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花园里俩人分开,苏红袖见许还乡进去炼器阁,回身吩咐道:“抬上箱子,下山。”早已等候许久的苏家部曲依言行事。
一位青衣长衫的老者上前来笑眯眯地说道:“丫头,这就是家主看上的人?”
苏红袖闻言点头道:“穆叔猜得没错,就是他。”
穆叔道:“小伙子是个狠人呐!”
苏红袖娇嗔:“穆叔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他年少轻狂,瞎说的。”
抬箱子的队伍走在前面,苏红袖与穆叔跟在后面,边走边谈,穆叔摇摇头道:“老头子身负安全护卫的责任,自然注意得远一些。这光天化日之下,出得他口,入得我耳,怎么能是偷听。”
穆叔是苏家供奉多年的老人,以炼气九层修为的神识,若是有心注意听到许还乡那句话不是难事,苏红袖叹口气问道:“穆叔觉得他不是妄言?”
“整个浮丘宗范围内上点年纪的老头子谁不知道,他师父陈朱当年是出了名的陈疯子,打起来完全不要命,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个徒弟要是学到八分脾气,那就不是妄言。”
苏红袖想起那个喜欢喝酒,经常哈哈大笑的陈世伯,更加好奇地问道:“穆叔讲讲你知道的事。”
穆叔见她有兴趣,就多说了几句:“这些事我也是以前听家主说的,你知道我们炼气期呼吸吐纳灵气融入气血成为灵力运转于十二正经内,十二经脉齐开便是炼气大圆满。有门内修功法叫《别道奇行》,它可以在炼气期就同修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但是这门功法特别霸道,只有少数体修扛得住。当年陈朱把神霄宗顾庭打成残废,就是强行打开奇经八脉,虽然赢了,也留下不小的后患,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也是世伯厉害,他就会胡吹大气。穆叔你不知道,爹爹以前教他画符,他墨迹三天三夜也没画出一张最低级的火符,笨死了。”苏红袖还是有些不服气。
穆叔笑了两声,道:“体修是力士,这些术法神通不急着学。”
天上太阳开始西坠,云氤霞光渲染人间万物,整个山林呈现一种深沉浑厚的暖色调。苏红袖见前面家族部曲抬着箱子走在崎岖曲折的山道上,一路往下,蜿蜒着,延伸着,恍惚之中,光阴倒转,记忆里的画面又浮上心头……
那年红袖十三岁,还是个扎着垂鬟分肖髻的小丫头,因为要跟着苏诠去苍梧城本家祭祖,便向四师姐请假早早的下山,当她蹦跳着跨进自家大门时,就见着前院里爹爹与一个胖小子说话。
红袖快步上前拉住苏诠衣角,撒娇地问道:“爹,这小胖子是谁啊?”
苏诠笑着摸了摸红袖头上的发鬟道:“这是你陈世伯的弟子,叫许还乡,明日与我们一同上路。”
那时候的许还乡个子比红袖要矮上一个头,小圆脸肉嘟嘟的,红袖高兴地说道:“小胖子,叫师姐。”
许还乡有模有样地抱拳行礼,“师姐。”
红袖顿时觉得好生无趣,明明年纪不大,却同山上师兄们一般老气横秋的。
云岭仙舟如一支利箭穿梭在茫茫群山的上空,红袖与许还乡整日闷在隔间里,云舟上的日子更加无趣。
爹爹忙着应酬结交云舟上各家商队领事,说是谈生意,却是一群人聚在外面大堂喝酒吃肉,粗声大笑,特别吵闹。
最让红袖别扭的是还有女人的声音,娇声媚笑讲着一些荤话,引得男人们哈哈大笑。声音穿过木门进到隔间里,红袖忍不住啐道:“不知羞耻。”
又瞧见对面的小胖子躺在夹板上休息,红袖喊道:“小胖子,起来陪我说会话。”
许还乡不答。
红袖加重语气,带上点威胁,“再不起来,我用火符烧你。”
许还乡这才有了回应,眯着眼不满地嘟囔道:“小丫头片子,不睡觉,想做什么?”
实在无聊得紧,红袖决定不计较他称呼上的冒犯,问道:“小胖子,你去苍梧城做什么?”
“回家。”
“你是苍梧城里的人?”
“不是,我家在苍梧城外的农庄里。”
“那你现在是炼气几层啦?”
“炼气四层。”
“吹牛,我都只有炼气四层,你一个泥腿子出身,哪来那么多灵石给你修炼至四层境界。”
……两人说着话,红袖不时膈应他几句,然后自己忍不住轻笑。
突然云舟一阵晃动,外面有惊叫声,红袖心里跟着惊慌,许还乡也扑地一下跳起来。
隔间木门被拉开,苏诠冲进来把红袖拉到许还乡身边,大声道:“云舟遭到伏击马上降落,丫头跟紧你许师弟呆在这里,千万别离开他半步,爹爹会来找你们。”
苏诠说完话又立马冲出去,敞开的木门外许多人着急忙慌地跑来跑去,混乱不堪,还有人高声大叫:“御敌,快来人御敌……”
红袖哭着要出去找爹爹,被许还乡一把拉回来吼道:“你爹是筑基修士,外面危险自有他们大人应付,你出去捣什么乱?”
红袖眼睛里噙着泪,死劲抓住许还乡胳膊道:“那我们怎么办?”
许还乡关上木门道:“现在张开气盾。”
红袖心里慌乱,但见许还乡不急不慌镇定自若,便听话地捏过手势,一道虹光气盾缓缓从身体张开像个圆球将她包裹在中间。
许还乡退后一步也张开气盾,又从怀里拿出灵石袋,双手一拍,将灵石袋打碎,一股庞大的灵气将气盾涨大至整个隔间,把红袖的小圆球包裹在里面。
云舟开始斜角下坠伴随剧烈晃动,一阵失衡昏厥的感觉中,红袖脑海里只记得许还乡的声音,“不要怕,闭上眼睛维持气盾就没事。”
…………
红袖是被腿上疼痛惊醒来的,睁开眼就见得面前一个妇人在自己腿上摸索什么,她撑着虚弱的身体大叫一声推开妇人,“啊,你做什么?”
妇人没留神一个屁股蹲往后摔倒,又大声说着话爬起来:“姑娘别动,别动,我在给你腿上清理伤口。”
红袖喘着气仰起前身看向自己左小腿处,长裙上大片血迹中间被划开一道口子,血肉模糊中一条横切伤口。
她忍着疼看向周围,地上一个圆钵盛着水,两个小白瓷瓶。这里好像是一间废弃屋子,门窗破损布满蛛网,外面还有雷雨声,闪电的光亮穿过窗扇进到屋子里,映出身后一座灰泥人像,阴森森的。
红袖又看向身旁有些姿色的年轻妇人,急忙问道:“我爹在哪?许还乡呢?”
妇人起身打开半扇门,安慰道:“姑娘别急,小郎君就在外面,你看。”
顺着妇人手指方向,红袖见着外面瓢泼大雨里,不少人躲在几棵粗壮大树下挡雨,许还乡也在那,还朝这边挥手。红袖终于舒口气,放下手中的灵符,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水壶,一张手帕,几个小瓶罐,对妇人说道:“关上门,把你那些脏东西扔远点,用水壶里的水给我清理伤口。”
伤口很浅,应该是被利器划过表面皮肉,幸好没伤到筋骨,红袖一边忍着疼,一边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妇人帮她脱下鞋袜,又缓缓将长裙、长裤掀起至膝盖处,回道:“仙舟在山上滑落,小郎君抱着姑娘上了这山顶破庙,一些还活着的也跟上来了。”
红袖闻言抓住妇人右手腕,三指切脉,在妇人不解的目光中,冷笑道:“你一个普通妇人,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是怎么在云舟坠落中活下来的?”
这会儿妇人变得有些悲恸,她嗫嚅道:“我是被我男人救下的,他死了。”
红袖仔细瞧着妇人眼睛道:“你相公因为救你丢了性命,你怎么一滴眼泪珠也挤不出来?”
“他不是我相公,我相公在虞国涂郡,我是被他掳走的,其实心里一直恨他,巴不得他早点死。”妇人突然很激动,“姑娘,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荒山野岭被野兽撕咬,小郎君答应我,只要照顾好姑娘,你们走的时候会带上我。”
红袖眉头一皱,道:“继续。”
妇人用水壶里的水打湿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血迹,肌肤带动血肉,红袖嘴里一直嘶嘶吸气。
屋子外的风雨好像变小了,一些嘈杂大叫的声音传进来,“笑话,这么多人被一个小娃娃吓破胆,老子偏要进庙里休息,能奈我何?”
妇人手一抖,红袖斥道:“慌什么?”
又重新拿起几张灵符捏在手里,目光幽幽盯着大门处。红袖心里也紧张,爹爹让自己跟着许还乡显然很信任他,可外面都是在云舟坠落中活下来的修士,必然是有些手段在身的,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得了。
砰地一下术法爆裂的声音,红袖心里一跳,好在跟着几道声响过后,外面只剩下许还乡的声音,“我没抢你们就不错了,别找死。”
屋子里,妇人捂住胸口高兴地说道:“小郎君真厉害,那么小个人却能打赢这些粗汉子。姑娘你不知道,仙舟坠地后,大家都在扒死人身上财物,小郎君揍趴几个之后,他们就老实多了,小郎君自个儿把仙舟搜刮了个底朝天。”
红袖听罢好笑又好气,这人怎么这么贪财,忽然又想起坠落时他护住自己,想着他的话,心里生起一丝暖意。那种微妙的情绪,就好像冰冷的黑暗里,有一线温暖的光照射进来。
清理干净伤口,涂抹上粉末状白药,又拿出一套中衣,撕扯下一截袖子用来包扎。在妇人的帮助下做完这一切,红袖试着自己站起来,左腿几乎用不上力,只好由妇人搀扶着走到门口。
拉开门,外面大雨已经完全停了,虽然还是阴沉昏暗的天色,但浓厚的乌云翻滚逐渐散去。能在高空伏击云岭仙舟,贼人也不是简单之辈,不知道爹爹现在如何?
红袖又抬头看向破庙门上匾额,脏兮兮的,依稀可见三个字:积香寺。
“裙子上全是血迹,你出门没带换洗衣服?”许还乡上前来问道。
虽然有门窗隔绝视线,可外面围着这么多人,她一个女儿家怎么好意思在里面换衣服?红袖白了他一眼,懒得回答这么白痴的问题。
许还乡好像又明白过来,叹道:“女的就是麻烦。”
红袖气鼓鼓地瞪着他,道:“咱们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万一贼人追上来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这里荒山野岭的也不知道路,乱跑只会闯进妖兽窝,等你爹他们打败贼人自然会找过来。如果你爹有什么不测,那就没办法了,你是小姑娘,或许还能被贼人抓回去养着暖床。我就惨了,肯定小命呜呼。”许还乡捂住自己的小圆脸用力揉捏。
红袖怒道:“不准胡说,爹爹肯定没事的。”
“但愿罢。”
许还乡转身招呼外面的人,将受伤严重的抬到小庙里面,其他人就各自在外面准备过夜的地方,云舟上的高阶修士如果回不来,大家就要在这住一晚,屋子很小,可住不下太多人。
红袖就在门口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画面很奇怪,一群大人在一个小孩指挥下来来回回做事。可当红袖的目光落到许还乡身上,似乎一切又应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