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许久，连晟和章鹳便匆匆赶来。二人进了内殿，见萧淮一脸阴鸷，面面相觑。这么大晚上的，召他二人前来，必然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章鹳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局面，“不知王上深夜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萧淮眯着眼睛，眼神中带着决然的冰霜寒意，“连老将军旧疾复发，现在已经不能自由行动，甚至还神志不清。”
连晟和章鹳互相瞧了一眼，只是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重大，叫他二人愕然。一时半会儿的，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皆哽在喉中。
连晟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常态。但是眼神之中，还是能看到几分躲闪，几分惊愕，几分心痛。他双手抱拳，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低沉的流水一般流淌，“如此一来，便没有主帅了。微臣在此，斗胆问一问王上，可有替代连主帅的意中人选？”
萧淮摇摇头，无力的喟叹了一声，“朕暂时还没有想到，谁可以替代连老将军？！故而今天晚上将你们两个召来，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情。如今，连老将军忽然病倒，前方军队纪律一路涣散。长此以往下去自然不行，主帅必须在这几日就选好，并且要能够被士兵们信服。”
章鹳点点头，下意识捋了捋他鹤白一般的胡须，皱着声音说道:“这件事情确实迫在眉睫。但是，萧熠这几年，一直将军队的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王上也是不久才拿到了云符，几个将军虽然居功甚伟，但是，却是萧熠乱党其中，此番一战，自然是留他们不得。绝对不能够用他们。”
“是的……正因为如此，朕才觉得苦恼。想问问两位爱卿的意见。”
连晟道:“王上，微臣能够斗胆问一问，柳意疏和柳丞相他们两个知道这件事情吗？”
“传话的士兵刚才才到。他们两个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此事也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指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至于柳意疏，朕早就将他派往翊城，现在正在路上呢。一时半会儿，也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柳意疏不在，柳老狐狸就算想做什么，也少了一个能够施力的帮手。”
章鹳皱着眉头，他脸上满是皱纹，额头上沟壑纵横，挤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精明的眼睛不时的瞟一瞟连晟，却又沉吟片刻，不怎的说话。
连晟自然也注意到章鹳目光总是在他身上多做停留，他心下觉得奇怪，仔细思索一番，也大概摸出了点苗头。想到这里，他忽然心里一横，便开口对着萧淮说道:“王上，微臣毛遂自荐。甘愿代替家父，前往究阳。”言至于此，他猛然往地上跪下，行起了标准的请命姿态。
萧淮目光短暂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是寻了一圈。他又摇摇头，亲口否决道:“你不可以。”
“微臣自十五岁起，就一直跟着家父走南闯北，浴血沙场。这些事情见得多了，经验自然也算丰富。比起旁人，王上应该要更相信微臣才是。”
萧淮还是轻轻的，摇着头不肯看他，“不，你不可以。谁都可以，但你不行。”
“为何？”此事迫在眉睫，连晟心中焦急如焚，以至于一时情绪有些失控，竟将声音提高了几分。
章鹳心中猛然一震，下意识的就抬眼看萧淮的反应。却只见到萧淮依旧低着头，还是不愿多说什么的样子。
殿内忽然有些沉寂。
屋内烛火摇曳，倒影在他们三人脸上，却并未让人觉得火光温暖，反倒是由于在后半夜烛火愈发暗了，更衬得他们心里头寒着。
说实在的话，没有一个人敢十分确信祁渊这次一举进攻一定会遭到失败。
祁渊和大煊一样，都是泱泱大国。
但是他们彼此都走过弯路，祁渊执着于与朔岳国的战争，劳民伤财。而在大煊，确实内斗不断，朝廷政治结构混乱。
两者，都在同一段时间挣扎于下坡之路。
他们的国力是相当的。
这也是为什么，楚椮则明明知道祁渊已背数年战争，却还愿意背水一战。因为他觉得，有了萧熠这个叛徒，他就能赌得起这场仗。
每个人都抓着对方显而易见的弱点，却又同时被对方抓着弱点。
如果此次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代替连老将军的位置，究阳一旦被破，粮草运送之路被截，大煊早晚一天会变得杯水车薪。
萧淮蓦然抬首。连晟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见过许多情感。他的眼睛可以表达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连晟见过弱小怯弱的萧淮，又见过明朗的萧淮。那是整个都城之中，最能让他觉得鲜衣怒马的少年了。他还见过仿若一潭死水的萧淮，他的笑容玩世不恭，好似对什么都缺然不甚在意。还有那时鸿门宴上，志得意满，全身心都松懈的萧淮。
他与萧淮幼年相识，却从来没见过萧淮如同现在这般。他的眼神，很脆弱……仿佛有什么他珍视的东西，即刻就要被毁灭似的。
连晟颤着嗓子，“王上……”
萧淮道:“朕知道，眼下派你前去究阳，或许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你自幼就跟着连老将军在沙场之上厮杀，你熟知军中严纪，他们也都晓得你。假如，让你当主帅的话，确实比旁人再合适不过了。”说到这里，萧淮忽然顿了顿。他的目光向远方望去，眼神飘远空洞。
连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他此刻正是盯着那盏青铜莲花的烛台望的出神。
萧淮自顾自说道:“罢了，连晟。你去吧！活着回来就是。”
连晟听闻此言，满脸的不可置信。他在想，刚才的一切是不是他的错觉？！
萧淮自打从朔岳回来，就仿若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还以为，萧淮早就忘记了从前在将军府的日子。
原来他没忘。
只是因为，他必须要成长。若想成长，必须要割舍些什么才是。他在朔岳当质子那些年，必然是不可能在如同从前那般心思清澈的人了。
可是他刚才，连晟又好像重新看见了都城之中笑容最明亮耀眼的少年。
连晟只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万般的勇气。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喜悦渐渐染上眉梢，“微臣定当不辱王上圣命，一定将贼人逮捕归来，将他丢在王上面前。”
萧淮摆摆手，不甚在意，“你自己……注意安全为好。”说罢，他将目光移到章鹳身上，又重新看了一眼连晟。“你的姑娘在等着你，你要让她等的到你才是。”
连晟心里一紧，拳头下意识的就握紧，然后又松开了。这次他只是点点头，却没再回应些什么。
萧淮将手一挥，“你们下去吧。明日一早，你便出发前去究阳。”
章鹳却是不肯移步，“王上，假如连将军去往究阳的话，禁军统领由谁担任？如若连将军前去，柳意疏身为禁军副统领又前往翊城，那么这座皇城将无人可守。”
萧淮抬了抬眼，“那便就是你了。除了你，朕也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你掌管水鉴司，又要身兼统领，确实分身乏术。”
章鹳道:“如果王上足够信任微臣，微臣便可担此一职。水鉴司的存在，终究不如皇城重要。如若无人守卫皇城，保护王上，那么要着水鉴司又有何用？！”
萧淮这时候默然笑了。他拍了拍章鹳的肩膀，“当年落魄之时，朕倒是没看错人啊！”
“微臣当时只想明哲保身，不愿参与这世事洪流。但既然现在参与了，就要尽己所能才是。”
“不过，水鉴司倒是没有必要取消。水鉴司作为历代君王的秘密情报机构，现在就是散了，实在可惜。自然还是要留。这样吧，你且还是你的章主司，维持原职不变。朕记得你的大徒弟周渐笙为人倒是谨慎，禁军统领一职便由他来暂代吧。”
“这……”章鹳犹疑的颤抖着手，“只怕周渐笙无法胜任。”
“朕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放心吧！你调教出来的人，朕觉得可以。”
“老臣多谢王上信任。”
“走吧！对了，连晟留一下。”
章鹳与连晟交换了一下眼神，才堪堪离开。
章鹳走后，萧淮率先打破沉寂，“你知道，朕唯独留你在此是为何吗？”
“不知。”
萧淮轻声笑了出来，“你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实在。上次的伤，恢复的如何了？”
“回王上的话，已经好了差不多了。本来就是什么小伤，擦些金疮药便好。”
“嗯……这次你去，路上凶多吉少，要珍重才好。”
“请王上放心，微臣自然会小心谨慎行事。”
萧淮摇摇头，“上次你受伤之前，朕也是这么嘱托你的，你也是这么回复朕的。然而结果摆在这里。朕希望这一次，你能说话算话。倘若你这次不能活着回来，那我就权当从未认识你这个兄弟了。就权当……当年的萧淮，从来没有到过将军府，从来没有认识过连晟，从来没有过朋友。”
他这一连串的“从来”，击得连晟一时慌乱了手脚。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大煊君王，而是十几年前同他一起在城中策马的萧淮。
萧淮伸出了他的右手，连晟毫不犹豫的接过去，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一次，与决战，无甚差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