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空灼得发泡。
它当然不是真的起了个泡,而是一辆悬浮货车在半空中和一发热坍弹来了个亲密接触,它们擦出的火花刚好能把一栋大楼夷为平地而已。
明明是新元21年了,市里却还能发生这种事情,这也算是灿宁市的土特产了。虽然那些市中心的“奋斗者”们在玻璃幕墙后头也会大惊小怪,但巢区之中的那些小婴儿们却只会笑着朝远处半空中拖过的浓烟伸出好奇的手指。
货车车厢上那个虚拟爱豆的半个身子都被烧成了糊,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举起终端机拍了这个画面,那么拍摄者和选择这个虚拟爱豆当代言人的公司都可以准备为形象使用权赔款了。当然,等大家看见车厢上的商标,也就松了口气,甚至想笑。
那是一辆阿加雷斯公司的悬浮货车。白如旧电视机雪花屏幕的天空下,人们目送着它流星般朝城市的某处撞去,然后继续敲虚拟滑块、喝奶茶、吻女友。
但那货车的司机可就没那么惬意了。他坐在驾驶座上,喝着可乐唱着歌,突然就被手中的可乐溅了满脸,整个人随着被炸掉半截的货车飞速下落——就像是整个世界朝你脸上砸过来。他看见钢铁森林中的混凝土巨树从车窗外不过几米的地方滑过,一个可怜的外卖无人机撞碎了挡风玻璃一下子栽到副驾驶座上,空气乱流与碎玻璃一同在司机的脸上肆意横行。他看见了人们的头顶。花白的,扎长辫的,寸头,秃顶,双马尾,发黑的毡帽,发光的耳机……
这时货车停止坠落。
一个银色的身影高悬半空之中,它仅仅抬起一只手臂就将偌大的货车停在下坠的过程中,其身后火箭助推器喷射出的火焰宛如天使的羽翼。助推器的气流仿佛成了全世界唯一的声音。
银骑士。灿宁市秩序底线的守候者,或者,“灿宁市政府没被企业联盟吞掉的唯一保障”,“白狗”。
编号19820625银骑士托着这半截货车缓缓飞到城中心的一片小型绿地公园上,发出信号示意市民散开,等到空出一块合适的粉色人工草地时,从容地降落在地,轻轻地将货车放在地面上,再走上前,伸出银色盔甲与淡蓝线条顺合拼接出的右臂,将车门瞬间撕开,握住货车司机的手,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司机茫然地看着银骑士那光滑的头盔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四周那些包围过来的人们——还有他们手中高高举起的终端机,他马上甩开了银骑士的手,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拔腿就跑。
银骑士没有再去看那慌忙逃离他人镜头的司机,他抬起左臂,小臂上的银甲向一边挪动出一丝缝隙,缝隙之下的百叶窗式投映设备在银骑士的眼前塑造出唯有银骑士可见的虚拟滑块。银黑相间的手指在滑块上操作一番,向“银日”通报了此次事故的发生与货车降落的地点。
接着银骑士背后的助推器再一次喷射出火焰,使它的主人快速地弹射飞行,远离了人群。银色的头盔在助推器的气流声中轻轻传出被变声器修改后的模糊声音:“不用谢。”
人们放下终端机,给刚刚拍到的视频配上大惊小怪的音效,再将它上传到网络上,于是今天大家又多了一样谈资。
画面上,银骑士在楼宇间穿梭,银蛇一般的轨迹在都市的迷宫中划过,最终消失在两个巢区之间高空中的巨型廊道之后。
黄铜色巨型金属外壳包裹着的巢区廊道顶上,神龛般的网络基站塔边,抚子摘下她那光滑的银骑士头盔。头盔传出“编号:19820625银骑士,藤原抚子,登出系统”的声音,被它的主人放在身边。抚子从她那助推器的隔热储物格中取出一盒速食,拆开来,拿出橙汁味能量饮料、自热饭团和合成鳕鱼汉堡。
她看着远方高耸的玛雅金字塔式建筑、庞大丑陋的巢区大楼以及空中四处奔忙的悬浮货车与无人机,从左臂甲中拿出自己的终端机,打开“每日随机好片推荐”,在《铁斧惊魂9》中四溅血浆的陪伴下慢条斯理地解决她的午餐。
她的腰又再隐隐作痛了。也许这个情况应该上报给“银日”服务中心的那些人体机师,但那也许会让她直接离开这个职位。若不是她认识老机师谢里夫已久,上个半年的状态检测就能让她卷铺盖走人。
现在还不是丢掉这套银色盔甲的时候……
突然一阵急促的滴滴声从头盔中响起,抚子慌忙咽下口中的米饭,喝了一口饮料,拿起终端机,接通了来自“银日”的工作通讯。
“19820……藤原,很抱歉在你吃午饭的时间打给你,但这个差事现在只有你在它附近……”打过来的是接线员2022,仿生人朱莉,抚子的老熟人,“巢区‘魁扎尔科亚特尔’,附加楼层第237号房间,小规模械斗,具体位置已经在你的‘羿’上标出来了,尽快赶到。麻烦了。”
抚子一边听着一边将剩下的一截汉堡裹上包装塞回储物格,将饮料一饮而尽,一抹嘴,急急忙忙地戴上头盔。
“中午好,编号19820625银骑士,‘银日’工作人员专用AI‘羿’为您服务。现在天气晴朗,无风,正在播放Tokyo Machine的《Fight》。已为您自动规划本任务最近的空中导航。”
巢区“魁扎尔科亚特尔”,得名于阿兹特克神话的羽蛇神,它的外部合金壁也闪耀着黄金一般的色泽,在这162层高的巨型建筑半腰处,又横生出一大建筑“块”——这正是它的附加楼层,一层面积约为本楼的一半,高30层。单独成栋,在本楼第82层的位置,是附加楼层的第二层。
此时,在巢区“魁扎尔科亚特尔”附加楼层第二层的237号房间内,一个将联网目镜戴在头上、披着一件鹅黄色软塑料夹克的滑板客嘶吼一声,抡起他的改装滑板,一把砸在一只鹰钩鼻上头,使得一位衣着脏污的胖绅士节节后退。
比较胖的这位先生一点也不感动地哭了,香肠一样的手指揉着自己的鼻子,哇哇大叫。比较瘦的一位朋友不知从他那松垮垮的白色背心还是哪里翻出来一把棒球棍——铁的,还缠了链子和锈钉——朝着滑板客挥舞而去。
滑板客抓住身边的桌子,将它一掀而起。乒乒乓乓铝罐汤匙乱砸在地,稀里哗啦芯片纸牌飞了满屋。棒球棍上的钉子钉在塑料桌面上,它的主人则在脑门挨了一拳。滑板客再一转头,又看见一个人从门外叫喊着跑了进来。
这位扎麻花辫的姐们儿拎着一把折凳就要往滑板客的头顶拍去,大有维序部的思想战车那种气势。滑板客抬起左手阻挡,毫不意外地被砸得难以再使不上劲。又一凳子下来,滑板客却先踢出一脚踹在女人的肚子上,躲过一劫。
他正要趁机闯出房间大门,谁知刚刚那位伤了鼻子的胖先生忽然发难,一纵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按倒在地。
滑板客捶打着胖子的肋部,却无济于事,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折凳和棒球棍朝自己走来,一咬牙,猛抬膝盖,一下子撞在胖子胯下,趁对方吃痛松懈了,他马上将身体抽离束缚,两脚踩着厚实的肩膀驱使着自身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上墙壁——这让他躲过了足以让脑袋爆炸的两面夹击。
面前的三人重整状态,又一次发起进攻。滑板客却并不慌张地扶墙站起,他稳住身形,快速地抬起两袖,随后两把袖珍手枪从袖中滑到他手掌——
枪响。
两声惊呼。
一声怒吼。
枪响。
三个人受伤倒地。
滑板客夺门而出。
迎接他的,是堵住了巢区过道两端的灿宁市民。
滑板客嘴角抽了抽,举起双手,将两把袖珍手枪挂在两手食指上。
“猪狗!”一个巢区居民从人堆里走了出来,“你以为你不会死吗?”
“应该不会。”滑板客说着,突然侧身快速将改装滑板架在地上,两脚一蹬,滑板上的喷筒吹出热烈的火焰,他径直朝着过道的护栏冲去——
可一只铁臂扼住他的喉咙,硬生生把他挡在原地,滑板客只能看着他的改装滑板在火焰助推之后充满干劲地冲下了楼。
“你!今天!留在!这里!”装配着合金义肢的拉美长相壮汉把他摔在地上,给水泥地面砸出了几丝裂痕。
滑板客两手抓着那只义肢,却怎么也扳不开。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减弱,也许这就是滑板客该有的结局:被巢区的居民们撕成碎片……
他居然从那合金制成的义肢上感受到一股暖意……不,不对,有什么味道?
血。
壮汉和他的义肢此时已经宣告了分别,义肢上还挂着些许被整齐切割下来的肌肉,鲜血如同小蛇一般绕着铜绿色的合金材料轻轻吻在滑板客的脖子上。滑板客竭力睁开了双眼,看向护栏之外。
巢区顶部的巨型天窗打下磅礴的日光,银白色的骑士高悬空中,任凭她的甲胄在冰冷的灰蓝楼层中熠熠闪耀。
抚子通过“羿”的黑客能力直接将一部分视野转到过道上某人的联网后台,调取了整件械斗的发生过程,同时抽出了那个狼狈的滑板客的个人资料以供分析。
这场面奇怪极了。这么多人就围着一个起着“司Q德”这样平凡名字的滑板客本身就很离谱,更离谱的是,为什么这样一个灿宁市内并不稀奇的对一个人的围杀,会通报到“银日”的案件处理中心?
先不管那么多了。银骑士俯冲而下,迎向奔涌来的人群。从她腰上散射出的微型电击导弹精确地找寻上了每一个目标,腿根的小型助推器让她在混乱中闪转腾挪。居民们的子弹不分敌我地倾泻而来,与血浆在她左手弹出的淡蓝圆盾上铺开画作。
银骑士的右臂一把抓起司Q德的脚踝,冲出了这乱成一锅粥的地方。
她并不知道的是,自她刚刚掺和进来起,她的所作所为都被完整地拍摄了下来。
这天下午,编号19820625银骑士,在灿宁市的网络空间无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