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的大脑强迫我睁开双眼时才七点十分。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射进房间。我蜷在毯子底下,用毯子堡垒将我与晃眼的光线分离开来。
尽管这也许是我有史以来最焦躁不安的一次睡眠,但我仍感到舒适。此刻我的床垫就像一颗巨型的棉花糖,软绵绵的,我深陷其中。
楼下厨房传来做饭的声响时,我正像精神病人一样发着呆,不想上课、不想吃饭,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只想一直待在床上。妈妈就像一只鸟儿,总是天刚亮就起床,然后在院子里忙活。她很爱种东西,我们院子里有四十八种不同颜色的花,光玫瑰花就有八种颜色。她摆放花的规律让我想起彩虹,也许某个夏天,我能走过去闻闻它们的味道。
我挣扎着将手指伸到被子外面,从梳妆台上一把拿过手机,拉进被子底下。我点亮显示屏,上面并没有未读信息,一阵剧烈的疼痛迅速穿过我的胸膛。闭上眼睛,我试图安慰大脑,卢克也许还没有看见我的信息,毕竟他不会像我这样彻夜未眠。但这就像骗小孩子豆芽菜比薯条更好吃一样,毫无意义。
我在脑子里列举着低温冷冻的好处,当听见妈妈说话的声音时,我睁开了眼睛。听起来,她像是在和谁说话。也许我弄错了,可能是收音机的声音,毕竟她很喜欢听收音机。我眯起了眼睛,当你想仔细听清楚声音时,你也会这么做。那肯定是两个人的声音,有一个声音是男的。一阵不约而同的笑声从楼下传来,我确定那不是收音机,她一定还有同伴。
我立马变身少女侦探南希·朱尔,迅速从床上起身,套上一件毛衣,接着慢慢地推开了我的房门。妈妈正跟那个人解释着她的意外事故,可能是个警察或保险销售员。
“哇哦,这听起来真的太吓人了,您没事吧?”是卢克。卢克在我家的厨房里,正在和我妈说着话。
我噎住了。我的大脑变成了滚筒式烘干机,飞速且凶猛地旋转着,他未回复信息带来的沮丧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本希望自己能够多一点时间来准备面对他的回应和我们的对话,还有我那无法和他握手的理由。
我悄悄溜到走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双脚,径直穿过走廊走到卫生间,然后开始刷牙。脑子里的对话不受控制了,没有一句质问的台词,我忘记自己刷了多少下而不得不从头开始了六次。我洗漱完毕时,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我用黄瓜味的湿巾轻拍自己的嘴唇——我不能用毛巾擦脸,由于我曾经读过一篇关于滋生在纤维里的浴室细菌的文章。
“他人很好,他会理解我的。”我告诉镜子里的自己。
如果他不会呢?
“那么这就和里弗斯医生的故事一样,我就不再需要他做我的朋友了。”真希望说这话的时候我的下嘴唇没有颤抖。
我尽可能漫不经心地踱步走下楼梯,踏了最后一个台阶两次,然后缓缓地走进厨房里。我故作镇定,假装自己根本不在意他在这里。
希望他看不见我脸上的紧张。
“早上好啊,亲爱的。”妈妈从她那顶超大号的草帽下面朝我打招呼,还穿着那件泰迪熊毛衣,“看我在前院撒雏菊种子的时候看见谁了。”卢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肘敲到了桌子,咖啡杯晃动得咯咯作响。
“我今早十点才上课,因为早上学校有行政方面的事情。”卢克说,“我本想也许能在你的前门偶遇你。”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他的态度让我想起了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好吧,我要去拔野草了,你们聊吧。”妈妈说完拿起她的小铲子,挥舞得像拿着一把宝剑。出门前,她走过我身旁,在我的脸颊吻了一下。
随后屋子里一片沉寂。
艾米,这是他送进我家厨房里的那个巨型大象的名字。我不介意。因为我们花越多的时间谈论短信的问题,他就越会忘记我的人生问题。
脑海里的龙卷风在加速,我不得不抓伤自己。我需要找点事情做,沉默是一个火炉,而我的恐慌症已经沸腾了。我呼出一口气,走向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然后呡了一口,它却让我的恐慌沸腾得更快了,鲜榨的橙汁和刚刷完的牙齿不能混在一起。
我转过身时,卢克正唤起自己内心的巫师,打算再度读取我的思绪。我好奇他是否意识到,专注地盯着我并不会让我的头盖骨变得透明。
他想由我来打破沉默吗?希望不是。与之相比,我更愿意和一群在进行如厕训练的学步小儿分享一个泳池。
“关于那条信息……”他说。我的大脑只有一半在听他说话,另一半在想着摆正冰箱里的一管黄油。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女王’艾米吗?”
“你说她在到处找你。”我的声音和我的膝盖一样摇晃不稳。
“是的,是这样,她刚和一个叫德雷克的人分手,然后……”他停了一下,在座位上扭动着,“她之后不断给我发来一些不是很含蓄的暗示,她想和我在一起。”我盯着一管蛋黄酱,试图用意念把它融化。“她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如果他开始详细举例,我可能不得不举起这该死的冰箱摔下去了。要不是我在恐慌的峭壁上挣扎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做。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这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挣扎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
“是这样的,她一直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所以我把她的号码呼叫转移了。昨晚你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没认出你的号码,还以为是她在使用她朋友的号码。”
我转身面向他,内心释然,尽管我肯定自己看起来并不像如此。摆脱焦虑的感觉就像你过了很久终于刷了一次牙,压力从颈部后面蔓延开来,我的脸生疼。
“本来昨晚就应该跟你解释这一切的,可我的手机坏了。无论如何,我只想要你明白,我不会轻易地把电话号码给所有见过的女生的。”他重点强调了“你”,换作别的场景,这种强调肯定让我觉得自己中了百万大奖。
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无限地向外蔓延。
没有什么可想的,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我的思绪在房间游走,尝试寻找能够分散注意力的事,这时候我猛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呼吸。
“诺拉,你看上去不太好。”卢克说,他说话的语气变了。
我的心跳停止了,我变得头重脚轻,不得不赶紧扶着柜面以维持平衡。
“喂,你没事吧?”卢克慌了,迅速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然后用手掌扶住了我的腰。
他的皮肤紧贴着我的皮肤,他的手掌很温暖,很潮湿。我想到了毛孔,我手臂上张开的毛孔,而他的汗水滴落在我的皮肤上。发现我注视的目光,他迅速把我放开,然后双手高举呈投降状。
“诺拉,亲爱的,放轻松,深呼吸。”我妈走进厨房,显得十分随意,而可怜的卢克则不知所措。
“抱歉,”卢克急忙说,“我以为她要晕倒了。”
“不用担心。”妈妈轻弹了一下手腕,接着继续在水槽里清洗沾在手上的泥土。
我感到厨房在旋转,言语都混杂在一起。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卢克站不住了,他看着我妈,仿佛被她的平静激怒了。事实上,当你经历过一千遍时,再大的创伤也会变成膝盖刮伤一样微不足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快回家吧,我这样想。
“先别担心,我不确定自己能同时处理两个恐慌发作。”她微笑着,如此温暖。“要不先坐下吧。”妈妈挽着我的手臂,将我扶到椅子上,“过几分钟就结束了。”
她为什么要让卢克坐下呢?这不是一出戏,不是演出,我最不想让目睹这一切的人就是他。可妈妈认为我不应该有包袱,认为人们能够穿透表象看到我问题之外的东西。不幸的是,我天空里的云并不是玫瑰色的,且真爱的初吻不会抵消我的疯狂。
我倚靠着桌面,房间像泰坦尼克号一样倾斜着。
“诺拉,你的嘴唇都紫了,如果你再不呼吸,你会晕过去的!”妈妈说着,在我面前跪下,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揉了几圈,“加油,亲爱的,深呼吸。”接着,我照着她的样子做了一遍深呼吸,节奏很不自然。我的胸腔想要抵抗,它试图呼吸快一些,试图让心跳慢下来。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像过了一整个世纪,直到我的身体累到不行,这才完全舒缓下来。我的身体终于缓和下来,如同暴风雨前宁静的海面。
我能听到妈妈说话的声音,但是周围充满了尴尬的气氛。肩膀垂着,双腿在发抖,我垂下头,金色的发帘垂在面前。我把脸藏了起来,祈祷自己可以永远这样躲着。
卢克军褐色的靴子一直在我视线里,他的左脚在抖动。我尝试着去想自己是透明的,但这没用,我还在这里。
“你需要喝点水吗?”妈妈站着拍我的肩膀问道。我点点头,无法说话。我的口腔太干了,我担心喉咙就要裂开了。“卢克,要我再给你倒杯水吗?”
“不用了,谢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要走了,他吓坏了,就像刚刚目睹了一场驱魔仪式,或者一个外星人尝试适应氧气一样。他随时有可能起身说抱歉,然后离开。
“好吧,”妈妈说着,打破了紧张的局势,“那我接着回花园里干活去了,有需要就叫我。”
我在呐喊,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一切都在内部,就像困在瓶子里的龙卷风一样,在我的胸膛翻滚着。我不希望妈妈走开,但是妈妈的拖鞋声已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