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并非这个城市的特权,却是霓虹灯勾勒出的繁华镜头不可或缺的模糊化处理。
披着雨衣或撑着雨伞的人们就像是为了这个镜头而被安排在这街道上。不同的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行走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街道。没有人能知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心里在想着什么……但是那又有什么必要呢?
胡江和李泰一吃了个饱,从日式拉面摊前的座位上站了起身。一位穿着棕色翻领夹克、似乎在想着什么的猛男随即坐了下来,向摊主老头点了一碗拉面。这位眼神忧郁的猛男点了什么拉面和胡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胡江和李泰一撑起雨伞,在冰冷的雨中拐进了步行街的另一条街道。
“……少了很多啊。”李泰一让胡江帮忙拿了一下雨伞,左手撬开“随时取”零食速递送来的量子牌可乐的拉环,只做了简单处理的右手义肢把易拉罐送到嘴边,“我是说,广告。现在还有点不习惯呐。”如果之前胡江并没有把植入李泰一后颈的芯片取出来的话,这位平凡的人类联合公民此时在街道上就会看到把视野霸占得满满的各色虚拟弹出广告,而行人们会在那些大大小小的色块中穿过;现在他只会看到拥挤的街道上伞上的雨水滴落在路人的袖口裤脚,以及人行道两边日渐凋敝的树丛,当然,还有嵌在路边的一根根形似雨刷的虚拟广告弹出器。
“是不是感觉世界灰暗了很多?”胡江看身边行人少了些,无聊地转起了雨伞。
“有广告的时候更灰暗。”
“为什么?”
“买不起。”李泰一苦笑道。
“对我来说都一样。”胡江狼狈地弯下腰去拾起失手掉落的雨伞,“诶——反正,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我一个都用不上!”
“不会吧?”李泰一打了个嗝,“这就是你没有买链接器的原因?”
“那些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胡江反问道,“那些意识网络搞的虚拟现实游戏真的没什么好玩的。这个链接器把我的脑子连到云端,就让我玩那么一些换汤不换药的‘世纪大作’?玩法都在照搬旧纪年的东西。”
“……可是那些游戏做得很逼真啊,不是吗?”
“要逼真还不如去买个身临其境旅游模拟器,不贵,六天的饭。里面的景点你跟人组个团,便宜的很。”
“还有那些游戏媒体评的年度十大游戏啊,我觉得今年那个主打剧情的就……”
“那剧情比我高中发神经病写的嘲讽老师的小说还烂。新元20年了,朋友,所有向你推荐什么什么要花钱的媒体说的话,通通不要信。”胡江带着李泰一拐入了一个巷子中,“为了让你把自己都卖了,他们可以把自己先卖了。”
“那要他们有什么用?”
“要他们来告诉你这个呀。”胡江抬起手,指向这老旧房区的一处楼顶。
那是一块还没有变成雨刷形状的旧纪元式大型广告牌,上头画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成功男士,旁边是一排排红色标语:“我们已经进入理想社会——欢迎来到新元20年,尽心尽责,享受生活!”那个数字20是液晶屏显示的,每年一变。
“我以前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没注意过这个。”李泰一喝了口可乐。
“这就对了。但是,你知道怎么嘛?”胡江抬了抬伞,“我刚才扯的这一堆阴谋论,才是媒体们和他们的观众们最爱的。”
“倒也是。”李泰一笑了笑。“我以前也很喜欢那些什么资本把控一切的说辞。然后我发现那并不能改变我的生活,我也改变不了它。”
“但是拿这些东西跟人吹牛的时候真的很爽。谁不喜欢高人一等呢?”胡江停下脚步,“好嘞,我们这不就到了吗?”
此时他们站在一座只有六层楼的居民楼下——这一般是还没有被自己的懒惰压垮仍然努力奋斗的公民们的居所,虽然这些最高不过9楼的“小个子”内部每一个住户的空间和高耸入云的巢区的人均空间相差不大。那些相信未来一往直前的勇敢奋斗者们最爱这些居民楼了,何况它们离交通枢纽还挺近,也不需要爬个十几层楼才找到自己想要的娱乐场所——因为这里根本没有。
胡江拿出终端机翻了翻备忘录,道:“根据石务给的资料,余志强和他的老爹就住在这里。二楼。门口有几盆植物的那个。”
李泰一迈开腿就要走去,却被胡江拉住了。
“呃……”胡江扯了扯嘴角。
“你是想说,我们这么光明正大地走过去敲门不好?”
“嗯。”
“可我们也没法往左手画个符咒悄悄喊句咒语就能瞬移到他家窗户上啊。”李泰一指着这栋楼比划了两下。“我们连像猴子一样扒墙缝都不行。”
“嗯……余志强他还认得我们……你等等。”胡江又打开了他终端机上的备忘录,点开其中标识为黑色的一个笔记。
“这是什么?”李泰一走到旁边看向屏幕,看到了“基础变装简易版”几个大字,“不是吧……?”
“放心,不会往胸口塞苹果的。”
于是,新元2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两个传教士敲响了一块门。
“这是干什么?”余志强打开家门,略含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门口的两个提着酒的传教士。
“放心,先生,这瓶酒并不会让你身上掉下来的手指头飞回去。”其中一个传教士说着,一手提着酒,一手在自己胸前画了一个不明其意的手势,“我们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个世风日下的科技社会我们无能的大脑终于又为除了给我带来财富以外万能的神想到了一个可以散播他的伟大名号的说辞。呃——我们在试着复活MEGA圣诞节。”
“好,我知道了,再见。”余志强便要把门给关上。
可门并没有发出“砰”的一声,因为它被那个话多的传教士的脚给挡住了。
“你还想干嘛?”余志强拉开了门,“难不成今天是你们那个什么神的生日,所以你们来收个智商税?”
“呃——不是。”另一个传教士开口道,“我们想与您共享我们的喜悦,请您喝一口我们施过圣礼的圣酒。它能……呃,洗涤,你的灵魂……”
“放心,里面没有放什么催眠的东西,它不会把您送上天堂……”那个话多的传教士笑了笑,已经拿出起子拔了瓶塞,往自己嘴里吨吨吨喝了一大口。
余志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两个传教士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总算把大门完全打开,向后退了几步,从桌子上拿了一只玻璃杯。“说真的,你们还是很怪。”
“至少你让我们知道我们很怪了。”话多的传教士拎着酒瓶走了进来,用酒液把那只玻璃杯填得让人恨不得马上就去喝一口。
所以余志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端起来抿去液面上马上就要溢出杯沿的酒。
接着话少的传教士几步上前,抓住余志强的手腕,将杯子猛地向其身后推去——余志强满脸都是酒,他也差点喝的呛着了。
“你——”余志强现在只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皮下吊着一个世界,而他巴不得马上去梦里见识见识这个世界。他尽力睁开眼睛,却看到那个话多的传教士已经倒下来靠着墙睡着了。
李泰一惊讶地看了看胡江手中的酒,随即走去把门关上,走到余志强身边,屈膝蹲下,把这位动物园园长翻了个面,再拿出自己的终端机,点开屏幕上的一个简笔画老鼠头图标APP——上头还有个系统给的风险软件标识——又把机器凑到了余志强的后颈边上。终端机屏幕上冒出一只像素风格的灰色老鼠和排成网络信号图案的像素奶酪,那只老鼠从图案最内层的奶酪开始,将奶酪逐一吞下,它一边吞一边在上一块奶酪的位置排出像素粪便,直到那些棕色的像素排成了一个新的满格网络信号,屏幕上方跳出一行漫画风格的字来:
“信号已捕获!请投币一元!”接着下头浮现出一个指纹付款窗口。
李泰一扯了扯嘴角:“胡江没说这茬儿啊……”把拇指按在上面,终端机上提醒存款减一的讯息叮当作响。屏幕上的像素老鼠狡黠一笑,画面先是出现一堆乱码,随后转为一个服务页面,上头有着“查看记忆录像”、“查看器官功能”、“分析心理情绪”、“强制情绪调控(需要二层密码)”、“记忆删除(需要二层密码)”之类的选项区块。
李泰一点开“查看记忆录像”,把时间线上头的指针划到了五年前许琳在动物园失踪的那一天,把播放速度调到最高,看到某一段记忆录像的时候,他眯起眼睛,放慢了播放速度,咽了口唾沫,左手拳头渐渐握起。
直到他停止播放,将其中一段记忆录像下载到终端机里,才颤着喉咙长舒一口气,站起来冷冷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余志强。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冰箱上仿旧纪元设计的电子报时闹钟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又移到余志强头发稀疏的后脑勺上。他拿出终端机,却不知道要干什么,过了几分钟才打开通讯录,将下载下来的视频文件发给刚才进门前胡江所说的一个陌生人。然后,屏幕上的页面随着他手指的划动无意义地切换着,他有时也把屏幕熄灭,把终端机放入口袋,可没多久他又把终端机拿出来,看了看时间,毫无目的地划个两下。
直到那个陌生人发来一个“OK”表情符号,并在两秒之后传来一段视频,李泰一才又叹了口气,收起终端机,将余志强移到沙发上,打开房门,左手扶起胡江,走了出去。
然后他的膝盖窝被敲了一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