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才道当时错,都是错。】
生生浮世,多多纷扰,年少过去之后,故事都变成了传说,大街小巷的话本更新了一代又一代,终于到了今时今日,成了我们的故事。
陆安林看见进门来的萧恒,看他穿着一身水蓝,绣着回字纹,滚着金线祥云领,豪门显贵之气顿生,差点没笑出声来。“你这是……怎么想不开了?”闻言,陆安胥和陆安淮才堂堂正正的开始上下打量萧恒,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了不得三个人一起放声大笑。
萧恒满脸无奈,合上手中折扇指着陆安林,“还说别人带坏了你,就是你带坏了别人,还笑!”陆安林一看他,简直是止不住的笑,手中的茶都差点洒出来,萧恒自己也不客气,直接在她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潇洒的样子和身上的装束完全不同。
陆安林好不容易忍住笑,艰难忍着问他“最近也没什么特别的节日,姨奶奶干什么要给你做这一身耀眼夺目的衣服?难不成,要给你议亲了?”萧恒瞥了几眼陆安林,她一直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他,一张绝色容颜活色生香,但是就算好看,该开的玩笑还是开了,那该回的揶揄也是要回的。“什么议亲啊,就是因为没有议亲,才要穿成这样,祖母真是太着急了,说我年岁到了该娶妻了,这不,金秋节快到了,就给我做身衣服要带着我去各大王府转转。结果我一说今天要来东宫,干脆直接让我穿来让你看看。”
陆安林闻言笑而不语,只摇摇头不置可否,陆安胥和陆安淮却看着两人偷笑,看似心思全无的萧恒随意坐在一旁,眼神却闪烁不定,看见陆安林的反应时微不可察地暗淡了神色收敛了笑容。
“我带你们出去玩吧,西北大捷加上金秋节,我来的时候看着外面挺热闹的。”一听到可以出去玩,陆安淮和陆安胥的眼睛都亮了,齐刷刷看向萧恒,他笑着点点头仰着下巴一脸骄傲。于是两个人开始盯着陆安林,等着最后这道门点头答应。
陆安林听到西北大捷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面露冷色,看看这两双期待的眼睛,再回头看看意料之中的萧恒,无奈地叹口气,将紫砂茶杯放在桌子上,“你带她们去吧,我不想出去了。”萧恒顿了顿,眼里的光瞬间就黯然了许多,突然冷淡下来的场面让另外两人有些不知所措。陆安胥见状,沉默了片刻,握住陆安林的手。
“姐姐,你答应我的。”
答应我不再想,答应我不执念,答应我不自苦,答应我万事顺遂,永不悲戚。
金秋千岁千秋节,街头巷尾都是满眼的火红色灯笼,酒肆花楼都格外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主街上奔跑的孩童和欢笑着为妻子挑选首饰的丈夫,前线大胜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彰显着这一天每个帝都人的欢欣。
“安淮,你带着安胥跟好我和安儿,今天人多,千万别丢了,如果想去别的地方玩,回来的时候就到清图酒楼会合,记住了吗?”萧恒拉着陆安林,回身嘱咐着陆安淮,引得两个人笑嗔“为什么要让我带着七姐,为什么是你带着六姐?萧恒你也太偏心了。”陆安林顿了顿,看着萧恒牵着自己的手,想要抽出来却被萧恒攥得更紧,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只看见萧恒带笑的侧脸,好像手上暗暗用力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安儿要是跟你们一样疯,我也不管她了好不好。”话毕,萧恒再不多言,转身走进长街,没人看见他在转身之后笑容荡然无存,唯剩悲苦。都说人生的出场顺序很重要,可是有时候,就算抢得先机,也不一定能万事如意。萧恒自嘲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带着陆安林走开了。
陆安淮还是带着陆安胥跑去了附近的集市去挑东西买,陆安林不喜欢那样嘈杂的环境,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经让她有些局促,更何况是要和人人说话的闹市。萧恒知道她的性子,话不多说直接带她去了相对安静的河边,引流入城的护城河曲折过几个巷口到了皇城脚下,几座小桥跃然其上,几尾游鱼甩着浪花推着莲花灯飘下水流,岸边只有几个正在放花灯的姑娘,巧笑倩兮满目悦色。
萧恒买来一盏莲花灯递给陆安林,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极了父君生气起来的时候,不怒自威。陆安林这样想着,迟迟忘了接,看着她抬起又放下的手和从未抬起的头,萧恒忽然就没了力气再笑,从陆安林想要抽出手的那一刻开始,萧恒就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萧恒……”
“陆安林。”
时隔多年,再一次四目相接,目光与目光之间留存着幼时的温度,只是有些东西已然变质。陆安林看着萧恒的眼睛,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恒看着她的眼神就带着说不清的感情,还是说,是她不想知道,不肯承认,她不愿意去思考不愿意去接受这样的改变。所谓细水长流的感情,让她在当年被击败的热情似火之后变得那样惶恐,她害怕,害怕自己其实不配这样的安稳。
“陆安林,你还想嫁给秦赫,对吗?”
萧恒直接了当的发问,不带有一丝拖泥带水,好像只要陆安林回答了,萧恒就会再无留恋的转身离开,留她一人在原地无处可去。陆安林看着萧恒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呼吸乱的一塌糊涂,不止是因为萧恒这个问题让她的记忆匣子被打开,痛苦的回忆像江潮一样淹没了所有的理智,不止是因为萧恒这个问题让她感受到无尽的寒意和凡尘的压力,更是因为,陆安林忍着心里破土而出的委屈,因为萧恒第一次如此冷淡的叫她的全名。
“我不知道,想或不想,生于皇家又怎么能是我可以决定的。”陆安林低下头,她示弱了,在这许多年里,第一次示弱了。她不想哭的,只是面对这样的萧恒,就如同剥开了陆安林的一层保护壳,被掏空被暴露在众人面前的伤口,随着空气的流动,痛得她脑子一片混乱。
终于,萧恒还是认了输,他有什么时候不是先认输的那一个?他从来,都不想伤害陆安林,“对不起安儿,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对不起。”他放慢了速度,轻柔了语气,抬起手拍拍她的头,每次陆安林受了委屈挨了罚,他都是这样安慰她的。把她放在掌心去爱护,去照顾,哪怕她从来都没有许诺过他什么。只是这一次,萧恒心里想,他希望她可以来安慰他。安慰他漫长岁月里从未有过希望,安慰他得知消息后不能自已的害怕,安慰他面对所爱不可得的悲怆。
只可惜,她不会的。
陆安胥被陆安淮拉着在大街上东奔西跑,一会看看这家铺子的首饰,一会挑挑那家的布料,“七姐你快看!这是不是前几天很流行的那个点染云麓芙蓉花布?”掌柜一看是两个装束富贵的小姐,赶忙迎上来招待,“两位小姐,这可是最近皇城里的夫人娘娘都喜欢的花色,就连一向以清淡色为主的云轩帝姬都夸赞过的!”
圆乎乎的掌柜笑得满脸堆花,竖起大拇指夸耀着他的布料,殊不知吹牛太过在两位帝姬面前出了洋相,陆安胥笑而不语,倒是陆安淮不忿,“你怎么知道云轩帝姬夸过的?宫里办事一向是有规矩的,主子不喜欢这种艳丽的颜色,就不会送过去,怎么会有云轩帝姬夸赞这一说?你这老板做生意也太不实诚了。”
周围的人这么一听,纷纷侧目,陆安胥拉了拉陆安淮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太过招摇以免暴露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陆安淮也知道自己言行有失,放下手中的布匹拉着陆安胥就要离开。掌柜被砸了生意,自然是不乐意,呼喝身边人把她们拦下,“就算是我王有为夸大其词,你们两个小姑娘也太不懂规矩,扰了我的生意还想跑?”
“老板,你可看清楚了她们是谁,随便拦人,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别说生意了,你连人都不一定能做得了。”
门外传来一个男声,低沉有力,陆安胥听来很是熟悉。人未到,声先到,话音落下,人才从门外缓缓而至,是两个男子。见人面,陆安胥心中震动,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了。
大司马家的两位公子,何泌和何逸。当初也是一起在六杏馆修学过的,只不过他们年纪稍大,提前就修学完成回到家中进修,大司马学识渊博,教出来的孩子也是满腹诗书。何泌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就被起用为侍郎,其弟何逸虽在家赋闲,却也是名士中排上榜首的几位之一。
陆安胥年少时也和陆安林一样在六杏馆学习,与两位公子相识甚早,之后虽然各自在私下修学,见面的机会没有之前那么多,但是何逸与萧恒和陆安默交好,何泌又是陆安默的谋臣,两个人时常出入东宫也是有的。陆安胥看着何逸,两人颔首,相视一笑。
老板不认得两位帝姬,却是认得这两位公子,毕竟市井之人与皇城中人并无接触,而这两位的相貌可是日日会在街上出现。“不知两位公子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何泌上前当在陆安胥和陆安淮前面,讽刺一笑,“老板客气了,也别的事情,只是与朋友走失了,前来寻找而已。”老板卑躬屈膝的样子与刚刚大相径庭,陆安淮不禁啐了一口“欺软怕硬的家伙。”何泌挡了她一下,看着老板弯下的腰,“也怪不得老板不认识,您是卖布料的,若是个卖玉器的,怕是就不会忽视这两块玉了。”
闻言,老板心中多少有了点感觉,却不敢认定,只能颤颤巍巍的抬头看向陆安胥和陆安淮的腰间,两块玉珏赫然映入眼帘。就算再不懂玉,看见那块和田羊脂玉和紫玉,加上她们和何家两兄弟交好,老板瞬间就清醒了。着急忙慌的跪下磕头,“殿下,两位殿下,草民,草民不是故意的啊,小的不知两位殿下大驾光临,多有得罪。”
陆安淮还愤愤不平地想要给老板一点教训,只是陆安林看周围的人太多,不想旁生枝节,更何况,陆安胥看了看这并不大的店面和柜台后面露出一个小脑袋瑟缩的孩子,拉住了陆安淮。“罢了,既然已经解决了就不要多此一举了,老板以后记住老实本分,不要再夸夸其谈就够了。走吧。”陆安胥的性子有些随了陆安林的静,每日都待在一起,总是沾染了些。陆安淮无奈地放弃了惩罚的心思,跟着陆安胥走出去。
何家兄弟跟着两位殿下走在长街上,本打算送她们去寻萧恒和陆安林,但是奈何主街上人太多,根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陆安胥想起来萧恒的嘱咐,“萧恒说在清图酒楼会合,那就去哪等吧,好过这样漫无目的的找。”她转身看着何泌和何逸,明亮的眸子里映着街市上无数的灯火,跳跃着柔软和飞扬。何泌点点头,“这样也好,外面也的确没那么安全。”许是今夜的灯火太晃眼,又或是西北大捷让人开心的失了头脑,何逸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刚好我们约了伯素在清图,那不如一起吧。”
主君屈尊与臣子一起厮混不合礼数,何逸此言一出就让何泌皱了眉头,何逸自知失言,只是陆安淮听到平阳侯的名字就按捺不住要去玩,出尔反尔更不合风度,何家兄弟只能带着陆安胥和陆安淮到酒楼雅座。上去之前,陆安淮还专门吩咐小厮“等下见到祁连二公子,告诉他楼上雅座。”
白伯素本就因为得了消息急着找人商量,两个人又迟到许久,等得焦急。好不容易等到了,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意外的人,白伯素看着面前叽叽喳喳的陆安淮和正襟危坐不知所措的陆安胥,不禁扶额。“何逸,是你吧。”何逸无奈地看向他,只能用眼神表达歉意,白伯素叹了口气,张牙舞爪的抓狂了许久,才直起身子正色道“听着,今天这件事,无论是你们谁,知道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在座除白伯素之外的四个人皆是一愣,心里马上沉了一块石头,紧张顺着心脏向上传送。陆安胥小声地问了一句“关于,关于谁的?”白伯素摇摇头,示意她不要着急,又好像是示意她不要多言,陆安胥噤了声,沉默着低下头,她好像猜到了。
“我今日,收到了秦赫的书信。”白伯素瞟着陆安淮和陆安胥的神情,果不其然,两个人皆是一愣,紧接着惶恐不安涌上眉头,担忧丝丝绕绕缠着眼波。“秦赫说,前线大捷,帝君赏赐了不少东西,他们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但是苏媞受伤了,可能路上会耽误些时日。”对于秦赫,对于苏媞,这里的这些人都很熟悉,谁又不是当年的那些人了呢?陆安胥松了口气,为她松了口气。好在不是什么特别差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多少了释然了很多,这点消息对她来说还算不得什么特别差的消息。
“秦赫说,他在战时拦截下一封寄给犬戎国国主的书信,来自,耶风汝。”
也许其他人不知道犬戎国和西陵国之间那些冤孽,和他们与奕朝之间的孽债,但是何泌知道。身为太子谋臣,何泌自从二十岁起就开始了他的仕途,纠缠在这复杂的各种关系里,保持清醒出谋划策就是何泌的任务。因此,当他听到犬戎国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直到还有耶风汝的出现,何泌更是阴沉。“这件事还不能公之于众,所以秦赫写回的奏章中并没有提到。我想着也是,我们先商量提防着,还不能闹得朝野上下人心动荡。”
何泌点点头,把白伯素拿出来的书信折好收进袖袋,“做得好,我先和太子殿下商量一下,等到过几日大家再坐到一起讨论该如何应对。”他起身拱手告辞,几人也没留下他,知道这件事的紧迫性,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何泌走后,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沉寂,陆安胥和何逸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都有些局促,陆安淮看这场面也不敢多言。而白伯素,白伯素心里正翻江倒海。
还有一个消息,白伯素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虽然对于她们两个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那个丫头,这个消息足够她崩溃一阵子了。白伯素一脸纠结被陆安淮抓了个正着,两个人从小一起厮混着长大,对这个神情,陆安淮再熟悉不过了。“师父,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要说的?”白伯素闻言猛地抬头,内心一万个不情愿的看着陆安淮八卦的双眼,他心里念叨着,这个傻姑娘估计等下就要后悔自己多嘴了。只是话都说出来了,白伯素无论怎样推脱都显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只好沉着声音,“秦赫信上还说……这次回来之后,他要向帝君请旨,由天家赐婚,他与,苏媞。”
门内,哑然无声,门外,陆安林刚买的瓷瓶碎了。
有些人,宁愿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去飞蛾扑火,去温暖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温暖的心,有些人,守着年少的执念,看不到身边的人。这些事,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谁对谁错,只知道当下碎了一地的月华,再也拼不回曾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