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侍女清理一翻场地,众人继续喝酒,并无太过在意发生的事情。
陆姑娘躲在屏风后,房梁倒挂的灯架上琉璃灯盏放出宫灯光线,将她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如影子戏一般,可见其正上下收拾整理装束仪容。
片刻后来到外间,盈盈一拜,没有抬头,轻声道:“多谢贵客出手相救。”弄皱的衣裳可以抚平,散开的发髻又重新扎上,脸上哭花的妆容这会子却没办法。
许还乡自当她是不好意思,笑着道:“我不懂音律,不过陆姑娘的琴音好听,好听便是弹得好,教人欺负去,便太可惜了。”
众人一阵轻笑。
许还乡又道:“若是麻烦没处理得彻底,陆姑娘上演武峰找我,我叫许还乡。”说完便叫她下去休息,不用弹了。
酒宴继续喝下去,整个宴席开场便一直忙着和身旁女修说悄悄话的宁小泉,却突然站起身大声叫道:“不对,这里是相聚楼,这公子哥跑来耍酒疯竟然没人管他,楼里的管事呢?”
众人对这货实在无语,这会子后知后觉才想起事来。
怀楼夹过一块肉堵上他的嘴,道:“好好吃你的肉。”
宁小泉旁边的女修姓李,娇小玲珑,挺害羞一姑娘,此刻恨不得把头低到桌子底下,伸手偷偷拽住宁小泉袖口往下拉。
宁小泉几口吞下肉,偏头对着女修道:“李茵师妹,你扯我衣服干什么?”
徐宁见状,对着宁小泉笑道:“你不是一直喜欢玉泉峰虞师姐?才第一次见面就对李师妹上心了?”
宁小泉嘿嘿一笑,回道:“徐师兄这你就不懂了,虞师姐不过是一个念想,看得见又摸不着,哪能当真。”
怀楼笑道:“你不傻嘛。”众人一哄而起对着宁小泉打趣,拿他以前的糗事对李茵说,急得他胡言乱语哇哇大叫。
这边徐宁却沉默一阵,念想、当真,几个词萦绕在心头,想着难以厘清的恩怨过往,那些艰难与痛楚,不知该是放弃还是坚持下去。
喝到最后,李元,徐宁,宁小泉醉得不省人事,其他两个也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许还乡还有五分清醒,主要是酒的度数对他而言不算太高,在侍女指引下,将他们一个个扛着扔到隔壁的房间。
回到大厅时,只有几个女婢在收拾桌子。许还乡搬一张椅子来到外面露台吹风,此刻已是深夜,一轮孤月悬挂天上,肆意挥洒月华普照大地,给灯火辉煌的桃花庄披上一层银色的光辉。楼上楼下都传来声音,男人高谈阔论,女子低吟浅唱,热热闹闹的;那稍远些的赌楼里还有呼喊叫骂,气势十足。虽然只是无边夜色笼罩下的一处小地方,但桃花庄的气氛完全不输凡人俗世间歌舞升平的盛世光景。
“许师弟真是好酒量。”
许还乡没有回头,闻声应道:“胡师姐还没去休息。”女修也喝了不少,不过都没醉。
面前突兀出现一个茶盏,还有胡蔓的声音,“解酒茶”。
许还乡的目光被茶盏下手臂上袖口微缩而露出的那一截手腕给吸引过去,肌肤细腻,洁白如玉,与男子粗糙的皮肤大不一样。按说女子的手并无稀奇,可是平时常常隐藏在衣衫袖袍下的部分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挺吸引目光的。
“咳”,许还乡假意咳嗽一声,接过茶喝上一口,回道:“谢谢。”
月亮躲入云层,露台上暗了一暗,胡蔓的身影立在一旁,丝罗衣襟在吹来的晚风里飘动,轻薄纱裙随风起舞。她轻声道:“程姐姐去打听过了,那纨绔不过是个小家族的二世祖,倚仗家族与相聚楼生意往来,有些任性妄为罢了。”
许还乡道:“不妨事。”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子,清冷的月光下,沉静冷淡,与这喧闹之地格格不入。
似乎感受到许还乡的目光,胡蔓没有回头,继续盯着前方楼阁屋檐下的大灯笼,问道:“莺歌燕舞,纸醉金迷,人世繁华就在于此,许师弟喜欢吗?”
许还乡看向前方,简单地回道:“比山上有趣多了。”
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胡蔓道:“许师弟不像十六岁的少年郎呢。”
不像吗,许还乡无从回答,他在师父师叔面前总能很自然的表现出年轻人的稚气;在师兄弟同门之间又相当随意洒脱,不会显得超出同龄人的心境。就这一顿饭的功夫,这女人能看出什么来,或许只是随意一说?
他想了想,还是答道:“也许人都是有多种面孔的罢。”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接着说道:“先前胡师姐只说了女子,没说男人该如何处理找上门的麻烦。”
胡蔓鼻息颤动,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很快便隐去,回道:“我不是男人,自然不懂男人的想法。那样回答,只是想激起师弟的恻隐之心,帮上一帮。说起来,还要多谢师弟。”
许还乡尴尬一笑,“师姐客气了。”
“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
“什么?”
胡蔓忽然俯身看向许还乡,她双目流转光亮,喝酒后容颜艳丽润泽,朱唇轻启,带着一丝酒香,“男人若有本事,就像这黑夜里的灯火,既能招来麻烦,也会吸引女子的目光,让人忍不住往上凑。”
稍微隔得近了些,她的声音轻柔旖旎,说话呼出的气吹到许还乡耳边,那轻微的触觉迅速地传遍全身。
许还乡立马遭受不住,端起手上的茶一口闷干,心里嘀咕道:大爷的,劳资被调戏了。
…………
相聚楼后方,靠近庄园围墙的地方有一排低矮房屋,是楼里给艺伶安排的住所。此刻大部分艺伶都在前楼伺候正忙,只有一间屋子的雕花窗桕上射出斑斑点点微弱的烛光。
屋里,陆婉坐于梳妆台边,一张琴盒立在边角,沐浴过后一头青丝湿漉漉地披散开来。她拿过木梳,对着铜镜里的模样轻轻梳理,心头思忖今晚的遭遇。
想到凶险处,她抬起右手臂拉开袖袍露出手腕,垂首一看,白皙的肌肤上一道淤青痕迹,那会儿屏风要砸到木琴,一时心急冲上去,不注意就把手给弄伤了。
风从窗台细缝里窜进来吹得烛火忽左忽右跳动,将她的眼神吸引过去,随风飘摇的小火苗似乎勾起某些埋藏的回忆,使她怔怔出神地盯着。
及至一阵敲门声将她惊醒,回神问道:“谁?”
“是我。”
最熟悉不过的女子声音,陆婉一下子起身开门。外面漆黑一片,借着屋子里昏暗的烛火,映照出门外立着的俏丽身影。
陆婉招呼道:“进来吧。”又回身从梳妆台下摸出几支黄白蜡烛一一点上,屋子里立时明亮起来。
狭小的屋子内,几许烛火肆意燃烧,两人相顾无言,陆婉开口打破沉默:“今天是你安排的吗?”
先前太过晦暗不明,原来敲门女子手上还提有一个小木桶。她没有直接回应陆婉的话,而是将木桶打开,小三层的隔层里冒出一股热气,拿出三个碟子置于梳妆台上,说道:“让厨房留下的,先吃吧。”
陆婉看着那几碟菜式,上品的妖兽肉施以灵厨秘法熬制,是每日弹琴伺候的客人们桌上才有的佳肴。不由得心头生出一股难言的郁气,话语中带上些许怒火,“我问你是不是你把那纨绔引过去的?”
女子收了木桶,若无其事地坐在陆婉床榻上,觉着不够软,掀过床榻里间叠得整齐的牡丹花绣薄被,直接坐上去,轻声回道:“是我。”火光照得明细,一双带媚的眼睛幽幽地盯着陆婉,却是胡蔓。
陆婉一阵气闷,死丫头每次都是这样,胆大妄为,想装成更加严厉的模样骂她几句,又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毫无威严,只得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果然迎来胡蔓无情地嘲笑:“不用我管,若我不管,你要被这王家纨绔纠缠到什么时候?每次遇到事情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一长串恨铁不成钢的话语源源不断的从她嘴里吐出来。
陆婉立在那,像一个犯错后被长辈训斥的小女孩,两手相交做着一些不服气的小动作,一会儿抬头瞪向胡蔓;一会儿又避过脸,假装看梳妆台上的菜碟。明明自己才是做姐姐的那个,为什么会提不起一丝勇气反驳?是什么时候习惯在她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几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陆婉一声大叫,似乎要将积压爆棚的郁气全部释放出来,“要不是你我会这样?”
然而瞬间的情绪宣泄过后脑海里一片空白,本能的捂上嘴,又立马想着补救,急忙说道:“我,我说错了,不是这个意思……”眼泪止不住跟着往下掉。
胡蔓低头沉默,不一会儿,她站起来往门口走上几步,背对着陆婉低声道:“是我抢了你的上山资格,一定百倍千倍补偿还你。”
风从敞开的大门外吹进来,灭了所有烛火,屋子里一片漆黑,只余下偶尔几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