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之际，赵图南的脑子终于不再是昏沉的了。她艰难的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边，默了不知多久，才看看喊着纪殷的名字，声音细如蚊呐，“纪殷姑姑……纪殷姑姑。”
纪殷原是怀中抱着一把剑，坐在门边，将头抵靠在上头阖眼假寐。听得赵图南夜里呼喊，立即警醒的睁开眼睛，倏地连忙起身，疾步走到她床边，关切问道:“公主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可有烦心事，睡不着吗？”说罢，她转身去点了灯。
赵图南眯着眼睛，“本宫现在觉得头疼的紧，方才又了做噩梦。又梦见了邺凉一役，火光漫天，母后在火光与血光之中，将我从她的身边推开。然后火舌舔上帘子，将母后卷了进去。纪殷姑姑啊……”
赵图南转过头来，面如土色，怖色充容，“本宫永生永世都不能忘，母后脸上最后的那一抹笑容，是有多凄婉。”她紧紧抓着纪殷的手，“本宫永不能忘记，纪殷姑姑。”
纪殷的声音本就嘶哑难听，如今听得赵图南这么说，愈发的内心动容，不禁鼻头一酸，又夹着些哽咽道:“公主，只要您回来了，那么一切就都好了。”
“可是本宫如今还能够做些什么呢？纪殷姑姑，你告诉本宫。”
纪殷却不直接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问道:“事到如今，公主可愿再回大煊王宫？”
“回去作甚？”赵图南眼中含满了怨毒，这怨毒仿佛能滴出血来，“本宫只觉得恶心。丧失记忆的这段时间，竟辗转流落到了大煊，不得已成为了他们政争的牺牲品，像个玩物一样，没有尊严。”
纪殷长叹一口气，反握着赵图南的手，出言好生安慰道:“这不能是公主的错，公主昔年遭到了那样的痛苦和创伤，整日心中郁结难解。暂时失了记忆，反而能叫公主殿下活的不会那么累，不会那么痛苦了。”
“可是我好恨。我真的好恨。我在仇人身边待的这么久了……将自己的国家和子民，将父皇与母后，将血海深仇忘得干干净净。一想到我一直被恭安王萧熠左右，我便只觉得恶心。他们是我大邺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意难平啊……我意难平！！”
“公主切莫激动，为了这些人伤了身子都就不值当了。”纪殷满眼含泪，起身为赵图南将被子掖好，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叫她气顺，“公主现在只肖好好生活，待到过段时间，再回到那狗皇帝身边便是了。”
赵图南沉默良久，忽而开口道:“我们绝对不能让萧熠将云符归于萧淮。若是归于萧淮，恭安王萧熠那一方，必定会元气大伤，到时候，我们如何才能坐山观虎斗？如何叫他们鹬蚌相争，内耗不断？”
“可是，明日便是云符的归还大典了。此事若是现在筹划，必然草率，不能行得通。”
“是啊，本宫都明白的……就在明日了。离大典那个时候，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了，已经迫在眉睫了。不知萧熠会选择怎么做？”
“属下有一言，不知公主愿不愿意听一听？”
“纪殷姑姑，当日母后将本宫托付给你。你为了本宫，损伤了容貌，弄成如今这副模样。在本宫心里，早已经将你视作如自己的亲人一般。你心中有何话，那便直说，不必难为。”
纪殷道:“如今大煊王上和恭安王，两大势力正是显露分晓。云符一事，定能刺激到恭安王。他早便想要得大煊王位了。公主殿下昔日流于这二人间，自然此事知道的比属下还要清楚。若是……，属下斗胆，若是公主愿意从中挑拨一二，也许会事半功倍。”纪殷边说着，边起身，行了一个大礼。
“本宫想好了，本宫要帮恭安王。”她缓缓说道。“本宫助帮他，与萧淮争上一争。他现在若是退幕，未免太可惜了。再说，他自己也是不会甘心如此的。放给任何人，多年的筹划付诸东流，想必都不能接受。只是萧熠这个人，实在是太重名声了。本宫瞧他也是难以成事。但正如此，才可叫他们两败俱伤，动摇大煊。”
“未必是如此。”纪殷望着赵图南，“恭安王心机深沉，这些年来，便是靠着萧扬道那道破旨意，摄政了多年了。却是依然能够积攒口碑，未叫大煊的百姓觉得此人居心叵测，觊觎王位。这等城府自然非旁人能及。只怕，被他看出来，公主前后态度的变化。瞧出公主的身份，那便极是不妙了。”
赵图南微微颔首，“便就是因为如此。他想顺理成章，安安稳稳的坐上这个宝座，不愿背的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才更需要本宫这个身份。若是他有一天知道了，本宫有了这个身份，他自然不会全然相信我。但是自此本宫针对萧淮，只要权衡利弊以后，他发现对他无害，必是不会不信。因为他与萧淮，皆是仇人。对付萧淮，那是真的。他只消多加防范于本宫就好。”
赵图南含泪道:“纵然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但谁又能保证，他贸然兵变，不会背上乱臣贼子之名？当然，这些想法只适用于从前，萧淮还不管朝政，整日花天酒地的时候。那时候萧淮没有子嗣，要是萧淮突然死了，凭着萧熠这些年的声望，他便可“名正言顺”的被推上王位。可是这段时间，萧淮处理了些许事情，在京中名望渐升，这百姓是断断不能再同从前那般，将这位“君主”忘了的。”
“是了，此事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纪殷心情沉重，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若是有法子，叫萧熠上位能够变的顺理成章？他便可以明了直白的宣战？”赵图南思索道。
“公主殿下可是有了什么想法呢？”
“这……本宫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本宫听得萧淮从前提过几次，他有一个哥哥。与他是双生子。可是，在更久以前，他也同本宫也非常含糊不清的提过，这世上有两个萧淮，一个六月中，一个长于九月初。纪殷姑姑，既是“两个萧淮”，那可不可以理解，是双生子的意思呢？”
“可是既是双生子，那这生辰……？”
“这便是本宫疑心的地方了。本宫总觉得，其中有玄机，但现在还不能够将它想明白。”
“您放心，属下一定派人细查。”
“好，纪殷姑姑，这些年坚持下来，真的是苦了你了。”
“为了国家民族，更为了皇后娘娘临终前的托付，属下心甘情愿。公主，夜已经深了，您且好好歇息吧，养好精神了，才能想对策。”
“你也是，别在这里守着了，去好好睡吧。瞧你这眼下，都乌了。”
“是。”
待到纪殷终于走后，赵图南也不肯起身将这黯淡的烛火吹灭。这烛火虽然黯淡，却大概是今夜唯一她唯一能够触摸到的光亮了。
她只是侧着身子，缩着脑袋埋在被子里面，任由眼泪横流，无声呜咽。
今夜终究不眠。
她今日才将一切尽数想了起来，内心中纵然存着太多惊疑。这些记忆来的实在很突然，好像被人设计好了似的，一下子都冒了出来。只是它们实在是太鲜明了，一幕幕仿佛就在昨日发生在她眼前似的。
她是担心纪殷使了什么手脚，乱了她的记忆。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再怎么乱她的心神，也不会回忆的如此清晰不是吗？人，真的可以做到这种事情？她脑海里面刚有的记忆，都像被注进了情感。
那些记忆尽数灌进脑海中，头痛欲裂，抓痛她的心。
她醒来的时候，便是泪流满面，好像在梦中，已经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这些像是别人的记忆，又像不是，真真假假，分不清晰。
但是，她知道今天才明白，无论她是赵图南，还是大邺的珩樾长公主，她的一生，都将不得自由。她的一生，都将被束缚手脚。她的一生，也便就是如此了……
她和萧淮之间生的那些暧昧，终将要走向覆灭罢。
只是，对于自己的身份，她还怀着一丝保留。她看不真切梦中人的脸庞就比如，被卷在火舌之中的母后，她在梦里能够分的出来，母后在笑，笑的难过且凄婉。可是无论她如何用力去看，都构建不出梦中人的具体面容。
她早就醒了，只是一直闭着眼睛，在脑中不断的缕清思路。思考接下来的步子。
她并不是全然信任纪殷的。单靠这段记忆，自己还不能信她。记忆再真实，再来得怎么不可思议，都太凑巧了。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而为之。只是的确，当她有了这些记忆，对于萧淮和萧熠的感情，的的确确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一方面出于戒心，她仍有所保留。但是另一方面，她却深深沉浸在这些记忆里面。赵图南，这三个字，不过是她自己取得名字。而珩樾，确实踏踏实实的让她心里头感受到了温暖。她见过珩樾的一生，珩樾的悲欢喜乐，她全然看见了。就冲这一点，她便将自己当作珩樾了。
也许，这些，真的才是她要走的路吧。
