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弗斯医生一番鼓舞士气的话就像是给我提供了燃料,我重新动身走向门口,体内的勇敢没有任何要燃尽的迹象。
与医生在家交谈与以往是不同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她很聪明:她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学术成就,书架上排着她撰写、共同撰写的或咨询过她的书。但在她办公室里,我无法全身投入。今天在这里我注意到,她拥有那些末日电影中美国总统的活力,说服人们为了普罗大众的利益而牺牲自己。我敢打赌,她业余时间里肯定会在类似“做更好的自己”的会议上发表激励型演讲。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普通民众是富有同情心的”,在我打开门锁的时候,这句话闪现在脑海里。
证明给我看,我的大脑在嘲笑。
“我会努力的,如果你能让我独自弄明白。”我骂道。
“诺拉?”
该死!我一边遏制住把脸栽进门里的冲动,一边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再让激情提高本应放低的音量。
“请再等一下。”
扭了扭肩膀,我的腋窝开始大量出汗,昨天的除臭剂被激活了。这只是一个树根,一个我必须要画的小树根。带着这个想法,我打开了门。
“嗨。”他咧嘴一笑,我就被迷倒了。
他看起来像男子天团中的一个巨星,行星般大小的绿眼睛在厚厚的黑色睫毛下闪闪发光。他瞥了我一眼,笑容充满了挑逗的意味,是不是故意的,我还不确定。
他头发上涂着东西,让自己的卷发看起来更湿润的那种东西。一束不羁的卷发从一片头发中挣脱出来,垂在额头的中间。如果我抓着他的发尾拉起来,让它像弹簧一样反弹回去是完全不妥的,对吧?那当然!于是我将双手拧在一起,以防它们肆意妄为。
他身穿白色T恤,贴身得像第二层皮肤,还有宽松的绿色衬衫,袖子卷到了肘部,胳膊下夹着一堆DVD。而且,他闻起来像令人垂涎欲滴的冬天和甜蜜香料的混合物。
垃圾,这就是相较之下我的样子——在炎热的夏日阳光下曝晒了十天的垃圾。我没梳头,没洗脸,也没刷牙,现在我正对着二十四小时时效的玫瑰香型爽身粉而感到压力爆棚。
微笑带过吧。不,不能微笑带过。
我抬手遮住嘴巴,以此为盾牌。牙齿不干净时,我笑不出来。而且我喝了橙汁——除了咖啡以外,在喝完第一口后几个小时内仍然可以从口气里识别出来的一种液体。
“现在不方便吗?”卢克问。
我摇了摇头,试图用闲着的那只手捋顺头发,却被打的结卡住了。本应是小心机,结果却变成了一个短暂的拔河,以一块刺痛的头皮和一把松散的头发结束。我在内心尖叫着,强忍着疼痛。
“我可以晚点再过来?”
“不!”我大喊。
等待他出现已经费了我半条命了,如果还要我再等他一次,我可能就彻底没了。我的身体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另一波焦虑,所以我只能修复它。“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最后一次,我发誓。”没等他回答,我已经砰地把门关上了。
当我意识到这行为有多粗鲁时,我已经上了一半楼梯。他在这里才待了不到十秒钟,我却已经可悲地做不到举止正常了。心里的怪物不但没死,反而非常生龙活虎。
我看着门,觉得回去向他解释为何不能让他独自坐在我家楼下,比就这样继续下去更浪费时间。算了,五分钟就好。
我冲进浴室,牙刷在橱柜的塑料盒子里。我一共刷了五十二下,上面二十六下,下面二十六下,我无法在这点上妥协,但是我以两倍速擦洗了脸,然后像颗加农炮弹似的回到了楼下,踏了最后一阶两次,差点儿摔断腿。
等不及停下来喘气,我就急着打开了门。我不知道是否有一部分的自己期待他不在那里,但是他还在,和第一次一样。
“嗨。”他又说。
“嗨。”我回应道,不再担心早晨的口气把他熏晕。
“怎么样?”我的声音很奇怪,有波士顿口音,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去过波士顿,也不认识那里的人。
抽筋开始了,猛击着我的脾脏,我不得不靠在门框上,像醉鬼吸回威士忌那样咽回气体。
“你还……”他开口,停顿了一下,回头看着他的房子,“也许我应该晚点再来?”
“不,拜托。你真的不必那样做。”我没意识到这听起来有多糟糕,因为我忙于忍受盆腔疼痛,但当我看向他的脸上满是痛苦时,我立马就意识到了。
“哎呀。”他挤出一个变了形的微笑。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抱歉,我的意思是……”不知短时间内如何解释,我的大脑已经停止转动,它卡住了,就像划伤了的CD一样。“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这是什么……我只是想……”我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自己的脑袋爆裂,然后有大块的灰色物质沿着墙壁往下掉。
“诺拉。”卢克咧嘴一笑,我身体里某个东西在惊叹,“没关系。”
我不确定自己第一次希望有男生来家里会不会演变成我的一个劫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上所有的盔甲已经开始剥落,它像蛇皮一样又薄又脆,然后被风吹散。卢克低头,盯着他的查克·泰勒鞋。我也盯着它们,立刻就被强有力的悔恨狠狠地按倒在地。它们的鞋带绑得不一样,只是有一点点不一样。左边鞋子的某一节鞋带不像其余的鞋带一样穿插着,它呈十字交错。我试图用指甲挠脖子以舒缓突如其来的发痒。
别想了,这无关紧要。别想了,这完全不重要。
“咖啡。”我脱口而出,他很惊讶。“我的意思是,咖啡……”我重复,像普通人一样招呼着,“你要来点儿吗?”
“好啊。”他点点头,我走进厨房。他那鞋子的橡胶底,他那绑错了的鞋,跟在我后面吱吱作响。
别想它了。
你曾经忍住过这种痒吗?从后背中央散开,正好在肩胛骨之间的你够不着的那种?卢克不整齐的鞋带给我的感觉就像这种痒,我无法忽略。
在柜子里到处找着杯子时,我能感觉他的眼神在我背上灼出了洞。
“你要加点什么?”
“什么都行,我不挑剔。”
哦哥们儿。
“所以,诺拉……”他说,我递给他热气腾腾的马克杯。他平时啃指甲,因为它们看起来很脆弱而且豁着口子。我盯着他的手指,在就快碰到它们时我缩回了手指。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吗?”
“啊哈。”我点点头,本可以给他更多的答案,但是我全部的脑力都在阻止嘴巴提起他不整齐的鞋带。我的眼睛在压力下抽搐着,就像一个与朋友分享秘密的小孩似的,假装锁上自己的嘴。
“那有多久了?”卢克问,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十七年三个月零两天。”我嘀咕道。他扬起眉毛,吹出一个长长的高音口哨。
“这儿,”我抓起一把椅子,“坐下吧。”我希望他能把脚埋在桌子底下,这样我就不用想那些该死的鞋带了,然后我的行为就能恢复正常了。
一旦生出一个无奈的想法,我就不得不把它贯彻执行,没得商量也无法忘记。我无法耸耸肩,之后再绕回这个点。这个想法不断地涨大,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它会膨胀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卢克开始谈论什么,音乐还是电影。我看着他的嘴唇呈各种形状,却听不进任何声音。
“诺拉?”过了一会,他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被急剧地拉回现实。听见手指在平板上敲打的鼓点声,我立即把手掌摊平,使它停下来。
我清了清嗓子,抠着手指一侧的结痂直到刺痛。“你刚才说什么?”
他停下来,张大了嘴巴,用激动的眼神盯着我的双眼,试图看穿我的大脑。当然了,即使被他看穿了,他也永远搞不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要走了。”他站起来说。
该死的,狗屎和地狱,以及那些尚未发明的用来形容我有多沮丧的诅咒词,都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搞砸了这次见面!
“卢克。”我也站起身,我站在边上,脚趾蜷缩在另一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咬着手指,没有开口。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他没瞎,他能看出我的崩溃,它把我的皮肤漂白成一种明艳的颜色。如果恐慌症是一种颜色,它肯定是霓虹粉,你从外太空都可以看清它太过明亮的色调。
我点头。
“你想谈谈吗?”
“还不想。”
“还不想?那么以后呢?”
“这真的……很复杂。”
“你打算告诉我你有超能力?”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笑还是假笑。
告诉他,告诉他吧,告诉他一切,你也许还能从这场滑稽的表演中挽回一些东西。
“我很尴尬。”呃。即使这么小的坦白沿着舌头爬出来都像呕吐。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
“好吧,你确实花了很多时间躲在门后面。”
“不能哭,即使你的眼睛生疼。”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虽然还有一股歇斯底里的情绪鲠在喉咙里,但绝对不能哭。“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卢克问。
我至少应该开口回答他,而我能做的只是点头。
“我也很尴尬。”
他在哄我,我的心跳又加速了。他真好,我拼命地祈祷自己的大脑能休息一下,不再想他,不要再猜测他的情绪。
“我会给你一些空间,但是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跟彼此说话,对吗?也许我可以坐在你的门廊边,你可以把门关上。”他伸出手来与我握手,我退后以躲避接触。接着盯着他的手掌,像看着一把上了膛的枪。他慢慢地缩回手来,塞进自己身后的口袋里,我咬着下嘴唇,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他。我很惊讶,还以为自己会看到怨恨的眼神,可他看起来不生气也不愤怒,跟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看起来有些伤心,也许是为我感到难过,或者在为他不超过半杯咖啡的友谊默哀。无论如何,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根鞋带,有时候我都怀疑是否应该把自己锁在紧身衣里。
“不用送了。”卢克说,然后径自朝大厅走去。
门咔嗒一声关闭,我立刻就想在eBay上网购前脑叶白质切除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