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长安城,夕阳西下,闷热的一天,终于过去,虽然仍没有风,但汗腻的感觉消散,人们都活泛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捣浆衣服,过了今夜,又是一个热天,任谁都得准备着。
安陆王府内,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比往日嘈杂吵闹了不少,但各个房内,却不见人影,甚至蛐蛐的叫声也没有。只有宅内高树上,偶尔传来几声“呱呱”的乌鸦叫声。
前府正厅,两排金盔金甲,挎刀执戟的军士,分列在各个出入口,金甲在油灯和火把照耀下,泛着金光,金光之中,有斑斑红色。庭前宽院,也由一排甲士把守。
“左卫大将军薛万钧奉诏诛逆,安陆王及其子嗣,一律处死,嫔妃有孕者,同死。余众免死”,正厅中央一个明盔亮甲,手持利剑的人,眼睛扫了扫厅内的人,旋又凝视厅外,大声喊到,喊话者正是左卫大将军薛万钧。
话声甫落,哭声四起,油灯和火把的黄焰开始摇曳不定,宽院外的乌鸦,“呱呱”的扑棱着翅膀飞走。
“慢着,口说奉旨,旨意何在?”,人群里,安陆王一声喝下,众人止住哭声,却仍忍不住抽泣,纷纷用衣袖拭泪。
“我就是旨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清形势,或许还可以留个全尸,这可是肺腑之言”,薛万钧缓缓说着,慢慢走到安陆王面前,打开一个匣子。
安陆王甫看一眼,便面色煞白,浑身战栗起来,手哆哆嗦嗦,不知是害怕还是悲怆,但见安陆王转身,对着王府一众人说到:“事已至此,岂忍独活,我先走一步,大家好自为之吧”。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昨日长安少年郎,今夜王府自长眠。初四的月亮,像一弯银弓,挂在咸阳树上,夜幕下的空气里逐渐弥漫着咸腥的味道,嗡嗡的苍蝇,三三两两,继而成群结队的,向正厅和宽院飞来,飞到那一具具躺着不动的人身上,嗡嗡作响。
“禀将军,安陆王及其子嗣,合有孕嫔妃,均已伏诛,请将军勘验”
“今晚的月色真美,可惜有这么多腌臜的苍蝇”,薛万钧没有回答,骂了一句,扫了眼人群,皱了一下眉头,“我听说安陆王一共有6个嫔妃,为何这厅里只有5个?”
人群一阵骚动,没人回答,薛万钧面色一凛,右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出长剑。
“禀将军,安陆王有一嫔妃杜氏,因犯了宫讳,得了痨病,已经被打入冷房一年有余了”,人群中,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缓缓说道。
“为何不带到正厅来?”,薛万钧怒道!!
“她得了痨病,没人敢去,将军要是不嫌,我可以前面带路”
“前面带路,引我前去”
男子带着薛万钧,步履匆匆地穿堂过廊,来到王府后院西北角一个独立的小院,院门破败不堪,院前的小路长满青草,高至膝盖,屋门紧关,屋内没有掌灯。行至屋前,男子驻足不前。
“将军,人就在里面,要不,先打个招呼,掌个灯再进?”
灯很快就来,薛万钧攥着门环,缓缓的推开木门,一股腐臭的味道混着土腥袭来,薛万钧略有犹豫,一脚踏进屋内,一张三条腿的木桌放在屋子中央,桌子上布满了灰尘,有几个放碗碟的地方,倒是灰尘略少。桌子后的床榻上,一毯紫面薄面被铺陈着,薄被下面,蜷缩着一个女子,面色惨白,穿着厚厚的衣裙,不住的咳嗽,嘴角隐隐有血,男子颔首示意,女子正是杜夫人。
薛万钧揉了揉鼻子,一挥手,三五个甲士涌进门来,掀开被子,撬开床底,半盏茶的功夫,即搜查完毕,没有所获,这屋子实在没有什么可搜的。
“夫人,我奉旨办事,多有得罪之处,只是,不知夫人嘴角怎么有血?”
“回将军话,我这是痨病复发,扰了将军,还请见谅”
“天气这么热,穿这么厚,不怕热风?”
“回将军,我这几日打摆子,托了侍女去请御医,不知为何至今未归”,杜夫人气息幽若,缓缓说道,“将军旁边这位大人,是程元婴程大人吗?”
“正是,夫人”,带路男子低手作揖应声。
“程大人,烦请帮我跟王爷传一声话,给我找个大夫吧,我不要御医了!大夫就行”,杜夫人剧烈咳嗽起来。
搜屋的甲士默默的退后了两步,薛万钧盯着杜夫人看了半天,左手拇指和食指搓个不停,屋子里没人说话,忽然静了下来,三个弹指的功夫,薛万钧挥了一下手,便转身离去,众人尾随鱼贯而出,屋子顿时空了下来,只留下咳咳不断的声音。
出了院门,薛万钧忽然回首,挡着程元婴,目光凛凛的盯着他的眼睛,程元婴顿步驻足,微一弯腰,起身之后,也盯着薛万钧。
“程元婴,你要是想做程婴,可知道程婴的结局?”
“将军此言差矣”,程元婴拱手说到,“我若想做程婴,那谁又是屠岸贾,是将军你,还是其他人?”
“你...,休要跟我词辩,谅你也不敢,当今天下大势,岂是一两个程婴就能扭转的!”
“将军,我不过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带你来这里,杜夫人就在院子里,拿不拿去,是你自己的事情”
“混账东西,这是天子家事,岂是我的事,我不过奉命行事罢了。”薛万钧骂道,“今晚事情已经完成,诸将随我回府禀奏,今晚的月色真美,可惜晦气!!”。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安陆王府。
子夜时分,闹腾了一晚上的安陆王府,慢慢的静了下来,前厅后院,早已空无一人,安陆王府共15人伏诛,尸首已被拉回去勘验,除陆夫人外,余下嫔妃,也一并押走。仆奴宾客,早已四散奔逃。偌大的王府,像一个寂静的鬼地,散发着咸腥的味道,透露着幽幽的绿光。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来到杜夫人院前,轻轻的扣动门环,三长两短,也不等屋里答话,就闪身进去。
透着微微的点点亮光,方才看清黑衣人面貌,原来是程元婴。
“程元婴见过夫人,孩子藏哪里了?”
“在我裙带之下,这孩子刚生下就遭此劫难,却竟然一声未哭,想来,老天不想让他死”,杜夫人慢慢挪动身子,从裙裾里面掏出一个襁褓。襁褓里,一个婴儿,面色红润,闭着眼睛,睡的正香。
“夫人,快把孩子给我,我想办法带出城,再晚些等他们回过神来,就晚了”
“元婴,王爷谋划一年,虽不能保住自己性命,却留下这一个独苗,你一定要照顾好这孩子。”
“夫人放心,为了王爷,我万死不辞!”
“你快带孩子走吧,我就躺在这里,追随王爷去了”
程元婴还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默默的接过孩子,朝着王妃鞠了一躬,便扭身出去。刚走两步,忽的又转身回来。
“夫人,我忘问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李去国,字克民”
“夫人,克民这字,怕是会有避讳的”
“哎,那就叫李去国,字思成,去国离乡,再也不要回来”,说罢,杜夫人看了襁褓一眼,默默的闭上眼睛。
程元婴再没停留,把襁褓系到自己的宽袍里,整了整衣冠,向杜夫人默默的鞠了一躬,大踏步走出屋门。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唯见林花落,乌啼送客闻,终于,安陆王府彻底的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