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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马拉松恋歌

李晋向郑风华建议安排王大愣的意见没被采纳,要求收留王明明给自己当“兵”又当即遭到拒绝,心海里翻起了一股股羞恼的小小波澜,本想和郑风华理论理论,可细细一琢磨,自己的确都是从个人的恩恩怨怨出发,摆不上大雅之堂,嘴打摽硬不起来。他明白如果把自己摆到郑风华的党支部书记位置上,自己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想、这样做的,也许这就是常言说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吧。可是,在他心里长时间,不,是整整八九年的时间拧成的一股劲儿,总惦记着非要收拾收拾曾在这里猖獗一时的王大愣爷俩,当然,也没想像王大愣当年收拾知青那样,不过是想给他点哑巴亏吃,让他们尝尝治人和受治于人的不同滋味。扪心自问,是想置他们于死地吗?不。是想让他们生活不下去,像当年对知青那样戴手铐、私设公堂关小号吗?也不是。只不过是想适当地报复一下,寻求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比如说今天,队里组织所有劳动力搞粮食突击入囤,李晋就指使人在王大愣扛的麻袋里多装了两撮子粮食,看见他被压得东倒西歪心里暗暗骂:他娘的,让你知道知道劳动人民不容易!王大愣耍熊了,又让他到扬场机下风口去打扫帚,吃吃泥灰,他当连长时一走一过常骂骂咧咧的,说别人打不干净,今天让他亲身尝尝苦活累活的滋味。他看到马广地那样捉弄王明明,也不屑去劝解,郑风华训斥阻止马广地时,他端着饭盒在旁边看热闹,觉得很开心。直到王明明提到“信”的事儿,他才接过信急匆匆地走了。

李晋读完信,心中不禁波澜起伏。他反复读了几遍,对珍珠山农场秦红卫介绍的情况,还是确信无疑的。这几天,大宿舍里的知青们从各方面得来消息,纷纷议论省内外农场、兵团、乡村的知青请求和办理返城的话题,有的神乎其神,却没听说过北大荒兵团、农场已有人挑头签名请愿,也没听说云南兵团成千上万的知青进京请求中央领导同志接见。有的也传说,知青们强烈要求改善知青现实的生活条件,提出毛主席给李庆霖复信中说的“统筹解决”为什么不见动静,甚至提出要把上山下乡问题也归到文化大革命“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范畴……

可能吗?凭猜测是很难很难。前几天,他抑制不住粉碎“四人帮”后的喜悦心情,又解不开自己心中的一些雾团,给已恢复作家名誉现在省作家协会专业搞写作的爸爸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与爸爸探讨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前途问题。爸爸的一些观点竟与自己大同小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作为“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政治运动发起的,还是应该从政治运动的角度去探索研究它的前途问题。爸爸恢复作家职务后,仍锋芒毕露,敢说真话,对知青的前途他是有独到见解的:即使这场政治运动没有前途,有关部门也不会像当年动员下乡时那样有组织、有领导地把知青们一股脑儿送回城里。中国的现状是:从六六年全国范围内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内战”,除了老天赐予了一个个农业丰收年外,可以说是千疮百孔,百业待兴,工业生产几乎是停滞不前,其他产业也大有倒退之势,生产力受到了严重的破坏,城市人口猛然膨胀,就业渠道本来就窄,倘若一千万知青涌回城市,各城市成批量安排进机关、工厂都有困难;倘若把这场政治运动继续深入下去,还可以引其向健康方向发展。其实,“接受再教育”的格局已初步打乱,贫下中农再靠那种“不忘旧社会苦”的忆苦思甜教育形式和方法,重复一次又一次,已经不能再起到教育的作用。不少地方,知识青年反倒教育起了贫下中农,比如,在郑风华倡导办的“业余大学”里,就有不少老职工、老干部在学科学、学知识、学文化……知青已经开始对贫下中农进行“再教育”。这场本来是以对知青进行“再教育”发起的政治运动,关系处理得好的,变成了互相教育、互相学习,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取长补短,这对推动当地社会进步起着很好的作用;处理得不好的地方,当地的贫下中农根本管理不了知识青年,怠工、武斗等各种混乱现象日趋严重;更有甚者,有些地方的农场、农村、兵团干部奸污迫害女知青的事件屡屡发生,引起了城里人的极大愤慨……

李晋又一次拿起秦红卫的信和爸爸的信读了一遍,想了很久很久,觉得爸爸的话有道理,但隐隐约约又觉得那种“部分落实返城政策”的见解未免有点保守,党中央不是历来倡导“矫枉过正”、“有错必纠”吗?全国那么多错打的右派可以平反,打倒的干部可以重新站起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一种过头的政治运动,有何不能纠正的呢?秦红卫的嘱托在他心里引起越来越强烈的共鸣,对,好赖自己是个小小的排长,在集体场合、组织活动时,都比过去方便和有发言权了,像秦红卫说的,在全场组织起签名请愿恐怕很难,在队里先挑起打旗的在全场造影响是非常可能的。要是能说服郑风华挑头,估计影响就更大了,现在动员他参加,看来难度很大,难也要试试。秦红卫说得对,小兴安农场是全国知青工作先进单位,这里要决个大口子,会有影响力,促进大返城步伐加快……想着想着,一股要干大事情的冲动力在他心底翻动起来,他情不自禁地一挥手下定决心:要尽力争取郑风华,即使他不挑头也别起劲反对。

他冷静下来,脑海中又浮起另一个问题,和竺阿妹的恋爱关系怎么处理呢?说来这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这些年,若说两个人的恋情如火如荼,自己感觉还达不到,因为几次和她商量结婚安家,她都含糊其辞,不是说再等一等,就是说再看一看;说她对这份爱情没有诚意,又似乎冤枉了她,她对这份情的投入和倾心,李晋是能感觉到的。郑风华带班脱谷去了,竺阿妹留舍值班,她平时很有主见,可以和她探讨一下对大返城问题的看法,但是,倘若返城愿望实现了,两人的恋爱关系又怎样发展下去呢?

场区内路灯稀疏,舍灯闪闪,蒙蒙夜色裹卷着向人间奉献丰收果实的黑沉沉的土地,田野四处弥漫着丰收的气息,空气清新怡人,让人忍不住大张肺叶,深深地去吸一口这新鲜的空气。唯有路口旁、树棵下、路灯罩四周一群群蚊子和小咬滚成球、扯成线,恋着这秋日,似不喜欢让时日向前推进地嗡嗡嗡急躁地哼闹着。

李晋从女宿舍里约来竺阿妹,在通往场部的砂石面公路上肩并肩、慢悠悠地向前走着。在北大荒,知青们的恋爱几乎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小径漫步、倚树攀谈、地头憩坐。

这对恋人从下乡初因王大愣反对并大骂知青恋爱引发的“知青恋爱问题讨论会”上萌发恋情至今,沿着这始而复返的模式,历经了八个多年头,除最紧张的抢收抢种、夏锄大会战或狂风暴雨外,漫天大雪和严寒几十度也不例外,几乎每隔两天,最多不过三天,两人都要这样手拉手、肩并肩,卿卿我我地走着。每次至少两个多小时,有时是三个多小时,来回差不多要走出二十多里路,合计算来已走出两万多里路程。都说李晋处事常表现出鲁莽,但在被他称为两万里马拉松恋途上,他们亲昵地谈理想、论是非,没拌过嘴,没红过脸。在知青们扎根落户的小高潮中,李晋几次商量结婚,竺阿妹总是说:现在仍有一种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初起时的飘忽感觉,待稳定下来再把婚事敲定。虽然婚事一拖再拖,两人的恋情不但从未出现过危机,反而在日渐加深,而且形成了一支独特的小恋曲:这个问题达不成协议,也是心心相印地达不成协议,随着漫步悠悠,立即切入另一问题的探讨,谈啊谈啊,特别是那些在大宿舍里不能公开议论的话题,比如林彪乘机逃跑怎么就能摔死在温都尔汗等等,先是争执,而后趋向一致,越谈越辩感情越升华,不是你趋于我就是我趋于你,于是当两人对问题有了共同认识的时候,感情也得到了升华。每到这时候,他们就会依偎着一棵大树或在青纱帐边,如胶似漆地亲吻一次又一次,拥抱一次又一次……

今天,李晋在启齿的刹那,突然意识到,这次要和她探讨的问题不比平常,这个问题既尖锐又有风险,它和知青的前途、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事到如今,自己主意已定,不管如何,要由浅入深、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与她细谈,尽量争取和她达成共识。

“阿妹,记得也是在这条路上,我曾和你说过一件事情,”李晋透过夜色斜下脸瞧着竺阿妹,“那年我逃跑回城过春节,在火车上认识了珍珠山农场一名叫秦红卫的知青,他托人捎来一封信,说是云南、新疆,还有我们省兵团、农村插队的一些知青都行动起来了,联名签字上书中央,强烈要求改善知青生活条件,强烈要求返城……”

“他是想——”竺阿妹敏感地停住脚步,截断李晋的话,“让你在这里挑头?”

“是啊。”

“你总是要当出头的椽子,这件事可非同小可,”竺阿妹仍然没有挪步,“我也赞同这观点。不过,既然有人带头搞起来了,就让他们搞吧,我们等等看。”

竺阿妹具备这里大部分知青的特点:问题看得透,是非也清楚,当大潮流到来时,求稳,总想待时机成熟再涌入。

李晋摇摇头:“都这样就搞不成了!”他知道她即使有想法、有担心,也不会拼命反对,一转话题:“你说,张晓红那小子那个德性处境,动员动员,他能不能带头签个名?”

“不可能!”竺阿妹说,“你要知道,自古以来是很少有人能自动退下政治舞台的,他的官已混到这个地步了,和郑风华还不一样,他已经是省里任命的干部了。”

李晋觉得有道理,但似乎又觉得张晓红那里有缝隙,没再辩白,又问:“那么,郑风华呢?”

竺阿妹反问:“你说呢?”

“做做工作,把话说透了,说深了,问题的前景看明白了,估计有希望,”李晋迈开小步,仰仰头,理理轻风吹摆的头发,叹口气,“唉,这小子一天一本正经的,也有点儿琢磨不透,我就觉得他净干些违心的事,不像我们,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挨关挨批的事不少,想起来却痛快、舒服。七品才算个芝麻官,他连芝麻官都算不上,还总装他妈的大瓣蒜!”

“嘻嘻嘻,”竺阿妹让李晋逗乐了,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郑风华这个人是挺有意思的,就凭他对白玉兰的恋爱态度,还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我们不少上海知青私下都这么说。总的感觉他很‘君子气’。其实,他对咱们这一小帮也算可以的,既像是一个鼻孔出气又不‘同流合污’,有些事呢,别着劲儿,也是叫人又气又恼。”她停停接着说:“我从内心里说,对他不赞成咱们的事情,也恨不起来。”

李晋有了同感:“他和张晓红都是混官场,本质却不一样,即使他呛着我办事,我对他也没多大恶感。”

“刚才你没让我说完,”竺阿妹靠近了李晋,肩擦肩地放慢了脚步,“先别提说服郑风华签名请愿,自己先弄明白,这可不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了,游行示威、请愿、武斗……弄不好别戴上个破坏这、扰乱那的罪名呀!”

“你呀你,我的阿妹,有时看问题深邃豁达,比如知青婚恋问题啦、农垦发展前景展望问题啦、科学种田问题啦等等吧,可是一涉及到政治问题就缩手缩脚,是不是红卫兵抄你那个资本家爸爸的家抄怕了?”李晋不等竺阿妹回答,猛向前大跨一步,转过身来面对面地截住她,用有些神秘又充满感情的语气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的信号!”

“什么秘密信号?”

李晋滔滔地说起来:“我读完文汇报后,核实了,全国几家大报都刊登了作家徐迟写的一篇报告文学叫做《哥德巴赫猜想》,故事情节虽然是写大数学家陈景润摘取世界数学王国里一顶王冠的故事,却涉及政治,是严肃的政治,有这么一句话,说文化大革命是‘有组织的内战’、‘有组织的混乱’……”

竺阿妹有些吃惊:“哦——真的是这样?”

“没错!”李晋神气十足起来,忘记一切似的,“徐迟和我爸爸是好朋友,我家还有徐迟送的书,他敢这么写,报纸敢这么登,肯定有来头!”

竺阿妹皱皱眉头:“粉碎‘四人帮’这一阵子,报纸上一个劲儿地离不开两个词儿,一个是‘拨乱反正’,一个是‘正本清源’,随之,‘臭老九’恢复岗位,像薛文芹她老公公那样一大批右派被平反……”

李晋伸出双手,抚摸着竺阿妹的两个肩头,抑制不住几天来的判断和猜测说:“我看,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恐怕要被全盘否定,‘有组织的内战’、‘混乱’这不明明白白就说出文化大革命是错误的嘛?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的运动,不也就随之被否定付诸东流了嘛!”

竺阿妹心里一悸,要是往常,李晋高谈阔论出一些新的观点,会像火花迸发燃起熊熊烈焰一样引起她的共鸣。可眼下,她神经绷得极紧,眼睛大睁着,目光在极力穿透夜色,紧盯着李晋模糊的脸庞说:“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谁敢否定?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怀疑起徐迟的报告文学来了,“那些文人、史学家就会跟风使舵……就是全国都形成舆论气候,在咱们农场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你要冒进一步,也会治你个罪,就算以后实践证明你是对的,也吃足了眼前亏!张队长不像王大愣那么露骨,也……”

李晋毫不在乎地说:“我不是都和他们较量过了嘛!”

是的,王大愣之后就是张队长,情况在不断变化不说,有个郑风华任党支部书记,张队长又深晓他们之间有吵有合、分少合多的奥妙关系,制裁知青没有像王大愣那样不择手段,有几次,也曾被李晋气得天旋地转,而知青们却开心。因为李晋出身好,张队长几次想拿掉他的排长和武装基干民兵都没有成功,曾背后大骂李晋是地地道道的流氓无产者。

“这我知道,从实质上说,王大愣,包括张队长,确实没较量过你,”竺阿妹冷静了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较量涉及一千万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是非问题可不比你较量王大愣和张队长,这可是个严肃问题呀,我觉得那次肖书记来队里开座谈会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接受再教育’问题可以继续讨论,这里包含着中国知识分子必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谁也不能否认,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包含总结了五十年代邢燕子、董家耕等优秀知识分子自愿献身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得了得了,别给我摆这套大道理了,我的阿妹女士,让后人验证去吧。郑风华、加上我,组织讨论过多少次了,没弄出个子午卯酉来,包括上海知青办那些专门领导和研究这场运动的,来咱这里讨论一阵子,脑袋热了一会儿,也他妈拉倒了。对于理论上说不清、行动上没法继续下去的问题——”他说着松开竺阿妹,并放大了点嗓音:“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希望我的阿妹能支持我!”

“你听我把话说完,”竺阿妹有点急了,“我的观点是,即使文化大革命被否定,这场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也不会全否定。你要做到这一点我就支持你……”

李晋赶忙问:“哪点?”

竺阿妹爽快地说:“请求返城不要绝对地提倡都打回老家去。比如弄出个什么样该返城的条件来,符合条件的要返城,上边不拦,想留下的呢,这里不绊,比如像张晓红那样当了大官的,还有技术工种干上好活的……”

“哦,我的阿妹——”李晋紧紧拥抱住竺阿妹,“你还真有点精辟独到之处呢!”他重复一遍:“符合条件返城的上边别拦,想留下、应留下的这里别绊。同意,我完全同意这个观点!”

李晋拥抱着竺阿妹说:“我真佩服上海知青观察这场运动有抻头,脑瓜子好使呀!”

“怎么说?”

李晋和竺阿妹脑门儿顶脑门儿地说:“光恋爱不结婚,据说散布在全国各地的上海知青大都这样,大概在中国,或者在世界恋爱史上,也少见上百万男女青年这样马拉松式的谈恋爱——八九年之久呀!”

李晋抱紧了竺阿妹:“我几次和你商量结婚,总是等等,等等……”

竺阿妹轻轻吻了吻李晋,动情地、温柔地细语:“让你等苦了。”

“其实也没苦,”李晋也变得柔声柔气,热烈地吻竺阿妹一大口,把嘴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地说,“你忘了,八月十五那天傍晚,花好月圆,我们漫步到菜地的瓜窝棚。看瓜的老马头一看是咱俩,让替他看会儿瓜地,他要和来找他的孙子回家吃团圆饭。就在那个窝棚里……”

竺阿妹脸羞得通红,猛地往后挣着身子,双手攥成拳头使劲捶着李晋:“你真坏!你真坏……”

李晋毫不放松,把竺阿妹拥抱得更紧了。竺阿妹越挣扎李晋越紧,施展不开拳头,没多会儿就乏力泄劲了。李晋仍然紧紧拥抱着不肯放松一点,他正要去亲吻时,竺阿妹主动迎了上来,也把李晋拥抱紧了,忽而轻柔地吻着,忽而狂热地吻着,持续了很久很久。忽然传来喇叭声,呼呼驶来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冲散了他们甜蜜的拥抱。

俩人为了躲车,隐进路边防护林,继续漫步前进。

“阿妹,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找时间再交换下意见,怎么样?”

竺阿妹点点头。

“不过——”李晋挽起竺阿妹的胳膊,俩人趟着防护林里的野蒿,伴着被踩倒的野蒿发出的沙沙沙的奇妙的声音,慢悠悠地走着,“我信一点,人必须有一点儿精神,有点儿敢做大事的魄力,才能成就一番事业。”

“哼,”竺阿妹似冷笑又褒贬相混似的说,“我们上海人都议论你有点精神,恃才傲物,不与世俗同流,说你带了知青大军中一支独立小分队,也有人说是一支这儿放一枪、那儿打一炮的小游击队,什么冒牌知青马广地,还有丁悦纯等,”她说着又像是开玩笑似的,“我看,这支小游击队说来也算有点战斗力、破坏力,但还不如《沙家浜》里的草头王胡传魁,他还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呢……”

李晋也有点阴阳怪气地:“呵,上海人把我李某看成什么人了?”

“说不清楚,”竺阿妹仍保持那种语调:“用你们东北人的话说,你带的全是些半吊子、二百五,即使有点儿精神,能干出什么大事业来?远不如人家张晓红和郑风华。”

李晋知道竺阿妹话里的味道:“他妈的,不管是半吊子还是二百五,王大愣寻思寻思我就哆嗦,张队长也把我看成不是省油的灯,郑风华提出让我当排长,他明明心里不痛快,就不敢冒炮,连王肃那家伙当年也打怵,心怀鬼胎地抽掉漂亮女知青去小分队,就没敢抽你。作为男子汉,重要的一条就是能保护自己的妻子……”

这番话确实说到了竺阿妹的心里,她一下子扑进李晋的怀抱,主动地由轻到重地亲吻起李晋来。

李晋呢,虽有心接受亲吻,却让竺阿妹的一番话逗引得踌躇满志,有些话蹦到了嘴边,不说出来不行。他主动松吻,继续挎起竺阿妹的胳膊往前走:“阿妹,我不是背后贬低他们,张晓红这家伙过分油滑、世故,露骨又明显,一心想往上爬,让世人评说吧!别看他当了个副县级干部,我从心眼里不羡慕。”他一改激越的口气,“至于郑风华那种稳健适度,不像张晓红是硬装出来的性格。他有条件可能被使用,也可能被重用,但成不了大事,对谁都构不成大威胁。你没看嘛,王大愣那伙家伙怕我不怕他,他还是头呢!”

“人家都说,”竺阿妹放慢了脚步,“郑风华和你们是一伙,明里他是头,暗里你是头。”

“不是不是,”李晋表示不同意,“只能说有的问题志同道合,他根本不听我的。不过,郑风华倒是郑重其事地说过,他很欣赏我的个性。”他侧脸问竺阿妹,“阿妹,我问你,内心话讲,你到底喜欢我这个性不?”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李晋早已品出竺阿妹这一点,她经常说俏皮话,说反话,从她那孩子般摇得拨浪鼓似的脑袋、连珠炮似娇嗔的口气里感到了一份爱的纯真与深厚。他忽地伸开双臂一下子把竺阿妹猛力搂进怀里,那鲁莽,那粗野,使竺阿妹感受到了恋情的满足。每每这个时候,便是感情交织融合的高潮,这个时候,除了狂热之外,忘记了天,忘记了地,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知觉,只有浓浓的感情像是把两颗心包裹在一起跳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缓缓分开上了沙石马路。这条路虽然笔直地伸向远方,已不像白天那样能看到遥遥尽头与地平线紧紧相接,这初秋阴晦的天空上,几颗赤裸裸的星星若明若暗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蒙蒙夜色下的北大荒,晚风习习,泥土沁香,脱谷、翻地、送粮的车灯四处闪烁交织。年复一年,知青们撷取丰收的同时,盼望着明年新的希望……

“阿妹,”李晋停住脚步,“我累了,咱们到地里坐一坐歇一会儿。”

“好吧。”

李晋拉着竺阿妹的手,跨过路旁的排水沟,穿过一道防护林带,坐到了靠地边的一堆麦秸垛旁,坐来松软,倚来舒适。这宛如北大荒丰收摇篮里的奇妙沙发,这里有自己的汗水、辛酸与希望,坐起来才有这种别人享受不到的感觉。李晋在晒粮场用大撮子灌装麻袋、装车,整整一天,竺阿妹跟了一天拾禾机车,俩人肩挨肩一坐一靠,顿时间,冲散劳累的舒适暖流在瘫散般的周身扩散开来。

晚风吹拂的防护林带,棵棵笔直俊秀的小杨树轻轻摇曳着枝条,仿佛在神秘地低语着。那低语中的片片绿叶在渐渐变幻成黄绿交织的奇妙图案。

啊,北大荒正在向深秋缓缓迈着轻盈的步子。

“阿妹,”李晋背靠麦垛,后脑勺枕着扣紧的双手,仰望着星星稀落的茫茫夜空,倏然产生了一种茫然,“假如返城问题开了口子,这异地迁入未婚投友恐怕很难很难,我进不了大上海,你进不了乌金市,咱们是过牛郎织女生活?还是发展成泡沫爱情呢?”

竺阿妹被炽热的情火燃烧着,对突来的问题没准备,脱口而出:“那就过牛郎织女生活!”

“你可别逗了!”李晋一下子坐了起来,语气直接而火爆,“我这人就是不隐瞒内心世界,八年多的马拉松恋程,再过牛郎织女生活?你真是拿着折磨人当冰棍吃,是不是想在马拉松长征恋爱征途的终点上吹泡沫呀?”

“你——”竺阿妹让李晋气得半天没吱声,硬憋出了两颗大泪珠,忽地站起来,“我人已经成你的了,你要是想吹泡沫,就是流氓!”

李晋也感到刚才说话过于冒失了一点儿,但话的主调还没变:“这是事实呀。”

这是俩人在马拉松恋爱征途上第一次闹出火药味。

“事实就是事实!”竺阿妹情爱的自尊受到了挫伤,语气很硬,“别一口一个马拉松了,打快拳去吧!”说着气呼呼地走开了。

李晋着急了,急忙追上去把竺阿妹抱起来,气喘吁吁地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喘息两口后才听出,竺阿妹在轻轻地啜泣。他轻轻地给她擦完眼泪,右手刚抚上她的胸口,想试一下她的心脏是否在剧烈地跳荡,被竺阿妹猛地推开。

“阿妹,”李晋使劲把她搂住,让她挣脱不得,低声亲昵地说,“你刚才不是说累了吗,来,我给你捶捶背,捶捶腿……”边说着边动作起来。乍初,竺阿妹又挣又推,渐渐地任凭李晋自如起来,这一捶一砸,果然轻松了许多,她眯起眼睛安然地享受着。李晋轻重有度地敲打着、按摩着她的肩、背、腿等部位……突然,李晋把手放进她的胳肢窝一抓搔,竺阿妹痒得咯咯笑着又挣又推,俩人嬉闹起来。笑声在夜幕下飘荡着、传散着:

这是劳动后愉快的乐曲。

这是追求美好未来的乐曲。

这是爱情交织的乐曲。

……

“阿妹,”李晋声音温柔了,话还是那个主题,“你想想,我们毕竟都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返城后不能进同一个城市,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呀!”

“现实确是现实,也没有你那么说话的!”竺阿妹声音先生冷一句很快温和下来,“你想啊,我受党和国家中等专业学校教育,又有良好的家教,在上海姑娘中我也应该算得上漂亮的,已经步入成熟的青年时代,我怎么会拿自己婚姻大事和女性贞操当儿戏呢……”

虽然像一番官话,像政治课上的词语,李晋听得却入耳入心。

竺阿妹拉过李晋的手,声音放缓了:“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你知道,即使两地知青结婚了,有一方符合返城条件,另一方也很难随迁进去,这现行政策你是清楚的,所以不结婚不等于是对爱情的冷却,倘若真的各自返城安排工作后结婚,依靠地方和单位领导往一起调转,你愿意进大上海最好,我家房子宽敞,条件方便,不过,外地人调入上海很困难。人要寻求好的生活环境,我还是主张我们把家安在上海,那儿毕竟是世界有名的大都市。经过最大努力实在调不进上海,我就得调到你们乌金市,从大上海往那里调应该是容易的,那我就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啦……”

“你骂人!”李晋紧紧地把竺阿妹搂进怀里,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用胡茬蹭起竺阿妹的嘴巴和脸蛋儿来。

竺阿妹眯着眼睛,静静地放松地伸开腿躺着,任凭他蹭着、扎着。

“哎哟——”竺阿妹温柔地喃喃细语,“你的胡子好像又变硬了许多许多。”

“扎得疼了?”

“不,”竺阿妹放松地闭着眼睛,舒服地说,“扎得我直发痒,扎别处还没大感觉,扎嘴唇时,痒得全身……”

李晋接过话:“痒得全身都在高级享受,是吧?”

“去你的!”竺阿妹睁开眼睛,“最初你用胡子亲我的时候,真扎得受不了,真想把你推个跟头。”

“现在呢?”

“别问了!”

“嘿嘿嘿……”李晋面对头枕在臂弯的竺阿妹,轻轻一笑,“最初用胡子亲你,才二十郎当岁,小胡子毛茸茸,像春天的嫩韭菜,碧绿碧绿,味鲜韭味不浓,打个比方,那里爱情的汁液,就如那嫩韭叶里韭味不浓一样,清爽纯淡,眼下割了一茬又一茬,已由碧绿变成深绿,汁浓情厚,那每根胡须的细胞里都是爱汁,所以才痒得你浑身过电发抖……”

“去去去!”竺阿妹笑笑,“我看你想象力强,形象思维很好,怎么不让你爸爸指点指点当作家呀?”

“好,接受你的建议,”李晋爽朗一笑,“等我们的生活稳定了,工作稳定了,我让爸爸指点指点,就以咱俩为生活原形,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马拉松恋曲》!”

竺阿妹兴奋了:“真行!名字也新颖、豁亮,有吸引力!”

“那——”李晋卖下关子,说,“想当这个主人公就得好好表现,给我积累点素材,尤其是情爱素材……”他没等说完,就把胡茬贴向了竺阿妹的双唇。

竺阿妹闭上双眼,依偎在李晋的怀里,甜蜜地承受着,体味着,情爱的暖流在全身缓缓流淌,渗入每一根神经,传遍了每一寸肌肤。她又一次感到爱情这样美好,这样给人享受,又一次感受到作为女性接受爱抚的幸福……

李晋察觉出了竺阿妹的陶醉,边亲吻着边用左臂把她搂抱得更紧时,右手突然抚上她那高高凸起的乳房。竺阿妹猛一挣:“你真坏!你真坏……”几下子没有挣动,只好乖乖归顺了。李晋得寸进尺,撩开竺阿妹的衣衫,见她并不反对,顺着细腻光滑的皮肤向上抚摸起来……竺阿妹在伸开胳膊把李晋抱住的同时,情不自禁地狂吻起李晋来。

狂热、陶醉、疲劳、清醒。

“你把我的乳房弄得越来越大,”竺阿妹拨开李晋放在自己胸衣里的手,“返城后,我怎么在上海的马路上走啊?”

“这可不是我的功力!”

“你再说!”竺阿妹忽地坐起来举起拳头要捶李晋,李晋躲也不躲地把脑袋伸过去。竺阿妹在夜色里诡秘地一抿嘴,一眯眼,靠近李晋像讲故事似的说,“李晋,去年春节回上海,我和小妹去洗澡,小妹瞧着我光是嘿嘿笑。我问她笑什么,她一挤眼,调皮地说:‘姐姐,你的乳房这么大,准是叫男朋友摸的……’我一下子恼了,上去给了她一个耳光:‘不许胡说!’没想到打得太重,小妹哭着回家了,还发誓再不和我洗澡,将来不吃我的喜糖。回家后妈妈把我好一顿数落,我现在想来还直后悔。”

“哎呀,”李晋玩笑般叹口气,“你就说我李晋摸大的呗!”

“去你的,”竺阿妹推李晋一把,“哪来的那么大脸!”

李晋接着追问:“小妹后来好了没有?”

“别提了,”竺阿妹嘿嘿一笑说,“前两天,我怎么哄就是不开面。买好票领着看电影,不去;领着逛南京路,不去;一见我面小嘴噘得能挂个油瓶……”

“后来呢?”

“后来妈妈数落她两句,”竺阿妹说,“但她有个条件和我和好,非得让我承认乳房大是男朋友摸的不可,我只好认账。她又刨根问底,再说眼瞧过年了,别再让她噘个嘴巴儿了,我只好把你卖出去了。她得寸进尺,硬要看你的照片,我说没有,她死活不相信,我只好把你开拖拉机的一张照片给她看。她一蹦多高,送给我妈妈去看,咱俩的关系就这样在我家公开了。”

“竺阿妹,你看我心多粗,光知道新社会男女恋爱自由了,没问过你家里知道不?”李晋借题发问,“你妈妈什么态度?”

竺阿妹:“我妈妈乍初一听有点儿犹豫,我把打算、你的情况和她详细讲了,妈妈说,儿大女大,妈妈别的事都要管,就是这事情,你们自己当家吧。”

李晋:“你妈妈好开通呀……”

“这不是说呀,”竺阿妹有点儿骄傲的口气,“大上海人,包括我们父母对儿女的婚姻问题、生男育女问题,比这里人要开通多少年,比黑龙江人也开通得多!”

“有领教!有领教……”李晋又要动手动脚,被竺阿妹一下子扒拉开,双手掐掐自己的腰,有点难为情地说:“李晋哪,别摸摸索索了,你看,我哪还像个上海姑娘啊,腰粗得像小水缸,后背像小面板儿。去年春节回上海时,里弄里的叔叔阿姨,还有老师和同学,谁看着我谁问,吃什么吃得这么身宽体胖,说我成了变种的东北妞儿,弄得我不好意思,开玩笑抢白他们,你们管我粗胖瘦细的,我男朋友不嫌我就行,逗得他们都笑了。”

“阿妹胖是胖了,胖得匀称,脸蛋儿不失俊俏,一副发福的神态,依我的审美观点,比那干巴排骨架子好……”

“别贫嘴!”竺阿妹略有所思地说,“即使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将来回顾起来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一天十三四个大馒头,干活吃饭,吃饭干活,傻吃傻睡还能不胖?我挨个数了,我们上海姑娘,除奚春娣病病秧秧,哪个不是这样……”

八年了,八年多,北大荒的风,北大荒的雨,北大荒的风雨和大烟泡,战天斗地的辛勤劳作,塑造了一个个健壮的体魄和好劳力。

伴着卿卿我我,小兴安岭那道余脉山岗上传来了风卷林海的细碎涛声,绒毛般温柔的秋风似从那涛声里徐徐飘来,防护林带密密匝匝的杨树叶簌簌啦啦地响着,秋翻地里散发出的漉漉潮气,和着麦秸的清香包围着这对马拉松恋途上如醉如痴、推心置腹的恋人。

“你听——”竺阿妹忽然仰起脖儿,侧着耳朵细听着。

李晋也侧耳细听起来。

嚓嚓嚓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地传来。

这声音是从俩人坐的麦垛背后沙石路那边传来的,一动身探望就会弄出动静,俩人屏住呼吸。李晋要侧身瞧一瞧,竺阿妹使劲按着他不让。估计也是情侣漫步,他俩想起身返回,也要等一会儿。

“我累了,坐一会儿吧?”

“好吧。”

好耳熟的北京口音,李晋和竺阿妹一听,就知道是北京知青黄晓敏和方丽颖。

黄晓敏的声音:“到地头麦秸垛那儿吧?”

“上次你不是发现了吗,坐得一个坑一个坑的,常有人在那儿谈恋爱,碰上多不好!”方丽颖反对说,“再说麦垛里有老鼠,还到那天晚上蒿棵里铺好麦秸的地方吧。”

“你就是怕这怕那,那么巧就碰上谈恋爱的?”黄晓敏嘴上不赞同,行动顺从了,“好吧,我去抱一抱麦秸。”

“巧事多啦,你没听宿舍里传的那些故事吗,笑掉牙了。”方丽颖嘱咐说,“快点,我等你一块儿过去。”

李晋紧紧抱住竺阿妹,紧紧靠着麦垛,既怕被发现又在连队里传成故事,又怕惊动了这对情侣扫他们的兴。

侥幸,黄晓敏从后侧抱一抱麦秸走了。

队里知青几乎都晓得,当从北京传来小道消息要从知青中招考大学生时,知青们半信半疑,议论纷纷。黄晓敏的爸爸获得准确消息后来信鼓励他复习功课,做好迎考准备,他闷住这消息悄悄复习,惹来了伙伴不少斜眼和冷语,一心想和女友方丽颖双双考入北京的大学。没承想,招生开始采取的是推荐、选拔、考试三结合的办法,比过去选送工农兵上大学多了一项考试,只不过是比划比划而已,农场推荐和学校选拔仍占主导地位,袁大炮和田野拿着报纸上刊登的张铁生考场上交白卷的报导,向张队长建议治治“大学迷”,推荐方丽颖上了农垦系统办的师范学院,三年毕业后分配回到农场,农场又分回三队小学校当了教员。田野和袁大炮,包括张队长都宣扬过,花农场钱培养出的大学生,什么情况也不准返城!

方丽颖毕业分配回队的时候,这儿也祝贺大学毕业,那儿也祝贺队里有了自己的大学生,俩人喜在脸上,憋屈在心里。在张队长和袁大炮、田野等一再掇弄下,不久俩人也登记结了婚。计划有名调转干部倒出的房给他俩住,不巧,那名干部因种种原因调不成了。张队长安排他俩住进了队里的小招待所,三天后,外地来了客人要安排住宿,他俩只好又搬出来。客人刚走场部又派来了工作组,急得张队长和郑风华都没办法,俩人索性各自回到了大宿舍的原铺位,成了近在咫尺的牛郎织女。

俩人在蒿丛中铺好的松软麦秸上躺下,谁都像有话要说,谁都又像没法开口,焦躁和矛盾在他们心里织成了一片迷离的网。特别是这些日子,各种返城的消息不断传来,他们总觉得比别的知青头上多了一副紧箍咒。

俩人沉默着,沉默着。

黄晓敏一闭上眼睛,就是在高干家属区的楼房里,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条件优越的家……

方丽颖一闭上眼睛,就是那绿树遮掩的环境清悠的四合院,自己从小就住在那里……

“丽颖,你说,咱俩的婚姻生活多么浪漫,”黄晓敏先打破沉默开了口,“天做房顶地做床,蒿草一围做新房……”

方丽颖此刻心境里少了诗情画意,截断黄晓敏的话:“今天下午,我接到家里一封信,说云南等地一些知青进京请愿,要求返城或改善知青的现实生活条件,还说咱北京有的区接收返城知青条件宽松多了,有的地方明明知道是假手续,都睁一眼闭一眼,还说,知青问题已引起社会上的同情……”

“老百姓讲话了,咱俩叫心强命不济呀,一步不走运,步步都赶不上趟了!你上了这个工农兵大学咱俩算是倒霉了!你瞧张队长那个德行,返城风刮起的雨点再大,也难浇到咱俩头上,”黄晓敏有点儿悲观,“咱俩说要办返城,他还不得用大马力拖拉机把咱俩拽住呀!”

“走着瞧瞧,到时候他就顾不过来了!”方丽颖不甘心的样子说,“我看呀,这些知青中就数竺阿妹有主意,东北佬讲话了,猴奸猴奸……”

李晋和竺阿妹听到这儿,都竖起了耳朵,真想听听背后人们都在议论自己些什么。

像是佩服又像是嫉妒,方丽颖的声音里透露出了这两股味儿:“从来农场头一年,王大愣反对知青恋爱,李晋就带头搞什么讨论会,没多久,他俩就好上了,恋了八年多了,扎根大潮都没冲动他俩,别人怎么掇弄,就是有个老猪腰子……要是返城风一来,人家就方便多啦……”

黄晓敏接话:“一返城,他俩还不就得吹灯拔蜡,各奔他乡,苦恋八年成泡影啊!”

“不能!”方丽颖语气很肯定,“竺阿妹不是那种人,对李晋可好了,在宿舍里议论起来,总是说李晋好。”

黄晓敏一侧身一把搂住方丽颖:“你不知道吧?我人前背后也是说你好啊,不光当你面好……”

近在咫尺的牛郎织女谈着谈着,渐渐由感叹、惋惜、盼望转入了劳累一天后的相互关怀和体贴中。

李晋听到方丽颖对竺阿妹的夸奖,心里美滋滋的,紧靠着竺阿妹,俩人屏住呼吸,按捺着性子纹丝不动,只是想静静地听听人家的私房话,并不想打扰他们。

清爽、肃静里传来了解腰带的铁环脱扣声。

竺阿妹死板板、静默地忍耐到了一定程度,不好意思地推推李晋,意思是悄悄走开。

尽管他俩蹑手蹑脚,还是惊动了黄晓敏和方丽颖,在他俩悄悄起身离开的刹那,那边的喃喃细语也戛然而止,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和冷清。

黄晓敏和方丽颖一直等到脚步声消逝在去队的沙石路上,才敢舒然地大吸口气。

“哎呀!”方丽颖再也忍不住了,伸出巴掌在左腮上狠狠拍了一下子。

黄晓敏问:“丽颖,怎么啦?”

方丽颖紧皱眉头,急咧咧地回答:“也不问买的还是卖的,上来就是一口!”

“蚊子还是小刨锛?”黄晓敏用手轻轻抚摸方丽颖自拍的地方,已鼓起一个大包儿。

原来,就在李晋和竺阿妹悄悄离开的时候,一只小刨锛嗡嗡叫着落到了方丽颖的脸蛋上,把吸血管插进肌肉里就没命地吮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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