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暝竹,位于玄,凡二界交界处,为十境之一。
据说——反正四界都这么说,四界通用的地图志上也明明白白地标识着:
不暝竹,方圆百里之内尽是竹林。有凶兽出没,险恶。
此境终年笼着层白色大雾,外进不去,里难出来,所以也无人知晓这“据说”的真假,自然也就无从求证。
事实上,这“据说”一定是骗鬼的:
大雾之内,方圆百里,连片竹叶都找不见。杂七杂八的植物茂盛猖狂生长。
红月双手郑重地抱着方黑漆白纹的盒子,几乎赤着双脚,踏着石子路从树丛里钻将出来。乱糟糟的长发间也因而添了几片碎叶装饰。
他显然不在意这些,微敛目,饱含忧伤的眼睛,又定定地看向手中的盒子。
师父。
红念孤。
死了。委婉些说,仙逝了。
不知道火烧起尸骨时是否一并夺去了生命固有的重量,装有师父骨灰的盒子,小得不像话,也轻得不像话。
风路过林子时,翻动树叶发出像翻书一样的“沙沙”声,且一翻,就难停下来了。
红月于是淡声道:
“师父走了。”
林间有刹那死了一样的寂静。
树梢间突兀地飘起娇艳的桃花瓣,有一朵最完整甚至带着枝叶的,慢慢打着转旋下来。落地后,竟变作个人。
眉目妖冶,眼角天生晕染一抹桃红。容颜三分英俊七分妖艳,面纱纷拢,一枝桃花横贯盘发,又如自发间长出的,尖耳覆着宛如毛桃表面的绒毛。双手持一卷轴,亭亭而立:
“逝者难复,烦请少主节哀。”
又添道:
“可有小妖帮得上少主的?”
少主。
红念孤乃是不暝竹境主。红月作为他亲手带大的唯一徒弟,自然而然地,被不暝竹境内生灵,认作少主人。
风一下子好像停了。周遭顷刻间哑无声息。一境生灵,皆静下来,等红月一个不算回答的答案。
“夭华,我想出境。”红月道。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树木疯长像要上天;藤蔓迅速蔓延,一根根七歪八歪地扭过来,挽留一样轻轻勾住红月腿脚。
一只棕毛松鼠眼睛骨碌碌一转,在梢头夸张捂住心脏位置,白眼一翻就往后倒,恰好落在一堆叶子上,“噗”的一声溅起落叶直飞。
夭华,那桃花妖,也手奉卷轴认真道:
“少主,三思,不暝竹不可无主。”
红月只摇了摇头:
“师父的遗愿,想被安葬在出世之地。而师父——境主出世之地,在昒云城。”
“且不暝竹务事,可交由灰狐代理。若有机缘,我或许还会回来。”
若,或许。意思是多半不会回来了。
夭华拿着卷轴,不说话。妖冶的眼睛里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夭华,”红月忽的又唤了声:
“师父说,昒云城一行,我不识路,可由你随行指路。你,愿否?”
夭华身形一晃,震惊得差点化回原型,发间那枝桃花“簌簌”抖个不停,良久才勉强平息下来。伸出只手虚指向自己:
“我,我?当然,我识路的,我,我……”
“夭华?”红月略有担忧。
“我愿意。”
这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了,直接切断了循环不止的“我”。随即又犹疑问:
“少主,那暴雪?”
“呃,少主您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只是想问问她那个眼瞎的拖累是不是也要来添乱……”
“没别的意思,真的。”
面纱之下,看不清夭华此时面色,唯见那妖冶的眉目,平添几分格格不入的慌乱和期盼,絮絮叨叨失了伦次的话语。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不暝竹内花草树木皆有灵性,眼下见留不住红月,都恹恹地退去,无意动静。
红月在一片静谧之中,将夭华的情绪看得明明白白,他郑重地抚了抚手中的盒子,道:
“暴雪自然留下掌事,我说过了。夭华无需担心。”
夭华顿时僵住了,发间桃花一并黯淡下来。
红月权当做没看见,就近找棵树靠着坐下,又把那方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膝上,环抱在怀里,好像抱住了全世界。
头懒懒地靠在树干上,长发披散,阖目,道:
“夭华先去收拾东西罢。我就在此静候,明日启程。”
眼看着是要大睡一觉了。红月所靠的树十分积极地抖着树叶,用形色各异的叶子将红月埋起来,生怕他冻着了。
旁边的树木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吞吞地向这里靠拢,不甘落后地贡献着自己的叶子。
夭华抿了抿唇,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更是惨白如纸,林子里幽暗的光线笼着他,莫名散发些阴森的意味。
对于红月的话,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动不动钉在原地,神情古怪地观望那越堆越高的一堆叶子,不时还要小心避开兴冲冲赶来地其他植株。
在某个瞬间,夭华骤然消失。仅在原地余有一瓣桃花,残剩芬芳。
翌日,夭华循留下的定踪花瓣过来,发现昨日尚且空旷的平地里凭白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各色植物。
无奈,夭华只能变回朵桃花,从树缝间挤过,顶着树木沙沙声中嫌他太胖不守规矩的责骂,到里头寻红少主。
没有。
空地里遍寻不见红月踪迹,乃至昨天离开时那堆树叶也不见了。
定神看去,惟见一条浑身带刺的藤蔓正和一棵老树僵持不下:
树像没觉察红月的失踪,“执意”要把树叶不要命一样往下抖,“哗哗”直响;藤蔓应该怕捂着了红月,执著地卷走每一片落下的叶子。
周围植物的枝叶一动不动,有茎的弯着茎,长树干的树干前倾,恰似实在闲的人类屏息凝神,看一场意义重大的热闹。
实在叫人疑心这些花草树木没修成人形没得眼睛到底在“看”什么。
打住——
这不重要。
不暝竹想是缺了传说中镇境的竹子,境内生灵,非但动物天天“决斗”“搞事情”,植物亦动辄“脑子抽风”。见多不怪。
重要的是,他家金贵的少主,红月呢?
夭华被挤在茂密的枝叶间,动弹不得,明丽的花瓣上隐约有黑气蒸腾而起。
他心说红月要是被这群不长脑子的玩意儿给埋了,他就把它们全部连根拔起,往九霄云外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