、职工谁不赞扬你是兢兢业业开发建设北大荒的好干部哇!”贾述生说:“高场长,大喜,你那是感情用事,我是原则当家,要是不受个处分,我一辈子于心不忍,深深有愧呀!甚至我都想,我不管干什么,都要将工资的三分之一养家糊口,三分之一给席皮的父母做抚恤,一直到他们过世,三分之一留着交党费和……”

“哎呀呀!”高大喜一跺脚说,“席皮是因公殉职,赡养他父母的钱由公家出,也不能从你工资里出呀!”贾述生迈开步想去干渠看看,沉重地说:“那样,我心里好像能塌实一些。”

高大喜随上步:“贾书记,你不必想得那么多,到时候上级要是真追查责任,是我指挥车过桥的,我承担主要责任!”

王继善慌慌张张地走过来,瞧瞧贾述生,又瞧瞧高大喜,瞧瞧高大喜,又瞧着贾述生,眨巴一下眼,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想说的样子。

“王队长……”贾述生心里没底了,“王继善,什么事儿?你快说!”他见王继善眼睛直盯高大喜,闪着疑虑的光芒,忙说:“没事儿,高场长没事儿,什么都不避讳,有事儿尽管直说吧。”

王继善说:“贾书记,刚才,我们队的魏书记拿着一张给你写好的小字报,让我们签名,我问什么内容,她一晃小字报,我看见题了,叫什么‘我们北大荒也有右派’。我要看看内容,她一遮说,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问我签不签名,我要看看,她不让我看;我说让我想想,她先嘱咐,不签不要紧,千万不能往外说,还说,不签就不签,到时候可别后悔,后又威胁,说她上头有人,要是说出来给敌人钻了空子要负全部责任,绝没有好果子吃……”他瞧瞧干渠那边又说,“我假装冷静,埋头领大伙儿干活,不介意这事儿,见她到支渠那边去了,就跑过来,十有八九是又去串联人去了……”

他说完慌慌张张地走了。

贾述生惊得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往上冲,刹那间,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个婊子养的,纯粹是他妈的狗扯羊皮,你贾述生谁不知道,过去是堂堂的上甘岭战斗英雄,挂军衔的尉官,现在是咱六分场的党委书记,怎么成了右派分子呢!”高大喜一跺脚,“嗨,就怨你,老乡老乡,引狼成患,我把她撵走,让她回老家!”

高大喜说完就要走,被贾述生一把拦住:“晚了,什么都晚了。”关于反右斗争的事情,他从报纸上看得很多,到场部开会也听得很多,分到这里来的二队的一些右派,他也见得很多。现在从内心里、骨子里尽管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念头,谁知哪句话就是把柄呀,所以他紧张了,但很快冷静下来,“高场长,快把王队长招呼回来。”

贾述生对王继善说:“王队长,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既不反党,也不反社会主义,我自己就是党的一名领导干部,怎么还能反党呢?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怕沾边儿。现在,魏晓兰已经看出你不愿意签名了,那么,照理应该防备你,你就有意拖住她,别让她联系更多的人。拖住她,给她做做工作,最好别这么搞,我们的开发建设正顺顺当当地进行,别引起一场混乱来呀……”

贾述生确实觉得在席皮这场事故上自己有责任,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右派反革命呀!

王继善点点头:“贾书记,我明白。”

“高场长,今天刚搭起的帐篷,住宿紧张,你就安排魏晓兰带领四队回村里住去。”贾述生说,“这样,就少给她以接触其他队职工的机会,桥坏了就绕着走,走方春和姜苗苗走的那条路线。”

高大喜说:“让她这一回去,四队的人不就随她搅和了吗?”

王继善见贾述生瞧自己,说:“有我和罗益友,还有荒妹呢!”

他不那么慌张了,心里也塌实了。他相信,贾述生和高大喜能想办法拖住魏晓兰,能给她做好工作,便接着说:“魏晓兰回队里的事情请你们放心,那里的老少爷们儿还是听我的,我走了。”

贾述生点点头。

“高场长,大喜——”贾述生点头目送走王继善,说,“不能急躁。”

高大喜说:“那,你说怎么办?”

“我心平气和地和她谈谈,交流交流思想。”贾述生说,“从魏晓兰奔我来到咱北大荒六分场,工作也忙点儿,还没有好好和她谈过一次,也怪我……”

高大喜一挑眉:“什么怪你怪你的,怎么的呀?来了就给她提个队党支部书记,够重视她的了。我看这人是不是他妈的德性不咋的!你谈我同意,我建议先来软的,看她通不通情达理;要是不进盐酱,干脆,就不用理她那套胡子,干脆硬气点儿!我就他妈的不信,她一个县屯子里蹦出来的小蚂蚱子,能拱翻了咱从上甘岭开来的大帆船?”

“好,你的心情我明白。高场长——”贾述生说,“这样,你先去搭帐篷、支锅灶的地方看看去,现在天凉了,千万别影响大家吃饭和晚上休息,我去找找她。”

高大喜点点头,两人分手了。

天空高远洁净,凉风嗖嗖,北大荒染上了成熟的色调,显得格外苍郁和深沉。昆虫和鸟叫像是悲鸣,连远处传来的狼嗥熊吟都那么哀哀咽咽了。它们对北大荒的严寒先知先觉。是的,随着秋天过去,就是寒冬来临了。

贾述生在四队十多名职工清理支渠处找到了魏晓兰,从工具堆旁拿起一把镰刀,边割野蒿边问:“魏晓兰,你觉得我们开发这个水田项目怎么样?”

“啊,问我?”魏晓兰笑笑,“贾书记,我来得晚,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再说,这种大事情是你们领导的事情,上级怎么定,我们下级就怎么执行。”她态度和蔼、声音平和地问,“贾书记,其实,这还用问我,能在北大荒种水稻当然是好事了,不过,我怎么听说,我们打了报告上级没批呢?”

“没同意咱们能开工吗?”贾述生显得格外耐心,“分场党委正式向场党委打的报告,吴场长已经点头同意,说这是大事儿,再请示请示上边,我找了几次都说上边没信儿,估计问题不大,可以做准备,现在我们不动手,明年就白过去了。”

魏晓兰直起腰来,摆出一副干活累得腰疼的样子,左手拿镰,右手反扣捶着背笑笑说:“你的精神劲儿我是知道的,在县里时就那么要强,到了朝鲜战场也不简单,如今来到北大荒又是争强好胜。你的这一计划实现了,在北大荒可是一大风光啊,北大荒的小江南,也可以叫塞北江南,到时候,你就说不定升哪里去了。我要再奔你去可要像现在这样热情接纳呀……”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翻花花肠子:上边没信儿就是不同意,看来,作为揭发他是右派分子的第一发炮弹是很有力的!方春能不能不给邮那封信呢?不能,不能……他小子就是有点犹豫也让我震唬过来了,他受排挤不说,还惦着我哩。

“魏晓兰,”贾述生也直起腰来,扔掉割下的一把蒿棵说,“你来到这里以后,我一天忙忙乎乎,对你关心不够……”

魏晓兰心里嘀咕,他是不是察觉我要对他开炮了?但她表面还是乐乐和和的,因为她已经不在乎,只要信能邮出去,小字报贴不贴出去无所谓!要是贴出去呢,能给自己增加几分威风,这是明威风;要是不贴出去,等调查组一来,自己一定冲上去,那时顿时威风四起。她凭着在县里参加反右斗争的经验,觉得贾述生这顶右派帽子是戴定了,于是她乐呵呵地说:“哎呀,贾书记,还怎么关心呀?我来到这里没几天,就被任命成新建四队的党支部书记,我心里还不明镜似的,要是没有你,那是一点门儿都没有!你可别这么说。”

“嗬,”贾述生嘻嘻一笑说,“那好,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就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我有哪些方面应该改进?”

魏晓兰心里骂道,他娘的,现在瞧得起我了,来和我说软和话了,早干什么了,我千里迢迢来追求你,你不会看不出吧?没有热的暖的也行呀,却给了我一杯凉水,天下也不就是你贾述生这么一个老爷们儿,你不是和马春霞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吗,现在要近乎我还不赶趟了呢!她哈哈一笑说:“贾书记,你今天是怎么了?好,你放心吧,为了咱们北大荒的事业,就像你说的,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我都和你说说,不过,得让我想想呀,想好了我就找你……”她心里琢磨,等着吧,等着吧,等着中央调查组来了,我有什么说什么,连窝儿端啦!她故作矜持的样子大哈下腰,“嚓嚓嚓,嚓嚓嚓”地割起蒿草来,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那么个贾述生似的。

太阳还没落山,王继善找到魏晓兰说,按高大喜的要求,四队来的职工提前收工,都回四队,今晚住宿紧张。魏晓兰答应了。他们一起趟着方春走的路线,绕了个大弯才到了桥那头,路一好走,步子就快了,天还不黑就进了村。魏晓兰拿出钥匙要开门,见门开着,伸手拉开,刚迈进门槛,满外屋散飞的蜂群呼地朝她拥来,有的落在脸上、脖子上,有的落在胳膊上,一起叮起来。她“啊啊啊”惊喊着扔掉手里的镰刀,两手一起在脸上左打右拍地往外跑,谁知,那群蜂呼地又随上来,哪有肉就往哪叮。

王继善听到惊喊声跑过来,故作慌张地问:“哎呀,估计这是我儿媳妇干的,以为你我今晚都不回来了呢,在外屋处理蜂箱。这是怎么的,蜂子怎么都飞出来了呢?”他自己顺手捡起个蜂帽戴上,又给魏晓兰戴上,把她领到自己屋里。她摘下蜂帽时,满脸满脖子和胳膊都是红肿的疙瘩,脑袋就像一个大发面馒头,疼得她直掉眼泪,直跺脚。

“别着急,我有办法。”王继善边找消肿油边说,“魏书记,这回你可得好好休息几天了……”

第二十六节

贾述生亲自到县城火车站,接来了席皮的妈妈。席妈妈声音嘶哑,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被贾述生和姜苗苗扶着下了汽车,一进桥头的灵棚,就趴在席皮身上大哭起来:“皮儿呀,你为……什……么扔下我们……一个人……走啦……妈妈还盼着你春节结婚,明年把媳妇领回……家呢,皮儿呀……连媳妇都没娶上,就这……么走了……我的皮儿……呀……”

这声音撕肝裂肺般震撼着茫茫的荒原。赶来看望或准备劝慰席妈妈的人,谁也插不上话,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就是一味地号啕大哭。旁边的人都在跟着掉泪。

席妈妈哽咽两声,又大哭起来:“老天爷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咋不睁睁眼……连媳妇都没娶就……咋就让他走了……呀……”

冯二妮把自己的白被衬撕了一长条系在腰上,“扑通”一声跪在了席妈妈面前,抱着她的一只胳膊哭着说:“妈妈,我就是你的儿媳妇,是,永远都是啊……”

王俊俊腰系白布带抱住席妈妈的另一只胳膊,抽泣着说:“席妈妈,我也是你的儿媳妇,是……我也……是……”

姜苗苗腰系白腰带跪下了:“席妈妈,我也是你的儿媳妇……”

黄瑛腰系白布带跪下了:“席妈妈,我也是你的儿媳妇!”

秦小琦腰系白布带跪下了,荒妹跪下了,马春霞跪下了……很快来了一百多名腰系白带的姑娘都跪了下来,她们跪满了灵棚的地,又在棚外跪出去了一大片,你哭喊着,我哭喊着,她哭喊着,她们都在哭喊着表示:“席妈妈,我是你的儿媳妇,真的呀,你不用伤心……”

贾述生跪下了:“席妈妈,席皮走了,我就是你的亲儿子!”

高大喜、李开夫、张爱宝、孙振鹏、周德富等都跪下了,也在哭喊着:“席妈妈,我是你的儿子……”

月色昏昏,浮云淡淡,凉风像张着贪婪的大口,吸干了每片叶每棵草里的绿色,使它们变得萎缩而枯黄起来。茫茫的北大荒啊,一片片青苍苍,一片片黄茫茫,惟有那被开垦的土地,像一片连缀在一起的黑石那样漆黑发亮,它们像是在向江河山川和天空宣告着荒野的死亡,宣告着这黑色生命的诞生。

席妈妈受感动了,擦擦眼泪说:“孩子们,好好好,席皮走了,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姑娘们,你们都是我的儿媳妇!我接到的电报上,并没有说我皮儿走了,快到咱这地方的时候,去接我的贾书记和姜副场长才告诉我……”她抹抹眼泪急忙说,“快,你们快都给我站起来吧!”待大家都站起来后,她说,“不是我老婆子没完没了哭个没完,我确确实实是受不了哇!当时一听说,我脑子就像叫雷轰炸了一下子一样,嗡嗡嗡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天昏地转。我老婆子不是不通情理,让我哭哭,心里才能好受一些,席皮一个人走了,有你们这么多儿子、媳妇,我还怕啥!”

贾述生眼圈湿润着说:“席妈妈,你老这样想就对了,你相信我们,会像你的亲儿子那样伺候你!”

“信,我相信。”席妈妈擦着眼泪努力止住抽泣,走出灵棚说,“我儿皮子连给我写了好几封信,说北大荒如何如何好,估计就是冷点儿,一个劲儿地夸这里的领导怎么怎么好,还说国家拨了一批又一批款,正在盖新房……”她牵起冯二妮的手说,“说的最多的还是二妮多好多好,还说已经和二妮商量好了,等你俩一结婚,明年就把我老两口接来……”

冯二妮说:“妈妈,席皮几次和我说过,我都同意。你老人家只要同意,这个计划还照常进行,等分场盖好了砖瓦家属房,请求分场分给一户,把你们二老接来。我上班,你们在家里养猪、养鹅;老了,我伺候你们……”

“没问题!”贾述生瞧瞧冯二妮,感动了,心里充满了无限感慨,多好的青年人啊!一转脸握着席妈妈的手说:“席妈妈,没问题,今年时间紧,盖的全是集体大宿舍和供新婚夫妻住的小鸳鸯房,明年秋天就要盖新的砖瓦家属房,只要你老人家肯来,盖房子时就带你一户,走了一个席皮,还有这么多儿子,这么多媳妇,你老了,都能伺候你!”他的话音一落,所有的人都向他们靠拢了过来,像是要来抢这位老妈妈似的,同时,还响起了嘈嘈杂杂的许诺声。这个说,席妈妈,没问题。那个说,席妈妈,你老放心吧。席妈妈感动地东瞧瞧点头,西瞧瞧点头,悲切和温暖交织在一起,她有了能支撑着站稳的力量了。想说什么,直嘎巴嘴,半天才说:“孩子们,刚才,我趴在皮儿的灵床上还寻思,向领导提出来,怎么把我皮儿的尸体运回山东老家安葬呢!这回不用了,就把他安葬在北大荒,这样,我也就铁心了,不用等明年秋天,明年春天,清明节上坟烧纸前,我就和老头子搬过来,有个窝儿住着就行。我儿子留在了北大荒,我和老头子也跟来,还有个十八岁的姑娘,我回去问问她,愿意在北大荒找婆家也跟来。我来了不能干别的,给大家洗衣做饭,老头子给大家望门打更,养猪喂鸡,都行啊……”

“行啊,行啊!”高大喜激动地握住席妈妈的手说,“席妈妈,你回家商量商量,要是姑娘来,可以接收成正式职工,我来负责安排。在关里找对象领来也行!”

席妈妈握住高大喜的手说:“好,那就这么定了!”

“席妈妈,”贾述生问,“你不是说要征求征求姑娘的意见吗?”

席妈妈说:“只要我横下心就不征求了,让她来她就得来,我姑娘听话。再说,我老两口子都来了,她一个姑娘家还留在那里干啥!”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高大喜说,“姜副场长,你领着席妈妈到宿舍里休息一下吧,让炊事员单独做饭,多做几个菜。”接着一挥手说,“同志们该干啥都干啥去吧,我和贾书记,对了,还有四队王队长,商量商量安置席皮同志的一些后事,有事再通知大家。”

围来的人群悄然散开了。

“贾书记,高场长——”王继善指指离他们村不远的那座小山丘说,“我提个建议,就把席皮葬在那座虎头山上吧。”

贾述生问:“虎头山?”

王继善说:“是啊,那座山叫虎头山。从远处看,那座山像个虎头。当年,日本鬼子霸占这里时,一个小军官死后就葬在那里,日本鬼子信神信鬼讲迷信,那虎头山下面就是小清河,说是葬在那里风水好,叫做头枕青山脚踏川,辈辈做高官!”

贾述生问:“一个日本小军官葬在那里?怎么死的?”

“要提起来话长了,气死人了!”王继善说,“要是简单地说,那个小日本鬼子叫松田井郎,拿着中国劳工不当人。有一天夜里,窝棚里一个从山东抓来的劳工还没死,他就让人拖出去喂了他的狼狗。时隔不久,几名劳工在一个夜里瞧准一个机会,硬把他掐死了。开拓团的日本团长这么追查,那么追查,也没查出一点儿线索。埋葬松田井郎的时候,日本鬼子当场枪毙了两个有嫌疑的劳工,作为埋葬仪式的一项,算是了事了。”

“他妈的!”高大喜大骂一声,“野心不小,还他妈的辈辈出高官,是想长期霸占我北大荒呀!”他接着愤怒至极地说,“这群惨无人道的野兽,侵略野心太大了,这日本侵略者不仅想长期侵占我们的领土,还想祖祖辈辈在这里当官,痴心妄想!王队长,你负责带几个人,现在就去动手把那坟掘掉,把尸骨远远扔走,放上柴烧烧那坟穴里的晦气。祖国东北的大好江山回到了人民的怀抱里,咱们就把那虎头山定为烈士陵园,把为开发建设北大荒而献出生命的每一位垦荒者都葬在那里,供后人敬仰,让英灵永驻北大荒!”

“好,我现在就领人去!”王继善应声走了。

“既然这样——”贾述生说,“高场长,我们就得好好商量商量开个追悼会,一是告慰去者,再也是号召全体垦荒战士向席皮舍身为公的精神学习,树碑立传,让北大荒永远不忘记他们,让历史和人民永远不忘记他们!”

“我同意,”高大喜说,“你找几个人研究研究吧。现在已经是晌午了,这顿中午饭对付过去,我得督促督促搭帐篷的,再看看往这里运给养的怎么样了,必须确保在大会战期间大家的吃住没问题。”他刚迈开步,又回头说,“贾书记,研究的时候别忘了吸收席妈妈参加。”

贾述生点了点头。

飘啊,游啊,一堆堆深灰色的浓云,低了又低地沉着、沉着,像要压住这茫茫的北大荒。那林中的树叶,荒原草尖上的草籽儿和籽壳纷纷开始凋落了。

席皮的追悼会就在虎头山东坡下端的墓穴前进行。墓穴左右和下端站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每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白纸花,分场所属四个生产队,除个别脱离不了岗位的都来了。

席皮身着那套洗褪了色的军装,胸前挂着十多枚勋章,静静地躺在墓中。遗体两侧簇摆着松枝,一顶单军帽,一顶棉军帽分别放在脑袋的左右侧,脸上涂上了一层从树林里采来的淡淡的红果粉,像绽笑时焕发出的红光。“同志们——”高大喜主持葬礼仪式,悲壮地宣布,“向地球开战的北大荒英雄’——席皮同志追悼会和安葬仪式现在开始!让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向席皮的遗体三鞠躬。”他说完,和站在左右的分场领导班子成员、席妈妈、冯二妮一起背转身去,人群左右的人都随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三躬。

高大喜继续宣布:“下面,请分场党委书记贾述生同志致悼词!”

“同志们——”贾述生显得很疲惫,从面部看,这几天来,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惟有眼神里让人看出还透着坚毅的光芒。他扫视一下左右和前面,语调低昂而悲壮,“向地球开战的北大荒英雄,是分场党委研究决定授予席皮同志的光荣称号。我们响应党中央的伟大号召,头顶蓝天,脚踏荒原,战了酷暑,还要斗严寒,吃大米(米左查右)子、住马架、手挥镐、肩拉犁,以比在朝鲜战场、进藏、剿匪中更无畏的精神开始了向地球开战。胜利的号角吹响,已经有两万亩千古荒原乖乖躺在我们的脚下了。这场战斗恐怕既要持久又要十分艰巨,包围我们的有‘鬼沼’,有猛兽,有酷暑,有严寒,有人类生存最艰苦的原始的生活环境,对我们这些打过无数胜仗的复转官兵们来说,这场攻坚战,比一场真枪实炮的战斗还要卓绝,还要艰辛,还要付出更多呀!请看,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不管是对内对外,打过胜仗的军队不在少数,而向北大荒开战打过胜仗的却绝无仅有。史书记载,北大荒的垦殖,应该追溯到辽金乃至秦汉时期,大规模有组织的垦殖始于明清。明洪武年间,朱元璋推行‘足兵、屯田、备边’之策;清初,面对着沙俄入侵,清王朝多次颁布‘招垦会’,实行‘旗丁’制,以强防务。康熙二十三年,也就是一六四八年,康熙帝下令征伐入侵的俄罗斯军队,曾在此驻城屯田。以后,又来了日本开拓团……历代统治者、侵略者的开垦都因自身无法克服的矛盾以失败而告终。如今,只有我们这些共产党领导下的复转官兵们、山东支边青年们才真正成了开发北大荒的主人。就像郭沫若诗中赞扬的那样:我们是向地球开战的一代勇士!席皮——就是这一代勇士中的英雄,他的光辉名字将与日月同辉、江山共存。北大荒不会忘记,历史不会忘记,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席皮同志永垂不朽!席皮同志的妈妈、爸爸永世光荣!我们一定要完成席皮同志未竟的事业,把虎头山畔建成北大荒的小江南,以告慰英灵,报效祖国和人民。席皮同志永垂不朽!永垂……”

这声音时而激昂,时而悲壮,风止林静,呼唤得荒原山川也在肃立、敬仰和默哀,连野兽也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远近没有一声鸟鸣和兽叫。

高大喜宣布请席妈妈讲话,席妈妈回头瞧瞧安静的席皮,泪水涟涟,抽泣不止,几次擦眼泪,几次嘴唇翕动才断断续续地说:“领……导们……孩子……们……,皮儿是……我的儿子,也是北大荒的儿子……”

“席妈妈……”贾述生双手搀住席妈妈的胳膊,激动地说,“我们都是您的儿子,都是北大荒的儿子……”

高大喜内心涌起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地举右手攥起拳,冲着众人激动地向苍天和大地宣誓:

我们是北大荒的儿子……

刹时间,在场的人像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都不约而同地举起右手攥成拳,跟着高大喜宣誓:

我们是北大荒的儿子,

我们要为北大荒事业献青春,

我们要献了青春献终身,

我们要献了终身献子孙!

恢弘豪迈的声音,在茫茫的北大荒原野上飘荡着,激越而昂扬。

“同志们——”高大喜说,“姜副场长和战地宣传组的同志们要把一首《北大荒人的歌》献给北大荒的英雄席皮同志,也献给北大荒的儿女们。”

姜苗苗向前迈出一步,给席皮的遗体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转回身唱了起来:

第一眼看到了你,

爱的热流就涌出心底。

站在莽原上呼喊,

北大荒啊我爱你,

爱你那广袤的沃野,

爱你那豪放的风姿。

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

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

姜苗苗声音刚落,她身旁宣传组的十多人用同样的旋律唱了起来:

北大荒的风风雨雨,

我们同甘共苦在一起,

一起分享春风的爱抚,

一起经受风雪的洗礼,

你为我的命运焦虑,

我为你的收获欢喜,

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

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

集体合唱声音一落,姜苗苗的歌声又引起了新的旋律在长天大地间飘荡:

你的果实里有我的生命,

你的江河里有我的血液,

即使明朝我逝去,

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即使明朝我逝去,

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

悲壮的歌声像滚滚的浪涛弥漫着北大荒的山山水水,唤起了每一个垦荒者热爱北大荒、为北大荒开发建设的激情。他们唱着,流着眼泪,听的人们抽泣着,也在流着眼泪。大自然也受了深深的感动,天在刹那间阴暗了,四野刮起了秋风。天似乎也要垂泪,地似乎也在悲泣。

向席皮的遗体告别后,人们默默地离开了,往工地送大家的车一次拉不过来,谁也不上车,谁也不等待,都默默地朝工地走去。

第二十七节

寒气在层层加码地步步向北大荒进逼。会战进行了二十天,清除疏通了三公里多的主渠道,还清除疏通了五条支渠,开发出了两千多亩撂荒了二十多年的荒地。这期间,贾述生专程去场部见了吴场长,汇报了席皮牺牲和安置的情况,并做了检讨。吴场长既不是批评也不是表扬地说了一些话,还专门来看了会战工地,他直赞扬姜苗苗等人唱的那首《北大荒人的歌》好,说是要在全场唱开,并向农垦部推荐,在整个北大荒唱开。接着详细听了王继善关于种植水稻成功和八家子实践的情况,了解到水稻的产量是高于大豆、玉米的。王继善还热情地邀请吴场长及贾述生、高大喜到家里做客,共同尝了香喷喷的大米饭。吴场长是江苏人,啧喷赞叹这北大荒的大米口感好,连连说,这里生长的大米要比他家乡产的好吃多少倍。

吴场长盘腿坐在王继善家的热乎炕头上,品着油汪汪又香喷喷的米饭,再吃一口蘑菇炖野鸡,对贾述生要放“北大荒小江南”这颗“卫星”产生了更浓的兴趣,尤其对他们这种夜以继日的艰苦奋斗精神,更是赞叹不已。

“老王,”吴场长越嚼越觉得这米有滋味儿,放下饭碗,用筷子点划着油汪汪散发着清香气的米饭问,“这是什么品种?”

王继善笑笑:“当时的稻种,是一个叫西山信清的日本人从日本弄来的,他多次说过,这是日本耐寒的优秀稻种。”他咂口酒放下杯说,“这日本鬼子当年残暴归残暴,要说起种水稻来,还真他妈神神道道的,也挺有意思。”吴场长感兴趣地问:“怎么个神道法?”

“西山信清说,他们日本人把水稻看成是小麦、玉米、谷子等这些庄稼里的谷物之王,说这个‘王’不同别的谷物,所以好吃,是神灵给它的。这谷物之王从生长开始,不仅有根有叶有穗,而且有灵魂,也叫稻魂。所以,他们在撒种时都要在地头上摆上神龛,神龛里有想像出来的谷王神像。地里一开始撒稻种,地头上又烧香磕头又祈祷,大约要持续十五分钟,说这是叫敬拜稻谷神,愿神灵保佑能风调雨顺、稻米生香……”

“哈哈哈……”吴场长突然开怀大笑,“小日本鬼子没想到,光顾敬稻神,忘了敬咱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个比稻神还有神通的神了,叫咱们这个神,把他们一脚踢得屁滚尿流地骨碌回日本岛了!”

贾述生、高大喜都跟着开怀大笑起来。贾述生止住笑说:“吴场长,再过两年还是让日本鬼子看看,我们这个神是怎么建设北大荒小江南的吧!”高大喜借贾述生的话举起杯说:“来,愿咱们的北大荒小江南这颗‘卫星’早日上天,干杯!”

四人同时碰杯后一饮而尽。

好景不长,会战刚刚结束,就来了中央和省里有关人员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只经过半天时间的调查,就认定了贾述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调查组向总场党委建议,六分场的党委书记由魏晓兰担任。吴场长一再解释,调查组还是执意让魏晓兰担任党委书记。临走还交代说,像这样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干部,以后还应该重用。他们表示,回京后要向有关领导和农垦部反映,要重用这样的好干部。最后有个决定性的提议:贾述生炮制的所谓“北大荒小江南”计划必须立即停止,按开发计划,把这里建成麦豆产区。贾述生下放到二队戴右派帽子进行劳动改造。

调查组要上车撤离了,高大喜拽住那个大个子组长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大喊:“贾书记不是右派,你们不能走,你们说什么也不能走,你们再调查一天,我还要好好和你们谈谈!”

“高大喜同志,我们调查组希望你要冷静!”大个子组长挣着胳膊说,“我们已经暗示给你了,你还是不悟。我们已经和吴场长谈了,也不怕当着你们的面说,要不是考虑你性格直爽,没有骨子里的东西,又是受贾述生的蒙骗,你也贴右派的边了,要不,分场这个党委书记的头衔,怎么也不会是魏晓兰的。你就好自为之吧!”

“我?我也贴右派的边儿?”高大喜急了,扯开怀一拍胸膛,“你们挖出我的心来看看,我高大喜的心窝里没有一点一滴是反党的,没有一丝一毫是不和党一个心眼儿的……我敢说,我要是右派,整个中国就没多少不是右派的了!你们瞎整吧,我不服!”

吴场长拨开高大喜的手,把大个子组长让进大解放驾驶室,低叹一声说:“大喜,就这么样吧,你的担子还重着呢!”说完关上了车门。

汽车的后屁股上吐出一股浓浓的黑烟,随着喷出一股股刺鼻的汽油味儿,在疙疙瘩瘩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走了。高大喜跺着脚,双手紧攥着拳举着胳膊,冲着汽车的背影大喊:“吴场长,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贾书记好好的怎么成了右派呢?他怎么成了右派呢?他怎么成了右派呢?他怎么,怎么……”

那呼喊里带着震颤,带着抗议,一声比一声高,渐渐变得嘶哑了,直到最后喊不出噎在嗓子里了,姜苗苗才算把他硬拽到了刚刚使用的砖房办公室里。这办公室是一栋飞机式的砖瓦房,平易简单,但在这北大荒的荒原上就够气派,够辉煌了。其他垦荒队员刚从会战点撤下来,正在从马架子里往新砖瓦房里搬。女支边们也正在忙乱地搬运行装。他们都停手了,都在听着高大喜呼喊,但谁也没上去,谁也不知道上去该劝说些什么……

分场通讯员不知道这些变化,把贾述生马架子办公室里的用品都搬进了新办公室。贾述生在马春霞陪同下来办公室取这些东西,刚开门进屋,魏晓兰就随后跟了进来。她不屑一顾地斜视了贾述生和马春霞一眼,冷言厉色地对通讯员下令:“把不该留在这屋里的东西统统搬掉拿走,到荒甸上去采些艾蒿,放在这屋里烧一烧,熏熏什么人都来带进的晦气,然后打开窗子晒晒阳光,放进些新鲜空气来!”通讯员胆怯地瞧瞧魏晓兰,瞧瞧贾述生和马春霞,不知如何是好。贾述生咬咬牙,抱起床上的旧军大衣就往外走。刚冲出门槛,高大喜和姜苗苗已经带着胶轮拖拉机过来了,一起把东西装上车,把他送到了二队。二队队长孙振鹏从接到高大喜的电话,就在新搬进的红砖房大宿舍门口等候,把贾述生安排到了最里边靠墙的地方,还和隔铺扯上了一层帘布,口头说是让大家和他划清界线,实际是觉得贾述生心情不好,给他个静一点儿的小环境。

“高场长,”马春霞说,“我不想在分场机关工作了,要求调到二队来。请你帮着我和魏书记说说。”

高大喜显得非常焦躁:“哎,你呀你,不是还没有人说什么吗,你就在分场机关照旧当你的会计……”

马春霞瞧瞧贾述生,脸转向高大喜:“不,我明白你的好意,我,还是调到……”

“高场长,”姜菌苗说,“我看马春霞说得有道理,咱俩就同意吧,回头再和魏……”刚要说“魏书记”三个字,怎么觉得这么拗口,嗓子眼里像塞着什么东西,改了口,“回头再和魏晓兰说一说,贾书记在这里,春霞可以照顾照顾,陪着散散心。”

贾述生说:“姜副场长,以后就别再叫我贾书记了,就叫我老贾或述生吧。”

“我们就叫——”姜苗苗说,“就叫我们的老书记。”

“高场长,姜副场长,还有春霞,”贾述生说,“你们的心情我都理解,你们可都要好自为之呀,别因为我再影响了你们。”

“这是什么话!”马春霞说,“高场长、姜副场长,你们快回去吧,大家从会战的工地刚撤回来,事情千头万绪,快回分场看看,千万别再有什么闪失。我在这里陪陪述生,你们回去先和魏书记说说我的事情,我回去再找她。”

高大喜和姜苗苗相视点点头,离开了宿舍。他们走后,马春霞发现新宿舍里的不少人都用陌生的眼光偷偷地看他们,有的想说几句,来到铺前站一站扭头就走了,连队长孙振鹏都是在没人的时候,表现出一种偷偷摸摸的关心和爱护,只要一有人,就躲躲闪闪,仿佛怕传上瘟疫似的。贾述生想,自己当党委书记时,对这些国民党投诚人员,还有这些右派,没有一点儿歧视的意思,如今,他们倒在躲闪戒备自己了,心里一阵阵尴尬和难过。

“述生,”马春霞说,“走,咱俩到外边走走去。”

贾述生说:“外边凉吧?”

“没关系,太阳还没落山,”马春霞说,“多穿件衣服。”说着给贾述生披上军大衣,自己找了一件贾述生的上衣一穿,拉着贾述生的手就往外走。

分场部办公室、职工宿舍、大食堂,包括公共厕所、发电机房、小面粉加工厂、油房等等都已经如期完成投入使用,各有用场了。茫茫的荒原上,这些红砖红瓦构成的房屋,在寒气中闪闪发光,让夕阳映照得格外耀眼,远处看去,就像镶嵌在北大荒原野上的一条条红玛瑙。所有的小马架子已全部拆掉,惟有那新建的两栋干打垒的鸳鸯房有些逊色,不过,大伙儿打量得最多的还就是它,最感兴趣的也是它。

“春霞——”贾述生把大衣给马春霞披上说,“我心里从来没这么憋屈。有一次,那是在朝鲜战场上打了败仗,牺牲了不少战友,心里憋屈,闷得慌,像什么扎得慌,也没像这个样子……”

马春霞不用说,心里也很难受,她瞧一眼贾述生说:“述生,要顶得住,咱们来建设北大荒,还非得当党委书记吗?我还非得当会计吗?当一名普通职工……也可能你会说,连一名普通职工都当不利索,是右派。右派又怎么样,右派不也要参加北大荒开发建设吗?总不能把咱的开发建设权剥夺了吧?这就行。干啥说啥,干啥有啥样的快乐。到时候,分上一户漂亮的砖瓦房……攒了钱一起坐上火车,回关里家一起看你父母,看我父母,和他们一起围在一张桌子旁喝酒吃菜,多好啊!我临来时到你家去了,你家大爷、大娘都掉眼泪了。大娘拉着我的手说,春霞,什么时候咱们能围着桌子一起吃顿饭呀……我听了又自豪又心酸,自豪你为事业这么忠心耿耿,心酸你父母就惦念你这个儿子,把他们扔在关里多可怜!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脸上强堆笑容回答说,哎呀,大娘、大爷,这还不容易嘛!不是咱自己家里的事情嘛!等述生在那边稳定下来,我和述生一起回来看您二老。大娘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春霞姑娘,越快越好,回来,我和你大爷给你俩办喜事儿,一下子说得我不好意思了。”她深情地倚进贾述生的怀里,偷偷在他的衣服上擦掉了含了好一阵子的两滴又大又苦涩的泪珠儿,说,“述生,这回,你无官一身轻,抽时间把左臂上的钢丝取出来,你也可以轻松轻松了,咱们建个美满的小家庭,好好享受享受你和那些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幸福生活,多好啊……”

贾述生感动得眼泪滴了出来,紧紧拥抱住马春霞:“春霞,我太对不起你了,戴上这顶右派帽子,让你和我一起受别人冷落,心里……”

“哎呀,述生——”马春霞抬起头来,见贾述生掉起了眼泪,伸去一个指头给他轻轻地擦掉,说,“你还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战斗英雄呢,还是堂堂的尉官呢,我可能是在县里做了几年共青团工作的缘故,别人说我是幼稚,我还觉得是种开朗呢。我们不能因别人歧视就灰心地活着,我们也不能因别人颂扬就趾高气扬,只要我们觉得我们在有意义地活着,有意义地干工作,就是最好最好的人生了。述生,越这样,我们越自自在在地给魏晓兰他们活个样子看看!”

贾述生双手抚摸着马春霞的脸,既陌生又亲切地瞧着她红苹果似的脸、那俊俏美丽的嘴唇,感激的热流从心底直往上涌。他真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妻竞有这么美好的心灵,他真想使劲儿使劲儿抱住马春霞亲了又亲,甚至在草地上打几个滚儿,两个人抱着一直滚出很远很远……

“是啊——”贾述生松开马春霞,倒背起手,慢悠悠地朝前走着说,“你勾画的这幅生活图画也挺美,不过,这沉痛的教训我只能深深地记在心里,却不知该怎么吸取。”

马春霞长吁一口气说:“述生,这教训,你要是不提起,我真是不想说。细想想,这个魏晓兰太歹毒了,你知道这顶右派帽子底下扣的是什么吗?”

“情仇!”贾述生说,“现在已经不言而喻了,我让她转给你的定情物她没转,我来北大荒后写给你的信都让她截了,她蓄意制造了一个你已不理睬我、拒绝我追求的假象,以为千里迢迢来到北大荒向我求爱,我会像接受雪中之炭一样喜出望外,殊不知我镇静自若,终于等到了你的来临。也正是你的来临,在她心里种下了情仇,借反右斗争的机会,抓住两件事儿给我来了个无限上纲……”

“这样看来,我俩的爱情可就太珍贵了。付出这么多代价,才换来了咱俩的真心相爱,应该好好珍惜,应爱出个样子来,爱出个相应的价值来!”马春霞见贾述生默默走着,脚步是那样沉重,一转话题说,“我们相爱的价值中全盘托着魏晓兰的卑鄙,卑鄙到光有一捺没有一撇,构不成一个‘人’字了!”

“春霞,”贾述生左右瞧瞧,又回头瞧瞧,见没有人影,说,“这话咱俩说到这里就拉倒,以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千万不能再提起了!”他警觉而又凝重地叹口气说,“哎,这可真不像在战场上,有多少劲儿就能使多少劲儿,有多少智慧就能使多少智慧。也怪我,说话办事……”

“述生,不提这些了!”马春霞抬头看看太阳说,“天不早了,咱们往回走吧,我赶回分场找魏晓兰,要求调到二队,干什么都行,同时也申请要个小鸳鸯房,申请结婚。”

贾述生点点头:“你要觉得去说不妥,或者说,不方便的话,就让高大喜场长和她去说。”

“没问题吧,她会同意的。”马春霞说,“我不在分场机关,要求到基层当一个普通劳动者总可以吧。”

贾述生见快要进居住区了,再也忍不住激动与感激,一下子把马春霞搂抱在怀里亲吻起来。

“魏书记,”马春霞在办公室找到了魏晓兰,“我要求调到二队去,这是申请报告。”她说着把申请报告递给了魏晓兰。

魏晓兰正伏在办公桌上看文件,故作随便地抬起头,又故作热情地满脸堆笑:“哟,春霞妹来了,请坐,请坐。”

“魏书记,不坐了,”马春霞被她的热情弄得有些尴尬了,推辞说,“同意的话,请您在我的申请报告上签个字,我好拿着到二队找孙队长报到。”

“哟,”魏晓兰收回堆在脸上的笑容,问,“要求到艰苦的第一线去?”

马春霞瞧着她没有吱声。

“不,”魏晓兰又改变了口气,“是为了爱情吧?”可以听出,那口气里带有点儿冷嘲热讽的味道。

马春霞还是瞧着她不吱声。

这一瞧,魏晓兰倒觉得尴尬了,皮笑肉不笑地起身离开办公桌说:“春霞,组织上对待贾述生的问题,不能采取株连政策,何况你和贾述生还没有结婚,只是恋爱关系。咱们之间还是阶级姐妹。从这个角度来讲呢,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我要占这个分场党委书记的职务,而是贾述生一下台空了这个位置,我不占别人也要占,我占比别人占对你和贾述生来说还要强些。我们毕竟是老乡嘛,俗话不是说,人不亲土亲嘛,土一亲自然人就亲了。贾述生的事儿,我是想贴贴大字报,让他警惕一下就是了,话写得严厉一点儿,主要是想引起他高度重视,我干事儿就干在明处,也不知是谁还往上捅,又捅得这么大……”她见马春霞愣着不吱声,走上前一步又说,“我刚接任很忙,等过几天去看贾述生……”

“魏书记……”马春霞不耐烦地截住魏晓兰的话,用请示的口气说,“你就看在人不亲土亲的份上批准我去二队吧,也请你帮我和孙队长说说,叫他分配给我们一个小鸳鸯房,我们准备春节前和大家一起结婚,参加集体婚礼。”

魏晓兰浑身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醋意和积怨,一下子变得很严肃地说:“春霞,对于你和贾述生你们个人来说是恋友关系,对于你和分场党委来说,是一个共产党员和党组织的关系。我从爱护关心你的角度说,这两者关系你是很难处理好的,但是,我作为党委书记又不能不在政治上关心你。刚才,高大喜场长来我这里说了,也是为你说的这件事儿,让我批评了。他名义上是关心你,实质上是在坑害你呢。你想啊,贾述生刚打成右派,可以说,他身上右派味儿正浓,就像一块臭肉刚烂到头,放在地上,随时都可以去感染别人,尤其你,受感染的机会可能更多,等太阳晒一晒,风吹一吹,细菌不多了,再去接触,受感染的机会就少了。我打这个比方可能不恰当,实质就这么回事儿,我才真是诚心诚意对你好……”

马春霞急着问:“魏书记,你不同意我调到二队?”

“你听着,”魏晓兰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通知说,“国家为了更好地支持我们开发建设北大荒,新建了一所北大荒农垦大学,马上就要开学了,通知发到了总场,要求每个分场选送一名有各方面基础的青年去上大学。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国家出钱培养,我考虑再三,还是派你去为好,只是读大学这四年期间不能结婚了,你看怎么样?”

“我……我……”“马春霞像被雷电击了一下,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说,”我不去不行吗?

魏晓兰把通知往桌上一摔说:“不行,这是组织的决定!”

“我不想去……”马春霞说,“我……”

魏晓兰说:“我知道你离不开贾述生,那毕竟是个人的事情,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要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决定……”此时,魏晓兰像是有两个心眼儿在活动,一个在支使着嘴对马春霞说话:“…不去?!不去试试……”另一个心眼儿却暗暗发恨:“我让你要鸳鸯房,让你结婚,让你发昏吧……”

第二十八节

严寒悄悄地降临到北大荒。

明天就是举行集体婚礼的日子,姜苗苗按着各队报上来最后敲定的名单统计,共有一百三十四对新郎新娘参加婚礼!当初,幸亏比初步统计出的数字多盖出了一些鸳鸯房。这些小鸳鸯房盖在了办公室的大东侧,远离分场中心,虽平易而又简陋,倒成了分场最繁华的地方,户户门口贴上了对联,挂起了桦树皮灯笼、红纸灯笼。自己忙活的,来帮忙的,出出入入,好是热闹。分场下发了文件,可以回老家领对象的那些职工,对象都物色好了,有的都领来了。贾述生才打成了右派,但谁也不理这个茬儿,该怎么的还是怎么的。有些人在文件发下去时就物色对象,直到贾述生被打成右派了才成功,于是就隐名埋姓,或者报假成分先来了,想等结婚以后再迁户口,因为户口上有一栏写着什么成分,成分不好的一迁就露馅儿了。现在,还有遵循那个文件的,也就由明里转暗里,明明回家去相对象,愣说家里这事儿那事儿,反正理由一出口,都是非回去不可的事儿,报不报销,回来再说。各队长来请示,专门找高大喜,不管魏晓兰同意不同意,高大喜答应得很痛快,一下子走了不少人。要是这部分人不走,人就更多,更热闹了。

魏晓兰费尽心机,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如期举行集体婚礼的众人意愿,也改变不了事先一些重要工作的安排。两天前,王继善、罗益友、荒妹就被接来了分场,王继善负责集训,教大家如何适应北大荒的严寒环境。罗益友在冬训班上讲打猎知识和北大荒冬季生产活动。荒妹呢,成了姜苗苗的得力助手,为准备结婚的开结婚登记介绍信,又带车去离分场不远的乡公所请来婚姻登记员,给一对对要结婚的办登记手续,忙得不亦乐乎。

王继善发现,来分场这几天里,不管是领导还是垦荒战士们,几乎都喜气洋洋,惟有方春副场长总是闷闷不乐,和他一起组织大家跑步,常常心不在焉,有时嘴还噘得老高。明天的集体婚礼由高大喜主持,由方春宣布新郎新娘名单,魏晓兰讲话。这是一项带有民风民俗的工作,高大喜委托王继善做总顾问。他让姜苗苗把名单抄写好,准备给方春送去,也想顺便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别到时噘嘴鼓腮的,或者弄出点儿不愉快,影响大家的情绪。

王继善来到方春的办公室,见他正在垂头丧气地挑开炉盖子,没好气地往里加袢子,便问:“方副场长,这几天,我怎么发现你不高兴?”

“哎,”方春实在是忍不住了,“我真不知道魏晓兰这娘们儿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哈哈哈……”王继善一听这骂声,笑笑说,“看你这个样子,今天我就不叫你副场长了。怎么?还没结婚就说人家是娘们儿,闹意见了?”

方春扔下炉钩子,把王继善拉到床边坐下说:“王队长,你是过来的人了,你说说,这个魏晓兰是怎么回事呢?”

“那——”王继善一眨眼,瞧着方春笑哈哈地说:“我一听准是谈恋爱韵事儿,这事儿,你得冷静冷静问自己呀!”

方春说:“我不是说了嘛,你是过来人,我也不拿你当外人,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你说她,说是不真心吧,我一约她就跟我走,谈兴奋了也有亲有抱;要说真心呢,我一提结婚,她就打退堂鼓,说的那些熊玩意儿都不是理由!”王继善问:“说的什么?”“我说过几次了,这次分场要举行集体婚礼很有意义,连一队、二队的都来参加仪式,多好啊,人家高大喜和姜苗苗都算一对了,咱俩也算一对吧……”方春气喘吁吁地说,“你猜她嘞嘞什么,说他们结他们的去,咱们明年再说。都没说一定,还闹了个‘再说’,这再说是什么意思呀,就是没准儿呗。我追问理由,她反复说的就一条,她是分场主要领导,一结婚有了孩子就不能利手利脚抓工作了!”

王继善说:“对有事业心的干部来说倒也是……”

“是什么!”方春忽地站了起来,“我说,咱俩结婚还不会不要孩子嘛……”

“对呀,”王继善应和说,“这就不影响嘛!怎么样?”

方春说:“她还是不同意!”

王继善点点头:“噢,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按理说,带头扎根北大荒是个挺好的事呀……”对魏晓兰,王继善也是满肚子意见,对贾述生的事情,对调查组宣布水田开发停止的事情……他总觉得自己是后收编国营农场的,没有人家那些复转官兵腰板硬,人家都拗不过,自己还说什么呢!就傻子种地看邻居,随大流吧!心里呢,对这个魏晓兰早就气得鼓鼓的了。

方春气急败坏了:“要不说,不知道这娘们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呢?”

“喂,”王继善凑过脸去,神秘兮兮地小声问,“我可是有言在先,今天就不拿你当场长了。小伙子,咱俩说句悄悄话,你一口一个娘们儿娘们儿的,这魏晓兰是不是让你睡了?”

方春有点儿沮丧:“睡了还说啥,还能跑了她!除了搂过亲过,别的就连根毛都没捞着!”

王继善心里泛起了老来少的激情:“那,你到底想不想要她呀!”

“这话说的,怎么不想呢!”方春说,“我知道,分场一些人对魏晓兰有些意见,其实,还是不大了解她。这人还可以,事业心强,好胜心强,政治立场坚定。你们可能看出来了,她干起工作来泼泼辣辣的,就是缺少点儿女人味儿。其实呢,她就是这么个角色。照你说的,我得冷静点儿问自己,我也问了,总的看,这人还算可以。”

王继善笑笑:“要是这样的话,你就得想想办法。不是都传说,关里她老家还有个小伙子在盯着她嘛!这么好的媳妇要是飞了,那太可惜了。”其实,他已经早有察觉,魏晓兰并没瞧得起这个方春,是在谈“政治恋爱”,说不好听的,可能是在耍弄他的感情。再想想这个魏晓兰对贾书记的事儿,心底忽地升起了一分厌恶,笑笑说,“方春呀,咱们都是男人,我可不是给你出馊主意,你俩彼此有这个基础,你干脆就给她种上!”他说完眼神直溜溜地瞧瞧方春,又嘿嘿一笑。

方春摸不着头脑:“种上?什么种上?”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王继善说,“就是你俩进一个被窝干那个事儿。”

“那……那……”方春支支吾吾地说,“那……她能……让吗?”

“等她让可得了!”王继善说,“我说的意思是,管她结婚不结婚呢,只要种上,就像咱跑马占荒似的,就没人来琢磨这块地了。现在趁着热乎劲儿不占上,就怕日后飞了呀!也就是说,让你把这块地占上。”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方春摇摇头,“那娘们儿腿粗胳膊壮,我能整住她?又不能像捆老母猪似的,捆起来扔在那里任咱宰割!我商量多少次了,她就是不进盐酱。”他一口一个“老娘们儿”,又比喻成“老母猪”,看来,心里的火是憋得呼呼的了。

“我有办法。”王继善灵机一动,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儿,说,“这里是咱们猎人包在干粮里,或者装在野鸡、山兔的肚子里,让老虎、黑瞎子、野猪吃了就能昏过去好抓活的那种蒙汗药。你要是把它放进茶水、饭里,让她吃了,她一昏过去,管她怎么腿粗胳膊壮的呢,就往那里直挺挺一躺,和死的一样,那样,不就任你随便了嘛,这婚你就愿意怎么结就怎么结了。”

方春直勾勾地瞧着纸包问:“要是吃上,不能昏过去醒不来了吧?”

“那怎么能呢!”王继善说,“你没听过《水浒传》里那个‘智取生辰纲’的故事吗,就是用这玩意儿。”他抖落几下子说,“这玩意儿挺难弄呢,是罗益友用老山参在外边换的,已经醉住两只黑瞎子、三只大马鹿和一只老虎,卖给省里的公园了。要蒙昏人呀,最好是放在酒里,还察觉不出味儿来,再稳妥不过。”

“别说,这娘们儿这块生荒地,还可能真就该这么占,也真该就这么让我种。”方春说,“她还真愿意喝点儿小酒。她说,公开喝怕别人笑话,我俩偷偷就着罐头喝了好几次呢。”

“给。”王继善递过小纸包去说,“这正好够一次用的,就放在酒里,用完这一次,我再给你弄第二、第三次……一直让你在这块地里种出庄稼来。”他递给方春时心里也暗暗好笑,怎么给人出这馊主意呢。

方春接过小纸包。王继善要告别时一再嘱咐,“方春呀,我是为你好,你可千万要保密呀!这事儿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任何人都不准知。”方春一再应诺,王继善才做个鬼脸儿走了。走时,还回过头来嘱咐,千万要自然,要自然地进行,别让魏晓兰察觉了。

王继善走后,方春到小卖店打了一斤散装白酒,把小壶揣在怀里直奔魏晓兰的办公室。

通讯员给魏晓兰打来饭正往回走,差点儿和方春撞个满怀。方春瞧着热腾腾的一大碗野猪肉烧萝卜,把小酒壶往桌上一放,回手关上门说:“多好的菜肴,来,咱俩喝两盅儿。”魏晓兰眉笑眼开的样子说:“我心里念叨曹操,曹操就到,咱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别看你昨晚又一次和我商量结婚的事情噘了嘴,我估计你心里这片天上没有过夜的云,今天准能想通,还能高兴起来。这不,你的影子刚在我脑子里打了个转儿,你紧接着就进门了。来,喝就喝!”说着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水杯,“当”地往桌上一放:“倒上!”

“哈哈哈……要不怎么叫未来的两口子呢!”方春倒满酒说,“来,我想通了,你得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要珍惜,还要进步,我是想通了。今晚,咱俩就为我想通喝它个一醉方休。人家结婚,咱俩就喝它个发昏!”

“你少给我说屁溜儿话,你嘴上说想通了,看来还是有点儿小情绪呀!”魏晓兰点一下方春的脑门,先喝一口咽下去,拿起筷子,边夹菜边说,“来,让这老白干把你的情绪浇一浇!”她夹起菜送进嘴里,顺手把酒杯推给了方春。

方春把杯边贴在唇上,故意咂出了个响来,又故意皱鼻子闭眼咽下去,说:“喝,今天非喝个情更投意更合不可!”

魏晓兰端起杯又是一大口,吃口菜又推给了方春。两人这样喝来推去,杯里的酒刚下了一半,魏晓兰就觉得身子发软,迷迷糊糊地靠到了椅后背上。身子刚要倾斜时,方春一步蹿过去把她扶住,喊了又喊不吱声,憋足劲儿把她抱到了床上,又一阵左推右推加喊叫,还是不吱声,那样子比沉睡还要死,只有鼻孔呼扇呼扇的说明还活着。方春一阵惊喜,心里直赞叹,老村头儿这玩意儿还真灵,回头又拽了拽门,证明刚才已经锁紧,接着就紧张行动起来,先扒鞋,接着就给她解腰带和裤子,三下五除二,很快就给她脱了个一丝不挂……幸福甜美的睡梦里,谁也不知道夜间什么时候开始飘雪的,看地上银屑般的雪被,就知道下了好长时间。等宿舍门推开时,天空还在洒着银屑。刚刚吃完早饭,雪一下子又大了起来,大朵大朵的雪花像从天空飘落下的一朵朵百合花,飘飘洒洒地簌簌飞落着,成熟、干枯的北大荒,一夜之间就银装素裹,雪满人间。

这是分场又一次大型集会。在王继善的指导下,经过一周的御寒锻炼,大家已经适应了眼前的寒冷。一队和二队的职工都坐汽车来到了分场,四队接来了一部分看热闹的。这集体婚礼原本是在新建大食堂里举行的,其他三个队的人一来,挤挤挨挨不说,鸣放鞭炮成了难题,不少人建议干脆在外边,王继善首先同意,和高大喜、魏晓兰一商量,就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进行了。

朵朵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远山如玉簇,荒原如银装,像是银铺世界,玉碾乾坤。

办公室门前竖起的两根横杆上扯起了会额:北大荒飞雪结婚典礼仪式。会额前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排成整齐方队的是胸戴红花的新郎新娘,簇拥在周围的是来祝福看热闹的。门口两侧,两盏大红灯笼上各贴着醒目的“囍”字,也披上了银装。

“同志们,光荣农场六分场一百三十五对新郎新娘飞雪结婚典礼现在开始——”王继善拖着嗓音,大声喊着,“鸣笛放鞭炮开始!”

新郎新娘方队的四个角上,顿时鞭炮齐鸣,列在旁边的汽车、胶轮拖拉机喇叭齐鸣,这边劈劈啪啪,那边啪啪劈劈,汽车喇叭滴滴滴,胶轮拖拉机喇叭嘟嘟嘟,北大荒沸腾了!

鞭炮炸尽,喇叭声也停了,方春宣布完参加集体婚礼的人员名单后,手举着铁皮喊话筒又扯开了嗓子:“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分场党委书记魏晓兰讲话!”

随着一阵掌声,魏晓兰激昂地亮开了嗓子:“同志们,新郎新娘们!我们六分场在五百多名复转官兵和山东支边青年共同的艰苦奋斗下,在北大荒开发建设取得显著成绩时,一百三十五对新郎新娘在这里,举行北大荒飞雪集体结婚典礼仪式,说明将要组成一百三十五个家庭。为此,我代表分场党委向新郎新娘们表示热烈的祝贺!”掌声过后,她一间歇,嗓音更洪亮了,“同志们,从我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开始,我们就成了北大荒的儿女,按着我们老祖宗的习惯,结婚仪式上新郎新娘要拜天地,今天,我们不拜天,也不拜地,我们要拜北大荒,让我们借此机会,以北大荒儿女的身份,向北大荒敬礼!”她说完后带头面向茫茫的荒原敬了个礼。大家跟着她礼毕后,随着她的倡议向远方的父母敬礼,接着就是向新郎新娘赠送礼品……

集体结婚典礼仪式热热闹闹地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虽然天很冷,但只有人跺脚,没有一个人离去。

第二十九节

阳春明媚,春意融融。

魏晓兰从场部开完会回来,虽已是傍晚,还是召集分场班子领导成员,扩大到各生产队党支部书记和队长,传达了会议精神。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是从农垦部得到消息,今年国家要加大对北大荒开发建设的投资力度,要从苏联进一批拖拉机、联合收割机等农业机械,而且要按近五年的开荒量,配备农用喷药小飞机。还要投资建化肥厂、糖厂以及一批奶粉厂、面粉加工厂、大豆浸油厂,还要按农场、分场分配投入额,发展养牛、养羊、养猪为主的畜牧业。总之,国家急需粮食解决全国人民的吃粮问题,要在北大荒建设一批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新型农场。

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本应认真传达,制定分场规划,争取国家资金,可是,魏晓兰匆匆传达完就了事了。她把参加会议的打发走后,留下方春,把门一关,虎视眈眈地走到他跟前问:“姓方的,我去场部开会前几天,就恶心直想吐,我说怎么直恶心呢,是不是胃肠出了毛病,你也跟着打囫囵语。这回,我到场部开会去检查了一下身体,大夫说我怀孕了……”

“啊——”方春故作惊讶地问,“怎么?怀孕了?没结婚就怀孕了?你是不是……”

魏晓兰一把抓住方春:“你别他妈跟我装蒜,是不是有几次你在我这儿,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你干缺德事了?”

“你才他妈的装蒜呢!”方春仗义了,抓住魏晓兰的脖领子,“一天到晚假装和我亲亲热热的,我还没问你呢,你和别人瞎胡整干缺德事儿了没有?整出了孩子还嫁祸于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他妈的,真是岂有此理,……我不要你这个婊子……”

魏晓兰一下子傻眼了,口气也变软起来:“方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确实没和别人干过缺德事儿,要是有那事儿,老天有眼,我宁肯天打五雷轰!”

“哼,”方春也泄了点儿气,脑袋一歪说,“那是怎么回事儿呢?这事儿只有你自己清楚!”话语还是很硬气。

魏晓兰担心起来,要是他死不承认也没招儿,吵吵出去了,自己丢人了,别说还当党委书记,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得让别人戳断后脊梁呀!方春猜透了她的心思,更是硬气了,心里想,他妈的,放着好果子不吃非要吃苦果子,这盘棋我看你怎么走子儿吧。

“方春,我确实没和别人干缺德事儿呀!”魏晓兰几乎是央求了,“我怎么就怀孕了呢?”

“这不是笑话吗!”方春怒斥道,“不和别人进一个被窝儿睡觉就能怀孕,鬼才相信哩!这样的女人,嘿……”

魏晓兰见方春要走,扑通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双手抱住方春的一条大腿说:“方春啊方春,我的好方春,我真的是清清白白呀!除和你在一起外,再没接触过别的男人,这你也能知道。”方春故意东拉西扯:“在分场你是不能有事儿,谁知道你今天去总场开会,明天去场部汇报,跟总场的大官儿,还有机关里的那些小科长什么的,有没有什么事儿呀!”

“没有,没有……”魏晓兰哭出了声来,“在老家时听人说过,有鬼坐胎的故事,还能真的是……”

方春忌讳这一说法,问:“要是你敢保证没和男人干缺德事儿,那么,你穿没穿过男人的裤衩子呀?”他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了一个既能在她面前道貌岸然,又给她个下台阶的招儿。尽管荒唐,也不能承认是自己种上的。

“哎呀,”魏晓兰说,“想起来了,春节前,你说你要洗衣服,我说我也要洗,结果,你把你的衣服拿到我这里来洗的,洗完就晾在我这屋里了。咱们还烧热了炉子,屋里直让人冒汗,你把你的衣服也搭在我屋里晾了。第二天早晨停电,我着急起来有事儿,赶上要换裤衩,等晚上睡觉时,才知道摸黑穿裤衩穿成了你的……”

“要真是这样,我倒塌实了。”方春说,“反正别人东西跑不到我裤衩里去,这么说,这孩子是我的种?”

魏晓兰急切地说:“是,肯定是!”

其实她心里明镜一样,明知荒唐,荒唐就荒唐吧,总算有个台阶下。自己想和他搞政治恋爱,他来了个强占我女儿身。好,为了前途,就先把这口气糊里糊涂地咽下去吧。

“他妈的,这么说我成了——”方春说,“有意栽花不让栽,无意栽花花自开了?”

魏晓兰急忙借题发挥:“是,是,方春,咱俩结婚吧!”方春问:“什么时候?”

魏晓兰站起来说:“明天,明天咱俩就开个介绍信,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越快越好,不这样,就要弄个先斩后奏的名声呀!”

“行——”方春叹口气说,“好,明天就明天吧!”

他心里暗暗赞叹:王继善呀王继善,你这老村头的损招儿还真挺灵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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