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回楼上的时候,仍旧摇摇晃晃的,甚至脚步都有些发虚。
余三七看着他那每回都险些撒出水的茶壶,都想上前搀一把。
当阳的酒瘾终于是被填饱了,他开始风卷残云地收拾桌上的饭食。
余三七坐到他的旁边,轻声问道:“你方才讲的那个,什么厉鬼,长什么样?有何特征?我也好有所提防。”
当阳闻言,失笑道:“要是知道他长什么样,天下正道也不至于搜捕他十年而不得了。”
“呃,哈哈,是这个理,是我问得唐突了。”
当阳笑着拿筷子指了指余三七,说他关心则乱,但随后夹菜的动作一顿,道:“若说有什么可辨识的特征,也并非没有。”
余三七忙问:“是什么?”
当阳道:“梅花。”
余三七忽地一愣,右眼皮莫名其妙地开始猛跳:“梅花?什么梅花?”
当阳思索了一下,其实什么也没想到,便道:“我也是来的路上旁听到的,究竟这梅花是什么,兴许是身上的纹身,也或许是衣上的刺绣、兵器上的雕花。当时只觉得这些究来无用,也未细听。”
余三七出了层汗——他可真能出汗。听完半晌,开口问道:“这人,有多可怕?”
当阳嘴里塞满了饭食,含混不清地道:“受害的姑娘十有八九都给整疯了,怎么疯的我不知道。剩下的一二,人还清醒着,倒比疯了还不如。”
“怎么说?”
“她们都迷上了那个残害过自己的厉鬼。”
“这个采花的厉鬼,叫什么?”
“顾怜香。”
......
“顾怜香?”顾燕把这个名字轻轻地念了几遍,忽而笑道:“他也姓顾,可真是巧了。保不齐,我以前还跟个采花大盗有什么亲缘关系?”
唐凤奕摇头道:“可能性不大。”
“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本姓唐,名恨朱,是我嫡亲的小弟,而顾姓,是他一生挚爱,梅幸儿的姓氏。”
“那也许,我该找这位梅幸姑娘,问问我的过去,兴许我跟她还有什么关系。”
“那也不可能。”
“这又为何?”
“东尧犯边时,梅幸儿举家都丧生在半魔人手中,只有她一人逃出,为绝仙所救,后送来唐门,那时她不过七八岁的光景。”
顾燕泄了气,本以为是摸到了点什么自己过去的线索,结果到头来仍是无关人等,只好问道:“那这唐,哦,我就不称其为前辈了,唐恨朱,又是怎么成了那穷凶极恶的鬼手怜香呢?因为广寒吗?”
“有一半原因吧。”
顾燕复又坐下,他蓦然发现,唐玉歌早就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也是,这些故事她怕是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再自己听一遍,何等枯燥。
更何况,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很令人开心的故事。
“恨朱的天资本是我们几兄妹中天资最差的一个,年纪小,入门也晚,但他对于武学一途却似乎总有烧不完的热情,对于长辈苦心安排的参悟仙缘的课业始终兴致缺缺。在我们其他几人修炼仙法各自有成的时期,他仍是一门心思扑在练武上。”
顾燕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似是憋笑,又似是嘲弄,缓缓把目光移向了靠在一旁的广寒,其意不言自明。
一个只练武不修仙的人,成了唐门第一仙剑的剑主?
唐凤奕见状轻咳一声,想缓解一下尴尬,却不料脸上不由自主地飘起两朵红晕,只好续讲道:“原本,父亲叔伯等人见我们其他几人修仙有成,想着不差他一人,更何况早几年前,父亲就定下了由大哥接下任家主位,所以也就由着恨朱我行我素,还把正武堂交给他去打理。可一切,都在了无仙登门之后,悄然改变。”
“了无仙是谁?”
“有一道门,名玄炁宗,其门人是在仙迹现世后,自龙虎山分流而出,专于修道,于仙道有极高的悟性,在如今江湖中有无与伦比的声望。了无仙即是玄炁宗的六大掌护之一,修为深不可测。”
“那天发生了什么?”
十五年前,唐门祖祭前夕,时年二十六的唐觉奉父亲命,出门采买祭典用品,恰好在集市中遇见除魔归来,赶路至此的了无仙与弟子一干人,便盛情邀请到家中作客。当时的老家主唐撼高兴得不行,设起一场大宴,将了无仙等人奉为座上宾,更唤了年轻一代的小辈暂停修炼,出来见客。原本,两家两代人各自互相交流修炼心得,展望日后成果,宴席间氛围极是融洽。
可了无仙偏偏说了那句话,还偏偏叫唐恨朱听了去。
“如今天下,修仙道已成主流,这是堪比换朝改代的进步,似昔年之武学武夫,终究失之浅薄粗陋,不复再见了。”
此话一出,别说唐觉等小辈颇觉惊怒,连向来稳重的老家主唐撼都变了脸色,但他总算还是忍住了,哈哈干笑了几声,就准备将这个话题揭过。
“习武修仙,皆有其各自的优劣长短,道长一棒子将所有习武之人的半生苦练打死,未免有失公允。”一个年轻的、中气十足的声音自了无仙身后响起。
清冷的声音,孤傲的人。
唐撼眉头微皱,轻喝了一声:“朱儿,退下!”
唐恨朱仿似一个木头人,没有听父亲的话,只直直地盯着了无仙看。末了,他穿过人群,顾自转身离去。
若这样也罢了,便权当小辈轻狂戏言,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也说了句话。
“原来仙人也会狗眼看人低。”
“哈哈哈!”顾燕拍桌大笑,笑得整个人忘了形,他性情本就飞扬,只是这几日刚历生死,又寄人篱下,心里无比压抑,才鲜有笑容。
唐凤奕皱着眉看着他笑,笑得俯下身,岔了气,不禁想起当年这一幕幕,不由得展颜一笑。
好不容易笑够了,顾燕喘着粗气问道:“那道长的道心怕都要被气碎了吧?”
了无仙的确被气得够呛,其门下弟子一个个更是沸沸扬扬,质问唐恨朱为何出言不逊。唐恨朱冷眼以回,又说了一句话:
“你们在座的修仙人,无一个是我对手,有何资格质问我?”
此言一出,唐撼想要大事化小都难了,事情的走向,看来无非是唐恨朱突然开窍,向众人致歉,要么就是被玄炁宗的门人按着头打一顿,再道歉。
不止唐撼,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事实证明,他们都想错了。
“演武场上,不但在场众人,还来了许多周边的小派门观战,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玄炁宗二十五名优秀弟子,展尽各路道术法宝,却尽败于他手,败于同一招归海临渊。”
修仙者败给了寻常武者,这羞辱实在来得太大,让了无仙顿觉自己被狠狠扇了两个耳光,愤愤离去。
“此役后,我们才知,他虽仙缘浅薄,但于武学一途天资却是极高,年仅十七岁时,内功根基已臻入化境,加之自小日夜勤奋苦练,不知觉间武功修为已达大宗师之境。加之他平日里喜好出外云游,魔也除了不少,仙也见了不少,对各色各样修仙者的都有所了解,打败那些修为尚浅的小辈,也不足为奇。”
“所以唐门就把广寒交给他了?”
“也不尽是这些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铸广寒的唐弦叔叔,平日里最疼爱的,就是恨朱,他的武功启蒙者,也是四叔。”
“讲了这么长时间,到此为止,广寒都没什么问题,你这故事的重点,也该到了吧?”
“是。”
“再不讲重点,我也要像三小姐那样溜走了。”
“她听第一遍时,听得可比你专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