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禾摇头,执意跪着,放开老人低头磕得砰砰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将我养大有哺育之恩,传我技艺有师承之德,于情于理我跪您都是应该的!”
千一叹了口气,世上最难的便是迷途知返,她原以为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怕是等不到她回心转意。
“你还想叫我一声师父,就听我一句劝——放下执念,接受这个世界上有比你更强的人。”
在千一看来嫉妒不全是负面影响,星禾向来是弟子楷模,二十年苦功不是说几句就能轻易抹杀的。
嫉妒能让人燃起无穷的动力,只是需要更耐心的引导,千一只是遗憾她没有下一个十年慢慢教她。
“师父!我有一句话,今天非说不可!”
星禾一头磕下去半脸血水:“师父说我心有执念,我承认确实有。但我无非是为了师门更好,难道这也有错吗?星斗天赋明刻印,十七年前顺走了师父传我的碧玉铲,我可问过一句?星埙九年前弄坏了师门珍藏的拓本,是谁不眠不休三个月修补的?一年前星玔污损的顾派紫砂壶,是谁顶着千夫所指到顾家跪求修复?”
随千一同来的女弟子们纷纷低下头,诚然她们惊艳于小师妹的泼墨成章,但她们几乎都受过大师姐的照顾,事无论大小星禾永远冲在第一位,星禾说出来的只是九牛一毛。
“师父曾说要将衣钵传给我,因此这些年我从不敢有一天倦怠,我自知悟性有限,未必能将师门全部菁华传承下去,于是便另做打算,想将诸位师妹立为宗师,对她们从未藏私。”
千一见她旧事重提,知她想好了措词,并非真心悔悟,顿时失望至极。
神色转冷:“你不防备她们真的是大公无私,还是心知不是你的对手,你自己心里有数。闻小姐,既然你从心底认定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今日将我骗来还有什么好说?人各有志并无对错之分。你无法说服我赞同你的作法,正如我这些年诸多教诲你也没件件记在心里!”
星斗期期艾艾走到两人旁边:“师父,如果大师姐当真对小师妹有坏心,何必回来自讨苦吃不是?师父与小师妹亲厚无人不知,只是也别寒了所有人的心。”
千一正要说话突然额头发紧,斐翰知道她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忙扶着她坐下。
“本来这件事我不该过问,但既然你们都觉得阿漪偏心,我且问上一句,沈瑾究竟从阿漪这得到了什么?名,人家拜师前便是金奖得主,风格与阿漪截然不同;利,她是展出了几十件传统工艺款式,可那仅仅作为展品,根本没有对外销售。
阿漪一开始便对她说自己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给她的,她拜师近一年在山庄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如果你们觉得这点时间足够精学吴道长留下的七十三门学问,那从现在起所有典籍藏书对你们开放,我和阿漪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会为你们答疑解难。
同样一个月为限,你们中但凡有一人能精通一门,阿漪便立她为衣钵传人!”
众人肃穆,吴道长是斐虞两人的恩师,他一生著作足足填满一座藏宝阁,经史子集金石字画,甚至巫医农算也多有涉猎,有帝华上下六千年杂学第一人之称,他门下弟子无一不是大师级别的。
别说精学,就是泛泛入门没有十年苦功也无颜出去招摇。
星斗咬紧下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大师姐给利用了!
千一缓过劲儿冷道:“你说我偏疼沈瑾,我今天就告诉你——我的确如此!闻小姐,说句诛心之言,为人父母哪个不希望子女出人头地?说穿了,子女的成就便是父母的荣耀!便是没有半点功绩的,至少也能养儿防老。二十年来,我从未跟你计较吃穿用度,待你如亲出,你可曾有过半点回报我?
沈瑾与我素昧平生时便对我敬重有加,你以为你偷偷丢掉的那些拜帖我当真不知道?要不是她居中调停,我要把错过师兄的遗憾带到棺材里去,而你自诩深知我心,却从没为我解忧半寸!
这些我可以不计较!但你说你存了为人师之心,好!那你告诉我,你的尊师重道就是未经允许偷了师门的东西去参赛吗?你敢当着媒体的面大言不惭的说那是你的独立创作吗?
当年你们拜师时我便说过,第一条门规便是学艺先学德,人无德不立,画无骨丧魂,你记得吗!”
闻环婌跪在地上笑出了眼泪,刚刚凝结的血迹被眼泪化开,顺着脸颊往下流十分狰狞。
“我跟你说藏私,你跟我论孝顺;我跟你说胸怀,你又同我讲时间——荒唐如斯!那我问你,当年是谁仅仅因为星丠师妹好奇问了一嘴你与斐翰有和因缘,就在三个月后找借口将她逐出师门?!说我未能体谅你的相思,我倒是想,你给过我机会吗!”
千一倒退几步,星丠是她三十年中收入门的唯一一名男弟子,入门时年而立,也是入门最晚的一个。
当年她见他一笔好字颇有斐翰风骨,便不忍拒绝他的恳求,哪成想那人竟是个登徒子!
星丠拜师后日日缠在她身边,对她的私事非常感兴趣,她险些着道,后来便找借口将他驱逐。
这种事,她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启齿反驳?
闻环婌深知爱惜羽毛的千一绝不会将真相说出去,于是摊出底牌。
“师父,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我决计要与您拜别。我想就算摆一桌好酒好菜师父也未必肯赏光,不如以茶代酒,师父喝了这最后一杯茶,权当这些年精心栽培都喂了狗,你我再无瓜葛吧!”
说罢,状似随意地拿起茶壶倒满一杯递给千一。
千一接过一饮而尽,将杯子狠狠砸向地面,玉质茶杯应声而碎:“你我形容此杯,永不相见!”
众人鱼贯而出,许久闻环婌才掏出纸巾将脸上的污秽擦去。
什么待她如亲生都是骗人的,但凡想给她当妈的人,从来没一个好东西。
虞漪以为不打她便是爱之深,呵,殊不知字字如刀早在她心上剜出无数伤口了。
旧仇新恨,她会通通加在沈瑾头上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